《卡彭塔利亚湾》的空间叙事琐谈

2021-02-13 08:59余凝冰
绥化学院学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土著种族白人

李 晴 余凝冰

(安徽大学外语学院 安徽合肥 230031)

与以往有关澳大利亚土著小说不同的是,《卡彭塔利亚湾》采用了土著口述历史的叙事手法,以土著的视角来书写土著自己的历史,不仅给予了土著长久以来被白人文化霸权所压制的话语权以应有的地位,而且挑战和颠覆了西方传统中以线性时间观为叙事框架的写作模式,土著因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叙事中心。本文以空间叙事理论为基础,聚焦于赖特在《卡彭塔利亚湾》中搭建的多重空间,为这部小说的理解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一、地志空间

小说以卡彭塔利亚湾为背景,白人居住的德斯珀伦斯小镇和土著居住的普瑞克尔布什是小说建构的两个主要地志空间,并以这两个不同地志空间为比照展开情节的叙述。从社会空间的宏观角度看,白人统治着占主导地位的小镇中心,住着整洁的砖房,各种美食应有尽有,庭院里瓜果飘香,人们不分昼夜地聊天饮酒,寻欢作乐,一派奢靡景象。而被剥夺生活空间的土著们只能居住在垃圾场旁边用捡来的“铁皮、破布、塑料”搭起的破烂棚屋里,周围是“蜘蛛网似交织的泥土小路”[1](P45),“一家人挤在里面连气也喘不过来”。[1](P3)这些意象拼凑出一个原始贫瘠的空间形象,与白人的居住空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种中心与边缘的空间差异呼应了二者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差异,深刻揭示了土著在空间内被边缘化的境遇,土著的生活空间正如他们自己一样沦落成了“他者”。白人来到卡彭塔利亚湾,不仅对土著们的生活空间进行暴力的殖民掠夺,还变本加厉地侵占土著本就拮据的土地,想法设法地拆除他们所居住的小棚屋。白人用肤色衡量一切是非,称土著人为“黑魔鬼”,认为他们是邪恶的能指,筑起“篱笆墙”,拉起“铁丝网”,用来“抵御”土著们的入侵。正是白人的种族霸权思维造成了地志空间的分裂,种族关系无形地隐匿于空间关系中,而空间的二元对立进一步使得种族二元对立的局面变得愈发剑拔弩张。

白人的殖民行径不仅体现在对地志空间的种族划分上,还体现在对土著生活空间的改造上。白人虽然占据了中心的地理位置,但有关小镇的记忆总是与土著紧密关联。于是,出于对归属感和认同感的追寻,白人还试图通过一系列制度性的空间实践行为企图对土著的生活空间进行彻底改造,改造记忆以完成身份重构。阿莱达·阿斯曼曾指出:“身份认同的重构总是意味着记忆的改造,对于集体来说,记忆的改造表现在重写历史教科书、推翻纪念碑、重新命名公共建筑和广场。”[2](P62)白人在镇上找不到一件标志性的东西来象征自己的存在,他们没有“镀金纪念碑”,没有“贝多芬、莫扎特”,更没有“奉献给神的地方”,他们所谓宝贵的历史资料也被一场大火所焚烧,化为灰烬。不仅如此,“祈祷文和宗教课本里提到的那些宗教圣地以及崇高得不能在上面行走的土地,都不属于城里的那些白人”[1](P48)。于是,白人强行重新命名小镇为“马斯特顿”,并按照他们所谓的“古老的测量方法”给小镇划定边界,拉起“带刺的铁丝网”,迫切地将“骆驼被赶走”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载入史册”,竖起纪念碑,重写历史教科书。这一系列空间实践行为蕴含着权力的运作,白人居高临下,用一种俯瞰众生的冰冷姿态不遗余力地对土著进行压榨,他们没有可供储存记忆的地方,只能对土著们的空间加以改造和驯化并抹杀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以此实现身份的重构,妄想成为小镇真正的主人。

赖特不仅从种族二元对立的角度书写了中心和边缘的地志空间,谴责了白人霸占和改造土著空间的殖民暴行,更聚焦于土著部落内部因土地问题产生的矛盾,并将其与空间书写糅合在一起。小说中,土著部落之间的纷争由来已久,已持续400多年,分裂的导火索是诺姆的妻子安吉尔·戴与其他普瑞克勒布什人因一个老式座钟和一尊雕像而挑起的“垃圾场之战”,自此以后,土著部落彻底决裂,分成了城东城西两个阵营。城东与城西两派的斗争本质上是同化派与传统派的冲突。在此,赖特通过地志空间的分裂揭示了土著种族内部的矛盾和纷争,并强调了土著部落整体生存的重要意义,呼吁土著直面历史,积极自省,为谋求种族集体利益而团结起来,只有这样,才能与抹杀土著存在的白人殖民霸权相抗衡,从而发出自己的声音。

二、历史空间

赖特在小说中建构的土著博物馆、岩洞、诺姆的“一号房子”等实体空间都是卡彭塔利亚湾土著人的漫漫历史长河中的典型标志物,在土著历史记忆传承和土著身份构建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这种历史性与空间性的创造性结合成就了小说空间叙事的多维性和繁复性,展示了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

小说中土著人米凯建造的小型博物馆就是一个浓缩了土著部落历史记忆的实体空间,里面收集了白人对卡彭塔利亚湾的土著进行部落大屠杀的证据。这座小型博物馆象征着卡彭塔利亚湾的土著伤痕累累的过去,展示了澳大利亚殖民时期白人迫害当地土著的那段充斥着斑斑血泪的历史。这段有关殖民历史的痛苦记忆虽然给土著带来了无法磨灭的心灵和肉体的双重创伤以及集体身份认同感的削弱,成为他们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但同时也担任着储存和唤醒土著集体记忆的重要职责,帮助土著民族抵制遗忘、铭记历史。建立“纪念”博物馆的这个举动说明了土著选择了直面创伤记忆,将创伤糅进他们的历史中并通过博物馆这个实体空间讲述出来。在空间中完成对过往历史的重建使得土著能够审视自己的过去,已经遗忘的记忆得以重新刻写,过去与现在重新联结,完整了土著对自身种族身份的认知,继而构建新的身份。

此外,威尔在运送埃利亚斯尸体途中来到了土著先辈曾经居住过的岩洞里,岩洞的洞壁上有着“老祖宗画的关于人类历史的壁画”[1](P149),威尔轻抚过这些壁画,像是在“拥抱自己民族的永恒”[1](P149),觉得既“卑微”又“荣耀”。在威尔看来,这个岩洞不仅仅是简单意义上的壁画载体,同时也是一个展露历史痕迹的实体空间,它能够将目睹者的感觉和思绪带回往昔的那段岁月。“民族的永恒”指的就是岩洞这个实体空间所承载的土著先人们代代相传的历史文化记忆,其中包括土著人的哲学观、宗教观、时空观等一切自远古流传下来的构成土著梦幻传说的精神启示和道德约束,最终沉淀为土著种族内部的一种“集体无意识”,时刻影响着土著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岩洞这个实体空间内蕴含的历史文化记忆能够激发土著对自身历史文化的自豪感和认同感,这对于土著种族身份的构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小说还写到诺姆的“一号房子”诺姆这座“用废物建造而成”的“铁皮棚屋”始终屹立不倒,成为卡彭塔利亚湾土著集体记忆的一部分,见证了土著历史中一幕幕不容忽视的重要时刻。“一号房子”一方面是土著集体历史记忆的空间符号,能够时刻提醒土著勿忘自己的身份,另一方面也是诺姆个体历史记忆的载体。

赖特在小说中展现的以土著博物馆、岩洞、诺姆的一号房子等为符号的历史空间不仅仅是为了保存记忆、探究往昔,讲述被遗忘的历史故事,再现和解背景下澳大利亚土著的凄惨遭遇,还试图通过她对澳大利亚土著与白人殖民者斗争史的重述与重构以及对土著梦幻世界的描绘,唤起土著对自身历史文化的审视和自省,基于白人对澳大利亚土著的长达百年的殖民迫害,当下实现真正的种族和解还很困难,但土著对自身历史的反思会给澳大利亚的种族和解带来新的思考与启示。

三、文本空间

在《卡彭塔利亚湾》中,口述故事的形式彻底打破了传统文本的单一线性叙事,时间线索的模糊化处理凸显了文本的空间特质。小说情节的发展缺少逻辑,并未遵循传统叙事作品开头、发展、高潮和结局的线性时间流动,打破了故事的线性演进,而这恰巧是口述故事的一个显著特点,看似颠倒交错的时间序列却成就了小说文本精巧的空间叙事效果。土著口述历史的传统完全无视西方历史叙事中的线性发展结构,因为在土著的宇宙观中,过去、现在和未来被视为一个有机整体,时间和空间之间是没有任何界限的。费希曼在精神之旅的途中,既能听到“不远处有一只猫头鹰发出凄厉的叫声”[3](P123),又能听到“城东约瑟夫·迈德奈特的营地,有几个人胡乱拨拉着吉他”[1](P123),再往远处,他还能听到“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1](P123)。三种声音,由远及近,跳出了时空的束缚,“种种声响被魔术师的魔杖招来,星星点点的记忆组成闪光的飘带,直到千百种景象宛如天上的星星,从他的心头划过……像一团团蒸汽,旋卷着,相互纠结着,从一口大锅升腾而起”。[1](P123)这里,代表着时间的记忆与代表着空间的星空完美交融,纠缠着从他的心头划过,体现了土著时空相通的宇宙观,正是这种时空相通的宇宙观造就了土著口述历史的传统。

在《卡彭塔利亚湾》的创作中,赖特另辟蹊径,在坚持土著口述传统形式的基础上,通过语言的杂糅,即白人的标准英语与土著方言的混杂使用,这种带有“反殖民色彩”的“越界书写”动摇乃至颠覆了英语在澳大利亚历史上长久以来所占据的绝对统治地位,给予了土著文学站上世界舞台进行发声的机会。小说虽然是用西方标准英语写成的,但其中也充斥着许多未被翻译成标准英语的碎片化的土著语言。它们有着自己独特的发声方式和语法规则,蕴含着土著的思想经验和意识形态,是土著梦幻的重要组成部分。赖特在小说中采取了土著语言与英语的杂糅形式进行创作,挣脱了英语的逻辑束缚,开拓了土著进行自我发声的文本空间,既借此维护了澳大利亚土著本土思想文化的完整性,也为土著融入多元社会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小说中的叙事者大多数时间下展露的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形象,对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进行外在观察和评论,讲述自己所看到和听到的故事。但小说有时也会通过第一人称内视角进行叙述,比如在小说的第十一章中,费希曼和他的追随者们用一把大火燃烧了白人的矿山,火烧矿山的场面首先是由全知全能叙事者来描述,生动再现了当时的情景。但接下来,当莫吉在慷慨激昂地劝导全体土著们联合起来一起对抗白人时,叙述视角忽然转为了第一人称内视角,此时,这里显然是以那些支持采矿的土著们的视角来进行叙述的,让读者能够进入他们的角色,充分感知他们内心的所思所想。

同时,小说的开头和结尾也颇具首尾呼应的空间感。小说开篇描述了远古洪荒年代土著关于虹蛇创世的传说,在小说的结尾,由于白人无视律法和自然,肆意破坏卡彭塔利亚湾的土地和河流,于是天启版的滔天洪水和飓风摧毁了德斯珀伦斯小镇和矿山,诺姆和孙子巴拉手拉手在老祖宗的大蛇的指引下决定重建家园,这片土地也因此获得了新生。在白人的统治下,小镇沿着仿佛命中注定的道路前进,表面上有着运动,然而实际上却总是陷入旧辙之中,绕了一圈,却又回到原处,时间像是流逝的,又像是静止的。白人注定无法成为德斯珀伦斯小镇真正的主人,小镇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与土著息息相关。这种具有圆圈式结构的空间特征使小说呈现出一种首尾相接的闭合空间感,带给读者一种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感觉,展示了作者高超的空间叙事技巧,丰富了作品宏大的意蕴体系。

由此可见,《卡彭塔利亚湾》的文本空间的建构主要是通过情节的非线性演进、语言的杂糅使用、叙事视角转换等叙事策略来实现的,这些因素的合力使得作品的文本空间更具深刻性和艺术性,体现了文本背后作者的匠心独具。

结语

赖特在《卡彭塔利亚湾》的创作中大量运用了空间元素。在地志空间的层面上,中心与边缘的空间比照以及白人对小镇的空间改造行为都折射出了白人与土著之间的权力和话语关系,种族二元对立通过空间的书写凸显无疑。而东西部对立空间的书写谴责了土著内部分裂的错误行为,从而揭示了只有紧密团结在一起才是土著未来唯一出路的道理。在历史空间的层面上,作者聚焦于历史所塑造的空间形态并将其视作土著历史记忆的物质载体,不仅能够使土著铭记历史,而且能够激发土著的集体身份认同感,从而超越创伤过往,完成集体身份的重构。在文本空间的层面上,非线性的情节推进、语言杂糅及视角转换等多种叙事策略成功建构了小说的文本空间,使得小说呈现出精巧的立体化空间叙事效果。总而言之,赖特在《卡彭塔利亚湾》中将空间书写与小说叙事糅合在一起,不仅使小说叙事从情节层面升华到对主题的映照层面,更赋予了小说以空间叙事维度的审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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