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虚构的界限重构
——《第四十三页》的元叙事探赜

2021-02-13 05:46廖述务
绥化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韩少功真实性时空

邓 智 廖述务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长沙 410081)

时代更迭抛给文人、思想家的不仅是宏大的历史命题,抑或纷呈杂乱、暗流涌动的思想语束,更有历史的断裂和延续之语义。过往历史决然不会就此沉尸海底,或者成为失去所指的历史符号,从现代人的记忆里被抹去,上一时代的“遗产”仍然在断裂中寻找延续之可能。这当然不是说现代历史要背负沉重的枷锁向前迈进,更有意义的价值探寻在于如何找到此种延续在现代语境中与之融合共生的途径。韩少功历来被认为具有自觉的政治哲学思维及诉求,而《第四十三页》这一作品恰恰可以使我们感到其思想中对“融合”的复杂性思索。小说编织的奇异故事与其叙事话语层面的元叙事技巧相适应,不过,这一叙事方式对文本时空故事延展的作用,以及透过内容追逐作者创作意图时,也非想当然的强调虚构性而使文本的元叙事纯然成为作者炫技的手段,更无从引导读者对内容含蕴深刻反思。叙事学界对虚构性的重提、研究为这一叙事方式的合理作用提供了恰切的思维视角,创造了从叙事形式对内容真实性的辩护,到内容之上的作者的社会反思合理存在的逻辑空间。

但对韩少功政治哲学理念的解读,学界莫衷一是,类似《第四十三页》这样的文本传达出的社会愿望,绝非“左”“右”的二元对立概念能够全权包揽,以至于《山南水北》的诗情画意被指责为“不够左”。被称作“左派”的韩少功倘若只是呼号毛时代的美好人性,则《第四十三页》的理论思索狭隘、逼仄,“此类阐释对于熟稔韩少功创作的人来说,显然难以餍足。”[1]而文本的元叙事形式更无法与内容自洽,显得多余,难免流入“为形式而形式”的苛责。韩少功自然能够认知到内容与形式相偕的基本文学理论,也因此元叙事形式与内容相表里的情况下,作者的创作意图并不想当然的偏向“左”或者批判“右”。

小说开篇即将作者抛掷于文本时空之中,跳出“隐含作者”这一范畴约束,在叙述者和文本作者之间划上等号,使文本的叙事话语呈现出元叙事色彩。“‘我’出现是为了说明阿贝只是我的小说中的主人公。这就强调了小说的虚构性,解构了小说的真实性,提醒读者关注作者的创作意图。”[2]不能说此论断纯然谬误,然而,小说叙事的虚构性绝然不只作为现实的对立参照物存在,而把人物的非现实存在性等同于小说的虚构性。元叙事技法在表征文本的文类属性(小说)时潜在地把故事划分为虚构,其内涵与焦会生先生的论断同质,即文本人物及其行动与现实无涉,更不与现实人物发生关系。由此意义看,正文确乎与“我”无甚联系,“我”作为旁观者叙述了阿贝的一切行为、思维,叙述声音中也未出现“我”的价值判断或道德言说。倘若元叙事形式将文本的内容推向虚构的场域中心,内容所含蕴的对历史语义的反思和社会出路的思考则无法逃脱植根于文学游戏对真实性的解构这一逻辑诟病,换句话说,形式对内容真实性的解构何以导致读者的严肃思考?论断中“提醒读者关注作者的创作意图”一说逻辑上成了无根之木了。

舍费尔在对虚构性加以定义时添加了一个叙事学定义,“即在事实叙事中,作者与叙述者是同一个人,而在虚构叙事中,叙述者不同于作者。”[3]作为一种文类,《第四十三页》无疑是小说,元叙事的技法如若意在对文类属性的再申,不免有疑问加身——读者是否不知道自己在阅读小说,或者,读者无法足够认识小说的虚构性?从舍费尔的叙事学定义视域考察文本,小说开篇将叙述者与作者划上等号,此举之意不在凸显小说虚构性反倒试图形构事实叙事,为阿贝的奇闻异见做一个真实性辩护。文本叙事中的所有语句都有其实在指称(虚构性的语义定义)——对文本时空、现实时空而言俱是,第三人称的叙述视角也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内容客观性的佐证。开篇点明叙述者与作者为同一人是文本时空与现实时空的融合之努力,而作者的暂时退场(不参与文本时空的任何实质事务)为读者近距离感触文本时空让出了位置。细读文本我们知道阿贝发现《新时代》上的故事与自己的当下经历有相当程度的吻合,但也有出入,故事里的主人公不像阿贝,42页唱歌的盲老头也不存在。《新时代》的故事生存在现实世界,而阿贝则生活在文本时空,元叙事将作者、读者拉入文本时空的同时也拒斥了现实时空的侵蚀,在文本中这一拒斥表现为“出入”,在附记一里尤甚。阿贝向“我”抱怨为什么瞎写,故事里莫小婷明明活着,而且要“冒出这块碑让我找找找?”[4](P63)“我”告诉阿贝作者有时候不能指挥笔下的人物。文本对“我”做了补充说明为本文作者,在附记的对话双方中,作者作为其中一方与文本人物直接对话构成了文本内容,发生了实质性的存在行为,语句的指称指向了事实存在——作者,元叙事进一步对文本的现实性作出证明。另外,《新时代》被作者放置在文本事件中,作为一个已经完成的故事与现在进行时态的文本时空对照,然而,处在现实时空的《新时代》被篡改了。作者有意以元叙事的形式参与文本时空的构建,对现实时空既定的故事加以修正,而对现在进行时态的笔下人物阿贝的行为与思想却无法完全掌握,“我感兴趣的是,你还是来了,比我想象的还激动。我对此有些奇怪。”[4](P63)阿贝与作者处于同等对话的主体位置,并且对作者的叙述表示不满,文本时空在倒向现实性一面时,现实时空的可修改与文本人物对《新时代》的主体性的价值判断,则在虚构性的语用定义角度上表征了所谓现实时空的虚构性。而阿贝冲我大叫时的说法更是有利佐证,“你乱写些什么?小说里那傻丫头不是没死吗?”[4]阿贝的话更应阐释为他的主体真实性宣言,《新时代》写的才是小说,是故事,他们没有发言权,被作者操控,或被“市场或者什么在暗中指挥”[4](P63),阿贝对作者的控诉是对“现实”的不满,而对“小说”抱以认同。文本的虚构性潜在地被放逐,真实性愈加强烈,相反,《新时代》故事的经验世界则被质疑其真实存在性,“莫小婷”在现实时空里反而失去事实指称。由此,虚构性作为修辞资源达成韩少功特定的审美目的,即对现实与虚构的界限重构,是文本元叙事技法的应有之意。

饶有趣味的是附记二里老妇人的腹诽,作为故事的人物之一对自身所处时空的既发事件表达了不满,但却是在“20多年后”,相较于《新时代》的短暂存留(文本中新时代最后丢失了),阿贝他们却具有相当的时空延续性,更为隐秘地揭示了《新时代》的虚构,文本时空的真实。小说的元叙事形式既在作者意义上打破了文本时空与现实时空的隔绝,同时也赋予了小说人物与作者同等的主体地位表达不同意见,并对自身经历予以思考。作者以此叙事话语层面上的努力对文本的虚构性和真实性(现实性)界限进行了塑新,而在此基础上,对文本内容昭示的创作意图之阐发才更具合理性。

元叙事并非只具形式意义而使文本徒留文学游戏的浅薄印象,其内涵当然指向对文本内容的价值形塑,正如周展安先生所说:“韩少功又是一个在理论上有兴趣的作家,甚至被认为是‘小说家中的理论家’(莫言语)。”[5]小说中阿贝前后的经历有其历史语义,更涵赋作者的深沉思索。“中山装”“短毛刷”“包着白头巾和怀揣毛主席著作的老村长”无疑是毛泽东时代的象征,“可口可乐”“手机”“贝克汉姆”则指称现代社会。两个社会时期的断裂和延续包孕在阿贝的一跃之中,阿贝知晓第四十三页的灾难时并不是毅然决然选择跳车,他有过思考,“他相不相信那个结局?他怎样才能摆脱那个结局?或者他是否应该让女乘务也知道那个结局?”[4](P63)韩少功不希望时代的列车就此走向毁灭徒剩一块无人打理、无人祭奠的青石碑,至少他犹疑“女乘务员”彰显的礼俗社会的美好道德应该被人铭记。最终阿贝跃回了充满暗算、欺诈的现代社会,但他不愿意跟现代人同流合污否认那个时代的存在,他试图寻找证据证明他经历的一切,尽管历经艰辛最后只找到一块无人纪念似有似无的石碑。周展安先生将韩少功对一时代取舍的复杂性解释为“将社会主义修正成资本主义内部合法的使用工具”,毛时代与现代社会始终是水火不容的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二元对立存在,对“道德本位”的美好伦理关系予以继承,扬弃社会局面的混乱是不够坚决,不够“左”。[5]韩少功政治哲学理念意义上的“复杂性”正是“左”“右”的决然对立之反思。“韩少功致力于的既不是卢梭意义上的礼俗社会,也不是自由主义意识形态追捧的法理社会。它是两者更高意义上的融汇。”[1]

元叙事对文本的虚构性和现实性界限重构,张扬文本时空的真实同时对《新时代》的现实性予以一定程度的否定,阿贝的经历之荒诞因而被放在严肃视野中重思其合理性及思想韵味。韩少功有意展现文本时空的真实,而把《新时代》作为参照着墨甚少,文本与《新时代》故事的出入有作者本人的政治哲学立场的考量。文本时空中两个时代之间断裂的力量远大于延续,礼俗社会的代表人物莫小婷被后世遗忘,其存在的痕迹也被抹除,只有一个失去事实指称作用的名字存留在一座爬满青苔的石碑上。而《新时代》里莫小婷活着,礼俗社会单纯延续,然而那一时代之人无从证明活着,他们是一堆纷杂又趋于同质的符号,所指被淹没的符号,更无法获具主体性而抗争自己的命运。韩少功质疑这种单纯延续礼俗社会的真实性,它们更像虚构的小说,莫小婷之流只能生存在作者精心构建的乌托邦里。对社会形态的复杂性认识,韩少功做的很谨慎,一方面在对文本时空中毛时代的可爱伦理赞美之同时,对现代社会的弊病也含沙射影,阿贝选择回到现代社会,是“跃入黑暗”;但另一方面,礼俗社会是否应该单纯延续?现代社会尽管黑暗,毛时代也不都是精华,阿贝最终跃入现代社会,对此,阿贝与作者并无争执。附记中作者现身与阿贝直接对话,阿贝对作者“写死”莫小婷颇有微词,作者解释道“小说毕竟不是生活,更管不住生活。有时候,作者拿她这样的人也没办法。”[4]63莫小婷虽然在“现实生活”里死了,但并非作者有意为之,作者也拿这样的人没办法,阿贝在毛时代走这一遭,寻找到了礼俗社会存在的应有价值,而当莫小婷死后,他也决心追查到底要为莫小婷——礼俗社会的美好道德,争取一个“名分”!作者对此稍觉意外,或许更心存感怀。《新时代》里阿贝是江湖艺人,文本中阿贝是球星,正在收购文物的归途,元叙事赋予文本真实性为阿贝的现代身份在经历两个时代之后做出的选择,给予了社会思考的立场合法性。作为一个现代人,选择铭记毛时代的美好道德,并为之存在奔走呼号,为其现代社会中的待遇表达不满,两个时代的延续在此种意义上得以发生,然而这种延续的力量极为有限,除了阿贝谁还来过石碑这儿,摘花?带着白纱布?此外,文本真实性也赋予了细节更为强烈的人文意蕴。莫小婷虽然嘴上跟阿贝斗法,仍然本着道德上的关怀给他拉上窗帘,摔来毛毯,去锅炉间烘干他的湿衣服;医院里的女领导貌似要众人“献爱心”减除阿贝的医药费,众人却不情不愿;更为暧昧的是附记二中老妇人对作者污损医院名誉之行为要提出法律诉讼,对此,作者不置可否,不作任何正面回应。老妇人对文本时空的既发事件发表意见是其主体存在合法性之证明,然而老妇人的目光最终落在股票版上,寻求法理制裁而非道德理解是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所追捧的,作者在此政治立场上态度晦暗不明。韩少功的政治哲学既非“左”的礼俗社会单纯延续,也非“右”的热情拥抱法理社会,“在他看来,人类社会也许永远是带病运转,动态平衡,有限浮动。”[1]现代社会的弊病需要以道德社会的美好品质来平衡,老妇人有其存在的合理性,阿贝也有,但更重要的是,现代社会需要阿贝这样的人对毛时代的批判性继承,法理与道德的融合才会使得历史的延续和进步有迹可循。

韩少功文本中自觉的政治哲学思考不独承载于内容的、细节的精心编排,不只顺着人物经历去捕捉创作意图,内容与形式是相适应、融汇的。元叙事形式对文本虚构性、真实性的界限重构赋予了内容的合法地位,在此意义上,内容背后的真实诉求得以形塑而不至被虚构性解构,掉入刻意为之的文学嬉戏之深渊。社会运行的复杂性生存在真实的文本时空中更能引导读者对自身所处现实的反思,复杂性本身也更具思考的价值。

叙事虚构性在叙事学界的重提无疑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一方面对此前简单等同于与现实经验对立的理论范畴做了进一步厘清,不但看到了虚构文类如小说、戏剧的虚构性,同样看到了非虚构作品中的虚构性,其标准不再是现实经验,而是语义指称,句法结构和语用价值;另一方面则是在叙事话语层面对虚构性的修辞意义予以重视,将其视为修辞资源来表达作者的特定目的(审美的和思想的)。因此,元叙事技法对小说的虚构性、真实性的界限重构赋予了《第四十三页》内容真实性的合法地位,由此引发的作者创作意图的索解在逻辑上更加坚定其立场,不至于压垮薄弱的虚构性“逻辑地基”。韩少功于元叙事之上赋予的政治哲学思索,在附记及文本细节处构建了社会复杂性的理论框架,小说文本与《新时代》故事的互文、出入,最终引向这一复杂性的内涵:作者寻求的非“左”非“右”是礼俗与法理的更高层次的融合,是历史的批判性延续,社会或许始终“带病运转”,要寻求解药,在当代历史语境下实属难事,过往历史也绝非一无是处,反而有补益后世的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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