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表兄弟

2021-02-22 02:52王喜成
躬耕 2021年1期
关键词:小果大林妻子

王喜成

大林

金花的脸阴得能拧下来几碗水,出院门时电动车翘起的支架撞在铁门上,发出一声响亮的警告,很刺耳,余音似百爪挠心。大林灰头土脸地从卧室出来,在我面前发呆。我一见他那没脾气没血性的样子,心里就来气。

“咋啦,又生气了?”

“还……还不是嫌我……我工资低挣钱少,她同事们……们的老公接……接连换车换房……”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刻意降低語调,也不忍心再接着埋怨他。这孩子承受力极差,怕他再出什么意外,以致追悔不及。

金花每次跟大林生气,不知他本人作何感想,我都禁不住替他惋惜,感慨恨铁不成钢。他曾有机会好风凭借力,金钱美女唾手可得,坐拥豪车豪宅。那样的机会就跟火星撞地球一样千载难逢,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呢。不过我曾问他后悔过吗,他说不后悔。

我有个叫黄金亮的朋友是个小开发商,虽算不上地产大鳄,也拥有豪车豪宅,不说资产过亿,也有大几千万吧。这人浓眉大眼,却又带点儿痞相,说话咋咋呼呼,但对人还算交心。我给他写过几篇宣传他企业的文章,他常请我喝剑南春、五粮液,就在他自己开的酒店“望月楼”。以前叫“聚仙阁”,我说俗,帮他改了。黄金亮每次请我吃饭,除了他业界的同行、朋友,桌上还有几位性感美眉,对我说这是你二嫂、三嫂、四嫂。我问大嫂呢,他哈哈一笑,早把她晒成鱼干啦。我笑道别人是室内红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你这是?他用了一个成语,束之高“搁”。

那天黄金亮给我打电话说,过来吧,今儿请你喝茅台。当我来到“望月楼”,只见他坐在专属于他招待客人的包厢里,在菊黄的灯光下越发显得形单影只,神情悒郁,心事重重。我惊问他怎么了,接着问他(她)们怎么还没到?他说今儿就咱哥儿俩。我望着正中央能坐下一二十人的电动餐桌说,这有点儿空旷了吧?他拍着面前的茶几说,就坐这儿。我就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他接着喊服务员上菜。那个胖乎乎的女服务员端上来一铁盆手抓羊肉,还有几样凉菜;那个瘦高挑女服务员用托盘端上来几碟蒜泥、芝麻酱、辣椒油,还有洋葱、醋泡的大蒜。平时跟黄金亮在一起喝酒,他欺我老实,总让我多喝。人家在酒桌上的辞令比起我肚子里的墨水简直是喷泉。这次咋就高抬贵手,没让我多喝,反倒他自己喝高了。从来没见他这样过,脸喝成了一朵火烧云。我还跟他开玩笑,你是看茅台酒贵重奇缺,才舍不得让我多喝吧?他却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接着对我讲起他独生女的婚事。他女儿在电业局上班,工作没说的,只是闺中待嫁。我见过他女儿,漂亮大方,工作单位又好,再凭着他的家境,那可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呢。他说不愁嫁倒是不愁嫁,那么多提亲的,那么多小伙子追俺闺女,可我一个都没看上。我说那是你眼光高吧,他说才不是眼光高呢。他又自斟了一杯酒,我抢过来要替他喝,又被他夺过去一饮而尽。他把手伸过茶几,紧握着我的手,说我在机关上班,认识各单位里的人多,让我给他独生女操心物色一个在机关上班的男孩儿。

“长相一般就行,工资多少都无所谓,我只要他老实本分。”他再三强调人要老实本分。我就不理解了,像他这样在商场如战场的硝烟里能拼杀出一条血路的人,怎么会选择那些老实本分的人做他的乘龙快婿?还非要找在机关上班,而不是门当户对,像他那样在商界打拼能踢会咬的主,这家伙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没待我问些什么,他把另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右手,呼出的粗重气息把我脸上的疑团全给淹没了。

“知道我为什么没让……没让那几个美眉过来陪你吗?”

“不知道。”

为了躲避从他嘴里喷出的酒臭味,我把脸扭到一边把耳朵凑过去。这才发现墙上以前那些半裸体的美女壁画全换掉了。我惊呆了,黄金亮是个满身铜臭的粗人、俗人,他不可能有意识地换掉这些画,再说他为什么要换这些画?我问画是谁换的,他说是他女儿。也只有是她了,他女儿读过研究生,听说还会写诗。可她换这些壁画有什么寓意,怕是黄金亮也说不清。既然黄金亮要我给他的独生女做媒,不由得想起我儿子大林,只是没有跟他直说。只说好吧好吧,我给咱闺女操着心。这年头虽说人心不古,但你要的那种老实本分的男孩儿还是有的。

到家后,我老婆也刚进屋。看她一脸喜气,问她是不是在邻居家打麻将赢钱了,她说才不是呢。刚送走“罗大屁股”,是来给咱大林提亲的。那姑娘在广电局上班,就是那个在电视上留齐耳卷发的播音员,你看咋样?我漫不经心地回她一句广告词,神州行我看行。接着跟她说我要睡觉,喝多了。

“不会又是在黄金亮那儿喝的吧?”

“怎么不会?”

“他还有闲心请你喝酒?”

“怎么了?”

她说刚才听“罗大屁股”说黄金亮的老婆患抑郁症,前不久割腕自杀,幸亏被女儿及时发现。我当即石化了,竟有这事?不过,我总算明白黄金亮的意思了。这个花心大萝卜,怪不得非要给女儿找个老实本分而不是像他的那种人。

我没敢耽误时间,第二天就给黄金亮打电话,万一有人抢在我前边怎么办?不能让俺家大林错失良缘。

“人给你物色好了,那男孩儿特老实特本分,不知你满意不满意。”

“这么快,你先跟我说说他是怎么个老实本分?”

“在大街上被骑摩托的撞倒了,从地上爬起来反问人家伤着没有。”

“关键是他在女人面前啥表现?”

“平时女孩儿们跟他说句话,他都脸红……”

“嗯,还有吗?”

“要说他老实吧,看到有妇之夫勾引别人的老婆,他都想上去打趴人家,再踏上一只脚(这一条是我无中生有)。”

“好,我要的正是这种人!不过我不能光听你说,他叫什么名字,在哪单位上班?”

“叫王林,在××局的一个二级单位上班,第二个收费窗口就是他。”

“好好,我得亲自去看看,眼见为实嘛。”

“是啊是啊,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你得亲口尝一尝嘛。”

这几天我一直处在焦虑的等待中。这边“罗大屁股”催得紧,黄金亮那边又迟迟不跟我联系。想给他打电话又觉得不妥。是不是他的独生女已经……我不能再等了。我犹豫着拨通了黄金亮的电话,问他过去看没有,他说当天下午就过去看了。我心里咔嚓凉了半截。多半是没看上俺大林,要是看上了,怎么会迟迟不跟我联系?可我还是不死心,小心翼翼地问他到底看中没有。没想到他冲我发脾气,一句话把我冲了个趔趄:

“我都不想再理你啦!”

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像一座倒塌的房屋,碎砖烂瓦散落了一地。这家伙不仅没看中我儿子,还惹他不高兴了。要说俺大林都老实本分成那样了,怕是没有比他更老实的人了。不过想想还是后悔了,那天要是把大林装扮成瘸子或半身不遂,兴许能入黄金亮的法眼。外边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声,出什么事了?我边往外走边挂电话。既然他没看中我儿子,没必要再受他的窝囊气了。邻居家那个叫大鹏的男孩儿,把恋人的肚子搞大后又移情别恋,一脚把人家踹了。那女孩儿哭闹着要在他家门前上吊自杀。只顾看热闹呢,手机响了两次我才接,没想到黄金亮又把电话打过来了。他质问我正通着话呢为什么把电话挂了,我谎说家里来客人了。谁知他又冲我发脾气,知道我这些天为什么不跟你联系吗?看你是老实人,可你在跟我玩心眼儿!

“这话从何说起呀?”

“你家里真的来客人了吗,电话里的哭闹声怎么回事?”

“邻居家的,事不关己。”

黄金亮忽又心平气和,带着肯定的口气跟我说那天他过去看了半天,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上看下看,这孩儿中,我满意!他连说了两句这孩儿中,他满意。不过,他接着又说要是别人家的孩子他没说的,要是我家的公子他还真得掂量掂量再说呢。

“是我家的孩子怎么了?”

“就怕跟你一样,看似老实,实则不老实。”

“不过可惜不是我家的孩子。”

“又想瞒我呢,眉眼口鼻,哪一样不跟你一脉相承?”

“那你给我说个囫囵话。”

“先问问你家公子,看他有什么想法。”

“那是他百年修来的福分,只怕你家千金……”

“我的女儿我当家!”

“难道说我的儿子我就不当家了?”

接完电话,我张狂地和正午的太阳对视,被烈日灼得好一阵眼花缭乱。我脚步生风走进厨房,问正在做饭的妻子冰箱里有什么,给我弄俩菜,中午我想喝几杯。妻子擎着菜刀问我,升科长了?我说不是。那是交桃花运了?你胡说什么呀!妻子说你平时在家一个人从来不喝酒,家里的啤酒、黄酒都放坏放过期了。此时我还不想和她一起分享快乐和喜悦,我要把这一天大的喜讯首先告诉我儿子大林。

大林从小就是那种老实蛋,读书踏实,肯用功,上小学、初中在班里属上等生。上高一的时候,老师还多次表扬过他,说他是块金。随着年级越高,课本上的知识越来越深奥、繁复,他怎么就渐渐啃不动了,曾一度要退學。在我和妻子的软硬兼施下,才勉强读完高中。高考成绩离分数线相差甚远,去省城上了一所很烂的大专。毕业后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一脸茫然地说没什么打算。我想了,这孩子太老实了,在外边做事难免被小人算计让歹人欺负,我通过关系把他安排到××局下边的一个二级单位。想他这一生就这了,有碗饭吃,撑不死饿不着,知足常乐吧。只是做梦都没想到俺大林竟然笨人有笨福,平地一声春雷,惊醒多少梦中人,让他们羡慕嫉妒恨去吧,让他们知道,人啊——看来还是老实本分好。

妻子慷慨地给我弄了四样菜,爆炒鸡胗,辣椒肉丝、烧丝瓜、凉拌黄瓜。我又捋着袖子对她说,拿酒来。她就顺从地从厨柜里拿出那多半瓶五粮液放在餐桌上,这酒还是我在黄金亮那儿喝剩下他让我带回来的。我摆上两个酒杯,在等大林下班回来。

听见门外响起慢慢腾腾的脚步声,知道是大林回来了。他连走路都笨拙得没个爽快的样子,可就是招黄金亮喜欢,找谁说理去。他把带回来的两本书放在沙发上,是单位行业方面的书籍,砖头那么厚。看这孩子,回来吃饭还不忘学习,不过这些他以后用不上了。对摆在餐桌上的酒菜,他好像视而不见,只问他妈中午做什么饭。我叫他,过来咱爷儿俩喝几杯。大林这才露出惊讶的神色,手扶着眼镜说,爸,你不知道我从来不喝酒?

“你以前不喝酒爸不劝你,”我把酒斟满推到大林面前,“以后做了黄金亮的乘龙快婿,他那人家整天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在工程上又有那么多的应酬迎来送往,不会喝酒可不行。”

说完我在看大林的反应,黄金亮属当地首富,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他应该知道的。此等特大喜讯从天而降,如王三姐的红绣球突然打在了他头上,想他此时的心情定像钱塘江涨潮掀起的滔天巨浪。这会儿要是让他在奥运会上跳高、长跑准能得冠军。可他让我失望了。不过我又想了,大林毕竟是我儿子,跟我一样老成持重,每临大事有静气。

“爸,你说什么?”

“你不是聋了吧?”

“跟我开什么玩笑。”

“我跟你开过玩笑吗?”

我让他回忆一下,那天下午是不是有个穿唐装、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在你上班的窗口长时间偷窥过你?那人就是黄金亮。大林低头想了一会儿,待回放完那天下午的情景,跟我说是有这么一个人。想他此时可该狂潮迭起,白浪滔天,谁知仍然波澜不惊,慢吞吞地跟我说:

“咱高攀不上人家。”

“你比你爸还谦虚呢。”

“我又对她不了解。”

“亏你长那么一双大眼睛,比你爸的眼睛还大呢!”

这些天我和妻子轮番给大林做工作。这年头一般人家给孩子娶媳妇,父母能累断脊梁筋。彩礼三金要车要房,光买套婚房得一百多万,这么多钱往哪儿弄?看看谁能跟你比呀,一觉醒来身边一堆金灿灿的大元宝。一劳永逸甚至是不劳永逸,省你毕生拼搏,这种好事别人做梦都不敢想呢。妻子比我更庸俗,她把大林拉到一边说,听说新春路半条街的门面房都是黄金亮的,他就那一个独生女,等他死后这万贯家产不全是你的了?连爸妈都要跟着沾光呢,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全靠你了。可我和妻子把嘴皮都磨破了,大林还是那句话:咱高攀不上人家,我对她又不了解。我又搬动他大姑他小姑、他大舅他二舅、他三叔他四叔跟他做工作,这孩子还是死蛤蟆捏不出来尿。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我曾一度怀疑他身体上是不是有问题,跟妻子商量要不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妻子说你胡思乱想个啥呀,八成是他自己外边谈的有,只是不知道发展到哪一步了。我武断道,无论和谁发展到哪一步,都得给黄金亮的独生女让路。我问大林上学时谈朋友没有?他说没有。我又问他在单位谈朋友没有?他还说没有。我说要是有的话,你趁早跟她快刀斩乱麻。可大林还是一口咬定没有谈朋友。我就埋怨妻子道,他那样的老实蛋,路上迎面过来个美女都要绕道走,他能自己谈朋友吗,成精呢!

正当我左右为难,黄金亮给我打电话。

“跟你家公子说没有?”

“说啦说啦,早说啦!”

“是不是他有啥想法?”

“没有没有,他多次都在梦里笑醒呢!”

“那你这几天咋不跟我联系?”

“我……我……还不是只顾高兴呢!”

“扯淡!”

黄金亮说既然没意见,先让孩子们见见面吧,沟通沟通,找找感觉,毕竟是他们的百年大事。交换完电话号码,我跟大林说别光说不了解,你们以后多联系,一回生二回熟嘛。花前月下舞榭歌台,年轻人火起来水都泼不灭。可我无论怎么开导他,大林只是闷声不吭。

这天中午,大林下班回来刚坐到餐桌上,手机响了。没准是黄金亮的独生女打来的,我和妻子呼隆围到他身边。人家约他下午两点在丽水公园见面,不见不散。大林却愣着问你谁呀?对方不高兴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你是不是根本没把我的电话号码存到手机上?我老婆赶紧从大林手里夺过电话说,闺女呀对不起,俺大林这几天高兴得晕头转向发高烧,说胡话呢。他下午两点准时到,不见不散啊。她还没把话说完,那边早没声音了。

饭菜在餐桌上早凉了,我和妻子先是面面相觑,接着紧急商榷,下午捆也要把大林捆到公园里。正说着手机又响了,以为还是对方打给大林的,半天才弄清响声来自我的口袋里。黄金亮劈头盖脸把我臭骂了一顿,翻来覆去骂我拿他当猴耍。我无言以对,只在心里大喊冤枉,真是比窦娥还冤。

接完电话,我正憋着一肚子怨气,却见大林吁出一口长气,一身轻松如释重负。我倒没脾气了,指着他说上班去吧,再不管你的事了。

这事发生在春天,时光荏苒,过去快整整一年了。从春暖花开到盛夏万木葱茏,再经秋风肃杀,严冬来临寒风凛冽。此间我根本没注意大林在情绪上有什么风云变幻,只道他平时一潭死水枯井无波,哪料想他也像季节一样历经酷暑寒冬。

这天我像往常一样平静,坐在办公桌前喝了一瓶开水、翻了几张报纸,又想起了那段往事。刚打开电脑,手机响了,快到中午了,还以为是哪位朋友约吃饭呢。没想到是个陌生女孩儿,声音低沉哀惋,感觉忧心忡忡。

“叔叔,你是王林的爸爸吗?”

“是的,你是?”

“我是他同学。”

“噢,你好你好。”

“他最近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好。”

接完刚才的电话我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不行,我得给大林打电话,谁知电话那头告诉我,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今天大林歇班——我突然预感到什么,赶紧给妻子打电话,让她别挂电话,快去大林的卧室看他在不在。听见她尖声叫着大林,接着敲门,然后对我说叫不应也进不去,门在里边反锁了。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直着嗓子朝她喊道:

“快把门砸开,快,砸不开喊邻居帮忙——我马上回去!”

待我火急火燎赶到家,只见院门、屋门大开,里边死一般沉寂。大林卧室的门被砸出一个大窟窿,他床前的地板上散落着两粒安眠药。

大林出院后,我和妻子问什么他都不说。好像成了聋子哑巴,且神情呆痴,木雕似的在沙发上一坐就是半天。一只苍蝇落在他的睫毛上,眼皮都没眨一下。我老婆整天陪着他,晚上也睡在他的房间里,听见他多次在梦里叫小蔓。我跟妻子说,千万别追问他小蔓是谁,以免他大脑再受刺激。

我不敢在大林面前提及那天给我打电话,自称是他同学的那个女孩儿。我从手机上翻找她的电话,或许她就是小蔓。奇怪的是,一长串通话菜单能追溯到半年前,唯独她的电话神秘地失踪了。

大林虽被救活了,可救活的只是他的躯体,他的魂儿已经死了。别说爸妈救不活他,就连他自己都救不活自己了。得赶紧给他订下一门亲事呢,他空落落的心里住进另一个小蔓,他的魂儿才能活过来。当时“罗大屁股”得知大林眼光高,连黄金亮的独生女都看不上,再不来给他提亲了。我送给“罗大屁股”一条金项链,说俺大林才不是眼光高呢,只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大林这些天倒是很听话,只是虽接连相亲,可人家都嫌他太木讷、太老实了。死气沉沉、蔫不拉几、老气横秋,咋跟他过日子啊。连“罗大屁股”都泄气了,要把那条金项链退还给我。

无奈中才又想到了黄金亮,我主动写了一篇宣传他企业的文章,拿着刊发的报纸去见他。黃金亮倒是不计前嫌,对我设宴款待,还让我喝茅台。他要喊人过来陪我,我说中午就咱哥俩吧,多天没见了,想好好跟你说说体己话。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起身向黄金亮鞠躬表示歉意,接着说:

“老兄啊(其实我比他年长两岁),当时只怪俺家大林不灵性,说到底还是老实啊。不过他现在终于想开了,咱闺女……”

忽见黄金亮的脸上风云突变,恨恨地抓起我送给他的报纸,不过忍了忍又放下了。只对我一声冷笑:

“你以为我女儿嫁不出去吗?”

“才不是呢。”

“我的家当太小了,配不上你家的高门大院……”

“你再说我都要钻桌子了。”

“钻桌子太委屈你了。”

黄金亮接着问我,今天你是自己走下去呢,还是让我叫人把你抬起来从楼上扔下去?我浑身一抖,再次鞠躬哆嗦着说不劳大驾、不劳大驾,还是我自己走下去吧。只是下楼时两腿一软,差点从楼梯上栽下去。

高远

同事从我办公室门口过,说,领导都下班了,你还不走?我边说走,边起身关了电脑。下楼时妻子给我打电话,说家里来客人了,让我顺便到超市买菜,荤菜素菜都买成熟的。我想不年不节的,会有谁来啊?如果是我的同学或朋友,会提前给我打电话的。妻子还给我卖关子,你先别问谁来了,超市有啥好吃的好喝的尽管买。再听妻子的声音一个劲儿地往上飘,要飘过屋顶似的,是那种按捺不住的喜悦。我就纳闷了,来的是铁拐李还是何仙姑?值得她那样神秘兮兮,喜气洋洋。既然是贵客,我在超市不仅买了牛羊肉,还买了一条鳕鱼。

家里和往常一样啊,院里还是那几棵果树,有一片两片早黄的叶子在无声地凋零。没看见妻子,她大概在厨房忙碌。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女的在沙发里端背着身子看电视,男的将烟蒂摁在烟灰缸里,接着又点上一支。我没有马上进屋,愣在院里正搜索记忆,男的朝我迎出来:

“姑父回来了!”

“哎哟,是高远啊,要是走在大街上,我都认不出是你了!”

高远打工走时还不到二十岁,算来有二十年了吧。身上还有他爸的影子,只是没有他爸胖。咋就一脸沧桑?我身边那些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都还一脸孩子气呢。认出是他后,心里不由得一阵愧疚,当年也是他爸妈的原因,见他时从来没给过好脸色,为这他也不常到我家来。高远打工走后,开始还往我家里的座机上打电话,不过只要是我接听,他就不出声了。

我似乎猜到那女的是谁了,但不敢肯定。她好像没听见高远跟我说话,一门心思钻进电视里。高远用胳膊肘朝她背上轻轻地碰一下,小会,咱姑父回来了。小会起身时像棵无根的草,身子突然一歪打了个趔趄。我赶紧说坐下吧、坐下吧。她坐下时身子又是一歪,差点儿倒在高远身上。我想,她可能腿上有毛病。

这么说,小会是高远的媳妇了。难怪妻子那么欣喜若狂。她是娘家人的主心骨,对娘家的事要比她娘家人还上心,这些年为高远的婚事愁得头发白了一大片。

高远也算一表人才,他的婚事难就难在他一心要娶那些大老板的女儿,我曾笑他异想天开。看来还真是有志者事竟成,一个打工仔能如愿以偿娶上老板家的千金,别说我老婆,连我都替他高兴呢。不过,这就是大老板的女儿吗,怎么是个残疾人?长得也不好看,豆包脸,上边还有几点儿雀斑,个头顶多到高远的胳肢窝。再看她穿的衣裳也都是些大路货,显得过时、老气。不过我又想了,老板的女儿也不全是白雪公主,也有灰姑娘啊。老板家的千金要是好胳膊好腿再加上貌若天仙,能嫁给一个打工仔吗?想到这儿我就释然了。

这会儿我的俗气又来了,把高远拉到院门口问他。

“小会是不是她爸妈的独生女?”

“姑父,你问这干吗?”

“小声点儿——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这时妻子从厨房出来,半天辨认不出我买的是条什么鱼。我想考考大老板家的千金,就跟妻子说我也不知道是条什么鱼,你问小会吧。小会这次没起身,只对鳕鱼瞄了一眼,很不自然地对我老婆笑了一下,说她也不知道是条什么鱼。真让我纳闷了,鳕鱼尽管是稀有名贵鱼种,产自北大西洋寒冷水域,但大老板家的千金小姐,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

高远当初一心要娶那些大老板家的女儿,以至把婚姻耽误到现在,其实责任全在他爸妈身上。

当年我和妻子订婚后去她家走亲戚,也不觉得高远爸为人处事有多差,那时他还在村组当干部,能感觉出来他在乡亲们中间相当有威信。只是高远妈太不堪了,胡搅蛮缠、不讲道理。当时他们已经跟父母分门另过,我和妻子结婚后照常和他们亲戚来往。那年春节我去他们家走亲戚,高远妈使气把我带的礼条(猪肉)扔到门外,毫无缘由,你都不知道为什么,说断亲就跟你断亲了。接下来光断亲跟我家断了好几次。高远是他们的长子,第二胎生个女孩儿,想再生个男孩儿,谁知天不遂人愿,又接连生了四个女孩儿,全放在我家里养,等哪天用不着我们了,又接着跟我家断亲。我曾劝过高远爸,生那么多孩子养活得起吗?当时他怀里抱着两个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他把其中一个大点儿的孩子放到地上,对我嘿嘿一笑:

“不——多——呀——,不——多——呀——”

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这人脑子出毛病了。那么多孩子,生活上穷困窘迫可想而知,高远妈哪经受得了这等艰难困苦,以前日子舒坦时还无风三尺浪呢。没事找事跟高远爸、跟公婆生了几场气,带着两个最小的女儿嫁给邻村一个五十多岁的单身汉。当时我和妻子劝高远爸,两个小女儿就让她带走吧,全留下来你也养不活。高远爸不听,带一群本家人去对方家里又把两个小女儿抢过来了。

高远妈嫁人后,高远爸又当爹又当妈,别说出门做工,连田里的庄稼都荒芜了。六个孩子从大到小站一排跟楼梯似的,伸手要吃的穿的还要上学。高远爸穷极生赖,赖得亲戚及本家人都对他躲着走。那时高远有十多岁,懂事了,在他心灵深处留下的阴影及伤害怕是一生都无法抹去。亲戚们都不跟他家来往了,高远爸就赖上我家了。我老婆在娘家是那种人尖子,几个姊妹们都不管娘家的事了,她要管。那時候高远爸三天两头来我家要钱,从来不说借钱,借钱得还呢,都是妻子背着我偷偷地给他的。他也不想想,那时我刚进城工作,工资低,一个人挣钱养活一家老小。我老婆为了省钱贴补她娘家哥,乞丐一样到菜市场捡人家卖剩下的烂菜叶,从来没买过大鱼大肉。那时我常跟老婆生气,都是因为她娘家哥,都是因为钱。孩子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认为钱花到谁身上都一样,都站到他妈那边跟我作对。那时我对高远爸极端地瞧不起,有道是人穷志不短,是韭菜都被你割得不会发芽了,还让我过日子不过了!只要一看到他来我家,就像看到瘟神一样。不脱鞋盘腿坐到沙发上,随地吐痰,长期不洗澡浑身臭哄哄的。因对他鄙视到了极点,看到他的子女来家也毫不客气。那天高远来我家说,姑父啊,我想骑骑你的自行车。我一声不吭走到门外“咔嚓”把自行车锁上了。高远哭着朝外走,走到院门口又回头对我说,姑父啊,我穷死都不再来你家了!我冷冷地回了他一句,这话回家跟你爸说去。不知高远回家跟他爸说没有,反正过后他爸照常来我家要钱。

高远去南方没几年,他那几个妹妹也都相继外出打工。高远爸有钱啦,手里攥着五张银行卡,每张卡的背面贴一块白胶布,用圆珠笔歪歪斜斜地写上大妮儿、二妮儿、三妮儿、四妮儿、五妮儿。每个女儿月月分别往五张卡里打钱,谁都不知道他那五张卡里到底有多少钱。卡放在屋里他不放心,全装在身上的口袋里,夏天穿的大裤头上没口袋,就把卡攥在手里,攥得卡上汗津津的。没钱的时候过苦日子,现在有钱了可该享受生活呢,可他还是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屋里还是破桌子旧板凳,坯垒的床腿。

高远爸两年没来我家了。我这人爱犯贱,他可不来要钱了,我竟然有点儿不习惯了,总觉得身边少了点儿什么。这天我老婆骑车去菜市场买菜,走到三眼井那儿,遇见高远爸站在架子车旁高声叫卖自家种的白萝卜。高远爸很慷慨地朝我老婆的车篮儿里,扔进去两个卖不出去的呲牙咧嘴的白萝卜。我老婆亲热地跟他说,哥,你中午到家吃饭吧。我中午下班回来,看到高远爸还是穿着我以前穿旧穿褪色的衣裳。你现在可有钱了,有钱攥在手里不花,是让它再给你生孩子呢?吃饭时,我跟他说现在有家开发商正在河边建花园小区,多好的位置,我想买苦于手里没钱。你现在有钱了,别总是把钱攥手里,想着给孩子们置些产业。那房子也不贵,才几万元一套。没想到他嘿嘿一笑,我——不——弄——那——呀。我气得半天没理他。想想可以理解啊,以前过怕了没钱的日子,如今有钱不花,把它死死地攥在手心里,看着心里踏实、牢靠!

高远爸因妻子离异,又把钱攥手里不露富也不置家立业,高远长到二十大几还没说上媳妇。人家都不着急,我老婆那个急呀,急得饭都吃不下。我老婆逢人就夸她娘家哥条件好,门前有方大鱼塘,里边鹅鸭成群,屋后有片桃花园。把她娘家描绘得天花乱坠,简直是人间天堂。俺娘家哥身强力壮能掐会算,治家过日子都是一把好手。五个姑娘就一个儿子,手里五张银行卡,谁都不知道他手里到底有多少钱。俺侄子在南方大公司做企业高管,每月发工资数钱数到手抽筋,谁家的姑娘要是嫁给他,可算是掉进金窝银窝里了。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老婆终于把在槐树口卖凉皮的那个农村姑娘的芳心给说动了。高远自从外出这些年就没回过家。我老婆让他爸给他打电话催他回来订婚,接连给他打了几个电话,可他理都不理。我老婆不得已才赤膊上阵,夺过电话用那种居高临下,不容分说的气势同时恩威并重。她先咳嗽一声,你二姑想你了,你说你到底回来不回来?!还是我老婆的面子大啊,高远的亲妈嫁人了,我老婆待他包括他那几个妹妹们比他们的亲妈还要亲。这点儿面子你要不给,我老婆说你永远别回来见我!

高远回来先到我家里,当晚在我床上睡。他在家时我本来就对他没什么印象,回来时也不觉得他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跟我说话时比他在家时从容了,也胆大多了。我问了些他在厂里的情况,又问他一天上班十多个小时身体受得了吗?他说反正年轻嘛倒也习惯了,只是觉得没个出头之日。我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从床上坐起来挠挠头皮又躺下了,能有什么打算,远在他乡举目无亲,没资金没靠山,啥也弄不成。我说慢慢来,外边机遇多。我说着说着睡着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着的。

高远的模样还算标致,和那卖凉皮的姑娘见面后双方都很满意。既然都没说的,就接着把婚事办了吧,他俩都老大不小了。不过前提是在订婚前,女方父母要先过来看家,也是当地多少年的礼俗。女方来看家,男方照例要摆酒席的,不过农村人也都讲究了,排排场场地把客人请到酒店里。高远爸舍不得花钱,非要在自己家里待客,头天去街上买菜,让我老婆回来帮他下厨。我忍不住吵他,村外公路边守着几家酒店,花上三五百块钱能掉你几根毫毛?孩子的婚姻大事,有钢使到刀刃上,况且你手里又不是没钱。可他不听我的,谁说都不听。没想到来的不只女方的父母,还有姑娘的舅妈、舅舅,姑妈、姑父,还有大姐二姐、大姐夫二姐夫,来了一大群。一看他家门前也没有大鱼塘,屋后也没有桃花园,真会吹牛。破家陋院的三间柴瓦房,正间屁股大个地方,来这么多客人在屋里都挤出汗挤出油了。事先借邻居家的方桌、板凳没准备够,又临时去邻居家借。女方的父母看着都嫌寒碜,直摇头。再加上我老婆厨艺差(她平时能把南瓜炒得一边生一边糊),有心把饭菜做好但她做不好,也没让客人吃好喝好。女方的父母包括所有客人回去后都说算了吧,别把咱闺女往火坑里推了。那姑娘也氣得哭了一场。

我老婆不死心,亲自去女方家做工作,好话说了几箩筐。俺娘家哥不会事,有粉搽不到脸上。但孩子你们都见了,一表人才没说的。人家总算勉强答应了,却向这边狮子大开口。要三金,车要上海大众,彩礼二十万一分不能少,最后一条是在城里的高档小区购婚房。凭高远爸这些年手里的积蓄,给儿媳买三金,上海大众包括二十万彩礼还勉强承受得了。只是在城里的高档小区买婚房,一打听价位顿时吓出一溜跟头来。当年一套房几万元他不要,现在得大几十万,他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的,把五个女儿这些年打工挣的血汗钱加在一起也凑不够啊,况且她们挣的钱还要留着办自己的事呢。

高远本来不想回来,不愿再面对这个家,勉强回来了,婚事又被他爸办砸了。走时把怨气全撒在他爸身上,一怒之下把他爸打住院了。连我老婆都一迭声说他爸活该。

高远这一走又是十年,期间他几个姑们还有邻居给他做媒,打电话让他回来相亲,他一听这事二话不说就把电话挂了。我老婆还想用她那高压政策,恩威并重逼他回来,但她这一招儿不灵了,无奈中只好对他苦口婆心。你爸把家里的房子翻盖成楼房了,外贴瓷砖内刷乳胶漆,沙发彩电席梦思焕然一新,整得跟五星级酒店差不多。你大妹你二妹也都出嫁了,嫁的也都是有钱有势的富贵人家,以后都能相互帮衬呢。你回来办完婚姻大事,想走了你们一起去南方打拼,不想走了让你姑父给你找个项目。我在一旁冷笑,他姑父在单位混了大半辈子,连个副科长都没混上。只是她无论说什么,那边只一句话,二姑你说完没有?我得上班走呢。后来再给高远打电话,人家干脆不接,再后来连电话都打不通了,才知道他换号了。他爷奶相继去世,五个妹妹接连出嫁他都没回来。我老婆急得寝食不安,曾不远千里去高远在福建打工的厂里找他。到那儿后才知道他换厂了,从此下落不明。我老婆又逼着他爸出去找高远,现在农村一二十岁的小伙子宁愿花钱都娶不来媳妇,他都三十大几快四十岁的人了,再耽误几年真要打一辈子光棍呢。他爸只是摇头叹气,苦着脸说山南海北这么大的地方,连个电话、地址都没有,你让我往哪儿找?

高远有个本家二哥从南方打工回来,他曾跟高远在一个厂呆过。那天他来我家玩,说起高远的情况,我说他也不回来结婚,现在也联系不上了,当时你没问问他有什么打算?他本家二哥朝我挤挤眼,嘿嘿一笑,他想娶老板的女儿呢。我不禁仰天长叹,哎呀,这种好事不是没有,有,只是可遇不可求!从古至今王三姐只有一个,彩楼下万头攒动,那红绣球不定抛到谁头上呢。

妻子问我鳕鱼有什么做法,我说黄焖吧,省事。她说她不会弄,让我过去做。

吃饭的时候我问高远,近年你是在小会家的厂里打工吧?高远连他夹菜的筷子一起僵住了,姑父你说什么?我没有再往下问,接着说吃菜吃菜。妻子也一个劲儿地往他俩面前的碟子里夹黄焖鳕鱼。

饭后我给他们泡上茶。高远点上烟吸了几口跟我说,姑父帮我问问,那种三几十万小产权、小户型的单元房我想弄一套,二手的也行。这回该我惊呆了,我瞅瞅他又瞅瞅小会:

“不再出去了?”

“不出去了。”

“那你们……”

不过我又想了,是不是小会当时铁了心要嫁高远,他当老板的爸爸嫌贫爱富,和她割断父女关系,又把她扫地出门?就跟古时相府千金王三姐的遭遇如出一辙。如是这样,也太委屈俺家高远了。处心积虑几乎等到胡子白,才如愿以偿娶到老板的女儿,又被人家一脚从天堂踹下凡尘。我想到这儿心里不爽,自顾走到门外。邻居家的狐狸犬又在追着咬我家的猫,追到院门口,我扬起手臂赶它时用力过猛,引发肩膀疼痛。我走到墙边的枣树下,正要抓着树枝打提溜,高远从屋里跟出来。姑父,你是不是患有肩周炎?我说几年了,吃药贴膏药花了多少钱,前不久听人说在树枝上打提溜能治好。没想到高远替我高兴道,姑父,今儿遇到小会算你遇到肩周炎的克星了。他回头喊小会,小会一瘸一拐地从客厅出来,高远赶紧上前扶着她。只见她左手端水杯,右手心里放两粒弹弓子大小的黑药丸,对我说,服下后马上就不疼了。我笑了笑,但还是把药服下了。高远歪着头问我还疼不疼了,我眨巴着眼睛说不疼了,真的不疼了。小会又回到客厅里,打开拉杆箱,从一个大纸盒里取出几十粒黑药丸装进一个白色塑料袋里,跟我说早晚饭后各一丸,一至四个疗程彻底康复,无效退款。高远爱昵地朝她脸上刮了一指头,还向咱姑父要钱呢?她说哪会向咱姑父要钱啊,只用姑父出去给咱们做个宣传。刚才她显然是在背广告词。

小会接着递给我一张说明书,说此药对类风湿、腰腿疼、坐骨神经痛、骨质增生、肩周炎、手脚麻木、腰间盘突出、半身不遂、产后风、高血压后遗症等具有独特疗效。此药是由她家的祖传秘方配制而成,只是此秘方传男不传女。小会一直留心偷窥,去年才把全部配方学到手,被家人发现后把她锁到楼上不让她下来,更不让她嫁人。她原本好胳膊好腿,是从楼上跳窗出逃把左腿跌断的。

这会儿我怀疑自己是否在视觉上产生了错觉?小会的脸庞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明艳动人,脸上那几点儿雀斑也像星光一样闪烁。身上那件原本老旧褪色灰不拉几的羽绒服,跟施了魔法一样光鲜夺目,像要照亮他们今后的人生。难怪高远像心肝宝贝儿似的宠她,这会儿怕她在外边站累了,把她拢到怀里,说回客厅坐吧。感觉她就像一颗价值连城的蓝宝石,在他掌心里熠熠生辉。

我也跟在小会身边把她护送进屋,对高远说你小子好眼光、好福气啊!接着我又跟他说,年内我去武装部对面那家白大夫诊所治肩周炎,患者排多长的队伍,去晚了到下午才能轮到自己。你们开张后,前景会比他更好。小会肯定地说,那当然。

高景

早饭后,妻子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洗刷锅碗,口袋里的手机跟着响了。她手上水淋淋的,让我看是谁打的。我从她口袋里掏出抖成一团的手机,屏上显示是她弟媳的名字。她的手胡乱地在围裙上擦了几下,接听时样子一惊一乍的。我没在意,知道她平时神经过敏,爱小题大做。到院里正要骑电车去单位上班,妻子火烧屁股般地从屋里追出来。让我中午早点儿回来,十一点十分去学校门口接孙子,她得赶紧回娘家一趟。刚才高景妈在电话上说,高景爸从昨晚跟她生气一直到天亮,刚才卡着她的脖子快把她卡死了。我问到底怎么了,妻子急头怪脑道,你别问了好不好!看她骑车出门,迎面驶来一辆尖声呼啸的汽车,她都没给它让路。

早几天就听妻子说过,高景爸的抑郁症又严重了。年关近了,村上不断有人家给孩子办婚事,尤其是“黑筋”(高景爸的堂弟)的次子結婚,对他刺激更大。他多天闭门不出,总觉得自己混得不如人、不胜人,站不到人前。高景爸是高远爸和我妻子的亲弟弟,原本是那种明了人,为人处世上比他哥强多了,他的抑郁症全是因他儿子高景所得。高景在婚事上的偏执刁蛮跟他叔伯哥高远可谓异曲同工,甚至比高远更作妖,更桀骜不驯。为高景的婚事,高景爸和高景妈经常相互埋怨,接着由埋怨升级到争吵、撕打。

高景十多岁时在城里上中学,吃住在我家。留短寸头,肤白,五观端正但说不上精致。眼里虽没有多少英气和睿智,但给人感觉更多的是自信。对,他很自信。放学回来打开电视看连续剧,不管身边谁在,都把摇控器攥在自己手里。我下班回来想看新闻联播,向他要摇控器他才给我。我爱跟左邻右舍的小孩子开玩笑,只是对高景不苟言笑,更别说交流了,能感觉到他有点儿怕我。妻子也跟我说过,不知为什么她也不喜欢这孩子。妻子说起高景了,我才问她这孩上学成绩怎样,妻子说她也不知道,没问过。妻子又说只见他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总爱翻我书柜上的书刊杂志,往他的红皮笔记本上摘些名人名言什么的。高景是否参加过高考,成绩如何我现在记不清楚了,好像没上过大学。只记得他中学毕业时跟我说过:

“姑父啊,我以后跟你学写小说吧?”

“我写了几十年小说,到现在还没把小说写好呢。”

“那我以后怎么办?”

“你还是学门技术吧。”

高景家的家境要比他叔伯哥高远的家境好得多。当时我让高远爸买河边花园小区的房子,他不买,高景爸买了,才六万多元。那时农村姑娘嫁人还不敢奢望男方城里有房子。高景是独生子,城里又有房子,跟他提亲说媒的多得数不过来。只是高景太挑剔了,和他相过亲的姑娘一辆汽车都装不下。可他不是嫌人家胖了就是嫌人家瘦了,不是嫌人家高了就是嫌人家矮了。可遇个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称心如意的,他还要考考人家。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知道这句名言出自何人吗?我怎么知道!那姑娘撂下一句,起身就走。最后终于遇到个他看上眼的,都说那姑娘长相一般,个子也不高,可他相中了。

我曾停薪留职在师院门前开餐馆,也是为了体验生活。餐馆就像一个小舞台,各色人等纷至沓来,但接触最多的人还是高景。高景上完电工培训班,结业后經我介绍应聘到市一家电力宾馆当电工,平时常来餐馆帮忙。我的餐馆正对着师院大门,每到放学的时候,来吃饭的大学生成群结队,呼隆坐了一屋子。那些女生们长得都跟洋娃娃似的,个个雪白粉嫩。高景总爱盯着人家看,眼都看直了、看呆了。我到后厨小声跟妻子说不敢再让高景过来帮忙了,时间长了他要生事呢。待妻子把卤好的牛羊肉捞进白铁盆里,才白了我一眼,说我想多了。她说男孩儿们谁不喜欢看美女,能生什么事啊。没多久,高景突然大惊小怪起来,叫嚷着要回家跟未婚妻退婚。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呢,原来是他发现未婚妻在南方打工时谈过朋友,看到她的前男友最近在她QQ空间里留言了。我说现在年轻人在外打工,谁没谈过朋友啊,可他说他就没谈过朋友。我气得没话说了,心说你没谈过朋友就不允许别人谈朋友吗?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为了回去跟未婚妻退婚,把在电力宾馆的工作都辞掉了。这孩子也太幺蛾子了,退婚就退婚吧,与你工作什么相干?电力宾馆的待遇多好啊,工资、奖金都高于本市同行业,还给员工们交三金。

高景回去后没经过他爸妈,直接找媒人退婚。媒人这才跟他爸妈联系。高景从小娇生惯养,在他爸妈面前撒泼使横不讲理。他要退婚,爸妈也拗不过他。只是给他订婚时花那么多钱要是要不回来了,心疼死人呢。

高景退婚后暂时没找到工作,又来我餐馆帮忙。我老婆见他时唉声叹气,他可能也知道有短,忙着擦桌抹凳,比以前勤快多了。

有个相貌出众,脸如满月的性感女生常和男友一起来我餐馆吃饭,通过来吃饭我发现她仅一学期就换过三任男朋友。印象中一个男友很帅、一个男友很有钱、一个男友很丑但口若悬河。那女生最近不知什么原因孤雁单飞,每次只身来我这儿吃饭,高景总要抢着给她端饭。还替她拿筷子递餐巾纸,换来人家对他嫣然一笑。我知道高景中弹了,她那嫣然一笑任谁都会神魂颠倒的。高景也不嫌人家曾有过男友(还不知有多少个)了,瞅空坐她对面自言自语: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这句名言想不起出自何人?”

“晏几道。”

“天真岁月不忍欺,青春荒唐我不负你?”

“郭敬明。”

有个女生来吃饭,看没座位要走。我朝高景背上轻轻地拍一下,他才起来。

晚上,我和高景留在餐馆里看店。几张餐桌合并到一起,上边摊上床垫,我俩睡一铺。我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起夜时看到躺在身边的高景在翻看他那红皮笔记本上的名人名言。我说你还不睡,他说睡,就睡。他把笔记本掖到枕头底下,看他还是睡不着。我就想,这孩子长此以往会出问题的,会出大问题的。

早上起来,我蹲在卫生间给高景妈打电话(当时他爸在天津打工),她好像在穿衣起床,发出些窸窸窣窣细微的声音。我问她最近有人给高景提亲没有,她说没有哇,都说他太挑剔太难说话了,也没人再敢管他的闲事了。我没有跟她说高景最近在餐馆里的情况,只说得抓紧呢,以前你家在城里有房子是优势,现在农村人许多在城里都有房子了,我都替他着急呢。

这天晚上待最后一个客人离去后,我和高景一起打扫餐馆。

高景边去外边倒垃圾边接电话,听见他在跟对方争吵什么,高一腔低一腔吵得很厉害。他回来时我问谁的电话,他说是他大舅的,说是让他明天回去相亲呢。高景说你谁呀,就是包办婚姻也轮不到你呀。要是在往常,我会鼓励他、支持他的。

“你大舅的话可以不听,至于相亲还是要回去看看的,万一遇到个情投意合的白雪公主,不回去岂不错过了。”

“姑父啊,我看就咱俩说话能说到一起。”

“不过,相亲时别再考人家名人名言了,那东西又不当吃不当喝。”

“嗯。”

睡下后,高景没再动枕头下的红皮笔记本,也没再失眠,呼吸均匀踏实,一觉睡到老天光。我倒失眠了,联想到自己当年的婚事和无奈的选择,一个劲儿地长吁短叹,翻来覆去睡不着。

高景在家呆了三天,来时带一蛇皮袋红薯。从摩托车的踏板上往下搬动时,我过去帮他抬,他说姑父我能搬得动,可我还是帮他把红薯抬进后边的厨房里。还不到晌午,我坐在门口边择菜边问他相亲的结果,怎么样,还满意吧?当时他正忙着往炉子里换煤球,好像没听见。我又问,他才说不怎么样。我问他怎么个不怎么样,他说反正不怎么样。

中午,那位相貌出众的性感女生又来餐馆吃饭,看到高景眼里亮光一闪:

“这几天怎么没见你?”

“有事回去了。”

“回去相亲了?”

“才不是呢。”

“那是什么?”

“反正不是。”

妻子蒸了一锅红薯。高景问那女生吃红薯不吃,人家摇摇头。他去后厨拿来一个热腾腾刚出锅的红薯坐在那女生对面,掰开时女生见是红心的,看着跟糖稀似的,眼馋了。伸手向他要掰开的另一半,要尝尝。他又去后厨拿来一个囫囵的、品相好的给她了。待她掰开红薯小口品尝时,他问好吃吗?她说好吃,酥软甜腻。那女生把红薯吃完说还想吃,一连吃了两个红薯,吃饱了,把她要的那碗方城烩面给高景吃了。

隔天高景妈来了。她身体不好,按她的话说是让高景给气的。她是那种眼皮薄的女人,看高远爸常来我家要钱,觉得自己吃亏吃大了,每次来我家都说是去医院看病钱没带够,我老婆就给她三百五百。她还说咋给这么多呀?我老婆说拿着吧拿着吧。高景妈这次来好像不是去医院看病的,也不是来我这儿要钱的。高景从后厨出来拿菜,瞪了他妈一眼,你来干什么?他妈噘着嘴没吭声。等高景去后厨,她才跟我说明了来意,是让我做高景的思想工作呢。那姑娘个子高挑,说话大方,头一回来家里就跟我一起下厨房——反正我是相中了。可高景这兔崽子死活看不上,咋说他都不听。我说高景是你儿子你都管不着,说他他都不听,他能听我的?她说高景就是看你写的小说看痴了看呆了,什么情啦爱啦心肝宝贝儿啦,庄稼人还不都是为个传宗接代生儿育女嘛。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就得你管。我顿时哭笑不得,这算哪门子事啊,倒赖到我头上了。我只得说好吧好吧,晚上我好好劝劝他。

晚上,待把餐馆打扫收拾完毕,我跟高景说咱俩往楼顶上放会儿风吧。在餐馆里呆了一天,被油烟呛得出气都出不均匀呢。楼顶上的风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都是从周围高楼之间的空隙里裹进来的。站在上边看满城华灯璀璨,偌大的师院校区及旁边公园里的亭台楼阁全迷失在光影里。目光最后落到近处一家楼顶上的花坛里,有几束花红得格外妖冶,在风中摇曳光艳四射,像一群精灵在舞蹈。

“你看,那花开得很艳吧?”

“嗯,感觉比公园里的百花更艳。”

我借题发挥,跟高景说,自古红颜多祸水,纣王爱妲己,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你看那杨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到头来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不仅毁了自己的性命,还葬送了唐玄宗的十万江山,教训不可谓不深刻。那些问鼎天下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尚且如此,何况咱们老百姓。女人嘛,美也好丑也罢,到晚上吹了灯钻被窝里都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看高景的表情,早听得不耐烦了,实在忍无可忍才顶了我一句。我说有什么不一样,瞅你二姑长得猪不拱鸡不挠,不照样跟我生儿育女过一辈子。说得高景直往楼下跑,姑父你别说了好不好?我明天就回去跟她结婚,是头猪我都认了。我追上去,还想再跟他说说那个女生的情况,她一学期都换了三任男朋友。不过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此时我心里很矛盾,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其实我也特喜欢那女生,可惜我老了。

高景要结婚了,他爸妈和所有亲戚们都为他松了一口气,这孩子长到二十大几脑子总算开窍了。谁知在新婚的当晚就出事了,新郎新娘在洞房里打了一夜。天还不明,新娘破门而出,回娘家了。高景的爸妈尚沉浸在做公婆的心满意足中,意兴未尽突然冰冻三尺,慌不迭跑进洞房,惊问高景怎么了。高景眼一瞪,出去!爸妈再问他怎么了,他一脚踢翻梳妆台,只身从洞房走到门外。他爸妈跟在他后边追问他到底怎么了,他索性爬到楼顶朝他们直着嗓子喊,别逼我!

少了高景,餐馆里像塌了半边天。只有厨师是聘请的,妻子在后厨打杂,我一个人跑前跑后给顾客端饭、收银忙得不亦乐乎。那位相貌出众的性感女生看我忙不过来,自己找抹布把她眼前的餐桌擦干净,坐下后问我那一位呢。我收拾着桌上空了的碗碟说,回去结婚了。她顿时颦眉蹙额,眼里掠过一丝阴翳,人为什么都得走那一步?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环视左右,要是让高景听见,那还得了。另一个女生说我得再请个帮忙的,话音未落,帮忙的不请自到。高景妈来了,只见她黑眼圈儿,嘴唇乌青,像被人灌了毒藥。她帮我收拾着餐桌上的残羹剩饭,跟我说她这几晚整夜失眠,人都快崩溃了。她让我抽空去她家一趟,高景就听你的,兴许你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我说都怨我,是我劝他回去跟那女孩儿结婚的,如今闹到这步田地,他都把我恨死了。再说我是他姑父,洞房里的事我也问不出口,他也说不出口。最后我跟高景妈说,谁都别再问他了,谁问他都不会说的。让她和我老婆一起选个日子带些贵重礼品去新娘家一趟,到那儿低三下四给人家赔不是说好话,死拉活缠把新娘叫回来。

“不问清啥原因,到那儿让俺咋说呢?”

“什么原因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

“俺不是傻嘛,俺要是明白还用跑来问你吗?”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刚才你还说知道,现在又说不知道了。”

高景妈看从我嘴里套不出什么,转身跟我老婆商量了一会儿,她们准备后天去新娘家,后天阴历十六,是个双头日子。高景妈走后,妻子坐在收银台里边数钱边跟我说,看她怪精怪能个人,其实是个糊涂蛋,啥也不懂得。我说你心里明白就行了,记住到那儿千万别问新娘跟高景为啥生气的。

我老婆和高景妈去新娘家求爷爷告奶奶,只差没跟人家下跪了,总算把新娘劝回来了。这边高景爸也只差没给高景下跪了,好说歹说他总算认卯了。可是没过三个月,他俩又开始闹离婚,这次离婚是新娘提出来的。起因是高景给新娘在行为上“约法三章”:一是在村上准你跟谁说话,不准你跟谁说话;二是准你去谁家玩,不准你去谁家玩;三是把手机上的QQ、微信、陌陌通通卸载,不准你跟任何人聊天。这仅仅是我知道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新娘说这日子哪过得成啊,当时她都怀孕了,背着所有人去医院做了人流,然后跟高景离婚。高景没想到新娘反过来提出跟他离婚,好啊,你倒抢先了,只是一个劲儿地逼问她去医院做人流时谁帮她签的字。我老婆说算了吧,都到这步田地了,再问谁签的字有意思吗?

高景爸就是在这时候患上抑郁症的,上次给高景订婚花去一万多元,这次给他办婚事花去二十多万元,这么多年口挪肚攒省吃俭用,外出打工拼死拼活挣的血汗钱,全让高景打水漂了。这还不算,尤其是新娘都怀孕了,听说怀的还是个男孩儿,那可是他家的血脉啊,他爸不患抑郁症才怪呢。

高景离婚后去上海应聘到一家企业当电工,走时去师院那儿跟我辞行却扑了个空,我已经把餐馆转让了。每天天不明去市场选购食材,晚上到十一点多才关门,忙得连个空都没有,累得躺床上倒头就睡。高景又来家里见我,姑父啊,餐馆的生意那么好,怎么转让了?当时我正悠然地捧着一杯龙井,翻一本闲书,高景啊,你想想挣钱是为了什么?他说姑父啊,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走了。我起身把他送到门外,突然觉得这孩子长大了。

高景的爸妈开始还在生他的气,再不管他的糗事了,这种人活该打一辈子光棍。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没过多久他爸妈又忍不住了,自家的孩子不给他操心给谁操心?于是又央人托己给高景提亲。现在农村女孩儿越来越少,他都快三十了,等年龄过就不好办了。只是爸妈一给他打电话,他就冲他们发脾气,说他正在作业,跟电打交道等于玩老虎呢!把他爸妈吓得手都是抖的,想他白天在上班,晚上再打,到晚上他却不接电话了。

我在本城有个美女朋友多年没联系了,那天突然给我打电话,见面时说她这几年在上海帮女儿看孩子。最近女儿离婚了,她把外孙女带回来上幼儿园。她让我留心身边有合适的男孩儿,家庭条件好的给她女儿介绍。我说你长这么漂亮,女儿一定比你更漂亮吧。她说女儿有志气也有能力,当年一个人到上海闯荡,现在算是酒店高管吧。只是女婿太不堪了,女儿经常替他还赌债。听她说完,不由得让我想起高景,其实我发誓不再管他的闲事了。我跟她说了,她嫌高景这边的条件一般。我说看他们的缘分吧,把电话、微信给他们,两人都在上海,联系方便。她才勉强答应了。我回去让妻子给高景妈打电话,高景妈听了很满意,中中,看他兔崽子还有啥说的。谁知高景又劈头盖脸把他妈训斥了一顿,意思还是他的事不让家里管!

晚上失眠的时候,总会想到高景、高远这兄弟俩。到底是家风还是遗传?要说遗传吧,他父辈们可不是这样啊。当年高景爸去河东(相亲)见高景妈,是我陪他去的,高景妈小头小脑黑干草瘦,连我都没相中。要说家风吧,还真有点儿。他俩六个姑母包括我老婆在内都才貌平平,但都自我感觉好,个个挑婆家挑到二十大几,最后挑得人家都不如意。

这天高景妈突然给我打电话,气喘吁吁好像刚跟谁经历了一场争斗。她说高景回来了,这会儿去城里找我,他要卖城里的房子呢,让我劝阻他,房子千万不能卖。他俩劝不住,高景爸气得没门了要打他,他又故伎重演,爬到房顶上要跳楼,祸害啊!刚接完电话,高景进屋了。几年都市生活,衣貌气质让人刮目相看,真不敢相信他妈刚才说的是真的。进来时他正在手机上听歌,从耳朵上取下耳塞,跟我说他想在上海买房,是要把这儿的房子卖了到那边交首付。我眼前突然亮光一闪,仿佛看到他光明的前景,又仿佛看到那个相貌出众的性感女生,正站在飘渺的太空向他频频地招手。忽而我又回到现实中,问他上海房价一平几万吧?他说郊区的房子没你说的那么贵,至于还贷不再用父母的钱了。他刚到上海时月薪万元左右,后来他又考取了甲级电工证,又接连跳槽了两家公司,现在月薪两万左右呢。他已经把房子交给一家房产中介代售,说着把房产证、房子的钥匙交给我。有人买房、看房,中介公司会打电话跟我联系的。我老婆从厨房里探出头皱着眉头朝我打手势,暗中阻止我,我却爽快地接过房产证和房子钥匙。

高景回上海后,我说他爸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看他们听得一愣一愣的,我又改成大白话,等着高景给你们一个惊喜吧,到时会把全村人惊呆的。

王果

雪下了几天,昨晚才停。太阳刚才在云缝里瞪了我一眼,光线有点儿霸道、夺目。手机铃声惊得我心头一颤,没准又是黄金亮打电话骂我呢?一看是个生号,谁知还是黄金亮,只是用温和的口气跟我说,过来吃饭。怎么回事,是要把我诓过去给我摆鸿门宴?不过我才不怕他呢,如今木已成舟,孩子们早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再说小果也已经进他公司帮他打理业务了,看他还能怎么样!可我还是不想过去,谎说这几天感冒了。黄金亮又用他那一贯强势、霸道的口气跟我说,感冒了也得过来,有要事跟你商量。我知道路上的冰雪还没完全融化,跟他说冰天雪地的,有事在电话上说吧。他说让小果开车过来接我。

小果是我次子。我從来不相信基因啦、家教啦、后天影响什么的。大林、小果亲兄弟俩都是我生的我养的我管教出来的,但俩人的性格、行为天壤之别。大林是个老实疙瘩,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小果驴踢马跳且性如烈火,在外没少给我惹事生非,曾让我头疼死了。

小果的相貌集中了我和妻子的优点,眉眼鼻梁随我,脸盘下巴随她。除我俩的优点之外,脸上还多出两个酒窝。几岁时带他到街上走动,人见人爱,谁见了都要逗逗他,朝他头上、脸上轻轻地摸一把。几岁时就请邻居家的娃娃们喝“酒”,自己“酿造”的,把醋、酱油和白开水兑到一起当啤酒。他小学时的班主任跟我说过,班里的男生就您小果长得最帅,就他的学习最差,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前窗一眼后窗一眼,就是不往黑板上瞧。小果放学回来只顾疯玩,你要逼他做作业,他从打开书包到掏出作业本,中间相隔40分钟——一会儿从书包里掏出个小刀把玩一阵,一会儿掏出个变形金刚,一会儿又掏出一把玩具手枪。为他不好好上学,为他逃课,跟他讲了多少大道理。你要是好好上学,考试吃零分我都没说的;你要是不好好上学,考试吃满分我都不答应。话说到这份上都没用,忍无可忍,只有跟他动粗了。我知道打不是办法,不过对他来说是唯一的办法,但无用。就在面临升学考试那几天,小果还和几个同学到别的学校的操场上打篮球,结伙到郊外逮野兔,还撞倒一位老人,我赔了人家两千块钱。小果在疯玩中上完小学,升学考试那天,考场上的老师给我打电话,说小果忘记带笔了,让我火速给他送去。我听了那个气啊,做官掉了印,你干什么吃的!

小果上初中时个子高出我半头,比小时候愈发泼皮胆大,钻天入地,翻江倒海。给他买的新衣服、运动鞋要不了一个月就给穿破了。更不让人省心的是经常在学校惹事生非,打学生还打老师。性情变得火爆易怒,在家不让大人说他一句,动不动就砸电视、砸冰箱,还要点燃煤气罐。他身上那股生猛、野蛮的气息告诉我,从此再也打不动、打不过,也不敢再打他了。

小果中学没上完就辍学了。

我有一个当局长的朋友来家里喝酒,当时他还对小果的情况不了解。小果从外边回来,拿起酒瓶给他敬酒。这孩子在场面应酬上大方得体,也会劝酒,一连让局长喝了几大杯。局长说小伙子长恁帅啊,小果说帅是爸妈给的,与我无关。局长吃惊地向我竖起了大拇指,这孩子不简单。

当年我建房时,邻居们看小果在脚手架上忙上忙下,跟他说小果啊,房子是给你盖的啊。小果不干了,把正搬在怀里的一摞红砖呼隆扔到墙脚下,我才不要这房子呢。邻居们听了面面相觑,都说这孩子有志气。离我房后不远,市中心医院正在建造门诊大楼,当时正建到17层。就在我前面,那栋47层的建行大楼拔地而起,楼影霸道地穿过几条街,就像天狗吃月亮把我家及左邻右舍全装进它肚里。小果哪受得了这压抑,按他当时对自己未来的憧憬及前程的估量和规划,他是那种大材料,干事创业,当老板、董事长,拥有多家公司。可我还是怕邻居们笑掉大牙,慌忙跑过去给他们敬烟。跟他们说等俺小果日后发迹了,建座67层的大厦,把建行大楼比下去。

天还不明,我老婆听见小果起床了,就也起来帮他打点行装。他要出门闯天下、干大事了。走时推开我卧室的门,异常乖顺地跟我说,爸,我走了,十年后再见。当时晨曦刚透进窗帘,看他站得笔直挺拔,一脸刚毅豪迈,浑身上下笼罩在晨曦的光晕里。咋看咋像个人物,就是那种出门干大事、成大业的样子。当时我激动得从床上坐起来,我敢肯定,十年后俺小果衣锦还乡,开豪车置豪宅,光焰万丈,牛气冲天,让左邻右舍们发呆吧。不过我还是有点儿不放心,跟他反复交待,到外边举目无亲,熄熄你那火爆脾气。别跟在家时那样,一言不和就跟人家上演武打片。小果谦恭地说,爸,我知道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父也担忧,正要给小果打电话,他把电话打过来了。用那种很贴切的声音跟我说他到深圳后进了一家电子厂,眼下自己创业吧年龄太小,手里又没有资金,还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吧。我说那好啊,一口不能吃个胖子,万丈高楼平地起。厂里的情况水有多深我不了解,机关里可复杂了——你在那儿可要小心谨慎,在领导面前勤睁眼慢张嘴,遇事要忍耐、三思而后行。他自信道,爸你放心吧,为人处世上我会处理好的。

我也觉得小果在这方面比我强,但对他还是有点儿不放心。更让我不放心的是,往往给他打电话却打不通。不久他给我打电话,才知道他换号了。几次都是这样,不知道他为什么经常换号。后来又听他的同学说他在那边不断地换厂,就跟他不断地换电话号码一样。我想也是啊,人是有选择的嘛,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人。

邻居大郭在槐树口坐在红三轮的座驾上等客,看我下班回来朝我招手,过来过来。原来是要给我家小果做媒的,那姑娘是他老家村上的,就在电业局对面开服装店,那家“麦衣郎”就是她的店。长得可漂亮了,就是为人有点儿强势、霸道,一般男孩儿她看不上,一般男孩儿还真玩不住她,想来想去是您小果的菜。我说好啊,晚上请你喝酒。

我老婆装作买衣服去了一趟“麦衣郎”,回来跟我说这姑娘中,能当家立事,看样子也能管住咱小果。没想到小果不干,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问那姑娘的情况,也不等我介绍。用那种惊讶的口气边说边笑,爸你给我开什么玩笑,要你给我找朋友呢,我自己不會找?打完电话,我自嘲地笑了。俺小果长得帅,不管走到哪儿,肯定都有一群小姑娘对他围追堵截,想来我真是多事呢。

没多久,我小姨又来给小果做媒。当年我小姨为了改变命运,不肯为我舅换媳妇,到城里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小姨进城没几年,我姨夫就去世了。如今小姨在一家私立幼儿园上班,她有个女同事,独生女在深圳开广告公司,业务做得风生水起。同事早年丧偶,她不想让女儿嫁给外地人,一心想在本地找,问我小姨手下有没有合适的。我小姨就想到了小果,跟她说小果那个帅呀你见了就知道了,眼下也在深圳打拼。父母都在本市上班,也都是实诚本分人,他爸又是作家。同事听了很满意,人家也是开明人,说这事儿双方大人作不了主,她把女儿的电话、QQ、微信号一股脑儿全给了我小姨,让小果跟她女儿联系。如果他们有缘,能成的话,让小果到她女儿的公司助她一臂之力。他们郎才女貌、夫唱妇随携手创业,那才叫绝配呢!我听了高兴得像捡了个大元宝。当时大林愚不可及,错过了黄金亮的女儿,这次再不能让小果错过了。

我乘兴跑进丽水公园,里边一对对恋人花前月下,我也来凑个热闹。在他们的细语呢喃中拨通了小果的电话,谁知又被他一口回绝了。想到当时大林不同意,是因为他正谈着朋友呢。我问小果是不是也谈朋友了,他说没有。我问真没有,他说真没有。既然没有,那我把她的电话、QQ、微信号给你,你们自己谈,谈不到一起再说不行,哪有面都没见,电话没打一个就拒人千里呢?

“我上次就跟你说过,朋友我自己会找。”

“我只是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你,你们自己谈,只要合适,不都一样吗?”

“你别再说了好不好?”

“总得有个理由吧?”

“我要追求自己的幸福。”

“你不联系她,不见其人不闻其声,咋知道跟她就不幸福了?”

“我现在不想谈朋友总可以吧?”

我没辙了,环身四顾那些依偎在一起的恋人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小果怎么就这么让人不省心呢。

可我不死心,又让我老婆、我小姨轮番给小果打电话,兔崽子始终油盐不进。

突然有一天,小果回来了,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打。他走时说十年后再见,现在算来才三年零两个月。既没有开豪车、也没有带回来个漂亮媳妇,背着双肩包拖着拉杆箱,垂头丧气,样子很狼狈。我和他妈哪接受得了这现实,也不敢追问他到底怎么了。小果抱头坐在沙发上沉闷了好久,抬头问我他大林哥这几年过得怎样。我说你哥虽说错过了黄金亮的女儿,可他平时肯钻研业务,凭着自己的努力,工资涨了一大半。你金花嫂子也不再跟他生气,去年还让我抱上孙子了。后来局领导又看他为人实在靠得住,把他调到局里当财务科长。小果一声喟叹,只要我哥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我说那你今后怎么办?他说别管我。我起身走到院里,心说你都混到这一步了,还死撑不认输。

小果的狐朋狗友们听说他回来了,纷纷给他打电话,当晚要给他接风洗尘。我不想再让他跟那些人来往了,待他走到门外,我大声朝他喊道,回来!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冲我发飙了,只是耐着性子地跟我说,爸,别管我。

那年小果是跟一个叫“白毛”的同学一起出去的。我给“白毛”打电话,问小果在外边的情况。他说小果还是在家时的脾气,在南方多次换厂,都是因为他把厂里的主管打了。他这次回来,肯定又是把厂里的主管打了,到处碰壁后这才知道锅是铁打的,知道自己在外边实在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那他以后怎么办?我又问“白毛”,当时家里给他说媳妇,有的条件多好他都死活不愿,他在那边到底谈朋友没有?“白毛”说没有,要说他长那么帅,当时有多少美少女主动对他投怀送抱,可他一个也看不上。

小果去赴朋友们的接风晚宴,没想到回来这么早,当时我刚在电视上看完新闻联播。进屋时轻手轻脚,直到他在我身边坐下,才发现他回来了。以前在家时,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们出去喝酒,每次都要到深更半夜才回来呢。好像满世界都盛不下他了,惊得鸡飞狗跳墙,闹得左邻右舍都不得安宁。我朝他身上嗅了嗅,问他怎么没喝酒?他说从今天开始,戒酒了。看来他外出这些年还是有长进的,心里才有了些许宽慰。想他旅途劳顿,催他去睡。

睡觉时没有拉窗帘,想透透风。窗外的月亮在树影里摇曳,弄得室内忽明忽暗的。我又想到了小果,不知他将来会有怎样的人生。门被无声地推开,从气息上知道是他,我却故意装作睡着了。他替我掖掖被子,在我床前站了一会儿又走了。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一脸,想小果的脾性有些地方还真跟我一样呢。记得那年他喝醉了,当时是跟我拌了几句嘴,抱起一瓶二锅头一饮而尽。想起他平时的火爆脾气,肯定要跟爸妈大干一场,接着砸电视砸冰箱,引爆煤气罐。谁知什么都没发生。当时是在晚上,他把停放在院门外的自行车、摩托车推进院子,又找出拖把在客厅拖地,接着去厨房清洗油烟机。出来平静地跟我说,爸,你睡去吧。他自己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了一夜。我老婆经常表扬我,跟人说我就喝醉了好。我就喝醉了不找事,回家倒头就睡。小果是我生的我养的,他身上有我的基因和我对他后天的影响,他好也罢歹也罢,怨得了谁?还有大林,他身上也有我的基因和我对他后天的影响,只是跟小果比起来哪方面偏多哪方面偏少罢了。

小果不再跟那些狐朋狗友们来往了,接下来好像是在找工作,或许已经找到工作了,只见他白天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来。至于他在外边干什么,我不便多问,怕他烦。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总算让人省心了。

上午刚到单位,领导让我跟黄金亮联系,一会儿过去给他企业授牌。我掏出手机,想想又改用座机给他打。黄金亮客气地问哪位领导,一听是我的声音,顿时不客气了。

“你有完没完?”

“你什么意思?”

“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领导说了,一会儿过去给你企业授牌。”

“我今天有事,改日吧。”

“有话好好话嘛。”

“你以后别再跟我联系了。”

“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你知道!”

黄金亮又骂了我一句,还说我算计他。这话从何说起啊!我呆了半天,这人是不是神经了?忽然想起当年和他结亲家的那档子事,但生意不成仁义在啊。几年前的事了,怎么还在耿耿于怀?

中午前脚跨进家门,小果跟着后脚进屋。他平时中午不回来吃饭啊。进来时不再是之前的悄没声息,也非闹出太大动静,只是脚步生风像踩在云端里,脸上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是那种人逢喜事精神爽,怀疑他是不是买彩票中大奖了?

“爸,我谈朋友了。”

“她哪的?”

“咱市内的。”

“干什么工作的?”

“在电业局上班。”

我突然明白了,呼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是不是黄金亮的女儿?”

“是,是的。”

“有把握没有?”

“有!”

“有多少把握?”

“百分之百。”

我一拳砸在小果的肩膀上:

“好样的,给老子争光了!”

“不过他下午要见我,说什么还要经他把关,同意。”

“這有点儿棘手了。”

我挠着头皮犯起愁来,小果毕竟不是大林,两人的衣貌、神态,性格、举止言谈天壤之别。小果个性张扬,活蹦乱跳,肯定不入黄金亮的法眼。想来想去,我让妻子在卧室翻箱倒柜,找出大林早年穿过的那种又过时又老气,在箱底压得皱巴巴的旧衣服,让小果穿上。一会儿工夫把他打扮得灰头土脸,那形象说好听点儿是返璞归真,说不好听点儿像个二愣子。就这还意犹未尽,又故意把他衣服上的扣子系错。

等小果临走时我问他:

“你见过瘟鸡吗?”

“见过啊。”

“你见过病鸭子吗?”

“见过啊。”

“见了黄金亮,你就装得跟瘟鸡、跟病鸭子似的,装得比你哥还要怂还要蔫儿,呆头呆脑、死气沉沉、迷迷怔怔、傻不拉几。他问你什么你故意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答非所问。记住没有?”

“记住了。”

谁知小果这兔崽子对我阳逢阴违,出门后先到那家高端美发沙龙,把头发整成那种很张扬的飞机头。又到一家名牌服装店花三千多元换上一身高档潮流男装,把身上的那身他大林哥穿过的过时、老气的衣服一甩手扔给街头流浪汉。小果挽着恋人的胳膊,趾高气扬地去那家左岸咖啡厅去见黄金亮,到跟前还朝他独生女的脸上亲了一口。黄金亮一见小果那德行,顿时暴跳如雷,一声断喝,滚!

黄金亮又打电话对我狂轰滥炸,我却一个劲儿地偷着乐。等他骂够了,心平气和地跟他说:“亲家,眼光要放长远些”

“谁是你亲家?”

“这事我事先连个影信儿都不知道。”

“全是你在幕后策划。”

“只要孩子们愿意,你又何必呢?”

“你休想!”

可我仍耐心对他循循善诱。你也不想想,找个老实本分的男孩儿做你的乘龙快婿,是能守住咱闺女,但等你百年后能不能守住你留下的金山银山还不好说呢。小果就不同了,不仅能替你打江山,还能替你守江山,何乐不为?可黄金亮油盐不进,还是那句话,你休想!

和黄金亮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才告诉我是要给小果和他的独生女补办婚礼的。夸完小果他又感叹道,不过我还是喜欢老实人,就像你家大林那样。我嘿嘿一笑,我也喜欢……

猜你喜欢
小果大林妻子
小果型西瓜四倍体诱变及其鉴定分析
我想跟小林一样——读《大林和小林》有感
为何妻子总是忧心忡忡?
海深深蓝
改改口味
道理重要,还是妻子重要?
早熟优质抗病小果型西瓜新种质的创制与利用
读《大林和小林》
从根本上治疗
Search Space Pruning Based on Image Tools for Preliminary Inrerplanerary Trajecrory Desig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