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跨界的对话:王犁印象记

2021-02-22 11:47陆东平
名作欣赏 2021年2期
关键词:夏加尔画家绘画

陆东平

写下这个题目,是有些不自量力而又勉力为之的。事情的起因是加拿大某艺术研究院邀请王犁兄做一次学术报告,主办方希望开讲前对其进行一种别开生面的介绍,于是敬陪末座的我被委以重任。本来想简单写几句提纲,结果一下笔却有些收不住,索性信笔写开去。

初识王犁兄,大概是在两三年前,因为要给北岳文艺出版社选编一套总题为“美丽中国”的散文集,选中了他的两篇大作,印象中分别编入“亲情之美”和“书香之美”分册。虽然时过两年,仍记得其中一篇题为《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写的是他較真而慈爱的父亲,和小学未毕业的母亲:移居多伦多后,其父笔耕不辍,其母则在花甲之年学习起英语,还在老年护理院里找到一份长期工作,如今已赢得一方自己的天地和随心所欲的菜园。另一篇是反思作为一个画家如何安排时间读书、绘画和教学的,由此我知道原来王犁兄的主业是绘画和绘画教学。要不是这篇文章,至少我本人一直以为他是混文学圈的,因为除了写文章,还经常看到他与李欧梵、阎连科、北岛、陈子善等文学大家们频繁交往。其实,还有一篇文章印象深刻,是写他自己如何爱书、爱读书、爱淘书的,但后来提交给出版社时我犹豫再三还是拿下了。原因并不复杂,不过是他常去那个令人向往的地方,然后淘了一些思想不健康的书。虽然没有选入这篇,但我由此了解了王犁兄平日阅读书的一角,知道了他的一部分情趣和爱好,也忽然明了何以他的文字那样舒缓、隽永,充满书卷气与文化感,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宽厚的个性和江南雨水丰润的文化品格,更大程度上是一种遍览群书后的心经。

再识王犁兄,是友朋们说起曾在巴黎和纽约看过他的画展和画作,于是找来他的画作欣赏。人物系列中,总的印象是,画面上常常是一个或两个过于宽大的男人与女人,很不那么漂亮时尚,总是在浓淡不同的青色、粉色的简单背景前,或是春意深透的塘边、树下,要么慵懒闲适,要么调情调皮。那份对紧张与忙碌生活的厌恶感,和对自在与自然生活的憧憬,都在简单的色彩与水墨交融中透露出来。画作多看几张后,不由得感觉其中的艺术追求,很有些马蒂斯和夏加尔的味道。不过这话作为艺术门外汉的我不敢随便说出口,误读对于欣赏者来说也许是个不经意的插曲,而对一个画家朋友来说也许是一种侧面打击。

后来我们相逢,几番曲径通幽般地畅聊,知他绘画之初的确受过马蒂斯的影响,到现在也还是难免会有一些痕迹,即使想努力克服终究做不到。当然,他也说对他影响更大的是波特罗,这种影响不仅在艺术追求上,而且体现在绘画艺术手法上。可惜我对南美的这位画家实在陌生,无法进行对话,事后悄悄地做了一下功课,果然发现,一幅《周日下午》就已经圆满地宣示,那画面的饱满与丰富,可爱与戏谑,恰与王犁兄一度追求而又努力想摆脱的审美有一定的交集。

夏加尔呢?王犁兄起初没有刻意提及,一度让我怀疑可能是自己误判,但就审美立意来说,他们之间应该不会很陌生,这一点我凭着文学专业多年的熏陶,是有一点自信的。不过,我毕竟是非专业,不敢强词夺理。好在后来参观多伦多美术馆时,他终究大谈起如何欣赏夏加尔,我如释重负。不过,有一点,也许他们之间还真有隔阂,那就是对超验世界的感知与表达上,夏加尔始终离不开维切布斯克家乡的教堂,那是他全部画作的原乡,也是全部审美的源泉,更是灵魂的所在;而王犁兄曾不无自信而又略带遗憾地宣称自己是无神论者,尽管其中尚看不出是基于启蒙理性主义,还是辩证唯物论,抑或是本无关学理而仅仅是一种感觉。他很相信自己的感觉,然而这又与他带学生去西藏十几次每次都有不一般的敬畏心理相矛盾。其实,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矛盾,只是自己并不自知。

与王犁兄更深一步的交流,是我们共同驱车前去观瞻位于士嘉堡的张国焘墓碑。一路上,我不失时机地向他求教近代中国以来的绘画名家,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徐悲鸿、刘海粟、潘天寿、张大千、林风眠,到常玉、傅抱石、李可染、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其间也穿插着法国的印象派和后期印象派的各位大师。尽管王犁兄不可能在有限空间里展开论证,只能进行点评式的概论,但他或引用美术界的公论,或结合他个人独特的思考,已经显示出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的博学与喜好。

尽管现在已经想不起当天具体说了哪些话,因为实在说得太多、太杂,但印象深的是,他说齐白石无论如何都是大家,因他将传统中国画幻化为极简的写意,扩容了画面的空间感,还有他将青菜、萝卜之类的俗事俗物入画,拓展了绘画对象和审美的日常化,这些都是他的贡献;黄宾虹的地位现在被突出得还不够,自己将在博士论文中深度进行阐释,包括他的君学论、民学论等;张大千在画坛和艺术市场中的地位,一方面得益于两年多敦煌壁画的临摹经历,那是齐白石等人所没有过的经历,一方面不能不提他的善于经营,无论是官场还是文艺市场。至于其晚年令大众赞赏的泼墨山水,可以说是有贡献但并无审美上的突破,历史地位无法跟黄宾虹相比。而且张大千遍摹敦煌壁画时,为了看到覆盖在内层的更早壁画,不择手段地野蛮破坏,实在是世界美术史上的一个耻辱。

忘了从哪一个环节开始,话题忽然换到文学史以及作家方面,大概是因为徐志摩评价常玉的那句“宇宙大腿”,要不就是说起作家无名氏受林风眠艺术的影响,还与赵无极的妹妹赵无华恋爱的事,也可能是张爱玲评价林风眠的画,确实不记得了。不过,在我以为所擅长的领域,却发现王犁兄对于现代文坛的那些事、那些人也都多有熟悉。这令我不由得回想起他那些学者式的散文,其间的从容、雅致,确实是一种广博知识积累的自然流淌,而不是刻意追求。

一小番周折,我们终于找到传说中的神秘的张国焘夫妇的墓碑,墓碑上放着一个尚未凋零的花环,墓碑前后散落着几个尚新鲜的苹果和橙子,显然有人刚来过没几天,而且比我们对张国焘更感兴趣。在找寻的过程中,我发现王犁兄在历史方面也有一定的阅读积累,至少有关张国焘,他不但熟知其中的渊源,而且还有个人历史之同情的解读。这一点,于我这个自认为有不凡历史癖的人来说,无疑更平添了好感。我谈起包括《我的回忆》这本书如何好看,他听后特别有同感地一边说可惜现在很难弄齐了,一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本《我的回忆》,并以张国焘、张杨子烈的墓碑为背景拍了一张照。虽是一张照片,但如此构图,也不失为一种创意。尤其是王犁兄万里迢迢带书而来,只为这一拍,谁能说这不是诗意地旅行呢?

之后,我们一起以墓地为背景拍了照。拍照前,王犁兄跟我说起,与传统中国人对亡者的忌讳不同,他遍走欧洲时,常常一个人去游览位于城市中心的墓地,他说不知道为何自己有这独特爱好。这一点,我们俩竟然很相似。我这个人,自小就害怕看到别人死亡,更担心自己死亡,甚至远远地看到坟头,那种莫名的恐惧感便滋生出来。不过,前些年阅读庚子事变史料,看到怀抱着婴孩的女传教士,那样平静、坦然地面对山西巡抚毓贤抡起的砍刀,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很多,也从此再不惧怕死亡。

讲座那天,多伦多下起了令人惧怕的冰雨,然后是漫天的鹅毛大雪。来自江南的王犁兄,显得很兴奋,执意要在雨雪中拍照,还借助路灯制造视觉行为艺术,可惜我这个人太没趣味,没能很好抓拍下那艺术的瞬间。与王犁兄的兴奋不同,多伦多人很是头疼这样的天气,于是原本七十多人报名的讲座,只来了一半。不过,不得不说,作为最缺听众或观众的多伦多,如此天气,还有三十多人排除万难前來,其中包括四个驱车三个小时从外地赶来的人,这份浓重的求知欲足以让主办方和主讲者欣慰了。

讲座前,我从美女主持人丹蕾兄拿过话筒,向在场的各位介绍了王犁兄身兼作家、画家、画评家的角色。这样的切入,显然是为了凸显王犁兄广博的知识背景,也是对那些强调绘画本身而忽视知识素养的观点进行的一种回应。因为据我有限的了解,包括画家在内的中国艺术家们,也如同其他人文学科从业者一样,专业分工越来越细,但综合素养和人文情怀有如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常说的“一代不如一代”一样,这无论如何都是令人遗憾的。

因为紧张,原本言简意赅的介绍却变得冗长拖沓,好在听众并不知道我已经起草了初稿,不然一定会摇头失望。

讲座的题目是“作为审美的眼睛——20世纪中国画家画西湖”。接下来的时间里,王犁兄以历史的、专业的、幽默兼具自嘲式的演讲,牢牢吸引着现场三十多人的注意力,带领大家一起解读和欣赏20世纪中国山水画画家,在西学东渐和社会变迁的大时代背景下,看自然和处理风景的方式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其中隐约可见的不同时代的画家间,也存在着不同的代际审美方式。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当我再次受邀上台点评时,我意识到这也许是我参与过的史上最长而半路无人退场的学术讲座。我深知自己于艺术是外行,进行专业点评不但可望而不可即,而且十分不明智,好在王犁兄讲座涉及很多历史,正中我的下怀。于是,我从西湖绘画史上的缺失谈起,先谈了西湖作为美景的存在和人文积淀是有历史传承的,正如王犁兄刚才讲到的那些,但是西湖入画还应该对太平天国有所表现,但是能够体现这一历史的绘画精品却不多见。还有,作为中日战争的交战地,无论是1932年第一次上海事变中参战的88德械师,还是1937年由笕桥航校参与初战告捷的对日空战,中国的山水画家,就如同文学家一样,至今未拿出像样的艺术作品来佐证“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一国际通行规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我还进一步举例说,一直醉心于艺术创新的毕加索,也曾画过反抗德国纳粹的《格尔尼卡》;即便是一直宣扬世道再艰难也要寻找爱与美的夏加尔,还曾画过令人心酸悲痛的《孤独》。为什么中国的山水画家不行?

针对我的“宏论”,王犁兄有所补充和纠正地说,绘画艺术究竟是否应该承担思想史的任务,亦如叙事绘画和纯粹艺术表现之间的关系,学术界一直以来存在不同观点。他本人尽管持庄子式的“无用之用”和王国维的“可爱玩而不可利用”说,但并不反对绘画表现历史和反思现实,但是能否用这一点来强行要求画家,也还是一个需要论证的问题。因为艺术首先是要宽容的,其次还要看画家在某方面的表现力,不可过度苛责画家的全面发展。或者说,画家未必直接通过作品来表现历史和时代,但是也许可以间接给予思想史表达一定的启示。这些话,他后来在我们一起参观美术馆时再次予以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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