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绘制空间性角度解读《梦十夜》

2021-02-23 01:15苏敏张蕾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2期

苏敏 张蕾

摘 要: “绘制”一词是比喻意义上的,指对空间性元素的建构。空间性的绘制既包括作者层面的空间叙事,也包括读者层面的空间批评。本文从作者层面的空间叙事角度出发,认为《梦十夜》运用一定的技巧呈現出表达上的空间性,通过对梦境空间和“空间中的空间”的书写,呈现出内容上的空间性。关注《梦十夜》中空间性的建构,能够深化对“不安、恐惧、怀疑”这一主题的理解,并进一步洞察夏目漱石作品中独特的表现手法和艺术感染力。

关键词: 并置 梦境空间 空间中的空间 空间性

一、引言

《梦十夜》是日本“国民大作家”夏目漱石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或小品文),被认为是展现夏目漱石内心世界的重要作品。作品由十个梦的故事组成,充满了神秘色彩。相比于夏目漱石的其他作品,学者们对于《梦十夜》的研究较少,但是对于《梦十夜》的解读角度和方法却呈现出多样性,既可以从整体上把《梦十夜》作为一部作品解读,也可以对每一夜单独解读。

日本学者对于《梦十夜》的研究从战后开始发展尤为迅速,佐佐木充认为伊藤整提出的“原罪论”和荒正人运用精神分析法提出的“弑父说”是《梦十夜》研究的两个支配性观点。此外,日本学者围绕着“不安、恐惧、怀疑”“轮回、永恒”“等待”“被背叛的期待”对夏目漱石的内心世界进行探讨,从主题上包括对夏目漱石命运观、人生观、爱情观的探讨,《梦十夜》中篇章之间的关联性以及时间问题也是日本学者关注的重点。中原丰以时间问题为视点对《梦十夜》进行整体解读,他认为:“时间是通过被置换到天体运动等自然现象、直线、圆等空间概念上被客观化,才初次得以被认知的。”a也就是说,时间和空间等的概念是密不可分的,但是学者们往往更加关注《梦十夜》的时间问题。

国内学者侧重对某一夜进行分析,主题方面与日本学者类似,包括夏目漱石的爱情观、女性观、文学观,还包括从怪谈、《野草》与《梦十夜》的对比研究、文明忧患意识等新的角度进行分析,视角多样。近年来有硕士论文对《梦十夜》叙事问题与空间性问题进行了研究,但是还没有论文从空间叙事角度进行解读。本文运用空间叙事理论,从表达和内容两方面展开,指出在空间背后隐藏的作家内心的“不安、恐惧、怀疑”,进一步理解夏目漱石作品中独特的艺术感染力。

二、表达上的空间性

“绘制空间性”一词是我国学者方英在《绘制空间性:空间叙事与空间批评》一文中提出的。方英认为,绘制空间性在(文学)空间研究中应该分为空间叙事与空间批评两个层面。本文中表达的空间性,指的是通过一定的叙事手法,实现叙事的非线性发展,实现叙事模式的立体化和表达层面的“空间性”。借用几何学的术语来说,“表达的空间化”令叙事逻辑和叙事线索呈现出立体、网状的特点,而非平面上的线条变化——无论这种线条是直线还是曲线。b《梦十夜》在表达上呈现出一种立体的叙事模式,从整体来看,全文十个梦境共同构建了非线性的叙事模式。单独看每一夜可以发现其中对画面并置手法的运用,在第八夜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下面将从整体和部分两方面分析夏目漱石是如何采用独特的叙事技巧进行自由创作与尝试的。

《梦十夜》中的十个故事除了第二夜和第八夜和社会现实比较接近之外,其余几夜总会有一种荒诞之感,故事经常突然就结束了。但是透过这些荒诞的故事,可以看到每一夜都没能如“我”所愿,“我”总是感到恐怖,不知去向,这种不安与怀疑渗透在每一夜中。十个故事互相独立,讲述了不同的内容,它们看似神秘怪诞没有联系,却都在表现同一个主题。在《空间叙事研究》一书中,龙迪勇认为“把一系列‘子叙事统一在同一个‘主题中,也就等于统一在同一个‘场所也即同一个‘空间中”。他接着写道:“‘子叙事也正是在这同一个‘空间中而形成一种‘并置性结构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主题并置叙事是一种空间叙事。”c这不失为一种有力的分析,笔者认为正是这种并置结构使得全篇的叙事不再是线性的,而是一种具有立体性特点的空间性表现方式。夏目漱石的作品多为长篇小说,而《梦十夜》作为短篇小说,呈现出灵活的创作特点,常被认为是创作手法的尝试之作,主题并置叙事可以认为是夏目漱石进行的新尝试。《梦十夜》从整体上来看具有立体性特点,单独看某一夜也具有空间性,下面以表现明显的第八夜为例。

第八夜的故事发生在理发店中,理发这一情节包含了“我”和理发师两个人的行为动作。但是理发这一情节却通过窗户和墙上的镜子得以在理发店内外两个层次上展开。“镜子里映出我堂堂的仪表。在我的脸后面有一扇窗。(中略)能够清楚地看到窗外往来的人自腰以上的部位”。理发店内我被理发师“摆布”,理发店外“庄太郎带着一个女人过去了。庄太郎不知什么时候买了巴拿马帽戴上了”。接着“卖豆腐的吹着喇叭过去了。喇叭紧紧地贴到嘴上,脸颊鼓得像被蜜蜂蛰了一样”。紧接着“艺伎出现了。还没化妆”。“我”虽然坐在椅子上无法移动,却可以对发生在同一时刻的理发店内外的场景进行观照。第八夜下文中提到,“我”突然听到大声说“危险”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看,在白衣男子的袖子下面看到了自行车轮子和人力车把。接着作者又开始了画面的并置,“突然,白衣男子两手用力把我的头斜按下去”。整个场景之中,叙事的时间流被弱化,画面的并置引领读者在理发店内外不断切换。在画面的不断并置之中,形成了对于理发店内外的强烈对照。这个场景的书写背后的意味需要通过对各种意象的联系加以思考。又如第五夜中“我”原本在大将面前,但是因为在死前想要见恋人一面,画面随即切换到恋人所在的时空,也存在一种画面的并置。“我”和恋人处于不同的时空,为何画面可以如此自由地切换呢?除了梦的特点之外,也体现了夏目漱石对于画面并置手法的尝试。

综上所述,从整体来说,十个梦境的故事服务于同一个主题,构成“主题并置叙事”,弱化了时间流,呈现出立体性的特点。单独来看以特征显著的第八夜为例,“我”的位置虽然无法移动,但是在同一时间可以捕捉理发店内外的画面。第五夜中画面从大将面前一下切换到恋人所在时空,也形成了画面的并置,呈现出表达上的空间性,以此可以窥见夏目漱石对于创作手法的尝试。

三、内容上的空间性

内容的空间化,是在内容层面,以空间性、空间秩序和空间逻辑统辖叙事,将各种抽象或具象的空间作为叙事的重心。也就是说,小说内容的重心是空间描写、空间建构、空间之间的关系和空间的意义。d关注内容上的空间性,有助于理解《梦十夜》中所体现的夏目漱石的近代空间意识。下文将对《梦十夜》中的空间进行分类,阐释空间的功能和意义,并简要说明夏目漱石是如何进行空间建构的。

加布里尔·佐伦在《走向叙事空间理论》一文中,提出了叙事中空间再现的三个层次:地质空间、时空体空间和文本的空间。梦境被划分为一种人或物存在的形式空间,属于地质空间。《梦十夜》中的地质空间呈现出层次性,即在梦境空间之中亦有空间。根据是否有地点的变化,可以将这种“空间中的空间”分为以下三类:广延空间、独立空间和变换空间。

广延空间是指既不是独立空间,也不存在明显地点变化的空间,有时读者需要根据作者的描述自行建构出来,比如第一夜、第三夜、第六夜、第七夜。第一夜中“我”没有指明地点,但是提到“我一抱着胳膊坐在枕边……”可以猜测,故事发生在一个房间里,由于作者没有在文中提及房间,这时就需要读者自行构建。女人死后,“我”埋葬她、等待她,所处的空间广延性更加强烈了,似乎处于一个无边无际的空间之中。第三夜中,“我”和父亲看似发生了移动,但是似乎只是不断迈向一个神秘莫测的广大空间,被外在的广延的空间支配着。第六夜中,运庆刻仁王像的故事,只交代了护国寺的山门这一地点,从许多人在此地聚集可以看出是一个宽阔的广延空间。第七夜发生在船上,“我”登上甲板发现船一直冒着黑烟破浪前进,去向也无从知晓,黑暗之中的海面无限延展,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广延空间。可以看出对于广延空间的书写并没有显现出明朗的意思。第一夜在埋葬了女人之后,我陷入了一种漫长的等待之中,空间不是封闭的,好像不存在压抑之感,却同时带来了一种不确定性,女人到底会不会来?“我”是不是被背叛了?此外,空间无限延展,我却待在原地等待女人的到来,无限延展的空间与“我”位置的固定形成强烈的对比,突出了“我”的行动是不受自身控制的。第三夜的空间也是广阔的,随着向森林的靠近,也意味着向神秘感的靠近,“我”无法确认前方的情形,并且行动受到背上孩子的控制,一种不安与怀疑以及自身行动不受控制的感受再一次表现出来。第七夜中“我”的行动只能由船所控制。海面上起初有一轮大太阳,后来迅速消失,陷入了幽深之中。船的压抑甚至使“我”产生自杀的念头,可见船上的压抑之深。总的来说,第一、第三、第六、第七夜中都有一个广延的空间,与此同时,一定有某种因素使我的行动受到限制,“我”总是对未来充满怀疑与不安,被限制的行动力也使“我”感到深深的压抑。

独立空间是指像第二夜、第八夜没有地点变化的独立封闭空间。第二夜发生在武士昏暗的房间里,加上提及的房间的摆设,独立的空间感十分强烈。第八夜发生在理发店,其封闭和独立性更加明显。“我”的行动时刻受到白衣男子的控制,视线不仅受到镜子和窗户的制约,看到的那一点外面的光景也需要经常受到白衣男子的影响,他把“我”的头按下去剪的时候,“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独立空间的书写,往往带来封闭的意味。第二夜武士的房间不是明亮的,是十分压抑昏暗的,“开悟”的失败更是加重了压抑的感觉。第八夜的故事地点在理发店,决定我只能坐在椅子上,听任理發师的指挥。作者构造出窗和镜子的意象,让我看见外面的景象成为可能,但是这种可能不仅受到镜子和窗户大小的限制,也受到理发师行动的限制。在不可能、可能、不可能之间变换,一种不受自身控制的感受被进一步加强了。

变换空间也就是有明显地点变化的空间。比如第四夜、第五夜、第九夜、第十夜。第四夜中老爷爷从一间土屋角落里的方桌前,到走出门外,经过柳树下,来到河岸,最终在河里消失不见,经历了地点的不断变化。第九夜中“母亲”背着我从家里经过鸟居,来到殿前,并且不断地移动来进行祭拜,希望求得丈夫的平安,也经历了地点的变化。第十夜通过健的描述,可以得知庄太郎从水果店跟随女顾客来到山崖前,最终又回到家里,同样经历了地点的变化。随着地点的变化时空发生变化,人物的行动也发生了变化,这里的空间变化具有了推动故事进程的作用。

以上提到的三种空间,独立空间和变换空间特征明显,容易感受到空间的存在;广延的空间则需要读者参与到作者的描绘中来。夏目漱石采用多种手法来建构出广延的空间,其中一种可以认为是与空间因素,比如与雕刻、绘画作品的结合。例如在第二夜中提到与谢芜村(江户时代中期的日本俳人、画家),第三夜中提到了运庆(?—1224,平安时代末期、镰仓时代初期的佛像雕刻家)。雕刻艺术与绘画艺术一样,被认为是空间艺术。对与谢芜村与运庆的提及,在一定程度上增添了作品的空间性。第十夜中描绘的庄太郎挥舞着树枝,把一只只猪打飞,最后筋疲力尽的画面灵感来自布里顿·里维埃(1840—1920)的作品《加大拉之彘的奇迹》,作家通过借助绘画因素,跨越文字媒介表现出了原本难以表现的空间特点,增强了作品的空间性。

综上所述,夏目漱石十分重视梦境空间和“空间中的空间”的书写。这里的空间不再仅仅作为地点出现,而是既起到推动叙事进程的作用,又透漏出隐含在作家内心深处的不安与压抑。另外,夏目漱石对绘画等空间元素的关注,进一步增强了作品内容上的空间性。从内容上的空间性看《梦十夜》,可以看到夏目漱石进行了内容上空间的建构,足以凸显夏目漱石对于空间的关注。

四、结语

《梦十夜》神秘莫测的特点,使得其研究角度呈现出多样性,本文从作者层面的空间叙事角度出发进行了解读。表达上从整体来看,十个故事具有共同的主题——不安、怀疑与恐惧,主题的并置使得表达上突出了立体性,第八夜中明显体现了画面的并置,“我”通过镜子和窗户可以同时捕捉两个空间的景象,作品中画面的切换,形成了理发店内外的空间并置,凸显出夏目漱石对于创作手法的尝试。实际上,不仅仅《梦十夜》中存在画面的并置,李征在《都市空间的叙事形态——日本近代小说文体研究》一书中提到:“小说主人公三四郎眼里波澜不惊地映照出来的,可谓两种时间·空间形式——车内时空间与车外时空间——的戏剧性冲突。”e这种冲突是伴随着火车的出现而出现的,“人坐在高速运行的火车上,视线在车内与车外两种不同性质的图像之间可以随意切换”f。《三四郎》的创作时间紧随《梦十夜》之后,《三四郎》中的画面并置可以认为是《梦十夜》尝试创作成功后的再运用。

从内容上来看,《梦十夜》对于空间的书写可以分为梦境空间和“空间中的空间”。其中“空间中的空间”可以分为广延空间、独立空间、变换空间。对于广延的空间和独立空间的书写透露出作者的不安与怀疑。对于变换空间的书写,则起到了利用空间推进故事进程的作用。另外通过与绘画作品结合,增强了内容上的空间性。夏目漱石对于梦的虚构这样一种创作意图,不仅仅在于故事的虚构,也和他的创作意识密切相关。透过绘制空间性这一角度,可以窥见夏目漱石在《梦十夜》中进行的尝试,以及夏目漱石对于空间的关注意识与运用意识。而正是夏目漱石对于创作手法的不断尝试和大胆应用,才使得《梦十夜》这样的作品即使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也焕发出无限活力,才使得夏目漱石成为日本近代文学第一人。

a〔日〕中原豊:「夢十夜」の時間·試論.語文研究(71).

bd方英:《小说空间叙事论》,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8页,第93页。

c 龙迪勇:《空间叙事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05页。

ef李征:《都市空间的叙事形态》,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8页,第58页。

参考文献:

[1] 佐佐木充. 『夢十夜』解析[J].帯広大谷短期大学紀,1970(8).

[2] 方英.绘制空间性:空间叙事与空间批评[J].外国文学研究,2018,40(5).

[3] 龙迪勇.空间叙事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基金项目:辽宁省社科规划基金项目(L16BWW003)

作 者: 苏敏,文学硕士,大连海事大学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近现代文学;张蕾,文学博士,大连海事大学教授,研究方向:日本近现代文学、中日比较文学、文学翻译。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