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贝拉

杨轻抒

对贝拉的称呼，有好几个，比如疯狗、癞皮狗、野狗、流浪狗、那家伙……当然，叫得最多的是流浪狗——对，贝拉现在是一条流浪狗。

贝拉是一条很老的流浪狗——贝拉已经十五岁了，按人类的年龄，应该已经八十多岁了。八十多岁的人类，差不多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末端，尤其是那些辛苦了一辈子、缺医少药的人，他们像黄昏里一片不为人知的落叶，像人类社会的一声叹息。贝拉在这个年龄，就像人类中不少八十多岁的老人一样，眼睛开始花了，耳朵开始聋了，牙齿开始掉落了，最严重的是，记忆开始出现问题——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了，甚至已经忘了自己这十多年走过的路、碰到过的人、深爱过的小母狗——对于前一分钟的事情，也经常会忘得一干二净。

还好，贝拉还记得自己是一条流浪狗，曾经叫贝拉。

贝拉躺在一堵土墙角的下面，阳光正好落在那儿，阳光是贝拉的棉被，对于一条身上的毛都快掉光的狗来说，最好的挡风的东西就是阳光。贝拉半闭着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阳光——这个夏天下了太多的雨，下雨天没有阳光，贝拉感觉这个夏天就像冬天。

虽然天上有太阳，但是太阳只是一团儿，雨还在下，打在树叶上，啪嗒啪嗒地响，不远处的河里的水还在涨。路上有很多人，那些人脸上挂着紧张的表情，一会儿走过来，一会儿走过去，但是贝拉还是看出来了，他们的紧张只是在脸上，其实内心并不紧张，他们的紧张似乎只是做给人看的，至于为什么要做给人看，贝拉搞不懂。但是贝拉知道，他们并不真的相信水会涨上来，或者说他们相信堤坝是牢固的，即使水真的涨上来，也不会冲他们的房子，也会绕道，嗯，就算涨上来了，也不会让他们受到损失，只会让他们的邻居遭殃。

水就要涨上来了，而且肯定会涨上来，水涨上来，会淹掉那些低矮的房屋，会冲垮不遠处的桥，甚至还可能把那些来来回回的人冲走——关于水一定会涨上来，这是墙上那群蚂蚁兄弟告诉他的，是树上那条漂亮的青蛇妹妹告诉他的——当然，他们不告诉他，他也知道，活了十五年了，时间足够长了，他已经知道了世界上太多的事情，何况作为一条狗，他还有着祖先天生的本能，正是这些本能反应保护了自己的种族免遭灭顶之灾。

贝拉知道自己躺的这堵墙也会被水冲垮，但是，又能怎么样呢？除了这堵墙，贝拉已经没有去处了。贝拉在村子里被大人追着，被小孩打着，还有一个老太太打电话，让派出所的人来把贝拉打死——理由是这肯定是条疯狗，迟早要咬人，不是玩的事情。

好在派出所的警察很忙，没人来理一条狗的事情，哪怕是一条真的疯狗。这样，贝拉才暂时还活着。

贝拉当然不是疯狗。活了十五年，贝拉从来没有咬过人，虽然凶过人，做出一副很凶的样子，但那都是做样子给人看的。贝拉虽然没有咬过人，大家却并不认为贝拉永远不会咬人，人类总是善于从一开始就想到最坏的结果，对人如此，对一条狗，当然更是如此，何况现在贝拉是一条流浪狗，而流浪狗基本上就是疯狗的另一种称呼，疯狗怎么会不咬人呢？大家说。

贝拉躺在墙角，想了很多事情，杂乱得就跟天上的乌云一样。但贝拉虽然东想西想，耳朵却没闲着，贝拉耳朵里全是水的声音。嗯，对，水的声音。水声在人类耳朵里就是一种声音，但是在狗的耳朵里却像人类的文字一样，一字一句，一行一段，都表达着特定的意思。贝拉虽然躺在墙角，但是贝拉听着那条叫黄水的河里的水在说着什么。贝拉听得很清楚，那些浑浊的水在跟水里的那些被冲断了根的树木商量，一会儿怎么去撞那座桥;在跟水里的桌子板凳说，一会儿怎么去砸那些木板的门;在跟另一些更大的浪说，一会儿怎么才能把那条路拍成几段……

贝拉感觉到了一种阴险正笼罩着这个村庄，一场毁灭悄悄来临。

虽然贝拉并不怕那些浪，就算他们把自己卷走了也没关系，毕竟自己已经活得太久了，早就不想在这个世界待着了，但是贝拉本能地感到了一份刻骨的恐惧，贝拉听得越清楚，越感觉害怕，它感觉到了自己身上不多的那些毛发开始竖起来，像一根根孤独的旗杆，在风里飘荡。

又一个大浪狂笑着拍上桥面，发出巨大的“叭”的声音，在那一声“叭”里，贝拉感觉那座老桥像一个老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这时候，贝拉真正感觉到危险已经近在眼前了。

桥上的人没有感觉到桥的恐惧，他们听不见桥的肋骨已经开启了一场断裂，他们只是在说着一些徒劳的话，而在话语里，他们并不相信桥会垮，路会断，房会倒，他们听不懂那些浪花的话。

但是，贝拉听得懂，贝拉想得到，贝拉甚至已经看见了眼前将会出现一幅什么样的场景，贝拉本能地跳起来，大叫：“快跑……”

贝拉的叫声尖厉而恐怖，这并不是贝拉想发出的声音，但是贝拉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完全失控了。

贝拉的意思，就是警告那些看起来并不紧张的人，让他们不要因为自己的徒劳、愚蠢而被洪水冲走，但是贝拉忘了自己是一条狗，自己表达的意思再清楚，在人类听来，也只是犬吠——不，是一条狗发疯了。

人们开始紧张起来，不是因为洪水要涨上来了，而是因为一条狗终于发疯了。相比洪水涨上来，一条狗的发疯才真正让他们感觉恐惧，他们在听到贝拉突如其来的尖厉而恐怖的叫声之后，只愣了片刻，就立即操起锄头扁担铁锨——他们能够抓到手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根柳条——高喊着尖叫着向贝拉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