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球(短篇小说)

2021-02-25 07:45无为
北京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二楼电线师傅

出了这么大的人命案,我哪儿敢说假话。你们办案警察让我说清楚业主章叔,我保证如实供述。

我是六月中旬的记不清哪一天,在观海湾大厦前的广场上,第一次见到章叔的。他是个七十出头的北方胖老头儿,穿着圆领无袖的白汗衫和宽大短裤,胸前挂着老花镜,手里端个保温杯,是个退休老干部的样子,这个只有我们北方人能够看出来。当时观海湾楼盘正式交工,外地的业主都来接房和装修,本地装修公司蜂拥而至,广场上那些营销的美女们,都把业主分割包围了起来,急不可待地想搞掂他们,拿下生意。

这个章叔却显得很受冷落,似乎没什么人去向他发起进攻。我从老远观察,发现是他手上拿的那块牌子成了拦路虎。牌子上边用毛笔写着一行大字:200平方包工包料五万。好像也有人上前试探过,不管是如簧之舌,还是三寸不烂之舌,都没让这老头松口,都私下里感叹说,这只老东北虎真是刀枪不入。有个当地小伙瞅着那块牌子,很大声地用当地方言(粤语)骂骂咧咧:“那几大毛钱,还装修个毛线,装他家狗窝不够喂……” 章叔听不懂,但能猜得出大致意思,就大声地和旁边的人讲:“退休了有的是时间,装修不了就当游了一趟北海。”

我和你们警察说实话,章叔这类外地老年人,就是我这种勾巴佬专要寻找的客户。顺便说一句,勾巴佬是装修行当里对我们这类没有装修公司,连皮包和橡皮图章都没有的人的一种蔑称。这些老人花钱很抠门,警惕性又很强,搭上话一旦谈不拢,就再也没戏了,我观察了好几天都没敢行动。

一天我终于寻找到了机会。说起来真是有趣而滑稽,是一本书起了黏合作用。我发现没人的时候,章叔都是从提在手上的牛皮文件包里拿出一本书,蹲在小区中央的大榕树下低着头看。我这人没事爱看闲书,尤其喜欢跟人瞎扯古今,这下搭话有由头了。

“您老像个领导。”我大胆地凑上去说。

“我本身就是个领导。”两只眼珠子从老花镜上沿溜出来瞅了我一眼,又返回去盯着书看了。

聊天中我得知,他是个石油炼化专家,还当过局级领导,评上过道德模范什么的。不过我觉得他没掌过实权,不然不会为这点儿小装修还举这么个牌子。其间,时不时有师傅来找我说装修的事情,章叔应该知道我的身份和用意了,可这老头儿也很能沉得住气儿。

一天傍晚,我下班要回家,章叔在门口等公交车,准备回他住的酒店,我骑电动车停在他旁边,建议顺路带他回去。他连说感谢,一迈腿就跨到了后座上。途中,他建议顺海边走,一路上可以看海上日落美景,我当然乐意了。经过海堤街时,我们被一个飞车党骑着摩托车打劫了,目标竟然是章叔手上那个牛皮文件包。劫匪摩托车上前后两个人,后坐上的人一把扯住了牛皮包,章叔死活不松手,那人就伸出来一把长砍刀。我大喊“放手”,章叔就是不放。劫匪的刀连砍几次,都没砍断牛皮包带子,正要伸向章叔的手指时,我的电动车恰好被拖倒在了马路上,差一点儿连人带车闪下好几米高的海堤。章叔趴在了我身上,身体无大碍,我的胳膊和腿受了皮肉伤。原来那个皮包是拴死在章叔左手腕上的,章叔说他出门都这样,早防着坏人来这一手。我想问,这样就不怕被坏人砍断胳膊和手?可又怕他听了不高兴,就没好意思开口。

经历了生死考验,我和章叔的关系发展得突飞猛进。

章叔看我是做装修的,问我具体怎么个做法。我觉得他对我多少有些“救命之恩”,就没必要再兜圈子了。我说,我是个来自大西北的转业军人,来北海创业几年了,还是个勾巴佬。我不包工包料,手上也有可靠的干活师傅,给业主当个助手,帮着购买材料和监理施工,每套挣三五千元辛苦钱。当下老婆没工作,孩子上学花钱多,最急迫的事情就是多接几套活儿。章叔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一口答应,而是沉默不语,弄得我好不尴尬。就自责自己太自作多情,也没了兴趣再找他聊天了。

过了两天,我又在楼下广场上见到了章叔。他老远就朝我笑呵呵的,一走近就拉我去看他的房子,我心里“怦怦”两下,意识到有戏了。章叔买的房子是临街的上下两层,上面住人,下边可开店。他要和老伴住在二楼,一楼开个茶房什么的,时常和街上人说说话,聊天解闷,赚点儿小钱够往返老家的飞机票。我在一旁给他逗乐,建议选个靓女在楼下看店,聊起天来感觉更好,还可以上二楼递递茶。他哈哈大笑表示认可,说:“人老心不老,树老根不老嘛。”

之后又急着要看我正在装修的房子,看来这单生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房子已刷完了油漆,正在安装灯具洁具,三两天就要交工。章叔看得仔细,连说满意。我们出门后在电梯口说话,刚在屋里刷漆的师傅,提着个漆桶从电梯里出来,急匆匆的,头上衣服上都是白漆,与我撞了个满怀,把我新上身的一套衣服弄得斑斑点点。我训斥他不看路,又不是饿狗,急着去吃屎。章叔在一旁批评我说,不该说这样难听的话,对劳动者应该尊重和客气,我点头承认自己错了。章叔随后拉着我的衣角到楼梯间避背处,悄悄对我耳语:刚才的师傅肯定偷走了剩的油漆。我听了不太明白,章叔说,十个漆匠九个偷,剩一个漆袋绑在腰里头。我拨通手机让师傅送回漆桶来,师傅果然不愿意送,还找出了一堆理由。怪不得我总赚不到钱,原来是过分相信别人了。章叔看我突然变得一脸的沮丧,就安慰和鼓励我不要泄气,说这些打工的人,看着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防人之心不可无。第二天,他请我老婆孩子吃饭,其间询问了我们夫妻祖宗好几代,才签了装修合同。

这个时候,我已经对章叔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装修开工后,我先帮着买材料。凡是我认识的老板的店里,章叔都不会买东西。发现这个规律之后,我就找借口坐街边乘凉,或与熟人喝茶。担心别人从中吃回扣,保护自身利益不受损害,没什么可指责的。

水电安装很顺利,临结束時出现了一件麻烦事。我带章叔去验收,他没指出明显问题。离开时却吞吞吐吐,说几百元钱他付得起,就当扶贫了。原来他发现安装水电的伍师傅,在最值钱的电线上做了手脚。由于电器功率大小不同,导致屋里所布的电线型号也不同。购买时,商家只整捆卖,为省钱章叔和他的邻居合伙买,两家平分。面积一样大的房间,伍师傅让章叔的屋里增加了十六米电线,私下里却把他家的八米电线装到了邻居家。章叔说,他的这个邻居因为年轻漂亮,伍师傅爱与她打情骂俏,他早就留神注意了,果然不出所料有了名堂。自己偷拿也就算了,还拿别人家的东西去讨好漂亮女人,这不是很可耻吗?我听了心里就有些蒙,都一起合作好几年了,怎么就没看出这个伍师傅是这种人。章叔安慰我说,要大智大勇,在阴谋诡计面前明察秋毫才是。之后我绕着弯儿去问伍师傅,他的解释是:同样面积和户型的房子,章叔家墙里埋的线管,尽绕大弯走直角,美女邻居家的线管却是走斜角的,当然就少了十六米。至于那八米剩线,因为品种不同用不上,看到两个业主关系很好,就废物利用了。

我该听谁的呢?

让伍师傅把线管里的电线抽出来,当众用尺子量一下,再找来美女邻居当面对质?就算弄个水落石出,也是伤了和气,弄不好这一单装修生意就完蛋了。如果我在铺设电线期间,带着章叔盯守在施工现场,哪里会有这些麻烦事情。这时候我已经意识到,章叔这个老人有些事儿多,比较难缠。可又觉得,自己的父辈也都是这样从苦日子里过来的,他没提出索赔电线就已经不错了,往后得前胸后背都长眼睛,不然要出大事情。

水电安装结束后,贴砖接着开始了。材料进场和师傅干活都很顺利,当天贴了厨房的两个墙面,章叔看了连连竖大拇指。六点钟下班时,又遇到了麻烦。真是怕鬼见鬼,天大的事情,事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事情是这样的,贴砖师傅夜里要住在正装修的屋子里,章叔死活都不允许。工人夜宿工地,在北海是普遍情况。这里天气热,民工多租不起房子,一般就地打地铺睡觉。我家装修时,木工在屋里撑床挂蚊帐,炒菜煮饭,我也没觉得不正常啊。这个师傅是我找来的,铺盖卷儿早就搁窗台上了,他干了一天活儿了,天已经黑了下来,空中还飘起了雨滴,让他去哪里过夜?

章叔不让住的理由是,屋子设备不全,通往二楼的室内楼梯还没装栏杆,出了问题他得负责任。我说,师傅睡一楼就行,可以写“责任自负”的字据。他说,丢了东西或干了坏事跑掉怎么办?我说,师傅是合浦本地人,可以留下身份证。他又说,师傅八成夜里会往铺砖用的沙子里撒尿,会把果皮垃圾塞进沙堆里。我说,后院有公厕,白天可以认真检查。怎么说章叔都不答应,背个手仰面朝天不吭声,一个劲儿摇脑袋。师傅姓朱,是个三十出头的老实人,贴砖手艺好,就是不善言辞,几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我这人平时还是很会说话的,这时也再难找出说服章叔的词儿了。实在逼得没退路了,我强压住心中的怒火问他:“我们要相信人民群众,是吧?”章叔装没听见,还是仰着脑袋瞅天花板。没招了,我就拉朱师傅往门外走,拉他去我家客厅沙发上睡觉。出门时我习惯性地提醒了一句:“看管好屋里的东西。”

走出去不过三分钟,章叔的手机拨过来了,他说他动了菩萨心肠,同意师傅在他屋里过夜。我意识到他是担心那几万元的瓷砖和铺好的电线被盗,才想到菩萨的,于是我执意拉朱师傅去自己家住。朱师傅却说住我家还是不方便,硬扯着我的胳膊返了回去。再见面时,章叔的脸上有些难堪,啥条件都不提了,只要求师傅夜里住在二楼。一楼有防盗门,二楼窗户还没装防盗网,贼可以翻进去,回家的路上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夜里,我还没入睡,章叔的手机又拨过来了。怒气冲天,说是出了严重事件,他已经报了警,让我立马赶过去。这时候狂风暴雨大作,我出门时撑开一把伞,怎么也举不起来,赶到观海湾门前,已经变成了一只落汤鸡。小区隔一条马路就是海滩,涨潮的海水,在路灯的光亮下,一浪浪地往沙滩上涌,往马路上泼洒。章叔背着手挺着肚子,立在小区门口的骑楼走廊下边,见我就怒气冲天,摆出了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全然没有之前的持重、慈祥与和蔼。

“竟然把婊子带到了我屋里。”

“我早就给你说,这些人素质差,没几个好东西。”

“等警察来处理,看你怎么承担责任吧?”

章叔怒不可遏,容不得我张嘴。

原来是他回酒店后,始终解除不了心中的疑惑,就悄悄溜回观海湾楼下,从远处细细观察,发现二楼灯光下,有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在晃动。

这时防盗门已经被章叔从外边悄悄上了锁。我要求进去了解一下情况,他不允许。说是怕跑了人证,毁了物证。无奈,我说连我一起锁进去吧,他才勉强答应。门打开后风雨就往里钻,我几乎是被狂风推上二楼的。上去后看到,朱师傅穿条短裤裸着上身,蹲在一袋沙子上,怀抱着一根半米长的粗竹筒,嘴放在管口上,一口接一口地抽吸水烟。一只幽黄的灯泡下,是新铺好的双人地铺,旁边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地铺上睡着个露肩的年轻女人。我正要发火,突然听到被子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叫声,火没有发出来。看见我突然出现,朱师傅提着烟筒站了起来,年轻女人侧了一下身,拉起被角蒙住了肩膀和脑袋。我问为什么有别人在这儿住?朱师傅说,老婆孩子进城看病,临时住在亲戚家,听说我有了住的地方,就赶过来团聚一下。我说,你前边没交代,业主已经报了警。话还没说完,地铺上睡的女人就抱着被子坐了起来,我急忙躲进了隔壁黑乎乎的小屋。那女人与朱师傅用白话(粤语)叽里咕噜起来,我一个字儿也听不懂,就朝外边大声说,你们又没干啥坏事情,慌张什么?朱师傅走过来解释说,他老婆怀里的是超生的仔,已经第四胎了,公家抓住了要重罚,一直是东躲西藏的。他话没说完就往一楼跑,一推门,发现是反锁的,就满嘴污言秽语。返回时,他在楼梯口发现后窗可以打開,就一把推开窗扇,纵身跃了出去,在风雨中变成了一个黑影儿,还朝屋里喊叫,让老婆也跳窗子出去。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瞅着女人很慌乱地往背袋里塞孩子,往包里塞奶瓶等杂物。孩子似乎睡得很死,始终都歪着个脑袋。

这时候,章叔出现在了窗口外边。他一定是听到后院有异常的声音,及时迂回,包抄过来。见朱师傅要跳窗逃走,就更笃定他干了坏事儿。冲上去要阻挡,被朱师傅伸出一条胳膊,死死地拦住不让靠近。两个黑影儿透过窗口的亮光,就像舞台上表演打仗的两只皮影,身后的一排椰子树,在风雨中摇头摆尾,似在呐喊助威。挂在二楼的那只幽黄的灯泡,是装修时临时接的,灯线从电表箱里牵出来,简易地固定在墙上,其中一段线路正好经过楼梯旁边那个窗子的内墙边沿。章叔可能觉得无力阻挡朱师傅和屋里的女人了,忽然灵机一动,手伸进窗口扯了那根灯线,屋里瞬间变得一团漆黑。这时女人正好抱着小孩从二楼出口跨向楼梯,在黑暗中失足踩空了。一声惨叫夹杂着砸地的响声,出现在了一楼的楼梯间里,很快就被雷电和风雨声淹没。

我当时正站在楼梯拐弯处的平台上,大喊让他们住手,黑影的跌落和同时出现的惨叫声,惊得我目瞪口呆。朱师傅号叫着跃进了窗口,我意识到应该马上让灯亮起来。肯定是电线短路跳闸了,电表箱就在楼梯边的墙上,我踮着脚尖伸手摸也摸不着。慌乱中我一把抓起了楼梯上靠墙躺着的一根钢管,那里堆放着做楼梯扶手和护栏的材料。我用钢管的一端去捅那个在窗外微光下黑乎乎的电表箱,想把跳下的电闸捅上去。铺面房配的是380伏的动力电,我捅出了一个很大的火球。火球的亮光中,我看清楚了窗外章叔的脸,竟然是如此狰狞可畏,而我的一只胳膊,大约就是在那一瞬间没了知觉的。

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简介

无为,本名赵亮,男,甘肃平凉人,自主择业的军转干部,现居广西北海。中国作协会员,北海作协副主席。有小说、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中国作家》《作品》《美文》《天津文学》等刊物。曾获冰心散文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周家情事》。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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