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白先勇作品中的青少年离散形象

2021-02-26 02:59沈燕
青年文学家 2021年2期

基金项目:论文系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白先勇与离散书写”(2019SJA1560)阶段性成果。

摘  要:白先勇的短篇小说创作历来受到评论者关注,离散是其小说创作的主题,在他的作品中,青少年形象是一个很独特的群体,反映了白先勇对青少年边缘生存境遇的关注和思考,在其小说中具有重要的地位。本文拟从白先勇的几部短篇小说中的青少年形象入手,从地域、时间、社会三个维度的离散状态分析其形象的重要作用和艺术特征。

关键词:离散;青少年形象;情感悲剧

作者简介:沈燕(1983-),汉,江苏南通人,硕士研究生,南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讲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2-0-03

一、关于白先勇的离散书写

西方文化中对于离散叙事最早的记载始于欧洲文明的源头——希腊文化和希伯来文化,离散这个词语从开始就带有漂泊的意思。隨着之后世界经济的发展以及各地人口流动的加速,主动的离散和被动的离散行为变得日益普遍,同时伴随离散行为产生的和当地文化之间的冲突也变得日益明显,离散群体所面临的身份认同等问题也催生了文学上独特的离散写作现象。

白先勇作为华文文学中占重要地位的作家,加之本人独特的离散生活经历,他的小说创作很多都在书写离散群体的生存现状,为读者展现了一幅离散生活的全景式人物画卷。这其中有在文学史上最为人称道的女性形象群体:尹雪艳(《永远的尹雪艳》)、金大班(《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朱青(《一把青》)、李彤(《谪仙记》)、钱夫人(《游园惊梦》);也有一群战功显赫的将军士兵:赖鸣升(《岁除》)、翁朴园(《梁父吟》)、秦义方(《国葬》)、更有和白先勇一样“走出去”的知识分子:吴汉魂(《芝加哥之死》)、吴柱国(《冬夜》)、王家骥(《梁父吟》)。白先勇塑造的这一批杰出的人物形象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样也是很多年来研究者们关注的重点。不难发现,白先勇作品中的青少年形象鲜少有人关注,回顾白先勇的小说创作历史,青少年形象贯穿了他创作的始终,虽然有些作品中并没有将他们作为主要描写对象,但这一批形象的存在却是白先勇离散书写不可忽略的一部分。白先勇通过对这一部分人物形象的刻画,为我们昭示了青少年群体在离散文学中独特的情感体验,其功能和地位也由此显现。

二、地域催生的情感悲剧

《安乐乡的一日》通过一个三口之家的华人家庭面对异域文化和本土文化冲突而做出的不同选择,展现了地域离散视域下的情感悲剧。小说的主人公无疑是妻子依萍和丈夫伟成,研究者也往往将关注点放在依萍对传统文化的坚守和伟成在中西方文化之间的游刃有余上,但是,小说中女儿宝莉这个形象也是举足轻重的。相较于妻子的身份,恐怕在小说中我们更加关注依萍作为母亲的身份,因为她有一个让她非常头疼的女儿——宝莉。宝莉出生在美国,在美国长大,接受美国教育,和美国孩子一起学习,可以说除去她的肤色,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国人。她认可美国的文化,接受美国的教育制度,认同自己的美国人身份,如果不是家里有一个喋喋不休的母亲,她应该从来不会在心里产生选择美国还是中国这个问题。

可以说,宝莉是地域离散的“受害者”,当她美籍华裔的父母面临地域离散之下的身份认同危机时,宝莉所面临的更多是来自父母对中国文化的坚守和她自小生活环境之间的冲突。中国文化对宝莉而言是陌生的,那只存在于母亲的描述里,是那么苍白无力,而她每天面对的却是无比鲜活而熟悉的美国文化,宝莉自然而然在意识里认同了美国文化,同时也希望融入其中。与之伴随的就是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厌弃,她拒绝一切母亲提起的关于中国的事物,包括文化之根——语言。但是,在她自己的主动离散之后,她的同学依然称呼她为Chinaman,宝莉成了一个在异质文化中非常尴尬的存在。

与其说依萍在安乐乡对中国文化的固守是一个悲剧,不如说宝莉会是更大的一个悲剧,因为她注定会成为一个没有历史、没有身份、没有家的漂泊者。生存在东西方文化夹缝中的依萍和伟成面临着身份认同的危机,却还能在固执的坚守中获得一丝心灵的慰藉,但宝莉却是一个彻底的“无根者”,并注定在历史中丧失自己的身份而无所依从。白先勇自身的离散生活经验也让她对移民第二代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传统的中国文化已经和真正的中国人生活逐渐脱节了,谈起这些,白先勇没有对现状的气愤,仅有对过去的惋惜”[2]333,作品中宝莉这一人物形象就表现了作者的这种惋惜之情。

宝莉作为一个青少年形象,虽然并非作品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个,但却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她的存在,彻底打碎了依萍想要在安乐乡努力坚守的中国文化,并强化了她作为边缘人“过不来也回不去”的存在困境,同时也讽刺了伟成想要在美国的安乐乡享受安乐日子的美好期待。这一家三口的尴尬的处境是因地域离散催生的情感悲剧,游走在东西方文化夹缝中的离散群体只能独自体味精神放逐的痛苦,他们既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更不能把握周遭的一切,最终将陷入无比痛苦的境地。

三、时间铸就的情感悲剧

《青春》和《月梦》是白先勇较早期的作品,其叙述视角并非青少年,相反却是以成人的视角来表现对时间流逝的追慕。这两部作品中,白先勇为我们刻画了几个“阿宕尼斯式的美少年”,他们要么拥有散发青春魅力的躯体,要么拥有羸弱俊秀的面容,这些特征无不勾起主人公强烈的心理波动。很多时候,我们大多以地域的转换作为离散文学的一个首要指征,往往忽略除却外在因素之外人物内心情感的离散。小说《青春》主要写了老画家对少年模特青春躯体的迷恋,少年形象在作品中只是作为一个衬托物而存在的,但却在实际上主导了老画家的一切。对于老画家而言,少年“匀称的肌肉,浅褐色的四肢,清白的腰,纤细而结实,全身的线条都是一种优美的弧线,不带一点成年人凹凸不平的丑恶”[1]165,这些无不散发出一股扑面而来却又无法挽回的青春,这种因时间流逝铸就的情感悲剧外化为对少年的极致赞美和畸形占有欲。与其说这篇小说在写老画家对逝去青春的追慕,不如说他也在表达在时间长河中永不消散的活力少年,可人生的悖论也即在此,此时散发奕奕光彩的少年模特儿,何尝不会在未来变成那个厌弃自己的“怪人”,而现如今镜子里那个丑怪模样的老画家,何曾不是曾经的优美少年呢?正如白先勇自己说的那样“我写的常是人的困境,因为人有限制,所以人生有很多无常感。在这种无常对的变动中,人怎样保持自己的一份尊严?在我的小说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题目:他们过去的一些辉煌事情、一些感情、能够保有的一些东西。”[2]143时间长河造成的情感离散让老画家对少年模特儿表现出这种畸形占有欲,生命的无常感在字里行间自然流露出来。同样的,在《月梦》中的静思和少年,一个活在主人公的回忆里,一个稍纵即逝地存在于主人公的现实生活中,虽非核心人物,但却构成了主人公吴钟英内心深处永远的痛。吴钟英始终生活在过去的世界里,涌翠湖畔的夜晚让他终生难忘,那个有着精美的鼻子,秀逸的眸子,纤细的身腰,柔美的神态的少年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现在的少年是过去静思的影子,少年的出现让静思在吴钟英心里重新活了过来,从小说的创作角度而言,他们共同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成为小说的叙事原动力。

不管是老画家笔下的少年模特,还是吴钟英记忆中的静思,作为青少年形象,他们共同推动了小说的发展。老画家和吴钟英不约而同地希望从这些青少年身上找回自己失去的青春,白先勇通过对青少年形象的描摹和赞美,从一个侧面表达了作品主人公因时间流逝而形成的情感失落和无限惆怅。细思之,这何尝不是人类在历史长河中所面临的困境呢?所有人都是历史长河中的离散者,我们每天都在告别过去,每天都在成为时间铸就的离散者,如何应对时间铸就的情感悲剧,是像老画家一样在人生暮年奋力一搏,还是如吴钟英一般去做徒劳无功的努力,亦或别有他法,是值得所有人思考的。

四、青春成长中的情感悲剧

如果說《青春》《月梦》《安乐乡的一日》等小说中的青少年形象还是以次要人物出现的话,那么《寂寞的十七岁》中的杨云峰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主人公了。这是一部青春主题的小说,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大多是青少年,除了杨云峰,魏伯飏和唐爱丽都是少年杨云峰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人物,魏伯飏的关心让杨云峰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暖,而唐爱丽的嘲笑则让他认识到人心叵测,并最终导致他走向“新公园”。杨云峰在学校功课并不好,这让她在家庭关系中和父母存在很大的沟通障碍和情感隔膜,父母对他的期待只是功课优异,而他则希望父母能够多懂得一下他,就像两条平行线,杨云峰永远无法从父母那里获得他情感上想要的东西。但他又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在家庭关系中缺失的,他总寄希望从学校环境中得到补偿,可余三角老师们对他的嘲讽,同学们对他的讥笑和指点,让杨云峰又一次被学校放逐。虽然魏伯飏在他摔破鼻子后的关怀让杨云峰寻求到一时的情感慰藉,但终究还是在世俗的舆论下消失殆尽。从某种意义上说,杨云峰代表了情感无所依归的青少年群体,他们是被家庭和学校同时放逐的人,是情感上被离散的一批边缘少年。杨云峰在整个作品中的叙述非常冷静,但在这份冷静背后是他无处安放的青春热情,当他在新公园喊出“你不晓得我的悲哀有多深”和“我没有别的地方去”的时候,没有人能够体味他内心的痛楚。

青少年群体正处于情感发育敏感期,有着细腻的情感需求,但在小说中我们不难发现,作为杨云峰主要情感依靠的家庭和学校并没能给他及时的关注,相反却将他推向了更深的寂寞和痛苦。杨云峰最终走向新公园与其说是他自己的主动离散,还不如说是家庭和社会将他推向了新公园,推向了情感的悲剧境地。可以说,“白先勇对杨云峰感情世界的呈现,揭示了白先勇对产生杨云峰这种情感寂寞和堕落行为的社会根源的思考。”[4]56他的笔触超越时空,努力去洞察这些青少年在现实社会中面临的生存困境。如果说宝莉、老画家、吴钟英等人的悲剧是地域和时间的流转造成的离散悲剧,那么杨云峰的悲剧则反映出人类在自身构筑的道德壁垒下面临的情感悲剧。

结语:

白先勇作为华语文学中非常重要的作家,他笔下刻画了很多经典的人物形象,青少年形象作为一个特殊群体,向我们展示了他们独特的生活情境,其中因地域、时间、社会的离散导致的情感悲剧为我们打开了另一扇了解作者的大门。这其中有作者对人类有限生命的思考,有对人类道德规范的反思,更有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回春的期待,“我又对青春生命的那种焕发,也有强烈的感受,一直到今天。事实上我想这是我生命中的一种动力吧。”[5]87白先勇始终想要通过写作“把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楚变成文字……人总是有一种无法跟被人倾诉的内心的寂寞跟孤独,这是我深深感受到的。”[2]368不管是《青春》《月梦》中的老画家和吴钟英,还是《安乐乡的一日》中的宝莉,亦或是《寂寞的十七岁》中的杨云峰,白先勇通过这些青少年形象“来呈现(儿童—青少年)情感悲剧和成长悲剧,……儿童—青少年人物形象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中的功能和地位,由此可见。”[3]12都为我们展现了人类情感世界的窘迫,这恰恰昭示了人类的生存困境,作者通过艺术化的形式诠释了这种亘古以来的困境。

参考文献:

[1]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2]白先勇.树犹如此[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3]刘俊.论白先勇小说中的儿童—青少年人物形象[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5(1):7-12.

[4]王亚丽.论白先勇小说中的少年意向[J].华文文学,2009(2):53-58.

[5]刘俊.我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中国的文艺复兴——白先勇访谈录[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7(4):87-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