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红薯

2021-02-28 18:56张淑清
女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粉条红薯

张淑清

扒红薯,要选在重霜前完成。迟了,经过冰冻的红薯有内伤,不易储存,口感也差。早一点,红薯生长高峰期,扒掉可惜。白居易有诗云:“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这个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节气,正是父亲扒红薯的好时候。东北农村,幾乎家家都在春天栽一茬红薯,饥荒年代,甚至战争岁月,红薯救过无数人的命。从村庄到城市,红薯一路走来,风雨兼程,从不被提及,谁也无法遗忘。它朴实,无华,不择土壤,不惧气候。只要落在一捧土里,就会活得干净纯粹,匍匐着走向金灿灿的秋。雁阵掠过天空,北风紧了,红薯蔓儿开一朵紫色的花儿,仿佛一只灵性的喇叭。

父亲留一块沙质地,民谚:干瓜涝枣。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瓜类作物,适合在沙地环境生长。耐旱,另外,不必担忧暴风雨,沙土对雨水测漏也快,兜不住。家里共有八亩责任田,基本是涝地,这难不倒父亲,他扛把镢头,在房后的山坡,垦出一片梯田,用来栽红薯。有时,也撒一些荞麦,谷子。怕雀子糟蹋,父亲扎一个稻草人,穿上他的破衣裳,挂一顶葫芦当脑壳,找毛笔描出人的五官,绑在木棍上埋在地中央。一开始,鸟雀胆怯,稻草人以假乱真,久而久之,这帮家伙胆大了,成群袭击已经成熟的谷物,红薯常常被抠得体无完肤。父亲,早中晚,揣一袋烟锅,到地里巡视,坐在地头,和庄稼说说话,点燃烟锅,吸一口,又一口。那些绿色的植物,如同他的亲人。其实,父亲并非真心驱赶它们,吓唬吓唬罢了,天地万物,皆有它生存的权利,鸟不种不收,这是上苍给的资本。五谷丰登,还在意鸟儿吃的那一小部分?收获时,父亲一定嘱咐我们,留下来一点儿,给路过的人和鸟。酸梨树,苹果树,总有一枚几枚果实,立在高高的枝头。

生产队没解体那阵,牛马车多,大块的红薯,人工扒费劲,改用牛拉犁,趟。将犁铧拴在木架,套在牛身上。红薯蔓儿先拔去,让一个性子温顺的人扶犁,牛天生慢吞吞的,走路干活也不急不躁,犁走得轻缓,红薯就不会破碎。牛和犁在地垄间一划开,泥浪朝左右闪去,大的小的方的圆的红薯,裸露在大地之上。阳光再一照,人在后面捡,小心翼翼地盛在土篮子里,一根枣木扁担,一横,挑在肩上,往生产队场院奔去,挑夫一个挨着一个,羊肠小径,热闹非凡。待整块红薯趟完,结束了。母亲带我和弟弟,到地里翻红薯,扬起八齿耙子翻,翻到一根红薯,很兴奋。半天工夫,能翻一土篮子。读小学那会,学校勤工俭学,吩咐学生翻红薯攒班费,刨豆棵生炉火。我记忆深刻,密密麻麻的人,聚集在生产队红薯地,翻红薯。翻不到几根怎么交差?我就溜进大队张会计家门口的红薯地,偷。他家红薯地傍着一片玉米田,我趁着落日、枯藤、老树、昏鸦,蹲在玉米田,听风声。

周围没有车辆和人的喧嚣了,偶尔狗吠鸡叫,水桶叽叽嘎嘎响,空气中浓烈着玉米香和饭菜的味道,太阳最后的一抹光,啪嗒掉到山那边。我才蠢蠢欲动,以玉米棵做掩护,瞄准隆起的地表,下手。红薯越大,身上的土就越高,扒,双手扒,扒出一根,不解渴,张会计下班后,进屋就没出来。一口气扒了十几根大红薯,冷不丁被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惊得心跳加速,我挎起土篮子,窜过玉米地,飞也似的跑回家。完好无损的红薯,一看就令人想到,非偷即盗。为不引起家长和学校怀疑,我故意用铅笔刀,戳坏红薯,这样瞒天过海,不错。得到老师表扬,夸我能干。还用红纸剪了三朵小红花,贴在我的名字下,在教室墙壁上张榜公布。我却羞愧难当,毕竟偷不是光荣的事儿,尤其是不敢见张会计一家人,不过,时过境迁,他家人像什么事没发生,和我父母的关系照旧很好。

联产承包到户后,粮食年年有余,大规模收红薯,牛马骡子靠边站,全用手扒。怎么扒?蹲着,用手搧出红薯轮廓,然后铁铲子沿着搧出的空隙扒,挖,撅,手要麻利,沉稳。扒出的红薯,原汁原味,不伤皮毛。红薯的须子,也杜绝弄掉。须子是保持红薯水分,延长寿命的。红薯扒出后,晒一晒日头,挑回家。码在堂屋地上,晒几个太阳。父亲母亲拓土坯,土坯晾干,掀了东屋的炕,在炕面垒一个红薯窖子,红薯一一摆进土坯窖内,上边盖一层棉被,十分之八用来喂肥家里的年猪,十分之二人吃。秋末冬初,大街上有开三轮车的外乡人,吆喝做红薯粉条,几斤红薯出一斤粉条,我们拿红薯给对方,磨好粉条后,付手工钱他们。东北的红薯粉条,国内闻名,嚼头十足,无论是宴会厅大席,还是居家待客,都是必不可少的食材。

父辈深爱红薯,祖父也是,半生已过,如今久居城市,父母一直不忘每年栽几百株红薯,扒出来,我们回去探望他们,临了,打包一些搁车后备箱,捎回城烀着吃,揍红薯丸子吃,而我带回的红薯,成了搭建我和领导同事间关系的桥梁。

国庆节回乡下帮父母收割玉米,路上遇到早就退居二线的张会计,他满头华发,老得很快,我叫了声,大伯。张会计笑了,继而竖起大拇指,丫头,没想到你出息了,作协副主席,妇女代表,不得了。哈哈,当年你扒我家红薯,我看得真切,你挎着土篮子,蹦高蹽得贼快……

啊?大伯,您看着了,咋没揭发俺?

张会计平静地说,那时候,一个穷字,把人折腾惨了。我怎能怪你呢?现在,叫你去我家拿,你也不稀得去了,老百姓的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有些东西却永远失去了。张会计背着手,走了。

父亲叹口气,张会计的儿女考上大学,定居省城后,极少回来看他和老伴。屯子的年轻人去城市闯荡,没几个回农村发展。父亲这代人坚守土地,城市乡村尚有红薯,粮食供应,我们这代人,“九零后”,“零零后”,对村庄渐行渐远,哪里还保留着一根红薯的位置和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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