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飘忽的童年

2021-03-01 00:58莫景春
大理文化 2021年1期
关键词:童谣夜色萤火虫

莫景春

日子就像一条欢快的小溪,“哗哗哗”地往前跑着。童年就像溪里一条游弋的小鱼,随着亮晶晶的水渐漂渐远……

虫儿飞飞

夜狠狠地把那重重的帷幕拉下,挡住了白天缤纷的光彩,让世界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白天的那种喧嚣和热闹都被无边的夜色淹没了,一切活蹦乱跳的动物都遁迹了:钻进洞的钻进洞,躲到树上的躲到树上。谁也不敢跟这滚滚而来的夜色对抗。夜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只有那只孤独的猫头鹰在“呜呜”哀鸣,倾诉着心中的哀怨,增添了夜的几分苍凉。

夜色的凝重、漫漫,浸透了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一股股浓重的忧郁和压抑弥漫开来,没有人感到一丝的轻松。举目望去,目光找不到歇息的地方,灵魂无力地反抗着这铺天盖地的夜色。只有切断自己骚动的神经,让它麻木,进入静止的休眠,一睡方休。

黑漆漆中,隐隐约约地,一点一闪的微光在流动着,让人孤寂的心为之一振,尽管那光在重重的夜色中是那么微弱,明明灭灭,或者说根本不能照亮什么,但它毕竟是一点光,刺破了沉沉的夜色,让夜感到一丝的颤栗。它会点亮了一颗颗在沉沉黑夜中即将麻木沉睡的心,让他们醒着想着,品味着这珍贵的韶光。

那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振动着细小的翅膀,无声地飞着,远远望去,像是天上一颗慢慢滑动的流星。那微弱的光在努力地闪着,也许是夜色太浓重了,萤火虫细细地在寻找着,或许是一份令人牵肠挂肚的情愫:那位心意绵绵的心上人,此刻的它究竟躲在哪里呢?(科学研究表明,萤火虫光亮是为了寻找配偶)。心上人是否匍伏在一朵美丽的花上,抑或在一片翠绿的叶子中间,不动声色地观察自己,那是如何的痴情!那份纯洁的感情不是那么轻易摘得到的。

萤火虫似乎漫无目的地寻呀寻,那点微弱的光四处游荡,左突右冲,挣扎在这无边的夜色中,勇敢而顽强。它不甘心失败,它相信自己的心上人的那份痴情。也许自己的努力还不够,它要将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展现给她看,既而乖乖投入自己的怀抱,双双起舞。

萤火虫的心是纯洁无瑕的,极少沾染那些污垢。这些曾经躺在潮湿的草堆或灌木丛中以蜗牛等为食的可爱小精灵,渐渐长大,似乎醒悟到生活的真谛,从此不食人间烟火,整天四处寻找那一片片芬芳,拥抱着那甜蜜蜜的花蕊,尽情地享受着上苍赐给自己的美食;待浑身沾满香气四溢的花粉,又寻找另外一片芬芳。口渴了,绝不往阴沟暗河中胡乱地灌上一口,就是清澈的泉水它也不屑一顾,一定要在漫漫的长夜里痴痴地等待上苍喷洒在叶子和花上的甘露,在太阳亲热拥抱的那一刻之前,大口地吮吸着这天外来物,养育着那一份清雅脱俗的气。

这就是一夜都在提着灯笼寻找自己一生美好的梦的萤火虫,执着坚韧。只是少不更事的我们却常常无情地掐断它美好的梦,装进玻璃瓶中。

那是在炎炎夏夜,暑气把屋子烤得像蒸笼一样,吃完晚饭,众人像躲炸弹一样地逃到屋外,大人们围在院子里,男的脱光上衣,露出肉墩墩的上身,“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或闲聊或下棋;女的则摇着宽大的蒲扇“呼呼”地摇着,似乎想把这烦人的热气赶走,却把自家的很多事情不知不觉地摇了出来。一群人在那里“嘤嘤嗡嗡”地聊,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盘旋在院子的上空久久不散。

我们小孩呢,若是月光朗朗的晚上,可玩的东西就非常多了,什么玩打仗啦、捉迷藏啦,大伙都能快快乐乐地把这难耐的暑夜打发走。但一到月黑风高的晚上,大伙就有些犯愁了:黑灯瞎火的,能玩什么把戏呢。此时大家就呆呆坐在院子门口听大人们讲讲笑话,但都是半懂不懂的,没什么兴趣。正当大家愁眉苦脸的时候,有人惊叫了起来:“看,远处有人在提着灯笼找我们呢!”果然,不远处一点微光在慢慢地滑动,在这神秘的夜色中,那该是多么诱人的一个亮点呀!

想想在这无边的夜色中,有数点飘飘悠悠的萤火虫在飞来飞去,忽明忽暗,不甘寂寞,奋然飞行。遥望着这些小精灵,想象着夜色中的萤火虫,心里充满着种种神秘感和憧憬感。田野里、河边芦苇中、乡间小路上一定有着许许多多的萤火虫。它们记住了夏夜的黑暗和漫长,多情地给人间奉献自己的那一点光。

大伙欢呼地跑过去,打着电筒,但那点灯捉迷藏一样地渐渐远去,仿佛是害怕这亮堂堂的光,我们赶紧把电筒黑了,大伙静静地站在漆黑里,又有一亮点轻轻地飞来,越飞越近,飞到了跟前,小伙伴循着亮点轻轻用双手一捧。那亮点落在了手心,一握住,赶紧用电筒一照,原来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屁股还在一闪一闪呢,突然暴露在强烈的电筒光下,那亮点熄了,萤火虫静静地趴在掌心里一动不动。熄了电筒,那光亮又闪了,一扑,飞走了,游荡在夜色。或者用小手往草丛中那么轻轻一扣,合拢的手掌指缝间有一闪一闪的暗光。它们在我小小的手心里闪烁,一明一暗。好像在不断地积聚着力量,才能发出那点点微弱的光。那荧荧的光透过手指的缝隙泄露出来,把我的小手也映得仿佛透明,这常常让我陷入无限的遐想,感觉手握着一个魔王的宝石,幻想着会瞬间给我带来我想要的一切。

接着越来越多的亮点出现了,它们互相追逐着,上下舞动,我们找来洁净的玻璃瓶,追着这些亮点,一扑一捉,捉到一只,就把它扔到瓶子里,比赛谁捉得最多。大伙捉得欢呢,纷纷跑着追逐那闪闪烁烁的点光。

瓶子里的萤火虫越来越多,渐渐积到了半瓶,忽然发现瓶子的周围亮堂了许多,虽然比不上电筒那么明亮,也能依稀照出路的坑坑洼洼。大家可高兴啦,毕竟那个时候手电筒是非常少的,那电池也是很难有的奢侈品。家里有电筒的多是大人半夜干活路照明用,轮不到小孩拿着出来玩耍。

有了瓶子里的萤火虫,用繩子细细地系起,挑到一根坚硬的木枝上,摇摇晃晃的,煞像一个迷朦朦的灯笼;虽然不能很明亮地照着,但毕竟能照着回家的路,而且这光是免费的。于是这炎热的夏夜,漆黑的夜晚,捉萤火虫成了我们乡下小孩的一大乐趣,我们也提着这些清亮的灯笼寻找我们夏夜的梦。

在外面玩够了,可以拎回家,不用再点灯,高高地挂在窗台上。这灯光便整夜整夜地发着幽幽的光。照着我们脱衣服,出去方便;照着我们一夜甜甜的美梦,梦中我们也成了一只轻盈的萤火虫,在夏夜里四处游荡,寻找着自己的梦。这幽幽的萤火灯笼,不知温馨了多少个乡下孩子孤寂单调的梦。

夜色又汹涌地浸过来,窗外是璀璨的华灯,夜已经不敢那样恣肆了,一片灿烂的光芒,狠很地刺痛了我的眼睛,触碰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一只灯笼又在心底幽幽燃起。没有星辰的灿烂,没有月亮的银白,没有太阳的耀眼,茫茫夜色中,萤火虫提着一只微弱的灯笼,愈是黑暗,愈是奋然前行;愈是不甘寂寞,愈要显示自己的存在,生命不息,发光不止。只要人们需要,它就欣然燃烧自己,举着那盏朦朦胧胧、明明暗暗的小灯笼,为人们送去一缕光明,也为自己寻到那一份心仪的梦。

“萤火虫,萤火虫,慢慢飞。黑夜里,黑夜里,风儿吹。怕黑的孩子你快睡吧!让萤火虫给你一点光亮。”

悦耳甜脆的歌声在耳边袅袅响起,温暖着夜里孤寂的灵魂。

长不大的童谣

童谣到底有多老?谁也说不清,爷爷的爷爷的童年到来之前就长出来了,但它总长不大,到孙子的孙子,它还是那副模样:鲜嫩,水灵。它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母亲的嘴边,等待着一个又一个的童年——怕童年的孤单,怕童年的寂寞。童谣如一朵孱弱的小花,悄然开放,发着淡淡的幽香,温馨着草样的童年。

也许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有刺鼻的气味,有混浊的空气,有寒冷、有潮湿,小孩总是哭闹不停,特别是要睡觉的时候,总觉得这里冷了那里又热了,浑身不舒服,害得家人抱着东游西晃,总难以安静下来。此时母亲的嘴里轻轻地哼着“小燕子,回来了”,声音拖得软绵绵的,温柔无比,却像是一副镇定剂,竟让哭闹的小孩乖乖地安静下来。那小孩睁着眼睛,望着母亲一张一弛的嘴唇,襁褓里的小手不自觉地摇着、晃着,似懂非懂,慢慢地,最后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似乎是到童谣里找可爱的小燕子去了。

孩童像小燕子一样慢慢地长大了,童谣也跟着长大了,他们不再乖乖地躲在母亲那温暖的嘴里了,挣开母亲温暖的怀抱跌跌撞撞走出来,“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蹦蹦跳跳的小白兔带给蹒跚学步的小孩很大诱惑。姐姐在前面拍着手,时而竖起两手,像是小白兔的两只耳朵,唱着歌,呼叫着让小孩迈着一步又一步。有了童谣作钙质,童年终于能稳稳地走路了,像一只可爱的小白兔一样,满屋里跑,惹得大人们不禁呵呵地笑。童谣渐渐地在心里哼成了一曲优美的旋律,久久盘旋在幼小的心灵。

在童谣的陪伴下,小孩是越发调皮了,在家里是待不下了,或是跑到溪边河岸,或是滚到软绵绵的草地上。炎炎夏日,趁着大人们都外出劳动,便约上三五个伙伴顺着河堤柳岸,扒开茂密的草丛,一路哼着“又出太阳又下雨,又讨老婆又嫁女”的童谣,一路跑到了一条亮晶晶的溪边,丢开身上的衣物,赤溜溜的像一条条泥鳅,迫不及待地跳进了小溪,溅起一朵朵浪花。小伙伴们尽情地嬉戏、玩水,哼着刚从姐姐或母亲嘴里学到的童谣,让干巴巴的童谣被溪水打湿了,变得湿润而灵动,将毒辣辣的阳光消融在清澈溪水里,冲走一夏的热气。互相泼水、打水仗,像一条滑动的鱼在水里鉆来钻去。玩累了,便在小溪的一角,用石块和泥土围起一个小池塘,双手作瓢,你一手我一手地把池塘里的水舀干。那一角是水滞留处,竟然也蹦出些小鱼、小虾、螃蟹来。小伙伴们高兴极了,哼着《捉泥鳅》的童谣,手忙脚乱地捉,塞到自己的小裤兜里。等着回家煮晚饭的时候,顺便把这些小东西丢到火堆里烤。没过两分钟,鱼香虾香飘满了整个屋子,惹得那些狗儿猫儿都围过来,自己则津津有味地嚼着那些烤熟的鱼虾,跟童谣混在一起嚼,有滋有味的。

慢慢地,童谣便跟游戏游呀游在一起。炎炎夏夜,朗朗的月光下;冬日农闲的院子里,总少不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孩子尽情地唱呀跳呀,像一个大的磁场,吸引来了那些老大不小的大人们。他们聚到一块,你追我赶地做游戏,甜脆脆的童谣此起彼伏,真是热闹极了。要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了,小伙伴们便围成一个圆圈,先由其中的一个小伙伴独唱一支童谣,唱一字顿一下,依次点一个人;唱着唱着,童谣快唱完了,最后的字落到谁的身上,谁就被拉出来扮演老鹰。把规则讲清楚后,这童谣便一字一顿地唱开了:“一根竹子十二节/谁人打屁我晓得/不是老板就是客。”唱着歌的人像个幽灵一样在大伙的背后转悠着,每唱一个字,手就拍到一个人的背。大伙闭着眼睛,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在不断移动着,不禁在心里默念着:千万别最后拍到自己哦!每拍一次,心里就紧张一阵。终于,“客”声很响亮地拍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唱“客”字的时候,唱的人故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有人被拉出来了,大伙的心像落了一块石头,长长地舒了口气。被拉出来的人便很难为情地出来扮演老鹰;那领唱的人便当老母鸡,张开双臂;其余的人扮演小鸡,一个牵着一个的衣角,躲到“老母鸡”的后面。“老鹰”拼命地抓着“小鸡”,直到抓住了,这只“小鸡”就变成“老鹰”,凶巴巴地去抓别的“小鸡”去了。欢呼声唱歌声搅在一起,童年就是这样的无忧无虑。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 声声童谣叫走了一个又一个快乐的夏天,也渐渐唱大了穿着开裆裤的我们。我们开始看不起那单纯而又短促的儿歌了,我们渐渐地看不起童谣那种稚气了,总是唱什么狗呀、猫呀、太阳公公啦,这些小动物令人不屑一顾。我们要想什么大汽车、长火车嘀嘀呜呜跑,于是便很少哼童谣了,最后把它装进书包里,昂首挺胸,高高兴兴地像个大人一样,大模大样地上学堂了,又把书包里的童谣留给还在童年的弟妹们,自己则高声地朗读起“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的古诗了。

我们是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可童谣总是长不大的,总是留在开裆裤里、几颗乳牙缝里,当这些开裆裤换成了笔挺的西裤时,童谣又怯怯地回到穿开裆裤的人群中等待着自己的主人,当曾经甜蜜蜜唱过它的主人变得白发苍苍时,它依然是“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的纯真。没有风风雨雨的沧桑,依然是阳光下一只自由自在飞着的小蜜蜂,一条清澈小溪里的小鱼,无忧无虑。

唱过童谣的爷爷奶奶走了;童谣留给白发苍苍的爸爸妈妈,他们也唱不起了;躲在青春的门坎的我们,声音已有些沙哑;童谣依然稚气,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有的只是大人们无尽的关怀和疼爱。童谣长不出一丝皱纹,永远光洁滑亮。

从心头碾过的火车

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二哥是最了不起的人物。他是全村里唯一坐过火车和到过最远的地方的人。只要他一坐下来,一开口提火车,村里男女老少,纷纷聚拢来,看他唾沫横飞地吹。

“那个火车长着呢,这头望不到那头,比村前那条河还长呢。”

“轰轰的声音比天上打的雷声还要大。”

“火车上的人可多啦。长长的车厢就像一条拥挤的街道一样,还有卖糖果的,还有免费的开水呢。”“才一元钱呢,我们就坐到城里了。”

二哥初中毕业时,为了长见识,他们的班主任带他们到城里看学校,坐火车转了一圈,谁知这一转竟让他成了村里最骄傲的人。

长长的,还有卖糖的,还有开水?那时连汽车都很少见过的我们,听着二哥绘声绘色的描述,在我们丰富的想象里留下最好的画面,连做梦都有火车“轰隆”地在我们心头碾过。我们村是一个毛南族和壮族家居的小村,只有一条泥泞的山路静静地伸出山外,到十几里外的集市赶街,要么是走路,要么是赶着马车。村里有几台公社送给的拖拉机,跑起来“嘟嘟”响,比马快些,那时大多是运粮食用的,平时是不轻易开的,能坐着拖拉机去赶一趟集市,就可以成为你吹牛聊天的本钱。

那时火车已经从我们附近乡镇经过,可对我来说,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因为从我们这小山村到火车站要走几十里的山路。我们这些毛头小孩怎敢走,大人们整天在田间地头劳作,风里来雨里去,火车想都不敢想。村里一直是除了上初中的二哥能讲讲火车,其他的人心里只有火车碾过的隆隆声,只有一个劲地想象。

读了初中,学校离火车站也还有十多里的路,火车那“呜呜”声已经依稀听见,把我们充满好奇的心撩拨得痒痒的。但要想看到火车也不容易,要走十几里路,每天还要上课,学校规定不能乱跑,怕我们这些山里来的小孩走丢了。

但火车的隆隆声一直在我们心头碾着,终于有一天火车从眼睛里碾过。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阳光灿烂,我们没有回家,而是抄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心里叨念着那隆隆的火车声,赶往几里之外的火车站。

远远地看见火车站了,大伙欢呼雀跃。一排排红砖灰瓦的平房依傍在一个小山脚下,一条直直的钢轨从房前穿过,锃亮钢硬。房前铺着一层层厚厚的水泥,砌成比铁轨高出一米多的平地,听人说那是站台。几条钢轨错综交叉着,没见什么火车,只见几个锈迹斑斑的车厢停在那儿,铁轨上三三两两地走着些人,我们有些失望。这就是在心底埋藏许久的火车?我们稚嫩的脸上写满疑惑。

突然,走在铁轨上的人有些慌乱,急急走开。一个戴着大盖帽的人,手挥旗子在拼命地赶着人,嘴里不停地吆喝着。接着“呜呜“的火车声从远处飘飘而来,渐渐而近。大伙兴奋起来,纷纷涌上站台,伸着头,好奇地等着那传说中的火车。

一股浓浓的烟在远处飘着,越来越近,在铁轨的那一头,一个黑点出现了,那黑点越来越大,渐渐地拉成了一列,那车头上的黑烟越冒越浓,铁轨微微颤动。那灰黑灰黑的车身“咣当咣当”疾驰而来。待我们看清楚,“呼”的一声,那火车便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刮过的风让我们有些踉跄,风使劲往脸上扑,脸感觉有些灰蒙蒙的,一摸竟是一层层黑黑的屑末。人们说这是运煤的火车。那黑不溜秋的身子让我们感觉有些失望,那还有洁净漂亮的客车呢,它要等到煤车过了才来,耐心地等吧。

我们继续坐在站台上,这时聚的人越来越多,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仿佛出远门似的。人们三五成群地站在站台上,有说有笑地等着,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在这儿能坐上火车,一溜便溜出我们这山旮旯,到外面广阔而精彩的世界,别的车没能跑那么远,怎么不感到幸福?

又是“呜呜”的鸣声,原先散乱在站台上的人们骚动起来,自觉地排成队,在一个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的人的指挥下,静静地望着那缓缓而来的车。

“嚓”的一声,火车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停靠在了站台边。我们能真真切切地看到火车了。站在这头,我们望不到那头,前面几节是墨绿色的。开着窗子,车内人头攒动,匆匆走动着。有人还把头伸出窗外,左顾右盼地看着,一脸的幸福。我们很是羡慕,不知这长长的火车要把他们带到哪儿去。每个车厢都开着一扇门。人们摩肩接踵,背上扛着包拼命地挤着,上上下下,过道里还站满了人,挤上去的人都背着一个个遥远的梦想,让火车带着他们抵达。

这还是一辆人货混装的列车,这是广西重点的一个矿区,直通贵州的茂兰,是全国难有的无烟煤区。火车从我们深山老林穿过,搬进了一大群广西各地的工人,又把一厢满载煤矿的乌黑运出去,还有这里的一些特产,源源不断地运出去,比如木材等。铁路穿过的地方灰黑的土坯房不见了,渐渐建起的是平整稳固的小泥房。那些很少出到山外去的人,也纷纷踏上火车,到外面寻找自己的梦。

那时的公路都坑坑洼洼,一下雨车子没法走。客车也少,坐个汽车,颠簸颠簸一天还没到县城,车票需要几十块钱,够家里几天的油盐,心疼呢!而火车,刮风下雨照样“呜呜”地跑,速度也快。呼呼地使劲跑,没半天时间走出县里跑出地区。出去的人做梦都想到火车,带点零散东西去卖也能背上车厢,放到货架上就行了,轻捷方便。

火车就这样无时无刻不在我们这些山里的毛南小孩心里碾过。那长长的车身就像我们一個个遥远的梦,也在各自暗暗下定决心:好好读书,只有到外面读书才有机会坐那长长的、快速的火车。火车在拉着我们长长的梦想。

初中终于毕业了,我考上外地的一所中专,那是离家乡数百公里外的地方。我能坐火车了,拿着通知书,我狂奔在校园里,似乎坐火车比升学更有吸引力,坐到干净柔软的座位上。我兴奋不已,窗外的树呼呼地一棵跟着一棵往后跑,远处的山坡也一座跟着一座往后退……

后来,我到北京读研究生,坐到了城市,还跨越长江、跨过黄河。列车像一条巨龙载着我在祖国大地奔跑,把儿时的梦想一一运来,实现了山里一个毛南小孩的梦想,成了村里令人骄傲的人。

早起的花

西风紧,一切归于寂寞。清脆的鸟声走了,五彩缤纷的花儿不见了。

晨光微微,我再起怎么早也早不过一朵花。

秋天的太阳也不如夏天那样急急忙忙,只在不远的田野慢慢地透出半张脸。校园里冷冷清清的,疲惫的学生仍在甜蜜的梦乡之中。微微起的风是一天比一天凉,夏天那种因热暑膨胀了的喧闹也渐渐冷了下来。晶莹的露水落在枯黄的草叶上,在微微的晨风中一闪一闪的,更让人感到一丝丝的凉意。

趁着没人的时候,想赶紧到学校食堂的热水房打上几壶热水,洗洗脸、刷刷东西,待人多的时候熙熙攘攘,排上个半个时辰都没轮到。早起好些,我更清闲。

学校的食堂旁边有一块闲地,太狭小又偏僻,估计派不上什么用场,只好任由它随意地长些什么东西,平时那儿倒是葱葱茏茏的一大片,而自己备课、上课、改作业一件接一件,根本没闲心去看过那儿会长些什么东西。

今天又是步履匆匆,人迹稀少,有些许清闲,心没有那么紧皱皱的,便随意东张西望。不意间,一股淡淡的香气飘进了鼻翼,轻轻一吸,倒是清香几分,是什么花起得那么早?平时,花儿只是等到暖乎乎的阳光热情地拥抱一阵后,才羞答答地开,而现在是什么花竟然不把太阳放在眼里?反正还早,也不急着回家,我索性放下水壶,循着花香寻来。

又是那片荒地,秋天已经把这里梳理得萧索,那些在夏天争先恐后长着的各种花草,如今已是大半零落,疏疏朗朗。但只有一丛丛、一簇簇的绿意爬在校园的围墙上,让人感觉到夏天都跑到它身上去了,一副对秋天凛然的样子。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簇簇绿色举着一个个小喇叭,高高地举起,有些是“一”字排开,像是学校里的仪仗队。那大开的喇叭,似乎要发出嘹亮的号角,唤醒这仍在沉睡中的大地。

哦,是牵牛花!很亲切,很令人爱怜的花,仿佛是映衬清秋似的,那花浅蓝浅蓝地开着,最多是夹杂些洁白的花,让人感到了秋天很雅气、很清淡。那花缀在墙上,又像是秋天一双双深邃的明眸,先吹着喇叭把大地唤醒,又睁着双眼,看着坦阔的大地如何在晨光一一展开。

这可爱的蓝色精灵,似乎比人更敏感,更殷勤,每每清秋到来,鸟儿花儿都销声匿迹了,只有它在辛勤地勾画着秋天美丽的色彩,从夏天一路画来,涂满寂寞的秋天。以前没什么玩的时候,我们便想到这平日不怎么喜欢张扬自己的花,便爬上自家的篱笆墙,摘下三五朵,模仿着大人夹烟的姿势,左右耳边各夹上一朵;另有一朵便拿着手里,支到嘴边“呜呜哇哇”地喊,像是吹着心爱的小号角。一股馨香自嘴唇边款款吸进鼻子,惬意极了。但我们遗憾的是没见过花开时的情形。

母亲常常说,谁也没有这喇叭花勤快,天没放亮,它便早早地开放,吸纳第一缕阳光,向人们释放一口口新鲜的空气,这个世界就弥漫在这花的馨香之中了。

小时候的自己,那么的争强好胜,听着母亲如此津津地夸奖一朵花,心里很不舒服,便暗暗下定决心,要跟花儿比一比,谁起得更早。

因为一心都想赛过花,头天晚上睡觉时便和衣而睡。母亲好生奇怪,我也只是对她诡秘地笑笑,天机不可泄露,待比牵牛花起得更早了,再骄傲地向她宣布,让她惊喜万分,把对花的那一番赞赏转给我,看那花有什么了不起的。

谁知眼睛一眯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沉沉的被母亲劈柴做早饭的声音惊醒了,我赶紧一骨碌爬起来,一句话也不说,直直往菜园的篱笆墙冲去。我知道母亲是村里起得最早的,家里的很多事情都需要她去做:挑水、煮豬潲、做早饭热水、喂猪喂牛……一件接一件。待把家里的活儿都做完了,让我们吃饱早餐,背着书包高高兴兴上学去了,她才扛起锄头兴冲冲地向田间地头赶去。母亲劈柴的时候,应该是她已经把水缸挑满了,准备煮东西了。平时被惊醒的时候,我知道天还没亮,还能睡上个回头觉,等待母亲使劲地摇醒自己,我才慢悠悠地起来,吃了早饭上学去。而这一回,天应该还很早,我应该能看上牵牛花的开放了。

出了门,天边才是蒙蒙的鱼肚白,够早的了,村里只有零零星星起来的一些干活的老人,挑水的,砍柴的。他们见到我都很惊讶:一个伢儿起那么早干嘛?我心里很是高兴,感觉早上的空气真清新。

没到篱笆边,一阵熟悉的馨香已经渺渺地飘来。花已开了!我不由得有些泄气了,赌着气冲到那儿,只见一朵朵淡蓝色的小花精神抖擞地挺在那儿,仿佛在嘲笑我的迟到。

回到家,我没好气地跟母亲说,明天你起的时候顺便叫上我。母亲很奇怪,起那么早干嘛?我只是笑笑,还是不想告诉母亲。

第二天,母亲早早地叫上了我,我很艰难地睁开眼睛,似乎还是三更半夜:一切都那样静悄悄的。村里只有几条狗在幽幽地吠着。我实在无法爬出那温暖的被窝,但一想到那牵牛花的神气样,还是咬紧牙关,爬了起来,匆匆往菜园赶。

我迫不及待地冲过去,一路没有飘来馨香。肯定还没开,我兴奋了,脚步更快了。但待到那疏疏的篱笆时,我又傻了眼,那花已经挺挺地开了。我又输了,真想痛哭一番。一转身,母亲已站在了身后,天已有些微微亮,她一看到站在篱笆前手掐着几朵牵牛花而有些灰心丧气的我,一把抱住我,喃喃地说,傻孩子,那花大多是在鸡叫头遍的时候就已经开放了,那时我们才刚刚睡一会儿,怎能起得来呢,连妈也起不过它呢。

哦,原来如此,我服了,但记住了:花儿起得那么早,自己也不能睡懒觉。

想到童年的那些事,我不由地对在晨风中微微飘摇的花儿笑了笑,投去了充满敬意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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