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坚
颜真卿走上仕途之后,基本上处于李唐王朝的乱世,先是安史之乱,后是藩镇割据。朝廷之上,又先后有杨国忠、李辅国、元载、卢杞等奸佞之徒得势弄权。然而,对于乱局,他敢于担当;对于奸佞,他疾恶如仇;身陷绝境,他临危不惧。可谓乱世凸显忠孝,生死俱存大义。
首举义旗
安禄山原是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河北就在他的辖内,他在范阳起兵作乱时,“所过州县,望风瓦解,守令或开门出迎,或弃城窜匿,或为所擒戮,无敢拒之者”。唐玄宗还在梦乡之中,陆续传来安禄山反的奏报,他“犹以为恶禄山者诈为之”。等他确知安禄山反,而“河北郡县皆风靡”而降时,曾感叹:“(河北)二十四郡,曾无一人义士邪!”其实,义士是有的,时任平原太守颜真卿即是其一,他早就看出安禄山要举兵反叛,借“霖雨”之机,修筑城壕,扩充兵源,充实仓库。安禄山还真没有把颜真卿当一回事,以为他不过是一介书生。直到起兵谋反,还发公文要颜真卿率领平原、博平二郡的七千兵马为他守卫黄河渡口。但他打错了算盘,在他辖下的平原太守颜真卿,不但没有听从他的指令,还派平原司兵李平“间道”报告朝廷安禄山的叛逆。同时又派人藏匿讨伐叛军的文告到其他州郡联络,得到许多州郡的响应,包括其从兄颜杲卿为太守的常山郡。唐玄宗得到李平的奏报时说:“朕不识颜真卿作何状,乃能如是!”
颜真卿招募勇士,十天即募得勇士万余人,讨伐安禄山的战前动员,他说得失声痛哭,说得勇士们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安禄山指使其党羽段子光以李、卢奕和蒋清三人的头颅在河北地区各郡县招摇。颜真卿抓了段子光,将他腰斩示众;又用蒲草做人身续接在李等三人的头颅上,将他们装入棺材,厚葬祭奠。颜真卿派人联络的其他州郡也都有所行动,河间郡司法李奂杀了安禄山所任命的长史王怀忠,清池县尉贾载和盐山县尉穆宁一起杀了安禄山任命的代理景城太守的海运使刘道玄,饶阳太守卢全诚占据郡城不接受安禄山的招降,灵昌太守李随派人过黄河杀了安禄山任命的博平太守马冀。颜真卿被任命为户部侍郎,辅佐李光弼征讨叛军。
就这样,颜真卿率先举起了讨伐安禄山叛军的义旗。
颜真卿“乃能如是”,而不同于那些“望风瓦解”的州县长官,或是“开门出迎”,或是“弃城窜匿”,或是“为所擒戮”,取决于其政治素质。其一,他有高度的政治敏感,对于安禄山的叛逆有所察觉并有所防备,不像那些州县的守令事出突然,手足无措。其二,他有可贵的政治担当,他知道不少州部的守令,其实并不想顺从甚至也想反抗安禄山的逆行,但怕仅以本之力抵抗叛逆无异于以卵击石,又没有气魄举起义旗,颜真卿看准了这一点,于是挺身而出。其三,他有不怕牺牲的政治品格,早已作好随时为国捐躯的思想准备,所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为保命而“开门出迎”或“弃城窜匿”。
颜真卿善于“借力”,对安禄山叛军的打击不可小觑。
颜真卿欲与颜杲卿连兵断绝安禄山的后路,阻止安禄山进攻长安。颜杲卿不负颜真卿之所望,设计捕杀安禄山的部将李钦凑并“尽缚其党”,擒获奉安禄山之命去幽州征兵返回的金吾将军高邈和来自东京洛阳的何千年,又用何千年之策,向张献诚陈说利害,不战而屈其兵,并命崔安石晓谕诸郡:“大军已下井陉,朝夕当至,先平河北诸郡。先下者赏,后至者诛!”如此这般,“河北诸郡响应,凡十七郡皆归朝廷,兵合二十余万”。
一个叫李萼的年轻人来找颜真卿,要颜真卿借兵清河郡。他说清河是平原的邻郡,那里的“财足以三平原之富,兵足以倍平原之强”,如今河北诸郡都把颜真卿看作国家的长城,清河有难,希望颜真卿能出兵相助,他也想借此看看颜真卿的度量。颜真卿和他的部属都有点犹豫不决,认为平原兵新集,那时尚不宜分兵。李萼又写信给颜真卿说:“清河去逆效顺,奉粟帛器械以资军,公乃不纳而疑之。仆回辕之后,清河不能孤立,必有所系托,将为公西面之强敌,公能无悔乎?”一番话说得颜真卿恍然大悟。这似乎是清河郡向平原郡借兵,其实也是借力于平原军,包括财力与兵力。于是不但“以兵六千借之”,而且听取李萼所献的破敌之策,“引兵先击魏郡”,血战一天,收复魏郡,军势大振。
颜真卿的义举,其意义更在于提振各地讨伐安禄山叛乱的士气。
唐玄宗李隆基在安史之乱中的表现不佳。安禄山叛乱之前毫无觉察,叛乱之始想灭此朝食,一旦战事不利,又仓皇出逃。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也是颜真卿“以蜡丸达表于灵武”,又将赦书颁下河北诸郡,并派人颁布于河南江淮。史书称:“由是诸道始知上即位于灵武,殉国之心益坚矣。”颜真卿此举,再次提振各地平叛的士气。
当然,这个时候,颜真卿已不再是平原太守,而是河北招讨采访处置使,又被刚刚即位的唐肃宗任命为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了。
疾恶如仇
忠奸善恶,犹如水火冰炭,很难相融。颜真卿后来到朝廷当官,对于那些权势熏天的奸佞之徒,总是遏制不住那种几乎是天生的厌恶。那些奸佞之徒对于颜真卿所能做的几乎也千篇一律,就是借皇帝之手,将颜真卿逐出朝廷,贬他到地方上去任职。
唐肃宗时,宦官李辅国与皇后勾结干预朝政,并以皇上的名義行事,高居于百官之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李辅国还做了不少似乎是维护刚刚即位的唐肃宗之最高权力的事,而削减已经离位的唐玄宗的各种待遇,甚至逼迫唐玄宗从兴庆宫搬到太极宫,企图用这种手法讨好唐肃宗,巩固自己的权位。时任刑部尚书的颜真卿十分厌恶这种做派,于是首率百官上表唐肃宗,请问太上皇的起居到底是怎么回事,“辅国恶之,奏贬蓬州长史”。(《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七》)
唐代宗时,元载为相。此公原是靠与李辅国相结而得意于仕途的,后见唐代宗讨厌李辅国,就帮助他剪除了李辅国,由此获得唐代宗的信任,于是飞扬跋扈,独揽朝政。郭子仪收复长安之后,唐代宗从陕州启程返京。时任左丞的颜真卿请求唐代宗先拜谒祖宗陵庙,然后回宫,受到元载的阻止。颜真卿愤怒地说:“朝廷岂堪相公再坏邪!”其实,先谒祖宗陵庙还是先回宫殿,出入并不太大,但由此可见颜真卿对元载的厌恶,而元载对颜真卿也“由是衔之”。(《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九》)
真正事关国家兴亡的,是颜真卿谏“论事者先白宰相”之举,名义上是皇上为防止“群臣之为谗”,其实是元载想堵百官之口。因而颜真卿上疏称:“郎官、御史,陛下之耳目。今使论事者先白宰相,是自掩其耳目也。”颜真卿在奏疏中说到“天宝以后,李林甫为相,深疾言者,道路以目。上意不下逮,下情不上达,蒙蔽喑呜,卒成幸蜀之祸”的前车之鉴,尖锐地指出,即使那个时候,还“不敢明令百司奏事皆先白宰相”,告诫唐代宗不要孤立自己,到时悔之莫及。元载当然懂得颜真卿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闻而恨之,奏真卿诽谤”。唐代宗也不辨是非,将颜真卿贬为“峡州别驾”。(《资治通鉴·唐纪四十》)
其实,早在唐玄宗时,颜真卿已在朝廷任职,也是因为与权相杨国忠格格不入,而被杨国忠贬去出任平原太守的。
在此类奸佞之徒中,心肠最毒、手段最阴的,还得数唐德宗时专以美言杀人的权相卢杞。那个时候颜真卿的官职是太子太傅。说起来,他与卢杞还有渊源。前面说过,安禄山反叛的时候,曾指使段子光以李、卢奕和蒋清三人的头颅在河北地区各郡县招摇,其中卢奕就是卢杞的父亲。那时候,是颜真卿杀了段子光,为卢奕等三人报仇并将他们入殓厚葬的。卢杞与颜真卿不是一路人,总觉得颜真卿碍手碍脚,也与以上几位一样,想将颜真卿“出之于外”。颜真卿早就看出卢杞的心思,直截了当地对卢杞说:“先中丞传首至平原,真卿以舌舐面血。今相公忍不相容乎!”颜真卿说的“先中丞”,正是卢杞之父卢奕。对于颜真卿此言,卢杞的反应,《资治通鉴》写的只有十个字:“杞矍然起拜,然恨之益甚。”
几年之后,李希烈作乱,唐德宗问计于卢杞,卢杞回答说,李希烈是年少气盛的骁将,恃功骄慢,一般将佐不敢也不能劝阻他,得有“儒雅重臣”前去宣示圣上的恩泽,向他陈述“逆顺祸福”。如此,“希烈必革心悔过,可不劳军旅而服”。卢杞推荐的这位“儒雅重臣”正是颜真卿。卢杞的话说得很好听:“颜真卿三朝旧臣,忠直刚决,名重海内,人所信服,真其人也!”唐德宗或许不知道卢杞的真实用意,于是命颜真卿到许州宣慰希烈。然而,此诏一下,“举朝失色”。(《资治通鉴·唐纪四十四》)因为谁都知道,“儒雅重臣”颜真卿此行意味着什么。
临危不惧
颜真卿奉命许州,可谓义无反顾。尽管他也明知卢杞是想将他置于死地,但仍然将此行当作去执行一项重大的使命。与颜真卿同行的郑叔则劝他稍作逗留,或许皇上会改变主意,收回成命。但颜真卿丝毫没有这样的念头,只说是“君命也,将焉避之!”同朝为官的大臣李勉一面上表称“失一元老,为国家羞,请留之”,一面又使人追赶并挽留颜真卿。颜真卿给他儿子留下一封书信,只命他“奉家庙、抚诸孤”。(《资治通鉴·唐纪四十四》)
颜真卿刚到许州,正要宣读诏书,李希烈就“使其养子千余人环绕谩骂,拔刃拟之,为将啖之势”,似乎要把他一块一块地割下来吃。面对这种阵势,颜真卿“足不移,色不变”,可谓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李希烈见这一出吓唬不了颜真卿,即“以身蔽之,麾众令退”,将颜真卿安置在馆舍,以礼相待,又让已经叛降李希烈的汝州别驾李元平说降颜真卿,却被颜真卿骂得无地自容。
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纳等四位已经割据一方自称为王的节度使各派使者来许州向李希烈上表称臣,劝李希烈即位称帝,这四位使者“拜舞”于李希烈前,对李希烈说:“都统英武自天,功烈盖世,已为朝廷所猜忌,将有韩、白之祸,愿亟称尊号,使四海臣民知有所归。”李希烈被他们说得飘飘欲仙,兴致勃勃地召来颜真卿,对他说:“今四王遣使见推,不谋而同,太师观此事势,岂吾独为朝廷所忌无所自容邪!”颜真卿回答说:“此乃四凶,何谓四王!相公不自保功业,为唐忠臣,乃与乱臣贼子相从,求与之同覆灭邪!”过了一些日子,李希烈又让颜真卿与这四位使者同宴,这四位使者说:“久闻太师重望,今都统将称大号而太师适至,是天以宰相赐都統也。”颜真卿义正词严地说:“何谓宰相!……吾年八十,知守节而死耳,岂受汝辈诱胁乎!”并自豪地告诉他们,当年那位骂安禄山而死的颜杲卿,正是他的兄长。他是打定主意要像颜杲卿那样“知守节而死”的。说得这四位使者“不敢复言”。李希烈又派甲士十人在馆舍中守着颜真卿,并当庭掘坑,扬言要将他活埋。颜真卿神色怡然,对李希烈说:“死生已定,何必多端!亟以一剑相与,岂不快公心事邪!”软硬兼施一概无效,李希烈只得“谢之”了。(《资治通鉴·唐纪四十四》)
颜真卿只是在李希烈将荆南节度使张伯仪的旌节以及被俘将士的左耳拿给他看时,方才“号恸投地,绝而复苏,自是不复与人言”。
兴元元年(784年),唐德宗颁制赦免朱之外的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藩镇之罪,让他们“咸以勋旧,各守藩维”,田悦、王武俊、李纳皆上表谢罪,只有李希烈自恃兵强财富“遂谋称帝”,还派人去向颜真卿请教登基的礼仪。颜真卿拒绝说:“老夫尝为礼官,所记惟诸侯朝天子礼耳!”李希烈又派其将辛景臻对颜真卿说:“不能屈节,当自焚!”并在颜真卿居住处堆薪灌油,颜真卿从容不迫走向火堆,却被辛景臻阻止了。(《资治通鉴·唐纪四十五》)
李希烈一直威胁颜真卿,一再容忍颜真卿,是想让颜真卿为他所用。他懂得,像李元标这样的降将是没有感召力的。但这样的时间不会持久,颜真卿终究不会为其所用。当李希烈得知李希倩被诛时,终于抑制不住心头之怒,派遣中使去杀颜真卿。中使对颜真卿说:“有敕。”颜真卿以为是朝廷派来的使者,按礼而拜。中使说:“今赐卿死。”颜真卿就起了疑心,说:“老臣无状,罪当死。不知使者几日发长安?”中使说:“自大梁来,非长安也。”颜真卿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说:“然则贼耳,何谓敕邪!”(《资治通鉴·唐纪四十七》)他说完这句话后就被缢杀。真像颜杲卿一样,至死而骂不绝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