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亲

2021-03-04 07:32阎海东
都市 2021年2期
关键词:草药孩子

1.寒流

寒流正在广袤无边的西伯利亚形成。寒流不是无形之物,它推动着巨大的旋涡状云层,从荒凉寒彻的图瓦盆地和普托拉纳高原出发,向南缓慢地移动。巨大的、层层叠叠的壮阔云影,正投射在深蓝色的贝加尔湖面上,投射在寒风中枝叶震动的原始丛林,生活在地面上的人们,几乎察觉不到它的移动。

这是理所当然的,人们对一些巨大的变化,往往难以察觉。

从业十四年的媒体记者马渡,坐在逼仄陈旧的阳台上,隔着新刷了灰漆的阳台栅栏,正享受着午后温和的阳光。初冬午后的阳光,与人类保持着年度最佳状态的和谐。这暖暖的阳光,会让马渡想起无数个童年的黄昏。如果内心足够平静,他就可以坐在此刻的阳光里,一直这样想下去。

在马渡遥远的记忆里,童年的黄昏,正是这样暖意十足的金黄色,无论是夏日暴雨后夕阳照彻高原的时刻,还是冬日黄昏落雪后站在沟壑边缘眺望的时刻——这温和的金色,像是一种久久回荡着的呼唤。当然,如果从这种迷幻的回顾中清醒过来,你就会意识到,窗外的金黄色,大部分是高大浓密的银杏树渲染出的结果。

电视机里的女播报员在描述向南推进的西伯利亚寒流及其将要影响的区域。年近不惑的马渡,已经养成了对天气预报十分敏感的习惯。寒流将影响北方大部分地区,包括内蒙古东北部,华北黄淮大部分地区,以及中西部地区,未来一周内,我国北方地区,将迎来大面积降雪。

马渡的故乡在关中西北部的黄土高原,基于最基本的知识积累,他从小就知道,黄土高原,正是几百万年来北半球的季风不断搬运西伯利亚沙土的结果,也就是说,他从小赖以生存的土地,基本上来自西伯利亚。由于这些不易察觉的原因,他潜意识里总是对西伯利亚充满好奇。

因此,在2009年秋天,马渡曾精心策划过一个选题,大篇幅报道西伯利亚中国移民的情况。这个选题,得到了曾在驻蒙古使馆主持工作的一位领导的大力支持,因而进展十分顺利。从满洲里出发,顺利到达布里亚特的首府乌兰乌德市,他因为眼前的世界而感到自己的局限和无知。清冽空旷的城市,大街上零散行走的顶着满头白雪的人,让他从头到脚感到一种异样的清醒——置身于冷冽空旷的环境中,人对自己身体的感受会特别清晰。

那时,马渡相当热爱他的这份职业。

此刻,因为电视机里关于寒流的信息,马渡开始清晰地回想起贝加尔湖,蓝得令人双眼变得清澈的贝加尔湖。由于一首歌的原因,妻子也十分向往贝加尔湖,多次构想过关于贝加尔湖的浪漫之旅,因此,带着老婆孩子重温贝加尔湖,是他的一项计划。

当然,此刻,这些都无关要紧。回到现实中,马渡关注寒流的信息,更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一个切实负责的父亲。天气将发生剧烈变化,意味着需要及时地给孩子添加合适的衣服。与身为公司职员的妻子不同,十几年的媒体工作,为马渡带来相对宽松的工作状态,照顾孩子的责任,便顺理成章地向他倾斜。相对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状态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是一个合格的中产吗?恐怕不能这么认为。他把目光从阳台转回室内,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日常生活的小空间,不到六十平方米,采光效果也相当令人遗憾。这套位于北四环与北五环之间的老房子,少说也有二十年房龄了,而他们买下它并住进来,才不到十年。要不是妻子在恋爱时逼他筑巢,以马渡浪荡的性格,恐怕这样的房子也不能得到。后来,房价以惊人的速度攀升时,买房这件事就成了妻子切切实实拿来说事的资本。换句话说,在妻子眼里,马渡并不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作为筑巢动物,尽管经常抱怨,妻子却想方设法把屋子弄得简洁有序而不失温馨,为此,她不得不总是大张旗鼓地扔掉多余的东西。真是难为她了。毫无疑问,妻子在光鲜亮丽的写字楼里平庸而琐碎地忙碌着,而他能悠闲地坐在午后的阳台上胡思乱想,正是因为他需要按时准点地去七公里外的实验小学去接孩子,然后陪着孩子去课外补习班。

妻子的风格带动整个小家庭,因此,九点之前的生活节奏如此仓促,经历三年多的反复折腾、博弈和调试,孩子已经建立了良好的习惯。最重要的事情是,所谓补习班,的确解决了很大的问题——自认为是高才生的妻子,在最初半年的家庭作业辅导过程中,其信心被逐渐瓦解,最终接受了马渡“不负责任”的建议。孩子的作业,在七点钟回家之前,全部都在补习班解决,并且孩子可以在班上保持妻子可以接受的成绩排名,如此,家里几乎就风平浪静了。

妻子和孩子睡在一个房间里,两支单人床,像宾馆里的标间,一盏淡绿色灯罩的台灯,放置在两张床之间,此刻,妻子正在对孩子进行“有益的补充”。

妻子在压低声音,故作声情并茂地朗读着英文版《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她如此专注而卖力,似乎在弥补对孩子的某种亏欠。

光线昏暗的时候,马渡感到这个世界似乎才属于自己。小客厅的书架上摆满了积年累月淘汰下来的差不多七八百本书,某种意义上,马渡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读书人。尽管现在,很多时候,他看到书架上那些砖块一样的书,本能地感到头脑沉重。二十多年来,他究竟读了多少书,他自己也没有估算过,但他却是在孜孜不倦地、相当被动地读书。一本叫做《全球性转變——重塑21世纪的全球经济地图》的书,摆在沙发旁边的褐色圆形小边桌上,他近期打算拿起来重读,距离上次阅读此书,已经过去整整八年了。马渡反复提醒自己需要重读这本书,他几次拿起了那本书,一如既往地从序言开始阅读,却很快就由于各种原因而中断放下。那么,此刻,即使他再次拿起这本书,首先看到的,依然是序言里用红色笔划线的一段文字:

全球化并非某种不可避免的终结状态,而是一组复杂、不确定的过程,很不均衡地发生在时空之中。

窗外昏暗的寂静被一阵救护车哀怨起伏的声音打破,马渡抬头看了一下阳台,灯光透过银杏树叶,清白的斑驳在阳台护栏和墙壁上晃动。十点钟的困倦,似乎也成了他的本能,但他不舍得放弃这份独处的寂静。放下书,马渡起身走向阳台,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打开微信,他看到一个请求加为好友的信息:老同学,我是赵耀辉,草药,还记得我吗?他在脑子里纷乱地回忆了一下,很快就无比清晰地想起了一个眉毛浓密、嘴巴凹陷的喜剧般的面孔——那是二十四年前的一张少年的面孔。

2.诗人与经济学

餐厅在媒体中心的东边,是一个硕大的钢骨结构的空间,采光很好,早晨第一缕阳光就可以穿过银杏树的间隙透射过来。就餐区靠窗的位置是绝佳的,毗邻窗外空旷的公园,草坪被色彩纷杂的花朵点缀——豪华的镶边,远处的松林幽暗如水。不过,大家依然习惯性地把这里叫食堂。“食堂”这个词,或者说这个称谓习惯,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一种组织形态的优越感。

四年前,马渡就开始固定在这个餐厅就餐,这不仅仅是因为厉行节约的新决心。固然,食堂是提供给所有职工的免费福利,也就是说,你吃或不吃,它就在那里——不吃白不吃。无论从品类到服务质量,从食品安全到营养多元,马渡觉得食堂可能是全单位最敬业的部门。

自从孩子开始上小学,马渡每天六点钟早起,七点送孩子入学之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来到单位,食堂早餐的便利,就非常明显地凸现出来了。如果从自身出发,了解到这个基本的因果关系,你就会发现,在单位食堂吃早餐的,基本都是马渡这样的三四十岁的中年群体。大家沐浴着早晨的阳光,即使把自己收拾得再整齐利索,往往也难掩面容上的松弛和疲惫。

馬渡端着餐盘,扫视餐厅整个空间,他看到卢总编坐在窗前靠近一簇非洲菊的地方,一边吃饭,一边用左手滑动着手机的页面。他们之间已经习惯于不打招呼。毫无疑问,卢总编也是一位兢兢业业的父亲,马渡亲眼看见他对女儿的无微不至。四年前,在许多私人或公共活动场所,卢总编还都带着自己的女儿。那时候他的女儿已经九岁了,是个很高冷的孩子,似乎一眼就能看透别人违心的夸赞和恭维。

他们曾经是朋友,也就是说,很多年前,马渡习惯称卢总编为仲伦兄。十七年前,他们以诗人的身份相识于北大的一次诗会。年轻气盛、不肯轻易妥协的马渡,与另外几个诗人激烈地辩论,交锋过程中,孤身作战的马渡显得势单力薄,而那时候,仲伦兄就坐在不远处的一个沙发上抽烟。这场辩论以相互嘲讽的方式结束,马渡甚至认为那几个对他群起而攻之的诗人本质上是在“相互食用彼此的呕吐物”,他们的创作是没有价值的“内部循环”。最终,几个诗人以“不跟无知者一般见识”的姿态,愤然起身离开。稍后不久,抽完烟的仲伦兄,朝马渡这边走来,脸上挂着怪异的笑容赞扬马渡:说得好,很精彩。他伸出右手,表示要跟马渡认识一下。

说到底,这样的萍水相逢,在十几年前的北京文艺圈,是一种极为日常的状态,通常情况下,谁也不会对彼此进一步深入交往抱有什么太高的期望。不过,很奇怪,马渡和仲伦兄就这样认识了。不久后,仲伦兄邀请马渡参加自己的诗集发布会。的的确确,通过仔细阅读,马渡认为仲伦兄的诗歌,正是自己欣赏的那一种。如果有一个类比,那就是中青年时期的帕斯捷尔纳克在中国的精彩传承。

通常,我们的诸多外在身份,一部分过分地凸显出来,另一部分就会相应地被遮蔽下去。在马渡的认知中,仲伦兄是个风头正健的诗人。直到四年以后,他才知道,这个毕业于复旦中文系的高才生,正全力以赴地赶写一篇关于福利社会批判的博士论文。

其实,在仲伦兄邀请马渡入职自己所在的媒体之前,仲伦兄已经不谈诗歌很久了,他反复建议马渡,多读读经济学著作,最好从亚当·斯密开始,一路经过哈耶克、卢卡斯、弗里德曼,当然也绕不过凯恩斯和萨缪尔森。总之,20世纪以来的世界经济,究竟是怎样运行的,背后有哪些不得不知的原理,都应当有一个最基本的了解。对于仲伦兄被深深遮蔽的这一面,马渡倒没有怎么吃惊,无论如何,诗人永远不是一种职业,它只是少部分人所渴望的一种自身状态而已。所以,一个诗人埋头于经济学研究,在21世纪的北京,是再正常不过了。

作为卢总编的仲伦兄,很久没有穿过格子衬衫和褐色灯芯绒裤子了,取而代之的是白得耀眼的衬衫和藏青色西装,他47岁的头颅,两鬓已经染上肃穆的灰白,与此相辉映的,是他紧绷的、保养得很好的皮肤,闪烁着亮光,精气神非常好。有时候,马渡把这些细节,也当成他们避免见面的理由。在内心,他更适应那个松弛懒散的诗人仲伦兄。

好在他们只在周一的重要选题会议上见面。而在这个会上,马渡的一般姿态,就是握着一只圆珠笔,支着太阳穴,目光注视桌面空白的纸质笔记本。沉思的状态,是一种最好的自我封闭。关于选题的阐述,也最大限度地言简意赅。

每天早晨坐在办公桌前,马渡并不急于打开电脑,而是闭上眼睛,像是回味某种让人真正内心安定的节奏或气味,而接下来要做的,则是翻开桌前的某本书。目前,摆在桌面的,正是卢总编建议他重读的萨缪尔森的《经济学》,他每天只能有效地推进几页。

不过,此刻,马渡闭上眼睛,却长久地不愿意睁开。早上打开微信,他看到那个如模糊影像一样定格在记忆中的叫“草药”的老同学,用一种极为疲惫的声音给他发来的几条信息:我在老家呀,老同学,没想到你现在成了大记者,真是厉害啊。二十多年不见,真是不好开口,我也是没有办法了,你看看能不能帮帮你这个走投无路的老同学。我姑娘被人欺负得不成样子了,正是上学的年纪,现在关在家里死活不出门、不上学。这事儿也没人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不会嫌麻烦吧。

这位叫“草药”的老同学,仿佛在努力喘息一样的苍老的声音,令马渡十分吃惊。说实话,要不是对这个名字有准确的记忆,马渡绝对无法把这个声音与一个曾经如此熟悉的少年同学联系起来。

3.故乡

马渡已经完全跟故乡失去联系了吗?不是,他每年至少回一次老家,因为父母和妹妹在那里。不过,每一次回乡,仿佛都是一次潜行,除了自己家人,并没有任何人知道或关心他的行踪。如此莫名其妙的状态,倒不是因为马渡觉得自己如何与众不同,而是他强烈地感觉到,尽管已经远走高飞,他依然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无论在北京如何尽力,他也只做到了养家糊口。除了为数极少的四五个初中、高中同学,马渡确信,没几个人知道他大学毕业后去了哪里,在干什么。马渡也曾在一些期刊上发表过不少诗歌,但这些期刊和诗歌,无论如何也不会传播到故乡这种地方,传播到昔日那些熟人的视野里。这种状态也不是有意为之,一切实在乏善可陈。在马渡的故乡,如果一个远走高飞的人能够被更多的人知道,一般只可能是发了大财或当了大官。

马渡几乎所有的熟人圈子都悬浮在都市,以北京为主,扩散到上海、杭州、西安、兰州这样的地方。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大部分大学的同学,都留在了这样一些地方。从极其偏远的边缘山村,一直往国家的中心版图跋涉,不正是马渡这样的人一直以来的努力方向吗?不过,很少有人一蹴而就。慢慢地这样爬行,扎下根基之后并有尊严地生活下去,是不是就意味着成功了呢?

所有的日子,回顾起来都可以描述为浑浑噩噩。有时候,大脑空白的片刻,马渡也会想一想,这样的人生,该如何描述和概括?

读书多年,一如既往地读书,马渡得以持续目前的职业,然而,这份职业,说起来是无足轻重的。在北京的朋友圈里,几乎没人关注你这份职业到底有多少含金量,能带来什么具体的社会价值。有时候,马渡甚至怀疑,这个职业本身,也许本就可有可无,一种现代的价值观和运作方式,滋生出很多本不必要的职业,这恐怕就是时时令人感到虚无的原因吧。因此,马渡长期地保持着低调,也算是本质上自卑的自我保护吧。

当然,出于一种十分必要的原因,马渡曾准确地向父亲描述自己的职业,一切都像是为审查而填写表格那样准确无误,马渡甚至暗示这份职业的重要性和显赫性。在马渡的潜意识里,自己目前的价值,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父亲的终生成就,他也搞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荣耀?通常,在一些不經意的场合,父亲会把这些信息传递给相关的一些亲戚,传递给村庄里有足够理解力的人群。以父亲长期活动的半径而言,有关马渡职业和身份的信息,绝不会传播得更远。

奇怪的是,年近四十,马渡却经常在梦中回到故乡,那个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细节纤毫毕现。梦中的马渡,并不是一个还乡者,而是在那里一直真实地生活的人。在梦中,马渡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验全部复活,一切痛苦的经验不复存在,只剩下明亮的阳光、蓬勃的野草、低空徘徊的层云、树梢上的微风、某家院子里静静开放的牡丹花,如此种种。很多次,在梦中,马渡甚至以低空飞翔的方式俯瞰过自己故乡的村庄。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马渡在渐渐浮现的午夜灰白的室内轮廓中,都十分恍惚地怀疑自己身处的地方。

这样的梦越来越多,他经常回到自己的小学,那些正在发育的身体和圆溜溜的脑袋,确切的校门和旗杆;他回到自己的中学,清晰地看到阳光投在教室墙上的阴影,字迹无比清楚的试卷,焦虑的考试,闹哄哄的课堂,如此种种。

那么,出现在梦中众多的身影里,有没有那个叫“草药”的同学的形象?马渡恍惚地回忆着,无论如何,草药的形象,应该是会出现的。毕竟,他们之间,有过长达两年的密切来往。

现在,马渡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来,那是怎样的一种少年情谊——他在大雪纷飞的寒冬傍晚,应草药的热情邀请,去他家睡热炕。马渡的村子,离镇子四十里路,因此,初中生马渡必须住校,白天吃冷馒头,晚上睡在粗糙简陋的木板通铺上,那年久失修的学生宿舍,经常灌进刺骨的冷风和雪片。进入寒冬季节,能投奔亲戚的同学,都搬到亲戚家去住了,宿舍里只留下七八个少年在寒夜里瑟瑟发抖,用全身的力气抵御寒冷。马渡的家,在镇子上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投奔的亲戚。而草药的家,距离学校只有不到二里路。也许,因为那时候的草药,还是一个成绩不错的孩子,也许因为前后桌的关系,稀里糊涂地,马渡就跟着草药去他家住了。

如果回顾往事,就不可能屏蔽如此重要的经历。那个瘦高的、脾气温和的草药,本名叫赵耀辉,却任凭别人叫他“草药”。后来,马渡甚至把自己的干粮拿到草药家,跟草药的母亲和妹妹一起吃早饭。草药的父亲,是市里一家国营五金厂的工人,身为国企职工的好处,在草药家的各种家具摆设中,就可以明确地看出来。如今回想起来,马渡的脑海里很快就会浮现出一个阳光下宽阔崭新的砖瓦房院子,花团锦簇的花池里面有茂盛的牡丹、月季和梅花。草药的母亲热情温和,她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地对待马渡。然而,如此重要的一段经历,因为初中毕业,竟就戛然而止了。现在想来,更奇怪的是,马渡自己也从未有意识地打听过草药后来的情况。

草药,马渡现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的样子,他们二十四年来失去联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草药是通过怎样的途径获得自己的联系方式的。

4.校园霸凌事件

半夜醒来,狂风在外面剧烈呼啸的声音让人心惊。更要命的是阳台上面遮挡雨水的铁皮屋檐,因为松动而发出持久刺耳的啪啪声。早在两个月前,马渡就打算重新修理那个部位,然而至今没有落实,因此,他不得不被这种铁皮惊悚的巨响吵醒。躺在客厅沙发上睡觉的马渡,醒来之后感觉倍加寒冷,他这才发现阳台上的窗户没有关上。

近一年来,他常在半夜醒来,有时候仅仅因为一个噩梦。在梦中,他或陷入一个漫长狭窄的洞窟无法爬出去,或被一群大大小小的黑蛇所缠绕,或在迷宫一样的空间里无法找到出口,却又感觉到空间的结构随时要断裂。如果后半夜从梦中醒来,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在黑暗中调动全部脑力和神经,不断地回忆梦中的细节和感觉。当然,春梦也是常见的,满心惆怅的春梦,总是反复围绕着早年的旧情,当年的种种遗憾,都在梦中获得了感人至深的完满。这些梦太真实,以至于让马渡醒来后需要反复用理性来确认其虚幻性。

然而,这个夜晚,马渡却反复纠缠在二十四年前的那个寒冷的冬日里,当时简陋破败的宿舍,如此真实完整地在他的梦里重现,在冰冷的草席上辗转反侧的情形,正是刚才发生过的,接着便是灰暗中积雪泥泞的道路,熙熙攘攘的校园和课堂,阴差阳错的怀疑,在操场的角落里被高年级学生围攻时及时出现的草药的脸。草药常年穿着一身卡其色的中山服,一头卷发下是一张似笑非笑的窄小的脸。在积雪泥泞中,草药扯着马渡的胳膊正要翻越操场的围墙,围墙外面,就是广阔的、积雪明亮的田野和银灰色的杨树林。在他们站在围墙上朝远处张望的时候,一阵刺骨的冷风,差点把摇摇晃晃努力寻找平衡的马渡吹倒。

草药来到马渡的梦中,自然是白天过度思考的结果。事实上,整个下午,马渡的脑子里都回荡着草药那苍老的声音。非常奇怪的是,马渡不专注于那些信息的内容,而是努力试图通过那个苍老陌生的声音重构草药的形象。这二十四年,究竟是如何跨越的?

如今,也就是二十四年后的这个冬天,声音疲惫苍老、面目模糊的草药,发来了如此绝望的求助,马渡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毫无疑问,在得到这些信息的瞬间,马渡十分震惊。每天面对网络,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奇闻恶事不绝于目,不过,这些纷乱的狗血事件,几乎没有一件与马渡的亲朋好友或者熟人有关,他也就只是当一个一闪而过的社会消息来看了。而草药的事情,却是以这样一种突兀的方式进入了马渡的视野。在对草药的回复中,马渡除了空洞的安慰之外,并没有明确地答应提供什么帮助。人到中年,必定是稳重而慎重的,马渡需要对事情了解得更详细一些,即便是草药这种在生活中消失多年,又突然带着困难出现的少年朋友,也没有办法例外。

马渡在黑暗中打开手机,开始重新阅读草药之前发来的那几张拍下来的文字材料。那是头一天的午饭后,马渡在办公桌后的躺椅上小睡了片刻,醒来之后,他给草药发了微信,请他把事情说得更详细一些。于是,草药很快就发来了几张照片,那显然是草药早就准备好的材料。三张粗糙的信纸上,写着草药自己了解的事情的全部内容,字迹非常工整漂亮。

我叫赵耀辉,现年四十二岁。我的女儿赵雪娜,今年十六岁,是市六中初中部初三(8)班的学生,今年九月十七日,开学不久,我的女儿被同班同学吴晓婷伙同三个外班同学严重暴力伤害。

我九年前就跟妻子离婚,女儿归妻子抚养。我跟女儿平时联系不多,并不是我不想联系女儿,她母亲一直阻拦不让我们联系。三年前,女儿还每月来找我一次,是拿生活费,微信能转账之后,她就很少直接来找我,可能是她母亲不让来,也可能是女儿年龄大了,不爱来我这边。所以,女儿受到严重伤害后,我一直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一个熟人转发给我一个视频,我打开一看,五雷轰顶。在视频中,我看到了女儿在中心街粮食局巷子的垃圾台附近被几个同学控制殴打的情形,当时是晚上八点左右,但是视频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个人的脸和每个动作,她们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猛烈地往砖墙上撞,后来又不断地踢打她的腹部,我女儿滚在地上,开始她还是哭喊的,后来就没有了声音,她们用脚反复在她身上践踏,后来,她们脱掉了她的裤子,吴晓婷手里拿着一个啤酒瓶,用瓶子对着我女儿的隐私部位施暴。

看到这个视频之后,我仿佛是要死了一样。我想给女儿打电话,但不知道后面的事情怎样发展,所以犹豫了,但我整整两个晚上都没有睡觉。后来,我还是给女儿打电话了,可女儿拒绝我过去看她。这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我去了学校,学校说这是学生之间闹矛盾,学校已经处理了,我问怎么处理的,学校说,因为视频在社会上引起了恶劣的影响,学校追查了几个学生,严厉地批评教育了学生,并且勒令学生做出检讨。我的前妻也找到了学校,经过协商之后,每个参与打人的学生,由家长赔偿区区五百元的医疗和精神补偿费用。这几个学生犯下如此严重的罪行,结果却是这样处理,实在让人震惊,我女儿还是个未成年人啊,她受到如此巨大的身体和心理伤害,却被这样轻描淡写地处理了。这真是天理不容啊。

难怪我女儿再也不去学校上学了,我十分理解她,每天想到这些,我的心都在滴血,作为父亲,我能做什么呢?这一个月,我跑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人,都说这是未成年人之间的矛盾,已经按照相关规定合理地处理了。请问,这是合理的处理吗?这个世界怎么了?我多次打电话,想去看看女儿,可是女儿拒绝了我,我说,你要我怎么做才肯见我,女儿说,她要吴晓婷亲自对她道歉,并保证以后绝不报复她。请问,我善良无辜的女儿,这样的要求不够合理吗?可令人完全料想不到的是,我多次去找他们班主任,班主任口头答应,却没有结果,我多次在学校门口拦住吴晓婷,要求她给我女儿亲自道歉,她却顽固地拒绝了我。后来我实在没有办法,就一直跟着她,给她耐心讲道理,她的家人却报警说我尾随跟踪未成年少女意图不轨,为此,我被行政拘留了五天。尽管这样,我并没有放弃,有一次,我严厉地恐吓了吴晓婷,她害怕了,哭哭啼啼地告诉我,她父亲说,如果她敢向赵雪娜道歉,就杀了她。天底下有这样的父亲吗?

我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小老百姓,都怪我无权无势,也没有发财,要不然,我的女儿也不至于受到这样的伤害啊,我作為父亲,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每次想到这一点,我都感到生不如死。我是一个平和理性的人,可是我感觉我快要被逼疯了,我总是提醒自己,不要做出极端的事情,我相信,这个世界,还是有正义在,有讲道理的地方。正义总有一天会到来,总有一天,我会给女儿一个交代。

马渡重新坐在沙发上,与白天阅读时的感觉有新的差异,恐怕是由于此刻马渡完全处在一个寂静的、没有任何纷扰的环境里。在这样的环境里,任何感受都会被感性地放大,他重读这份材料的时候,看清楚了草药明确的诉求:让那个叫吴晓婷的女孩,给他的女儿亲自道歉,并答应不再报复。这样一个要求,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卑微了,这只是一个受到伤害的姑娘一点最基本的尊严啊。

天亮之前,马渡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十分郑重地给草药回复:这件事情,我会尽力而为。

5.选题会

巨大的圆桌看起来像是一片幽深的人工湖。多年来,马渡已经习惯了大脑空白地看着这片幽深的湖水发呆,似乎这种休眠般的放空,是为马上就要开始的烧脑的争论而准备。

陆续有人进来。为了避免别人多余地跟他打招呼,多余地叫他“渡老师”,此刻,马渡把头转向窗外,阳光倾泻在窗外的海棠树梢上,微风摇动着尚未凋零的残叶。作为工作了十三年的老员工,马渡不断地被来来去去同龄或年轻的同事称作“渡老师”,一个表示基本尊重的称谓,并无任何其他含义。常规的琐碎交流,常规的小喧嚣,马渡背对着十几个已经就位的同事,像是在做重大的冥想。

马渡负责操作的重大选题,通常都是在卢总编的办公室内闭门完成的。早年,他们在一个办公室,后来,由于任务和权限的调整,马渡终于离开那个办公室,以重大选题组负责人的身份,转移到了编辑一部的靠窗位置。这反而让他与卢总编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轻松和舒畅。尽管如此,每次选题例会,马渡依然坐在卢总编附近的位置。

“又熬夜了?”卢总编从马渡身后悄无声息地经过,穿着他经年不变的藏蓝色西装,坐在确定无疑的主位上,头发梳理得光洁闪亮,一丝不苟。他以这样一种不经意的调侃式的闲聊开启交流。相当数量的目光聚集向马渡,各个都露出含糊不清的笑容。

“睡眠质量不好。”马渡尽量中性地回应。

“中年征兆初步显露,”卢总编诙谐地笑了起来,接着说,“不过,你们这茬人,中年来得是相当晚了,我的一个诗人朋友,在二十七八岁的时候,就竖起了中年写作的大旗了,按此推测,刚过五十岁的他,现在应该已经开始晚年写作了。”说完,卢总编再次诙谐地笑了起来,选题会议便以这样一种轻松的气氛开始了。

财经、产业、社会、人文、科技、学术,年轻的编辑们认真而流畅地阐释着自己的题目,接下来便是语气平缓的问答与讨论。马渡翻动着自己眼前的一叠材料,始终沉默不语,似乎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听者,反常的、有些过于谨慎的动作,使他看起来像一个拘谨谦卑毫无底气的实习生。他并没有注意到,卢总编已经表情怪异地转头盯着他。当然,马渡也可以在最后环节逐个点评一下相对重要的选题,但他显然并没有做这样的准备。

马渡甚至没有注意到,整个会议室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而且,大家的目光,几乎都汇集起来投射向他的位置。

“你没有话要说吗?”卢总编有意识地提醒马渡。马渡像是一只专注于低头觅食的公鸡,突然停下来并挺起身子说:“我这里要报一个选题。关于校园暴力的。”

“什么校园暴力?”卢总编显然十分吃惊,难以置信的神态瞬间布满了他光洁的脸部。

“层出不穷的青少年校园霸凌,监管缺失和疏导失职的乱象,愈来愈升级的残暴事态,以及灾难发生后的推诿和稀泥,一而再、再而三的悲剧反复。”马渡几乎是激动到失态般地一口气说完了这些反复推敲整理的内容陈述。

“新闻切入点呢?最近有什么相关的重大爆料吗?”卢总编的目光环视着整个会议室,困惑的情绪显然在升级,“刚才社会组为什么没有人提到这样的内容?”

负责社会组的编辑困惑而不安地睁大了眼睛,犹犹豫豫地说,“我没有看到这样的内容。”

“那就有点奇怪了吧?负责政经类重大选题的渡老师,怎么报起了这样的题目?”

马渡早就预料到,卢总编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对于可能的质疑和意外阻力,做了长久的准备,不过,无论如何,他得把最初的原委讲出来,那就是,他所接到的那个绝望的求助。

“这算是一个充分的理由吗?不要说这个,学生跳楼的事件,我们都综合报道几次了,目前这样一个切入点,能否支撑我们需要的内容?渡老师,你什么时候把自己的意识和视野的水准降低到一个地方小报记者的水平了?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吗?”卢总编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乎在刻意表露意外和失望的情绪。

“小报记者”这个说法,让马渡内心产生了一种被猛击般的反应,剧烈的反弹力量崛起,马渡脑子里瞬间有无数的话语喷涌。在马渡看来,“小报记者”这个概念,仅仅意味着,为了讨好读者、吸引眼球而庸俗地猎奇,意味着围绕着色情和暴力这一永不枯竭的话题。然而,即使如此猎奇的小报新闻,如果深挖下去,绝大部分也会有深渊般的重大意义。《卡拉马佐夫兄弟》不就是来自一则小报新闻吗?况且,无论如何,不能把一个校园暴力事件,说成是小报才关注的内容吧?

不过,遭受了明確嘲讽的马渡,还是尽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以理性而肯定的语调,补充了自己的理由:“因为这一议题的重要性和普遍性。”

“你没有说实话吧?”卢总编故意语气松弛了一些,“如果是因为身边有熟人和朋友遇上了这样的事,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屡屡成为常态。刚才,乔芊又在报什么畸形的择校与学区房之类的,乔老师,你的学区房还没买好?”事情突然莫名其妙地转向乔芊,马渡也不得不把目光转向她。他看到她低着头,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半个面孔,她转动着自己手中的圆珠笔,有一瞬间,她抬起头,略带近视的眼睛因为委屈和激动,而闪烁着游移的亮光。毕竟,已经三十六岁的职业女性,被人当众这么挖苦,的确是不好忍受的,但她终于又低下了头。马渡很清楚,乔芊遭到突然的批评,其实是在无辜地替自己分担——从自己真实确切的感受出发来关注社会议题,马渡觉得并没有什么错。

卢总编打开自己的褐色保温杯,叹息似的喝了一口水,他显然也在整理自己的情绪,说:“不是说我们不需要关注这样的议题,而是需要一个恰当的时候,对吧?关于产业迁移和外资逃离这个选题,你准备得怎么样了?这可是我们近期的重头内容。”

关于产业迁移和外资撤离这个议题,马渡早已在三天前就在总编办公室内详细汇报过了,为此,他已经做了半个月的准备,至少,本次内容的茶谈,他认为做得很成功,他有十足把握展开具体详细的工作。

茶谈,可以说是马渡设计得最成功的工作方式之一。每次重大政经选题,他都会邀请合作多年的几个朋友聚集在办公楼下临街的咖啡书店,来共同谈论这个议题。六年前,卢总编就痛快地拨出了这笔专门的经费。最初,某大学亚太研究所的钟兄,因为给马渡写专栏的原因,经常来这里和马渡闲聊,后来,在马渡的建议和邀请下,他又约了同龄的几个政经类青年学者,大家一起建立了这个固定的讨论活动。一周前的周六下午,他们从“产业迁移和外资撤离”开聊,话题不断地延伸到支撑全球化的“新自由主义”可能终结,经济主权的碰撞与妥协,自由资本与主权经济的必然摩擦,经济全球化中的政治壁垒困境,资本饱和、经济周期与产业迁移的必然性,以及产业升级与创新困境等等。

这样的充分交流,应该说为这一选题提供了足够的理论准备,只不过,后来主题渐渐发散,大家莫名其妙地就谈到了知识分子问题,一个明确的争论焦点是,在“砖家”“叫兽”这样的侮辱性词汇遍布舆论环境的当下环境,知识分子这个概念是否能够继续成立?何以继续成立?毕竟,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知识不再被垄断,被威权化,因为社交媒体导致话语权不断开放甚至泛滥,与此同时,一个更加负面的情况是,知识开放和信息泛滥,导致更多的人不再追求真理,不再深入理性地思考,而是被情绪裹挟加入宣泄式的喧嚣。讨论的结果使大家陷入一阵悲观的虚无。不过,无论如何,身为学人,依然需要知难而进,尽力地在喧嚣中把自己置身于孤独的求索中,唯一需要警惕的是,不要让情绪主导的片面的舆论,影响重大的战略决策。为此,如果还有知识分子,的确应该抱着负责任的态度,走出书斋来做真正的调查研究——做一个在表面上被边缘的社会中坚。

卢总编对这次茶谈的结果相当满意,甚至有些兴奋。从理论上说,相关的现象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也就是说,大胆假设已经相当完善了,只需要投入力量去小心求证了。为了应对新媒体的崛起,作为综合传媒,本刊在八年前将重点转向“负责深度解释”之后,“引入学术力量”这一策略,可以说被马渡执行得相当成功。目前,需要加强的环节,就是“小心求证”,以充足的调查力量提供准确的事实。

6.支持者

尽管这是早就能预料到的挫折,坐在办公桌前的马渡,依然感到内心某处有一种逐渐坍塌的瘫痪感。像是准备徒劳地再努力一把,马渡背靠在椅子上,散漫地翻动着手里打印的那份选题材料,这份材料,他准备了半个晚上,他在网上搜罗了十四起典型的骇人听闻的校园霸凌事件,甚至包括引发死亡结果的悲剧,并且逐个做了简单的分析,也摘抄了若干相关专业人士的评论内容,直到他自己也被深深地震撼。

之所以这么认真地去做准备,是因为最初收到草药的求助,连他也感到颇为为难,以他们媒体的定位,无论如何难以把这样一件事情纳入重要的调查或报道内容,这是他多年工作的直觉。然而令他感到痛苦和为难的是,他面对的是草药,这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敷衍了事、无所作为。

下午去学校接女儿,马渡远远地看着身体单薄的女儿穿着宽大的校服、背着沉重的书包从混乱的学生群体中走出来,她那天真烂漫地朝自己走来的样子,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草药的女儿,马渡感到浑身一阵战栗。说到底,无论马渡如何在北京低调地隐藏自己,任凭故乡的熟人们怀着各种心理进行夸张和想象,他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从这一点来说,他与草药的距离并不遥远。回家的路上,马渡扶着方向盘,习惯性地、谨慎地在路上慢行,脑子里忽然想起了布莱克的一首诗歌,叫《他人的痛苦》。

我能看着别人滴下泪来

而不觉得有我一份悲哀?

父亲能看着孩子哭泣

而不觉得满心戚戚?

母亲能坐着倾听

幼儿发出恐惧的呻吟?

不,不,永远不会

永远,永远不会。

尽管鲁迅也曾说过“人类的悲欢各不相同”,但无论如何,此刻,布莱克的这首诗,很贴近马渡的内心。我能看着别人滴下眼泪,而不觉得有我一份悲哀?不会,永远不会。马渡心里默读着这首诗,这才是一个正常的人应有的样子吧?也就是在这一刻,马渡下了决心,要以自己有限的能力,争取帮助到陷入困境的草药。尽管内心充满疲倦的失望,但翻阅着手中的材料,马渡依然觉得,将草药女儿的遭遇作为切入点,最终,他能够将这个选题做成一个很有深度与分量的报道。

马渡闭上眼睛,用右手的食指揉了揉太阳穴,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熟悉的香水味道。单凭这股味道,他就能判定是乔芊来到了他的身后。果然,他听到她说:“我支持你。”马渡睁开眼睛,乔芊正用两支细长的胳膊支撑着桌面,用一双笼罩着薄雾般的眼睛看着他。乔芊总是这样看别人,这种饱含真诚的专注,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马渡曾经很不习惯她这样的眼神。

乔芊比马渡晚入职三年,却比他小五岁。但是,十多年的共事,已经消除了这种差距,不过,由于偶发的一个特殊事件,他们后来长期刻意地保持着距离。通俗地说,传媒专业硕士毕业的乔芊,是完全可以靠脸吃饭的那种女人,不过在北京,如果有文化上的矜持,靠脸之外,还得靠点能力,乔芊应当属于后者。带着一种莽撞天真的性格,乔芊似乎一直散发着那种众所周知的风骚的味道,换句话说,她是那种自然而然地把性的意识挥发出来的、天生有黏性的女人。由于单身时期两人界限模糊的亲近关系,卢总编有一次甚至开玩笑让乔芊和马渡建立正式关系,而乔芊对于这样突兀、不着调的建议,也是报以愉快的似真似假的应和态度——“当然没什么不可以吧,不过那样的话,是不是得有一个人离职?”

马渡很清楚,他们之间绝无可能建立那种关系,至少,他绝不是乔芊这种女人的合适人选。他能非常直观地看到乔芊活力十足的欲望,这种欲望当然也包括了征服生活、满足荣耀的企图。然而这种活力十足的欲望,也确实曾经撩拨到了马渡。有一段时间,他很喜欢看乔芊的背影,她常年穿修身的西裤,在收窄的腰部下,深灰色西裤包裹的宽大的臀部,几乎像是弹性十足的皮肤直接显现出来。乔芊显然察觉到了这一点,甚至有一次,在两个人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乔芊几乎是鲁莽地开玩笑说:“你最近是不是老对我想入非非来着?”也正是在这样界限模糊的状态下,年底的一次集体出游中,在怀柔郊区休闲山庄的KTV喝多了红酒,两个人在洗手间相遇,竟然毫无理智地抱在一起热吻了半天,直到被一束突如其来的亮光惊醒。

那时,乔芊也在财经组,她很喜欢去采访各路专家,然而,在被卢总编批为“一脸天真的小学生,搞不清媒体记者的身份”后,包括采访提纲在内的访前功课,就几乎都是馬渡手把手地帮她完成,她也因此形成了习惯性依赖。

此后的刻意保持距离,表明两个人在当时都是比较清醒的,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也许因为“酒后乱吻”,尽管三年前乔芊被调到了社会组,两个人似乎依然相互保持着“自己人”的感觉,以至于后来乔芊看到马渡的妻子,竟然摇摇头说“不理想”。有一次,马渡在单位附近的商场见到乔芊和老公并肩而行,后来也报复式地对乔芊说“你老公也不怎么样”,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劲儿”,乔芊竟毫不计较地哈哈大笑。当然,这样玩笑似的相互点评,也就这么一次,不过,“自己人”的感觉却一直保持到现在。

马渡看着几乎紧贴着自己等待回应的乔芊说:“为什么支持我?”

乔芊说:“别忘了啊,我也是有孩子的女人,女人最容易有同理心的。”

马渡又一次感受到了乔芊从自我感受出发的那种真诚。

“哦,也是啊,可你怎么支持我?”

“把选题交给我来做,我去跟卢总争辩。我觉得吧,他并不是过于反对你报这个选题,而是觉得你把注意力从他最看重的内容上转移了。”

马渡说:“你说得似乎有点道理,不过,你觉得这合适吗?你不是也被挖苦了一顿吗?”

“我也是有点年纪的人了,如果在乎这个,我能在这里待这么久吗?”

马渡松弛了下来,他盯着乔芊,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即时回报式地开玩笑说:“最近在减肥吧?没这个必要吧,别把最美妙的地方都减掉了。”

乔芊直起身子,双手抱在胸前,说:“这你也要管?又不是减给你看的,你看看,我这算是减没了吗?”

7.情感与理智

“这不是你应该负责的内容啊。目前的重头工作怎么办?”卢总编用力地咀嚼了几下口香糖,最终还是用餐巾纸捂在嘴上,把口香糖吐出来,然后从抽屉里拿出烟盒,并且给马渡递了一根。戒烟三个月后,他终于又开始抽烟了。

“目前手头的工作,自然一直在做,况且已经准备了至少半个月了,但这个选题,我也是考虑了两天才报的。”

说完,马渡陷入了失语的沉默。出乎意料地,卢总编竟然没有追问,而是埋头在纸上飞速地写着什么,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似乎疑惑不解地看着马渡:“说完了?”

确实说完了,马渡想,不过,要加上情绪的话,他当然有很多话要说。于是,马渡呼吸有些急促地说:“因为,我也是一个父亲,孩子也在学校里。”马渡点起了香烟,他故意低下头看着燃烧的烟。

“你先告诉我,是不是某个熟人遇上了麻烦?”

“一个初中的老同学,我真是无法视而不见。”

“可以理解,我们都是做父亲的,只不过,我们努力把自己和孩子带到一个自以为安全的环境里而已。”

一个父亲。的确,马渡并不是故意要顶卢总编。从前天夜里开始,马渡在考虑草药兄的求助时,也的确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父亲,一个孩子尚未成年的父亲。不过,马渡觉得,自己面对草药的求助,其实也无能为力。因为这么多年,他也是一直关注校园暴力事件的,甚至可以说,在做父亲之前,他也不是不关心此类的新闻,只是远没有做了父亲之后这么敏感。

做了父亲之后,不仅仅是对校园暴力敏感,甚至关于儿童或少年有关的一切负面消息,都会引起他的高度敏感,激起他的极大焦虑。有了孩子之后,马渡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最大的焦虑便是儿童无法处在安全的环境。母亲过来带孩子之后,他叮嘱她无论如何不要独自带孩子去小区外散步玩耍,必须等他回家之后才能一起去。孩子五岁之前,即使妻子独自一人带孩子出去,他都会在屋子里心神不安。孩子三岁那年,有一次,他和妻子带孩子在附近的小广场散步,马渡去附近的小卖店买烟,等他返回的时候,却看见妻子把幼儿车上的孩子独自留在那里,自己去上百米外的垃圾桶去扔垃圾,而在孩子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神色可疑的中年妇女。马渡飞快地跑向孩子,等妻子返回之后,两个人立刻大吵一架,妻子认为马渡是神经过敏。事实上,孩子快要上幼儿园的时候,因为不断曝出的有关幼儿园虐待孩子的新闻,甚至连妻子也焦虑不堪。好在马渡最终总算渐渐平静了下来,他觉得,因为自己的高度警惕和不断努力,孩子一直处在相对安全的环境里。

在朋友中,为此事焦虑的,远不止马渡自己一人。他有一个叫阿柴的朋友,因为孩子的安全和教育环境问题,甚至想尽办法千辛万苦地移民到了日本,生活在奈良郊区的乡下。后来,阿柴在朋友圈不断发送孩子上学的情景——不用家长接送。“那不就是我们小时候的样子吗?”有一次跟他讨论起来,马渡这样说。

阿柴回复说:“不是,我们那时候,是家长不太关心孩子的安全问题,虽然是我们自己上学,但打架这样的暴力事件,也是经常发生的,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家长也只认为不过是孩子打架,大都是漠然置之。现在,即使在乡村,孩子上学放学,家长也都是要接送的,老家亲朋的微信群里,到处都是人贩子偷抢孩子的谣言。大概,在我们的成长环境中,暴力是习以为常的。”

想来的确如此,那时候,马渡和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孩子走七八里路读书,早出晚归地走在人烟稀疏的田野上,冬天的时候甚至是半夜摸黑或者顶著一轮黄铜色的残月出发,有时还得听着恐怖的鸟兽叫声走很长的路,这些也似乎没有什么,一般来说,那时候的人们并不担心孩子有丢失的危险。到了初中,有一次在打麦场上听人聊天,马渡才第一次听说贩卖孩子人体器官的传闻,那是一个从外地工作回来的中年长辈说的。

为了证实阿柴兄的说法,马渡后来跟一个相熟的日本姑娘青山雅子问起这个事情,青山雅子含蓄谦逊地微笑说,很多地方大体是这样的,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危险,哪个国家和社会都有危险和犯罪存在,重要的是有整体的可靠的应对办法,也不能过于掉以轻心的。

收到草药的求助之后,那天下午去接孩子,马渡才想起来,自己甚至很久没有从这个角度过问过孩子在学校的情况——她到底有没有遭遇到同学的欺负?孩子十分肯定地回答,她有很多好朋友,与同学相处得挺好。尽管如此,马渡认为,由于整体环境的变化和相互影响,校园暴力,或者影响到孩子的社会暴力,都是应该时刻关注的重大内容。

短暂的沉默之后,马渡抬头看了看卢总编,便很快地把眼睛投向窗外那棵极其熟悉的法国梧桐,他在工作休息的间隙,盯着那棵树看了六年。如今再看,那棵树没有任何变化,在这个季节,叶子漫不经心地偶尔掉落下来,毫无声息。卢总编抽了半截烟就掐灭了,他努力地吁了一口气,似乎要把抽进肺里的有害物质全部吁出来。“个人的情绪和忧虑,并不能成为全部理由,良心、正义感爆棚的时候,反而需要冷静和理性,关注弱势群体,自然是我们媒体的责任,但如果我们都仅仅停留在自身的感性反应里,那我们媒体的定位,恐怕需要变一变了。现在回过头来说,如果我们去做这个选题,能做出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

“这取决于我们的用心程度吧?”马渡依然没有从情绪中出来。

“这些年,相关的报道也都不少了吧?有突破性的,究竟有多少?”卢总编说,“况且,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确,只能从不同于一般见识的深度做文章了,你知道我这两天一直在考虑什么问题吗?尤其是前天晚上跟几个资深同行聊天之后,更加彻夜难眠,要说做舆论,如今,网络社交媒体,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那自然是喧嚣的、片面的甚至是未经严格求证的一面之词和胡言乱语,然而,现实就是如此,那才是当地真正的舆论场啊,如果我们还把自己混同于那些媒体,我们能够存在吗?”

“这一点我完全认同。”马渡说。

“这么多年一起共事,尤其是从我们认识开始,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更是朋友,所以,我希望你能跟我站在一起思考问题。”卢总编以一种异样的、出神的表情看着马渡,说,“在办公室里,我们以朋友的身份谈事情,那么,我问你,既然你老家的朋友遇上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求助舆论更能发酵的网络媒体呢?”

“我想他大概求助过吧。要是有效果,他肯定不会找我。”马渡说。

“那他为什么觉得我们能帮到他呢?你想过没有?”卢总编说。

“自然是觉得我们是一个高级别的官方媒体吧?”

“官方媒体,小地方的人,都相信这样的力量,那也无非是想借着这样的力量,给地方的一些部门施加压力,来帮助他们解决问题吧?问题是,从事情本身的性质、原因或现行的法规来说,地方上的有关部门,未必能事事都让大家如愿吧?毕竟,很多看似简单的社会问题,追问起来就复杂了,况且政府也不是保姆,是吧?我想问的是,你同学的这件事情,你会不会在第一反应,或者潜意识里认为,是相关部门不作为?”

“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思考这样的问题,对我来说,也有一些时间了。”马渡说。此刻,他对卢总编的言论,似乎有点无言以对了。

“媒体探讨和反思的对象,不应该只有一个,是吧?不过,这是你老家发生事情,我呢,你知道,也是小地方来的,小地方的事情,不好办吧?还是回到那句话,关于这个选题,我们能不能做好?我不希望虚耗你的精力,结果搞出一个人云亦云的东西。或者,把这件事暂时交给乔芊来做,你觉得怎么样?”

8.故乡与冷汗

高原小城被崭新的辉煌所掩盖,这是马渡早就熟知的事情。每年回家,他都会途径这座城市的东南部分,然后转辗到小镇。他对这座故乡城市野心勃勃的膨胀和蔓延的各个细部缺乏兴趣,这一点并不适合向本地的同学显露出来。毕竟,身处本地,他们更愿意让这个地方在不断地脱胎换骨中变成大城市。但是,真的能脱胎换骨吗?显然,这些不断地向外围排山倒海般延伸的高耸的千篇一律的楼群,只是完全同质的不断繁殖。它到底意味着壮硕还是肿胀,并不好说。

真正难以改变的,还是黄土高原褶皱起伏、沟壑纵横的苍茫状态,这是马渡在宏观上唯一能指认,并且油然滋生感动的模样。在初冬的焦黄色阳光搅动的雾霭中,随着飞机的不断下落,马渡看到遥远的地方亮白色的雾霭中浮现出的城市,正像是在苍茫的大海上盲目前行的孤独的轮船。一个蒸汽时代的轮船,冒着滚滚的接入天际的白烟。

由于午后逆光的原因,日光投下浓重的阴影,在这焦黄色的冬日阳光下,记忆纷纷跳入眼前,并全部复活。

事实上,马渡对这座城市完全是陌生的,作为当年地委所在的城市,它在少年时代的马渡心中,是一个相当高阶层的存在。仅有的陈旧记忆,便是高三毕业那年夏天,在一个女同学撺掇下的一次远行。

高考发榜后,一种确定无疑的胜利,让马渡和这位女同学的关系迅速拉近,她邀请他一起去市里玩。他们从逼仄破旧的县城出发,乘坐一辆几近散架的破旧班车来到了这座城市。一路上,马渡与这位女同学并排而坐,他始终处在浑身发热和心脏剧烈跳动的状态,突如其来的尴尬旅行,让他始终无法恢复平静。进入城市大街之后,他慌乱地跟在她的身边,更加显得畏缩和羞怯。女同学以一种莽撞的、毫无头脑的方式,直接把他带到了她的姐姐家,自然,他们受到了理应的热情招待,似乎一切已经就绪的样子,马渡在她的姐姐的反应里,没有看到任何意外与惊愕。

短暂的、心烦意乱的溽热之后,马渡迫不及待地逃离了她姐姐家。这一次,似乎是马渡在主导局面,然而,由于完全的陌生,他竟然不知道要去哪里,最终,还是由女同学带着,在大街上毫无目标地、焦渴地游荡。这种毫无目标的、焦渴的游荡,其实也是对马渡青春期最好的注释。

最后,似乎是穷尽了想象力,她才引着他来到了东湖公园。在一片柳树后的矮松林里,他们躺下来躲避烈日。最荒唐的事情发生了,马渡竟然昏睡过去,睡得天昏地暗。醒来之后,他为她一直守在身边而羞愧不已。他起身和她并排坐在那里,他们真的没有多少话可说,却一直坐在那里,只是偶尔转过头来,相互看一眼,像是相互赌气,等待对方首先妥协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们都没有表,由于恢复了全部的精力,十八岁的马渡,终于感觉到内心持续的慌乱,渐渐地汇聚成一股难以控制的巨流,以至于他非常突然地、终于失去理智般地伸出一只手,猛烈地抓住了她仅隔着一层紫色碎花薄衬衣的乳房,她本能地哆嗦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紧紧地咬住嘴唇,然而她执拗地挺直单薄的身子,两只胳膊反撑着身后的草地,尖圆的面孔紧绷的样子,像是在忍受可怕的外科手术。然后,马渡用了两只手,她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马渡确切地感觉到,她那看起来柔软弹性的乳房,竟然比想象的要硬一些。疯狂的行动完全打败了理智,在被灌木丛包围的幽暗空间里,他掀起她的深蓝色长裙的时候,她竟然都没有阻挡,以头脑完全发昏的、罪犯般的状态,马渡的手指触到了她嘴唇一样柔软的、唾液般黏糊的部位,她突然浑身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双腿剧烈地摆动,但很快就停住了。他感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这时候,他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依然那样像忍受外科手术一样挺立着。

马渡渐渐地恢复了理智,他重新爬起来,坐在她身边,而她终于睁开了眼睛,马渡看到了她潮湿无比的眼睛。她只是那样热烘烘地看着他,仿佛婴儿一般疑惑,又或是重新认识了一切。之后,她又闭上眼睛,把自己的脸凑了过来贴着马渡的脸,她的脸汗湿却冰凉,在他的脸上滚来滚去,是一种明确的有意识的寻找,那是马渡可笑的初吻。

多年之后回忆起来,马渡却只强烈地意识到,青春期充满了易燃易爆的犯罪冲动。

马渡坐在东湖公园的门口,他以一种顽强的热情,用目光搜索着公园内的布局,以确认当时他们究竟在哪里完成了这些艰难的事情,但他完全无法确认,公园完全变了样子,哪兒都像是可疑的事发地。况且,这还是冬天。

在并不漫长的等待中,马渡无比清晰地回顾往日的初恋,他把所有的细节都重复回顾了好几遍,细节渐渐不断地涌现,如此清晰可辨,不可替代。事实上,那个夏天,马渡知道草药在这座城市里,初中毕业后,在国营五金厂工作的父亲,就替他安排了一家技校。而国营五金厂,就在东湖公园附近。只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五金厂就在附近,在为晚上的投宿而发愁的马渡,甚至一刻也没有想到草药。

在这座城市里,唯一让马渡刻骨铭心地记忆的,就是这个并不重要的东湖公园。那天下午,女同学一句也没有谈到晚上的安排,而马渡也像是丧失了基本智商的傻瓜,稀里糊涂地跟着她游走了一个下午以及傍晚。在所有的行程中,他只给两个人各买了一个冰激凌,因为他兜里只有八元钱。那天晚上,事情以一种出乎意料的简单方式解决了,他和她以及她的姐姐,三个人一起到了她姐夫闲置的单位宿舍,显然,马渡被安排到了这里,简单的桌椅柜子,一张简陋的床。她坐在床边,一直咬着嘴唇,像是在绞尽脑汁地思考一个难解之谜。后来,她终于在她姐姐不断地发出的貌似漫不经心的强硬暗示中,跟着姐姐一起离开了。

他们的恋爱并没有继续下去,而是被时间和空间冲散,大学毕业后他在县城里见过她一次,她似乎要回避他,不过最终仍然站住了脚步,在大街上心神不安地和他交流了几句。她跟她的男友去了云南昆明,此后,他们并没有再见过面。此刻,马渡想起她,意识到了两个人都不愿意联系的理由——无论如何,马渡现在脑海中的形象,必定是那个大学刚毕业的,尚且保留着少女形象的她,而现实中的她,无论如何,已经是接近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了。

想到这里,马渡几乎惊出一身冷汗,那时候,如果完全失去理智,我所做的事情,是不是犯罪?如果再早两年呢?也就是说,不是高三,而是初三或高一呢?

胡思乱想中,马渡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犹豫不决地向这边张望。他还是认出了草药,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咖啡色夹克和一条皱巴巴的牛仔裤。黑红的脑门上顶着稀疏的头发,他的脸并没有完全变形,仔细辨认的话,只有粗糙和松弛的纵深,这是二十多年时光的残忍。

草药停下电动车,站在车旁茫然地四处张望,公园正门口往来的人群不断地干扰着他的视线。在一阵焦灼的无助之后,他拿起了电话。马渡确定无疑地认出了他,于是站起身,朝他走去。草药直觉般转过身来,他的脸上不断地转换着迟疑、确认和惊喜的热情,然后,他本能地吸了一下鼻涕。这一点让马渡确信,人的脸上,的确有某些无论如何无法改变的东西。

9.草药

国营五金厂的家属院,在榆树巷后的拐弯处,沿着巷子的另一侧,被蓝色的彩钢板竖起的高墙遮挡,里面的断壁残垣,显示拆除工作已经接近尾声,然而北侧的灰黑低矮的楼房,则完全保留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样子,充满了一种怀旧的、令人情绪异样的图景。马渡读高中时的县城,流行的和继续兴起的,正是这样的六层楼房,楼道通往外面的空间,是镂空的砌面。

“1996年春天,我家才分到一套房子,搬了进来。半年后房改,就凑钱买下来这个房子,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啊。”草药一边泡茶,一边向马渡解释。房间采光不佳,令马渡难以置信的是,除了极个别的用品,房间里的陈设和场景,似乎完全定格在20世纪90年代的某个瞬间。1998年夏天,马渡跟随那位女同学去她姐家,她姐姐的家里,几乎完全就是这个样子。

如此推测起来,在买下这个房子之后,草药的父亲用心置办了房间里的一切,那时候,他们的生活,应该是相当令人羡慕的样子吧。于是,他们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如此想来,从那时候他们不再有联系,也是很正常的吧。马渡把目光从阳台上死去的枯萎花草转移到小客厅的墙壁上,墙壁侧面的暗处,挂着一张十九寸大的黑白相框,相框里面,正是马渡熟悉的草药的母亲。马渡盯着相框里羞涩地微笑的女人,她大概四十岁左右,差不多正是马渡现在的年龄。这种奇怪的联想,让马渡感到一阵茫然,如此算来,当年初中,那两个冬天包括偶尔的、间断性的夏天,他去草药家住的时候,草药的母亲,其实也不过三十七八岁吧。为什么成人的形象,一直被大脑中的印象固定为年龄足够大的样子?

草药自然会谈起母亲。九年前,母亲因为胃癌去世了,母亲去世的时候,正是草药最悲惨的时候,由此,草药长时间地怀疑母亲的死正是对自己过于担忧的结果。草药技校毕业,就托关系进了五金厂,然而刚上了一年半的班,五金厂就被卖掉了,父亲就买断了工龄,按照父亲的意见,草药没有工龄。半年后,草药去了货运公司,做了一名长途货运车司机。2003年结婚,2010年出车祸,脾脏受伤住院,赔得一塌糊涂,2011年离婚。“说到底,就是人家跑了,手续拖了两年,我妈就是那时候检查出胃癌住院,一住就没有再回来。”草药咧开满嘴的黄牙,十分诡异地笑了笑,说“日子倒塌起来,快得你想都想不到。那么多年,就辛苦买了个小房子,一闭眼就给了人家,毕竟人家带着孩子嘛。孩子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可怜我的老父亲,八年前死活也不在城市住了,要回家种地,我只好回村里,在地头给盖了两间彩钢房子。你说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像苍蝇一样,你赶一下,它飞一圈,又落到了原地?苍蝇这样固执、死心眼,人不也一样吗?”

“离婚以后,孩子上学后一直吃住在她姥姥家,两个老人带着三个孩子,她是啥都不管,孩子生活费是我给的,人家除了在超市里当导购混日子,平时干啥咱也不知道,八成是勾搭男人在我买的那房子里鬼混,还能干啥?要说结婚,恐怕没一个人看上她,她这人吧,心特别贼,还怕别人惦记她那窝呢。”

“孩子长这么大,我也不好插手,也插不上手,毕竟老人带孩子,你也不能说什么不好,平时啥情况,咱也不知道,上小学的时候,还跟我有点亲,我也问问学习的情况,话说回来,咱那孩子几斤几两,咱清楚得很,就没这遗传基因嘛,咱不求她能念出什么名堂,只求她起码安安稳稳长大,不给咱再闹麻烦。”

草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马渡看着茶杯里沉浮旋转的茶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眼前的沉默,他掏出烟,给草药一根,草药摆了摆手,幾近羞涩地笑了笑,说,“咱现在烟酒不沾。”

“一直没抽吗?”

“戒了,以前真是胡吃海喝,烟酒、麻将样样精通,都是报应啊。”

草药始终没有问马渡的情况,似乎马渡的一切,以一种非常敞亮的方式为人所共知。草药所获得的版本,也许正是在老家的镇子上,由马渡的父亲传播的版本吧。至于草药是如何在某一天忽然想起马渡,然后向别人打听马渡的联系方式,马渡也不好意思直接去问。

“几十年没有联系,我忽然找到你,很意外吧?”草药说,“其实也是巧啊,我妹妹的婆家,正好在咱镇子上的陈家咀,也就是这层关系,前不久他们家小女儿出嫁,我必须去啊,我碰到了马叔,在闲聊中就对上了号。”草药咧开嘴,像孩子一样天真地笑了起来。

“老同学,”草药忽然站起来,竖起右手的食指说,“我给你看一个东西,你一定想不到。”说完,草药挪动他微跛的右腿,向黑乎乎的小卧室走去。马渡恍惚地坐在脱皮的、油腻腻的沙发上,听着屋内老式摆钟咣当的声音。他无处安放的眼睛,盲目地扫视着屋子里的一切。墙壁下半截一米的位置,涂成浅绿色,通往阳台的铁门框,虽然漆皮脱落,但也清楚地保留了大量的浅绿色。如此看来,草药一家住进来的时候,这间房子并不是新的。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天,马渡和那个女同学躺在旁边的公园里时,曾经在某个瞬间想象草药家的样子,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那个夏天,幸福的草药在干什么?想到这里,马渡像是被锐物刺了一下,他站起身来,走进阳台。

站在阳台上唯一一片擦亮的玻璃前,马渡的心脏几乎哆嗦了一下,从这片玻璃望去,公园里一池浅水旁边的老柳树,以及柳树后面的那片冬青和连翘蓬勃生长的地方,几乎完全接近当年那个午后他们躺过的地方。人的轨迹,为何如此蹊跷呢?他如何能够在二十多年后,站在某个窗前,看见那个昔日惊心动魄的下午呢?马渡感到浑身一阵灼热,那种确切的、青春恢复的、心脏剧烈跳动的燥热。

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的草药,招呼马渡过来。马渡看到他把一叠发黄破旧的纸放在茶几上。“来看看。”草药吸了一下鼻涕,说,“你想不到吧。”

马渡的确完全没有想到,这是初中时候学校的文学社搞的油印本小刊物,名字叫《马兰》,而“马兰”这两个字,还是当时师范刚刚毕业的语文老师请市文联的一个副主席写的。这当然是马渡想象不到的意外。马渡家没有保存旧物的习惯,不要说小学和初中,他读高中和大学时的所有学习材料,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卖了废纸。

马渡像是抓住一个失而复得的珍贵纪念品的孩子,小心地拿起这些装订起来的薄薄的油印小册子翻看,迫不及待地在目录上查找自己的名字,果然找到了一首当年的小诗,这是一首受到那位语文老师热情鼓励的作品,名字叫《星空》

这广阔的无边的雪野上

只有天空比黑夜还大

数不清的星星仿佛要坠落下来,

这个繁忙的宇宙是无声的

甚至捏住了我要咳嗽的喉咙

树木一群群站在那里

像是披头散发的鬼魂

这安静的夜晚啊,

我一个人行走,

天上的神仙,也许是寒风

把黑色的天空擦洗得

无比干净,仿佛为节日准备的一面魔镜

草药站在那里,搓着粗糙的双手,说:“当年就知道,你是一个人才,你也确实成了大器啊,那时候主课老师都喜欢你,语文老师就不说了,教数学的王老师,你还记得吗?总是额外给你布置作业。我抄了你的作业,把额外布置的也抄了,结果被狂揍一顿。”他再次露出了天真的笑容,仿佛这件事情本身有多得意似的。

正是在那几册《马兰》上,马渡看到了草药的名字“赵耀辉”,如此,他完全想起来了,那时候,草药的钢笔字写得出类拔萃,因此,被语文老师专门指定来刻蜡版,如此,他的大名也出现在了这些油印小册子上了。也正因为这样的原因,他们都与年轻的语文老师过从甚密,自然而然地建立了非同一般的关系,草药因此也热爱上了文学,终于也在这本刊物上发表了一篇作文,记叙自己跟着母亲顶着月光辛苦劳动的情景。

“去年回老家,收拾老院子的窑洞时,意外地在高窗上发现了一些陈年旧书,看到了这些东西。我就带回来,保存下来了。也是我们少年时期友情的见证啊。”草药带着一点喝了酒般的兴奋劲儿,语速飞快地说。在逐渐暗下来的屋子里,草药的眼睛变得漆黑明亮。

10.草药描述霸凌事件,以及他的期望

关于女儿的事情,或许草药以为他已经交代清楚了,或者,他认为过于急切地提到这件事情并不大好,两个人在街边的小餐馆里吃晚饭,草药依然没有主动提到女儿受害的事情。看着眼前还剩下半杯的啤酒,马渡终于有些不安,也许他应当主动开口,于是他问:“孩子最近情况怎么样?”

草药的脸色立刻变了,他的五官又一次挤在了一起:“还是老样子,在家里,不去学校。”

“你一直没有见到她?”

“没有,她说,要是我不想办法让那个吴晓婷给她道歉,就绝对不会见我。”

“这是孩子赌气的话吧?她毕竟才十五六岁啊,无论如何,应该想办法见到孩子,了解一下情況啊。”

“她不让见,我也没有办法,见不到她。”

“总归能联系到你的丈人或者丈母娘吧?”

“联系不到,我也没有联系方式,离婚以后,我就没有再去过,那女人也不让我联系,不让我进门。”

“离婚的事情,闹得很严重吗?无论如何,孩子总是你们的啊,孩子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有没有找过她?”

“我知道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月了,我找过她,她不理我,也不见我,那个烂货,现在跟我就是仇人。我没办法,就去找学校,学校说已经处理了,好在我认识了那个吴晓婷,跟她谈,她不理我,我跟着她找到她家,见了家长,她爸开了一个小肉铺,也死不认错,不讲理,搭不上话。我吓唬了她两次,结果就被报警了。”说完,草药抬头看着我,脸上依然是扭曲的表情,只是添加了一些莫名的困惑,似乎在怀疑我并没有认真看他发来的材料,“我该咋弄?”他又一次低下了头,反复地摇动着剩下的半杯啤酒,然后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把目光转向了餐馆的墙壁,从侧面能看出来,他的眼睛已经发红。

“这么说,要不是你从别人那里得到消息,孩子他妈和孩子自己,都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你?”

“她们什么事都不跟我说,除了要生活费的时候联系我,有时候,我问问女儿的学习情况,她就回一个‘烦不烦啊,关你什么事,就不理我了。”停了很久,草药又说:“女儿当初就不应该交给她,现在后悔也晚了。”

马渡看着眼前的草药,他已经陷入手足无措的羞耻和绝望情绪中,似乎再追问下去,就是马渡有意要让他难堪了,然而,在草药逐渐恢复过来的神情中,马渡分明又看到,草药开始以期待的眼神等他说话。毫无疑问,如果马渡能和盘托出他帮助草药的具体计划,草药的情绪会立刻恢复过来。

然而,马渡从北京出发时酝酿的信心,现在却在慢慢地不易察觉地消耗着,问题不在于事情的难度,而在于对草药的影响,或者草药并没有意识到的影响。但对马渡来说,他必须是保持清醒的。事到如今,草药都没有见到女儿,因此也就没有弄清楚事情的基本情况,他去学校询问,当然也只得到了“学生打架,已经处理”之类的笼统的答复;而当时到学校投诉、作为家长参与处理的,是他的前妻,现有的合法监护人,因此,这件事无论如何下手,都有造成二次傷害的可能。在马渡看来,孩子坚持让施害者吴晓婷上门道歉,极有可能在故意跟草药赌气,或者以此作为逃避读书的借口,而这却成为马渡认定的合理要求,甚至是对他这个父亲的谴责。如此乱想了一通,马渡又觉得,自己似乎在给自己的无法作为找台阶。

马渡意识到,单从草药这里继续了解事情真相,根本不会有什么进展,说来说去,无非是他为此事被拘留了五天,恨不得要杀人之类的情绪表达。这种情绪固然完全能够理解,但却无助于解决问题。

站在初冬灰黑色的大街上,看着天空全面铺展的阴云,马渡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虽然草药主动提出让马渡留宿在他家,晚上好好聊聊,但当马渡说已经订好宾馆时,草药一下子满脸羞愧,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家里太乱了,我也没心思收拾。”尽管如此,在马渡要离开的时候,他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这事情,有办法帮忙解决吗?”

“应该有办法解决,但我得先想办法再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如果可以,你明天带我去见见你的前妻。”马渡说。

“那女的估计不会见我,直接找政府部门不行吗?”

“事情总得了解得充分一点啊,再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起码也得两三天吧。”

“你这么大媒体的记者出马,政府部门一定会重视的。”

“找相关部门,应该是最后一个环节的事情,孩子到底受到了多大的伤害,后期具体如何处理,还得详细调查呀。”

“我的材料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啊。”草药忽然看起来有些激动,接着,他开始不安起来。

“无论如何,如果调查,该见的人都要见到,该问的问题,都应该问到,你先不要着急,好吧?”

“老同学,这件事儿,我真是没办法才麻烦你呀。我女儿被人害成这样,政府要是不管,没有公道了……”

高原的寒冷,出乎马渡的预料,他并没有穿足够厚的衣服,站在冷风里,就这样和草药不断地纠缠着,马渡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耐心,他几乎是过分地要求草药不要再说下去。“我先回宾馆休息,也好好想想怎么帮你办这件事,好吧?”然而,冷风中更加样貌凄惨的草药,因为马渡的这些说法,似乎已经对马渡的能力和诚意产生了动摇,他不安地搓着双手,疲惫不堪地说:“让老同学费心了。”

11.张女士的态度

中午12点,天空灰白,没有太阳。马渡见到草药前妻时,她一脸迷茫困惑的神情,显然,草药并没有事先跟她联系,或者没有成功地联系到她。她穿着超市那种绿色的工作服,从头到尾地反复打量眼前的陌生男人。“你找我?”她这样问马渡,而没有问你是谁。马渡从草药那里看到了她的照片,那是她和女儿的合影,是草药去年从女儿的微信朋友圈里保存下来的。照片上的女儿,除了眉毛像草药那样浓厚,喜剧性地弯曲,长相完全是她母亲的复刻,并且都是一样的圆胖,两张缺乏内容的脸上,加入了过多的令人生厌的修饰,母亲染着黄色的头发,经过夸张的涂抹,嘴唇红得吓人,而女儿,除了青色的眼影外,还给自己的太阳穴部位添加了许多闪亮的光斑,像是刚刚演出完毕的样子。马渡从内心抵抗自发渗透出来的厌恶感,并且提醒自己这种先入为主的厌恶是没有道德的。但是,无论如何,他事先想象过受害者的样子,却似乎无法跟照片中的女孩联系起来,因为她看起来骄横又执拗。

见到草药的前妻,马渡倒是改变了印象,眼前的这位妇女,除了中年性的无可救药的肥胖,并没有那种令人厌恶的表情,反而有一种谨慎的礼貌。她似乎肯定地认为马渡找错了人。马渡说出了她的名字,为了免于过多的解释,他顺手递给她一张自己的名片,她看了名片之后,却似乎更加困惑,她对马渡一无所知,而且完全搞不清,莫名其妙出现在眼前的记者,有什么事情跟自己相关。

“是这样的,赵耀辉是我的初中同学,他说你们的女儿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到处找人说理,没有人管,所以,我想了解一下。”马渡不得不站在那里,也完全没有在意熙熙攘攘进出的人群。听到马渡提到自己的女儿,草药的前妻,那位姓张的女士,立刻变得情绪激动和愤怒起来,她眼睛直直地看着马渡,让他感到不知所措,一种烦躁和滑稽的感觉,立刻蔓延了马渡的全身。

“对不起,这儿说不太方便,我们换个地方?”马渡虽然被烦躁和尴尬的情绪裹挟,但还是认真地提出建议。

“这么说,是那个王八蛋叫你来找我的?”

“是的,我让他事先联系一下你。”

“我女儿好好的,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好了解的?”

草药前妻的反应确实奇怪,让马渡难以置信。如果草药的女儿确实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如果真的没有地方说理,需要向外界求助,见到主动来帮忙的马渡,应该不是这个态度吧?

“既然那个王八蛋啥都知道,你去问他好了,我没什么说的。我没时间!”她如此激动的态度,太出乎马渡的意料,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成了被人玩弄的小丑。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中,被采访对象拒绝当然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这样荒唐的情况,马渡的确是第一次遇到。无论如何,张女士,草药的前妻,也是女儿的母亲啊,难道草药会编造一个不存在的事实,自己折磨自己吗?

“毕竟,你是孩子的监护人,孩子一直跟你生活在一起吧?”马渡的话还没说完,草药的前妻就转身扭着屁股向超市里面走去,那是因為愤怒而用力走路的样子。

马渡走出超市,他站在街边的水泥台阶上。作为故乡之城,这个城市如此陌生,以至于,因为是阴天,他连基本的方向都搞不清楚,只有身边走过的人群交谈的方言,才能让他倍感熟悉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所处。看着大街上来回穿行的车流,马渡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

温度似乎还在下降。昨天,马渡已经感到很冷了,他计划去商场买一件棉衣,然而终未成行,马渡把目光投向对面的沿街,甚至投向灰雾蒙蒙的更远处,他没有看到商场。事情无法进展,只好另找一些事情来打发时间。马渡刚迈开步子向前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有人喘息着追上来。

草药的前妻再次出现了,这次,她并没有穿超市的工作服,而是换上了一件绷得很紧的灰色西装。在外面的光线下,马渡无比清晰地看到眼前这个女人的面孔,因为发胖,看起来倒是光泽鲜亮,浓妆和厚粉并没有完全掩盖掉脸上的黄色斑点,打理得非常柔顺的黄色头发,看起来更像假发。

“你要报道我女儿的事情?”女人的脸上明显看起来极度焦虑不安。

“不一定啊,起码得了解了情况再看。”

“那你到底要了解什么情况?”

“我们可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谈吗?不管怎么说,我的出发点,是帮助孩子啊,这一点你不会怀疑吧?”

昨天在宾馆,乔芊还用微信视频和马渡聊天,询问选题有没有把握,如果选题有十分的把握,她就不需要做手头备用的另一个选题了,毕竟每期的社会栏目,只能上一个选题。马渡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很肯定地说,没有问题。当然没有问题,问题只在于,做这个选题的出发点,也就是卢总编所要求的、确实说得过去的切入点。马渡相信,这是一个被遮蔽的、重大的校园暴力伤害事件,草药不是有视频证明吗?之所以没有形成舆论热点,可能是有关部门及时地制止了信息的扩散吧。这个确切的“帽子”只要通过采访证实和完成,这个选题后续的其他内容,不是已经准备停当了吗?只需要再就类似的事件,补充采访几个熟悉的相关专家,五六千字的篇幅,由新闻入手的“深度解释”就算完成了。

现在,即使看起来出现了没有想到的滑稽的麻烦,也绝对没有半途而废的理由。

在一家粉红色热饮店的角落里坐下,还没来得及点什么东西,草药的前妻,便紧紧地攥住双手,瞪着看起来大得奇怪的眼睛,看着马渡,再次追问,“你要把我女儿的事情报道出来吗?”马渡被这双眼睛弄得有点难以适应,也许是眼睫毛的原因,那双眼睛看起来不像是面部的有机组成部分。

“耀辉联系到我,跟我说了你女儿的情况,说他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请我帮忙。”马渡以一种十分别扭的方式,尽可能用力地解释,他的用意很明显,也就是说,他不可能抱有什么恶意。显然,因为和草药之间难解的恩怨,草药的妻子对马渡的动机有所怀疑,马渡只能进一步解释了。他看到对方的表情松弛了下来。

“可我女儿没什么事情啊。”

“那耀辉的那些说法,是怎么回事?孩子到底有没有受欺负?”

“孩子打架,确实受了些皮外伤。”

“就受了些皮外伤?”

“我带她去医院检查了,就是些皮外伤。”

“耀辉说,他看到一个打人的学生拍的视频,发到了网上,通过别人传到了他的手中,视频中可是很严重的,你确定只是皮外伤?”

“你到底什么意思?”

“耀辉说,孩子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什么严重的伤害?”

马渡停了下来,这样的对话,未免太快,如果不假思索,马渡觉得自己也许会犯大的错误,毕竟,他在面对孩子的母亲。不过,停了一会儿,马渡还是坚持说了出来:“耀辉说,孩子受到了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最严重的伤害,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想你应该明白他的意思吧?”

“我怎么会明白他的意思?我跟他离婚十年了,不要说离婚十年了,就是在一起的时候,我也经常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是个傻×、弱智。”

马渡没有想到,一个离婚十年的女人,对前夫的鄙视和恨意,还能到这种程度,如此说来,这十年内,他们依然经常有些摩擦发生吧。

“那我就直接说了,他从视频里看到,孩子的下体,受到了粗暴的伤害。”

马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无论如何,说出这样的事实,都是残忍的。当时,正是因为清楚地看到草药这样的描述,马渡才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刺激中震动起来,如此令人发指的暴力事件,在尚未成年的校园人群里发生,怎么能不让人愤慨和恐惧?

马渡看到,眼前的女人,面部完全僵硬了。很明显,她摆在桌面上的紧紧攥在一起的两只手背上的经脉都凸起了。

这时候,店里的小姑娘走过来,问他们喝什么。草药的前妻很粗暴地抬头对她说:“你等一下。”小姑娘被这过于夸张的愤怒吓着了,她后退了一下,脸涨得通红,说:“我们店里是需要消费的。”马渡不安地拿起饮料单,说:“没关系,你就来两杯红茶吧。”

草药的前妻已经站起来了,她一手打着电话,另一只手粗暴地推了一下店里的姑娘,朝门口走去。马渡听到她对着电话高声叫骂:“我带姑娘的我不知道?要你说,你算老几?你他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还是人吗,有你这么当爸的吗?”草药的前妻,在骂声中越走越远。不过,等红茶端上来的时候,她还是返回来了。依然在马渡面前坐下来了。“他就是个神经病。”

“耀辉不会开这种玩笑吧?”马渡试探着说。

草药的前妻没有接话,而是把目光转向窗外,她的脸因为愤怒和羞愧而涨得通红,她鼓胀的胸部大幅度地起伏着。

“马记者,”女人说,“这事儿你能不管了吗?”

“孩子还在家里吧?”

“是在家里啊。”

“孩子不上学不行啊。”

“她根本就不是念书的料,去不去学校有啥区别?混个一年半载,我也算熬到头了,不用操那么多心了。”

“耀辉想看看孩子,可是孩子說,让她爸找那叫吴晓婷的女生向她道歉,否则她就不见。能不能让孩子见见她爸,孩子自己解释,耀辉也就放心了,毕竟,我也是孩子的父亲,我很理解耀辉的心情。”

“父亲跟父亲能一样吗?你跟他一样吗?那他去找吴晓婷,让人家道歉啊!”

“他找过很多次,甚至一直跟踪那个孩子,到家里去找,不过现在看来,还是让孩子见见耀辉比较好点。”

草药的前妻再次用那双奇怪的看起来十分别扭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马渡,像是失忆的人强迫自己回忆起什么一样,她端起红茶,喝了一口,说:“你不明白,他一直骂我坏话,孩子才会恨他,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也不是对你发脾气,你可别听他胡说了,也别把孩子的事情报道出去,就是孩子打架的事情,那王八蛋说成了什么?还是一个当爸的吗?”

12.酒吧中年谈学校教育

灯光迷离的昏暗小酒吧,倒是完全有了都市的味道。那是马渡早年徘徊在北京四环外时最熟悉的味道。毫无疑问,那是另外一个世界,青年的马渡和中年的马渡,停留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互不相干,甚至相互不认识。比如说,在北京四环外徘徊的那些夜晚,马渡并不知道若干年后的另一个世界里,他的家庭: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工作,和他将面对的那些事情。他们毫无关系。如此说来,十八岁那年夏天的马渡,也和几年后在北京北四环外的酒吧里游荡的马渡没有关系。青春的大门已经完全敞开,马渡固然还是拘谨的,然而,喝得周身寒冷的他,却能够按照节奏的引导,和一个自己并未从心底里接受的大龄女青年,乘着午夜的出租车去她的寓所里睡觉。此刻的马渡,似乎也和几天前的马渡并不相关,他只有疲惫和不着边际的尴尬。在这场看似散漫却讨论剧烈的交流中,他始终处于被动的状态。

马渡看着眼前黑色反光的玻璃桌面上整齐地排列在一起的二十几个空易拉罐,那是他们喝过的啤酒罐,那样空洞地奇怪地组合在一起,在黑暗中散发着愈发空虚的味道。酒吧里没有多少人,所以毛发稀疏、形态疲惫的三个中年男人,显得相当突兀。

“就这个事儿,还劳你这个大记者专门跑回来一趟?”鬼头依然一脸困惑地看着马渡。

“这事儿无足轻重吗?”马渡似乎是在委婉地表示抗议。

“市六中,你要是了解这个学校,你就明白了,”细腰说,“那是个烂得一塌糊涂的学校,抽烟、喝酒、打架、混社会,奇装异服、勾肩搭背,逃课、上网打游戏,所以,学生打架,奇怪吗?”

细腰依然是细腰,瘦得一塌糊涂,笑起来满脸皱纹,一个劲儿地吸烟,酒量也大得出奇。细腰大学毕业就进了市二中教书,算起来也十八年了,他应当会为自己所在的市二中自豪吧。然而,似乎细腰的工作也并不那么顺心,不过幸而如今他成了数学教学骨干,终于能摆脱“班主任噩梦”了。

“现在的情况,你以为还是我们那时候?家境越差,孩子越不读书,家长越难沟通,混账越来越多。你以为都是北京的家长啊,高学历、高知识、负责任、讲道理?这些不学习的孩子,本来就厌学,天天想着怎么跑出去玩,有点屁大的事儿,家长首先就打上门了,开口就给你胡言乱语,一言不合,就要把事情闹大,事情闹大了,领导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板子全打在老师身上,这事儿还能搞吗?”

一直喝着闷酒的细腰,这时候完全来了状态,滔滔不绝地吐槽,最后愈发表现出心灰意冷、身心疲惫、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干了快二十年了,啥事都想开了,说到底,就是混口饭吃,不过咱那点良心还在,孩子要真是个好苗子,家长也尊重你,就用心抓一抓,给孩子带个好点的前程,这算是有良心了吧。那种渣滓,十有八九,家长也利索不到哪里去,遇上那种难缠的王八蛋,就去他妈的吧,你就看着别让祸害别人,给你捅大娄子,熬三年送出门,该去哪儿就去哪儿。”

“你就抱着这种心态教书的?”马渡看着他醉醺醺的样子,说,“还是在发牢骚?”

“老同学,要不你教几年书体验体验?大环境就这样啊,你以为校园是一块净土?越是没文化的家长,越是觉得读书没用。张嘴闭嘴就说,你看啊,大学毕业不是照样打工?家长就这种认识,孩子会好好念书吗?也不是说我们当年的家长素质就高,我们那时候,家长无非想让孩子混个铁饭碗,能混几斤几两全看孩子造化,没人强求,而且,家长起码还是尊重老师的吧?把学校当回事吧?现在呢?六中那种学校,就是这种‘渣滓的大本营。没办法,你总得完成义务教育嘛,是不是?”

“照你这么说,像六中这样的,就这样烂下去?没办法改变了?”

“谁改变?神仙都改变不了,学风再差,好歹也是个学校吧,稍微负点责任的家长,想尽办法让孩子去别的学校,说到底,主要还是担心孩子的成长安全吧。现在的孩子,那是早熟得一塌糊涂,小小年纪什么坏事都懂,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儿都敢做。别说六中了,就我们二中,一个高三女生,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没希望,隔三岔五地逃学,开学没一个月就不见人影了,家长到处找,天天来学校闹,闹来闹去,结果,这货跟一个网上认识的社会小青年出去旅游了,一趟子飚到了云南。你说,遇上这样的学生,你咋办?外面出了大事儿,班主任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问题是,你把班主任开了,还不是那样?无非是一个辛苦多年的免费保姆丢了饭碗,对不对?可是这货呢,回来了家长还不敢整得厉害,教育过头了,她给你跳个楼啥的,你怎么弄?青春期的学生,尤其不好管啊,想想我们那时候,不是也天天蠢蠢欲动?只不过有心无胆,现在的孩子,可是说到做到的。要是我们现在还是十五六岁的小青年,会不会犯罪都很难说。尤其你这家伙,那时候不是还跟那个叫赵景丽的,勾勾搭搭吗?你那时候有没有犯罪?”

在酒精中漂浮的马渡,突然感到一阵燥热的心悸,他无比清晰地想起了自己和赵景丽在东湖公园的那个无比炎热的夏日午后,他几乎是惊醒般地意识到当时焦灼失控的状态。那时候,赵景丽确实是喜欢马渡,而且确信马渡能上大学,如果放在现在,赵景丽翻脸换一个态度,事后倒算,实际上也就是犯罪了,青春期的激情和犯罪的界限,是如此的模糊。

马渡沉默地看着那些昏暗中黝黑的酒瓶,滔滔不绝的细腰停了下来,说,“确实,大家应该好好关注一下这个问题了,你回来看看也对,好歹看看我们这些教书匠到底啥处境嘛。”

“你说校园暴力这个事儿,该不该关注?我们在中学教书的,肯定比你更关注,可是说到底,这只是果,不是因,只是表象,不是本质,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学生在学校里,心思不在学习上,那能在哪里?谁不知道读书苦,自我放纵爽?说起校园暴力,我们那时候有没有?也有啊,操场上隔三岔五就打架,我记得有一个老是穿一身白衣服的女孩子,挺漂亮的,不是我们班的,好像是高二那年从另一个学校转学来的,因为走路有点小骚劲儿,我们不是每天站在教室门口,看人家过来,就哄笑着喊‘妓女吗?这事儿,放在现在,是什么性质?我们班那个邱小羽,就是因为漂亮,那些土里土气的女生,一个个都不跟人家来往,自卑的男生因为心怀鬼胎,也一个个躲得远远的,这算不算是孤立,冷暴力?这妨碍人家考上外国语大学了吗?”

13.校方及施害者家长

在酒后睡眠的疲倦和灼热中醒来,已经早上八点了。

快要醒来的时候,马渡梦见了草药。那是一个干冷的冬天早晨,梦境如此清晰,以至于他能回想起屋檐上被阳光照得闪亮的冰凌,玉米秆堆上积雪淡蓝色的阴影,墙头上在冷风中抖动的干枯的狗尾草。梦境中的马渡,看着又黑又瘦的草药,裹在黑色棉袄里更加黝黑,只有鼻子冻得通红,在阳光中十分突出,他用一把闪亮的刀子,割断了一只死鸽子的脑袋,而一群同学在围观和交流。那是真实的草药,和所有乡野少年一样,勇敢而残忍,对自己的行为毫无感觉。然而,这只鸽子最终被遗弃,草药手里紧紧地握着刀子,一直向远处走去,等马渡追上他,问他要去干什么时,他转过头来,竟然露出反目成仇的凶光,而死去的鸽子的眼睛,像一个坚固的符号一样,顽强地凝结在马渡的梦里。

坐在床边的阴影里,马渡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这个噩梦的细节,阴暗混乱的部分,却完全记不清楚。毫无疑问,草药和他的前妻,把马渡带进了一个心烦意乱的混沌状态。按道理,马渡起码必须找到真正的受害者本人,也就是草药的女儿,然而正是迫于这样的熟人关系,他无法硬性地提出这个要求,事情便停留在一个无法确切证实的状态。

这份职业让马渡总是烦乱,其中最要命的是它緊迫的时效性,和无法确定的意外可能。因此,当乔芊再次发信息确认的时候,马渡觉得十分厌烦,几乎以倔强的方式表示:毫无问题。为了迫使工作进入真正的状态,他甚至打开电脑,在重要材料全无准备的情况下,开始写稿。

2018年10月26日,XX省XX市第六中学初中部三年级女生赵晓丽(化名),在傍晚回家的路上,突然遭到同班同学吴晶晶(化名)纠集的三名外班同班的暴力围攻,由于事发地所处的老街巷子里人员稀少,被暴力殴打的赵晓丽无法求救,施暴者持续施暴十多分钟,而且用手机拍下了施暴的全部过程。视频显示,尤为令人感到发指的是,在受害者蜷缩在墙角,完全失去抵抗能力时,几名施暴者脱下受害人的裤子,并拿出一个容量三百毫升的玻璃啤酒瓶,破坏受害者最脆弱的性器官。视频被恶意发布到网络后,产生了非常恶劣的社会影响。

近一个月后的11月23日,受害者的父亲赵某才看到一个熟人转发的视频,他向记者形容说,当时他感到五雷轰顶,其震惊和愤怒可想而知。之所以这么久才获知女儿被校园霸凌,是因为赵某在十年前就已经离婚,而女儿的抚养权归前妻。女儿上初中后,便几乎与父亲没有来往,即使被人霸凌这件事,也没有很快告知自己的父亲。

12月6日,记者前往XX市调查,向受害者父亲确认事实真相及原委——

马渡一直没有看到那个视频。

那天傍晚,草药第一次详细地向马渡讲述女儿的情况后,马渡提到了视频,他看到草药突然情绪非常激动,握着啤酒杯的手在发抖,两只眼睛几乎瞬间充血,让马渡感到害怕。之后,草药描述了自己看到视频后的情形,他当时仔细看完大概五分钟的视频,只感到全身都要爆炸了,慢慢地,他两腿发软,很久才站起来,拎起地上的一个沾满油污的大号虎头钳,出门锁上了黑乎乎油腻腻充满机油和汽油味道的摩托车修理铺的门,看着已经亮起来的街灯,脑子里一片混乱,然而他却不知道要去哪里。

过了很久,草药才想起给女儿打电话,但电话一直被挂掉,冷静下来之后,他才想起,一周前女儿刚通过微信跟他要生活费,他给转过去一千五百元。显然,女儿故意不接父亲的电话。草药坐在门前的一把破椅子上,胡思乱想了大概半小时,又把门打开,把虎头钳扔了进去,锁上门就回家了。草药说,那天晚上,他整整一晚上没有睡着,半夜还把视频看了两遍。显然,视频起到了现场目睹的作用,这个视频对草药的刺激,绝对超出了马渡的想象。尽管马渡觉得,同为父亲,他完全能够理解草药。然而,草药告诉马渡,过了大概十来天,他还是把那个视频删了。马渡非常震惊,因为视频可能是唯一的现场证据。回到宾馆,马渡才意识到,草药也许是不想让马渡看到这个视频。

对校方的采访,出乎预料地顺利。在弥漫着浓重烟味的老旧办公室里,身材魁梧、面容憨态可掬的刘副校长接待了马渡,他老熟人般从容的样子,大概是因为马渡直接以方言与他交流,更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情在他看来,本身就不足以成为任何大的问题。首先,这是一般性的、常见的学生打架。以下是刘副校长的录音:

我们这个学校,生源很差,学生相当难管,而且绝大部分都是走读生,学生一旦离开学校,难免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同时,因为班级学生人数通常都超过六十人,班主任很难具体地跟踪每个学生的情况。班主任很不好当啊,工作辛苦,压力大。出现了恶劣的视频事件后,学校配合派出所,迅速地做出了处理,及时地消除了社会影响,但是体检表明,受害者并没有受到视频中显示的那种严重的伤害。我们总得以医院检查为标准吧,要是相信视频里看到的,那电影里杀人也是真的了,对吧?

说到这里,副校长瞪着略微有点歪斜的眼睛,看着马渡,似乎在确认马渡是否认可他的说法。

笔录、医院检查都是很齐全的,事情的整个经过,学生在检讨书里都交代得很清楚。说到这里,副校长叹了口气,感慨般地站起来,给马渡的茶杯里边续水边说,坦白地说,我们的教学质量很难搞上去,所以就只能保证基本的教学要求了,但安全问题,我们抓得很紧,可以说是重中之重。

副校长叫来了赵雪娜所在班级的班主任,一个身材矮壮的青年,穿着米色夹克和宽松肥大的牛仔裤,厚嘴唇和高高的发际线,给马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班主任重复了副校长解释过的情况,然后描述如下:

这两个学生,平时关系很好,所以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据吴晓婷说,赵雪娜到处散播她的绯闻,说她和某某几个男生经常出去鬼混,早就不是处女了。这些王八羔子,你说说,一天不学习,心思尽在歪门邪道上。这个事情发生后,我们马上联系了家长,积极进行解决,给予受害者经济补偿。受害学生的家长表示满意,施暴者家长也积极予以配合。道歉,确实应该道歉,不过,事发后,赵雪娜一直没来上学,所以,当面道歉这个事,如果受害者有要求,当然完全没有问题啊。

马渡说。“正是这个道歉,受害者的父亲,应该找过你们吧,说是那个叫吴晓婷的女生拒不道歉,为了迫使吴晓婷向自己的女儿道歉,他甚至多次尾随这个女孩,被报警拘留。”

“这个事情我们知道,”副校长说,“我们以极大的耐心说服他,等孩子回到学校,我们一定要安排,但他非要吴晓婷跟他一起去登门向女儿道歉。我们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啊。”

“吴晓婷说,她的父亲不让她道歉,这个你们知道吗?”

副校长突然情绪十分激动,他站起来,猛吸了一口烟,挥舞着胳膊说:“这些混账家长,全是王八蛋、一根筋,我们的工作越来越难做,全是这种混账家长,平时对孩子一点也不关心,与学习有关的正经事,你找不到人影,孩子不好就骂学校,好像我们天生欠他们的,孩子闹出坏事来天天找你麻烦,可我们能怎么办?义务教育嘛,又不能开除学生,你有理也说不清嘛,孩子说什么,家长就跟着信什么,智子疑邻,说的就是这些混账王八蛋。”停了一会儿,副校长像是要修补自己的失态似的,说:“心情可以理解,可工作很难做啊。”

中午,那位姓胡的班主任,顶着刺骨的冷风,带着马渡去找吴晓婷的家长。在被污水弄得油腻腻的弥漫着各种蒸炒味道和下水道味道的小吃街口,馬渡见到了吴晓婷的父亲,穿着一身弄得脏乎乎的厨师服,正眼神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街面。

这个面部黑红粗糙、看起来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开始还算客气,然而提到孩子道歉的事情,他马上表情扭曲,目露暴躁的凶光:“小孩子打架么,他妈×的有完没完?派出所也去了,检讨也做了,钱也赔了,还要干啥?欺负人是不是?”说着,他站起来走到案板边上,拿起明晃晃的切肉刀,肌肉痉挛地切起了肉块,这个小店白天卖麻辣烫,傍晚时分就开始卖烤串。

“给人家道个歉,也没问题啊?”班主任说,“这个事情,孩子说,是你要求她,坚决不道歉?”

“我是说了,”中年男人说,“事情都处理完了,还要道歉,想干啥?捏软柿子是不是?要道歉,把那姑娘带过来,我给她道歉,我再给她炖一锅肉吃!”

中年男人扭曲痉挛的样子,让马渡感到浑身一阵战栗。

站在这位看起来老实巴交、实则暗藏戾气的中年男人面前,马渡感到一阵难以启齿的羞愧。

“就道歉这件事,他为什么这么固执?”马渡转头问这位班主任,“就你看来,到底什么原因?”

“还是担心又要赔偿什么的吧?估计他心里想,一旦再道歉,又落下什么把柄似的,说到底,挣这种辛苦钱的人,最敏感的还是钱,因为赔了五百块钱,他估计到现在都没想通,要是不赔钱,你让他道一百个歉,他都愿意。”班主任说完,紧紧地抿着嘴巴,看着阴沉多灰的破烂街道,接着,转头看着马渡,露出干燥龟裂的苦笑。

14.狂雪,如此纷乱无序

在明显地收拾过的屋子里,两个人坐下来喝茶。尽管草药似乎在刻意地隐藏,但是他脖子上宽阔的血痕依然暴露无遗。他察觉到了马渡的视线盯着他的伤痕,便伸手摸了一下抓伤的位置,笑容古怪地解释说:“张丽芳来找过我,闹了一场。”草药难以琢磨的笑容,让马渡觉得难为情,那表情扭曲的笑容里,似乎还包含着一种受虐般的快感,一种得到了某种认可和安慰后的欣喜。马渡没有接他的话,低头喝茶,草药自己却进一步解释起来了。

马渡约见过的那天下午,草药前妻就找到了草药。当时草药在他阴暗逼仄的摩托车修理铺干活儿,像一个脏乎乎的动物一样,四肢趴在地上,张丽芳出现了,她命令草药回家去。

草药正是这么说的,她命令我回家去。马渡难以置信,已经离婚十年的一对男女,竟然还保持这样一种状态。草药就跟着、或者说带着张丽芳回到了他五金厂家属区的家里。进门之后,草药还没回过神来,张丽芳的一个耳光便打了过来。可以想象,在他们的婚姻生涯中,草药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状态,这与张丽芳向马渡描述草药时用过的“窝囊草包”一词完全吻合。张丽芳质问草药为什么要胡说女儿的事情,为什么非要认定女儿的下身被伤害了。在草药的辩解中,张丽芳一直在剧烈地攻击他,以至于他两边的脖子都被抓下了深厚饱满的血痕。她给他留下了完好无损的脸,说明她始终没有丧失理智。张丽芳认为,草药坚持认为女儿的下半身受到了严重伤害,是心理变态,不但污蔑侮辱了女儿的名声,而且是为了羞辱她这个监护人。“女儿根本不想搭理你。”张丽芳临走的时候说,你这样的父亲,见一面都是羞辱。

“你看看,这么多年,我给她生活费,学杂费都是跟我要的,我不相信我的女儿这么对我。”草药似笑非笑,精神病人一样神思恍惚地自言自语。

“青春期的孩子,心思很复杂。”为了安慰草药,马渡随口说出这样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他站起来,非常清楚地看见,在靠近阳台那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用毛笔写下的大字:

女儿啊,你的父亲没有钱,让你白白受人欺负没人管,

女儿啊,你的父亲没有权,让你白白受人欺负蒙冤屈,

我可怜的女儿啊,你的父亲混得没有人样只能仰天长叹

这世道人善被人欺好人难活,平生没做亏心事为啥受这灾难

到哪里去说理,可怜人的事情谁来伸冤!!!

马渡看着这些字,脑子里一片混乱。他退了几步,回到沙发上坐下,看着低头玩弄手机的草药,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字,写得还这么好啊。”

“平时没事干,瞎写,就这么个爱好了。”草药搓着双手,似乎也没意识到他们的谈话文不对题。

两人沉默了很久,马渡说:“草药,这个事儿,你可能真的是误会了,你应该相信张丽芳,应该相信孩子,就是个打架的事。”草药说:“你也这么看?”马渡说:“不是我这么看,而是我经过了调查,确实,所有的材料都有,视频的影响确实恶劣,可是,你通过视频来判断事情,并不一定可靠。”

“那道个歉,总不过分吧?”草药抬起头,看着马渡,眼睛里突然涌动着强烈的亢奋的怒气。

“是不过分,我问过校长,说孩子到学校了,一定安排道歉,这个家长干预不了,但是孩子现在没去学校。当然,孩子呢,也可以考虑休学,下学期,或者明年接着再读。至于孩子现在不想见你,也许是闹情绪,过一段时间会好的,关于这件事,你也要慢慢平静下来。”马渡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有能力对草药再说什么了。

离开草药家,已经下午四点。马渡感到心烦意乱,在这个城市里,此刻,他感到几乎无事可做。妻子打电话问他工作进展,而隐藏的意思则是问他能否按时回去。这么多年,接孩子都是马渡的事情,为此,他几乎不再出差,而现在,妻子不得不每天下午请假去接孩子,她似乎已经无法再坚持。

草药贴在墙上的那些字,还在马渡的脑海里回旋。说实话,看到那些字的瞬间,马渡的内心也在震動,作为同样焦虑和敏感的父亲,在那一刻,他的确在自我反省,在这个世界上,他自己和草药相比,能有多大距离?他,马渡,有草药想象的那种财富和权力吗?在茫茫的北京大街,他的渺小,也不是清晰到显而易见吗?是什么,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感到如此脆弱,不堪一击?那天,马渡和卢总编讨论过父亲这个角色和职责,最后,卢总编非常浅显直白地说:“很简单,就是拼命再拼命,把自己混好,把孩子带到一个文明一点的环境和阶层,最大限度地降低受害的概率。至于改变什么,那是漫长的事情,孩子的成长等不起。”当时,马渡还在震惊地想,这还是那个和自己谈论屈原和杜甫的卢仲伦兄吗?可是,的确,就如老同学细腰所质问的——你能改变六中的学风?改变不了,那就把孩子安排到好一点的学校里。正常人的思维,不正是这样的吗?

马渡打车回到了宾馆。他感到自己在发烧。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烧脑,而是浑身都烧。一直格外注意自己健康状况的马渡,特意买了温度计测量,发现体温正常,可是,他现在需要躺在床上。乔芊请求视频通话的声音响个不停,马渡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重新端坐在桌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为什么非要视频通话呢?真是难以理解。马渡极不情愿让她看到自己的状态,可是他无法立刻切换为语音通话。

“非要看到我这张老脸吗?”马渡说。

视频里,坐在办公桌前喝咖啡的乔芊“切”了一声,摆了一下头发,说:“个人习惯而已,看看你是否在老实干活,选题到底有没有落实啊?要不要我再备选一个?否则,开‘天窗了你可要负责。”马渡的沉默增加了乔芊的疑虑,她继续追问不舍:“我可提醒你,这个选题,是你和卢总编撕破脸争取的啊!到底行不行啊,需要我帮助就直接说。”

的确,的确,需要静一静。马渡点了根烟,说:“我想跟你讨论一下,这个女孩子受到侵害,为什么母亲和父亲的反应差别这么大?”

“说来听听。”乔芊坐直了身子,左右甩了甩头发。这是她要严肃谈论问题时的前奏表现。马渡把自己遇到的情况,基本客观地描述了一番。

“如此说来,”乔芊说,“我觉得问题应该从两方面来考虑,第一,可能是事情本质上并没有那么严重,毕竟女孩和妈妈一起生活,她最了解女儿,另一方面,也许是性别的差异导致的吧?妈妈是从女性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

“性别差异会扯到这里吗?”

“会吧,比如说,你的女朋友被摸了一下胸,你觉得你和女朋友,在反应上有没有差别?”沉默了一会儿,马渡不得不承认,乔芊的说法似乎有点道理。

“你究竟有没有看到那个视频?这会直接影响你的判断,”乔芊说,“如果看到了,也许你更能理解孩子父亲的反应吧。”

马渡承认没有看到视频。“可是,我也没法强迫他拿视频给我看啊。那可能对他是再次伤害。”

“比如你看电影,你看到一个很暴力血腥的场景,”乔芊以一种完全置身事外的冷静态度,继续发表她的看法,“那么,实际上,本质上,它只是电影,视频呈现出来的效果提供给人的感受,和事实差别很大的。”

“这能跟拍电影相提并论吗?”马渡突然感到一股怒火上蹿。

“你别激动,一个比喻,只是一个比喻,况且我也只是推测,你不是让我帮你分析的吗?不过,无论如何,这都算是一种伤害或者霸凌了,而且可能结果更恶,我是说,它可能并没有在肉体上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在精神上,尤其是对孩子父亲精神上的刺激和伤害,也许更大。也许这就是孩子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分歧吧!况且,一群未成年人,你能怎么办?”

马渡慢慢地冷静下来了,挂掉视频之后,他重新躺回床上。乔芊的分析清楚到位,并不是她更高明,而是她在情感上基本置身事外,她对受害者的同情,只是理性的同情。而马渡呢?那可是正在求助的、曾经关系那么密切的老同学啊。

那么,这个问题,应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思考了。精神上的伤害,或者社会名誉方面的霸凌,如何度量?这时候,马渡的脑海里一股脑儿地浮现出吴晓婷的父亲那冷漠固执的神态,以及老同学草药几乎发疯般的血红的眼睛。

是的是的,分歧应该就在这里。乔芊关于“女朋友被摸胸”和“拍电影”的例子,确实帮马渡打开了认识问题的思路。那么,吴晓婷的父亲看待这件事的角度无疑是: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打闹而已,并没有实质上的身体伤害啊!甚至,他很可能为自己赔了几百块钱而委屈。同样,赵雪娜的母亲,也是这么看问题的,甚至可能考虑到,如果进一步闹腾,才会真正搞坏女儿的名声。我们还这样看问题吗?

马渡脑子里迅速地回溯自己的成长,的确,如果较真起来,那同样也是充满霸凌、无端羞辱的成长啊,出于无知,自己有没有明明对一个女生有好感,却无端地故意“挑逗”她?有没有和别人一起无知无觉地嘲笑早熟的女生?可是时代不同了啊。手机视频的精神虐待,不是活生生的新的手段吗?可为什么只有草药本人,被那不堪入目的、在视觉上过于逼真暴力的视频,强烈地刺激着神经?难道仅仅是因为性别差异导致的过激反应吗?如此一来,这件事就应该不了了之吗?

马渡觉得,他正在被一股强烈的、锥心的痛苦刺激着,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完全理解了草药,也理解了他女儿的固执。这种精神上的暴力,真的可以被忽略吗?施害者吴晓婷为什么拒不道歉,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父亲不让她道歉吗?是的,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值得讨论的话题。

一个父亲,一个卑微无能的父亲,从手机中看到那样一个女儿被凌辱的不堪视频,他会认为那没有身体上的实质性伤害吗?他没有拿起屠刀的冲动吗?女儿遭受如此凌辱之后,一个仅仅要求施害者亲自道歉的简单诉求,父亲没有拿起屠刀的冲动吗?此刻,该如何面对和帮助草药?我们所有的父亲,该如何做父亲啊?

想到这里,马渡像是被一股极其粗暴的力量从床上揪起,他在地上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走向窗户,打开窗户,看到外面已经铺天盖地地下起了大雪。从高层窗户的角度,马渡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雪。

这印象中纯洁、浪漫的雪,此刻却如此无序而狂暴纷乱。

责任编辑 梁学敏

作者简介:

阎海东,1976年生于甘肃宁县,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世界博览》杂志主笔、主编,CNTV时政财经主笔等职。自1997年开始,在各类文学期刊发表诗歌、小说、文艺评论等文字近百万字。目前为影视从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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