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写蔡京(外一篇)

2021-03-08 04:36陈歆耕
文学自由谈 2021年6期
关键词:奸臣蔡京历史

□陈歆耕

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将小说人物形象归为两类:一类为“扁平人物”,特征鲜明,容易辨识;一类为“圆形人物”,性格多元,不易辨识。《蔡京沉浮》不是小说,蔡京也不是小说人物,他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这一个”。那么,借用福斯特的分类法,蔡京属于前者,还是属于后者呢?

在我看来,他是两者的复合体。其特征,简单到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其复杂,即使写一部书也未必能描述清楚。因此,我不敢说这部《蔡京沉浮》,已经完整呈现出蔡京其人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了。

写《蔡京沉浮》时,笔者时时会联想到斯蒂芬·茨威格的那部《一个政治性人物的肖像》。早年曾读过这本书和他的另一部也很有影响的历史非虚构作品集《人类的群星闪耀时》。《肖像》描述的是一个十八至十九世纪活跃在法国政坛的极富争议的政要富歇。

但选择以蔡京仕宦沉浮为线索,同时呈现北宋晚期的政治生态,以此来写一本书,却并非因为茨威格作品的触发,而是近几年持续阅览宋代相关史料书籍中,倏然从脑屏上迸发出来的。觉得蔡京这个人太耐人咀嚼了,而至今却未有描述此人形象的翔实的非虚构文本,未免让人慨然长叹。在搜集史料中,虽然发现了几种若干年前出版的关于蔡京的文本,但翻阅过后均让我大失所望。其小说化、脸谱化、简单化的手法,使得这类文本既无纯粹小说叙事的张力和语言的质感,又无史实的严谨可靠——游走在非驴非马的虚构与非虚构灰色地带,这正是我所不喜欢的。

既然搜寻不到理想的文本,也为我的书写增强了一点信心!

蔡京这个历史人物,显然不是当下写作高人所感兴趣的——他不是可以成为时代楷模的巨公伟人。大多写家不屑于为一个似乎已被牢牢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争议人物来描绘一幅肖像。偏偏此人,具有古今无可取代的认识价值、文学研究价值,每一个中国人都可以从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在你的细胞中,很难清除他所遗传的基因。这与你出生的家族、地域、时代环境无关,而与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土壤有关。

蔡京其人,正与茨威格笔下的约瑟夫·富歇,有着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

茨威格在《一个政治性人物的肖像》中这样描述:“约瑟夫·富歇,当时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也是历史上最为奇特的人物之一;同时文人对他缺乏好感,后世对他更欠公允。”各路党派以及历史学家,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即将仇恨宣泄至笔端:“天生的叛徒,卑鄙的阴谋家,油滑的爬行动物,卖主求荣的能手,无耻下流的探子,道德沦丧的小丑……”却几乎无人对他的人格作认真的考察。茨威格称:“纯粹出于对心灵科学的兴趣,我非常突然的写起约瑟夫·富歇的故事来,作为对权术家生物学的一份贡献。权术家是我们生存的世界里尚未完全研究透彻的极端危险的精神族类……”(斯蒂劳·茨威格:《一个政治性人物的肖像》“前言”,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7月版)

将蔡京与富歇作简单类比,显然忽略了他们各自不同“奇特”的独特性和复杂性。中国的史学家和文人总是喜欢将人物标签化、脸谱化,诸如非“忠”即“奸”,非“君子”即“小人”。其实在历史的长廊中,多少声名显赫的人物,都无法像楚河汉界那样将两者分得那么清晰。蔡京的复杂性在于他既“奸”又“雄”。我是将“奸”和“雄”作为两个独立的词来理解的。他能将“奸”推到极致,超越普通之“奸”;也能将“雄”推到极致,超越寻常之“雄”。这个“雄”也可以做双重解读:既有“奸之极”之意,也有“雄豪”之意。他的“奸”或许只是加速了一个王朝的覆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其为害之烈很短暂;他的“雄”也许泽被后人,绵延不绝,至今我们还在享用他的智慧和创造。诸如他建居养所(供孤寡贫病者养老)、安济所(医疗诊所)、漏泽园(穷人安葬墓地),兴算学、医学、书画学,在这方面,可以说他将王安石变法向前做了拓展和延伸;他在这些领域的创新之举,可能比我们经常津津乐道的某些巨公伟人所做的更伟大。还有他的书法艺术,在中国书法史上也占有无法抹去的一席之地。

蔡京最遭人诟病的罪状之一,当然是对政敌元祐党人的重拳出击,让他们不复有翻转的机会。但这一党同伐异的行为,并非从蔡京开始。恰恰是元祐党人,在元祐得志后列出北宋晚期第一份清党名单;也正是他们在实行“元祐更化”时,将当时变法派最核心的人物蔡确,贬黜放逐到岭南新州,开北宋将宰辅级大臣贬逐到岭南瘴疠之地的先例。新党曾以诗文置罪,构织“乌台诗案”,使苏轼饱受折磨,而元祐党人则构织更离谱的“车盖亭诗案”,将蔡确贬逐至岭南新州,导致蔡确客死流放之地。从本著中可以看到,北宋晚期朋党相斗之手段越来越残酷,越来越卑鄙,双方皆有逃脱不了的罪责。由此,也可见出中国文人因理念、权力、利益之争相互比“恨”、比“狠”、比“诈”、比“毒”、比“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极其丑陋的一面。蔡京正是在这种相互恶斗的环境中,煎熬成了被世人厌恶、被千古唾骂的罪人、奸人。要追究党争相残之罪责,岂能让蔡京一人扛到肩上?在新党与元祐党人的恶斗中,之所以后世之人给予了元祐党人更多悲悯和同情,是因为元祐党人中有几位声名显赫的伟人,如以诗文垂世的苏东坡、以史著《资治通鉴》不朽的司马光。另外,“靖康之难”则让新党所有人(不仅仅是蔡京)为之蒙羞,连王安石这样的圣人级别的贤臣、能臣也被“小人化”了上千年。但如从政治角度考量,两派恶斗很难论是非。大抵上变法派有明确的政治主张,而元祐党人则缺少真正能治国理财的栋梁。

因此,我们有必要在塞满迷雾的纷纭复杂的历史语境中,来精细考察历史人物的形迹,庶几才能稍稍得出较为客观、公正的结论。笔者用一本书,为这样一个奇特而复杂的历史人物做一次精神图谱的透析,为其浇灌一尊铁铸的塑像,是不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就让他身着相服,站立在通衢道侧,瞪大眼睛,注视每一位行人,任风吹雨打,任世人唾骂,任顽童攀爬,任其锈迹斑斑爬满藤蔓……

但他不会轻易地倒伏,他具有超强的抗倒伏能力!

他的眼睛是可以睁大,面对火辣辣阳光直射的。

这里我要特别感谢两位至今未曾谋面的当代宋史学者:一是杨小敏博士,她的《蔡京、蔡卞与北宋晚期政局研究》,为我解读蔡京其人,提供了最初的向导和史料线索;其二是曾莉博士,她的《蔡京年谱》,是我书写蔡京时案头的必备参考文献。也可以说,没有这两部学术著作,就不会催生出这部《蔡京沉浮》。没有她们所做的基础性研究,笔者不知还要多坐多少年冷板凳,才能写成现在这样一部《蔡京沉浮》。当然需要感谢的古今史学研究者有很多,文中对史料来源有详细的标注,这里就不一一列出他们的大名。

在初稿完成后,2021年6月,笔者专程去蔡京故里福建仙游枫亭镇探访,受到当地诸多蔡襄、蔡京研究者及蔡氏后人的热情接待。他们给我提供了不少他们研究编写的著作,丰富了我对蔡京生平形迹的认知。在此一并致谢!我将此行专题撰文《千秋功罪在人心》,用作“后记”。有兴趣的读者敬请关注。

其实,我为什么要写蔡京?看过书的人,能明白的自然明白;不明白的,无论我这里怎样喋喋不休,还是不明白。那就让它如小舟随风漂流,它漂入大江大河,还是漂入芦荡苇丛,就不是作者能掌控的了!

这部书的初稿,全部用水笔一笔一划写成。并非有什么复古主义的写作习惯,而是为了减少眼睛紧盯电脑屏幕的时间,让视力随年龄增长衰退得慢一些。日积月累,随着案头文稿的累积,蔡京其人的形象在笔者的心中,也日益丰润起来。

蔡京的人生,曾如烈火烹油般轰然炸裂,也曾如挂在墙上的咸鱼,遇水居然满血复活;

蔡京的人生,酷似一位珠峰的登山者,爬呀,爬呀,终于登顶了,却突遭雪崩,倏忽间被埋入谷底冰窟;

蔡京的人生,曾如花团锦簇,饱享天上人间的极乐,最终却暴尸荒岭,几成魂无所归的野鬼;

蔡京的人生,由黑、红、白三色构成。美术家们公认,这三色是冲击视觉的绝配;而这三色,不是界定分明的色块,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

一台北宋晚期历史与蔡京人生的大戏,在此为您徐徐拉开帷幕。

2021年8月8日,于耕乐堂

(本文为长篇历史非虚构新著《蔡京沉浮》序言)

千秋功罪在人心

划上书稿最后一个句号后,很想去一趟蔡京的故里福建莆田仙游枫亭镇。一是想探究,在那里是否还能找到他的遗存?二是也很想听听蔡京故里的后人,如何评说蔡京这位名震史册、争议极大的历史人物。

2021年6月6日终于成行。先从上海乘高铁到福州,受到两位老战友卢文兴、陈明荣先生的热情接待。陈明荣先生亲自驾车陪我去仙游,正好他的原籍也是仙游,那里有许多老友,使得我的蔡京故里踏访之行格外顺利。

6月7日下午,我先与熟悉蔡京史料的几位当地文化人,一边品尝当地的名茶铁观音,一边闲聊,然后去实地踏看了蔡京的墓园以及蔡襄故里和陵园。去蔡京的墓园,在乡村小道一侧停车后,要再步行一段约三百米左右坑洼不平的土路。墓园虽杂草丛生,但看上去仍很气派,面积约有几十平米,墓前残留了一些贡品。这个面积,比原先已经大大缩小。据《枫亭镇志》记载:“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也就是蔡京死后42年,蔡京骸骨由潭州(长沙)迁葬仙游枫亭埔蓬村,墓葬规模按照丞相等级。”(见《枫亭镇志》第432页,中国文史出版社,2020年10月版)

在一起聊天、交流的有福建省蔡襄研究会副会长蔡强,莆田市蔡襄故里学会、蔡襄学术研究会名誉会长蔡元琰,仙游县蔡襄文化研究会名誉会长、枫亭镇文化研究会副会长李庆华等。我向他们汇报了正在修订中的书稿的大致思路和书写理念,他们肯定了我用理智、客观的眼光看待蔡京历史地位的努力。他们认为,《宋史》把蔡京列入“奸臣传”是不公正的。蔡京先后在北宋晚期三位皇帝属下担任高官,在宋徽宗年代四任宰相近二十年,但从未有过不臣之心,一直忠心耿耿,怎么能称他是“奸臣”呢?从这一点上说,他绝对是忠臣,而不是奸臣。他们甚至为我提供了一则权威史料,在南宋高宗下达的一道诏书中,将蔡京与岳飞同列。虽然文字表述不太清晰,但从皇帝的姿态看,等同于为蔡京“平反”了。但这道诏书淹没在訇然激荡的“奸臣”唾骂声音中,几乎无人知晓。“绍兴三十一年(1130)十月,金国完颜亮撕毁和约,带兵攻宋,仓促中宋廷号召举国抗战,宋高宗在下诏书亲征同日,又‘诏蔡京、童贯、岳飞、张宪子孙家属,见拘管州军并放逐便。用中书、门下省请也’。”(见《枫亭镇志》第423页,中国文史出版社,2020年10月版)因为宋王朝在和与战、变与守之间不停摇摆的政治形态,有几人还记得曾有这档子事?

笔者赞同他们反对用非“忠”即“奸”的思维方式,来简单评判蔡京这样的历史人物。但我也想,似乎也不能因为蔡京“忠”,来彻底推翻、洗刷他“奸”的一面。“奸”不仅仅对应的是“忠”,还有更为广泛的含义,如奸诈、害人、投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等。为官执政的最高境界,也不仅仅是做一个忠臣,还应该做贤臣、良臣,像蔡襄、范仲淹、王安石那样,忧乐天下,为百姓苍生谋福祉。范仲淹之子范纯仁,就曾当面对垂帘听政的高太皇太后说过类似的话:我想做的是“良臣”,不仅仅是“忠臣”。做“良臣”需要一切从良知出发判断是非;仅仅是做“忠臣”,则是太后说一,臣也说一,即便“一”是错的,也必须将错就错。

平心而论,说蔡京是能臣、忠臣,应该没问题。他虽然做过很多“奸事”,同时也做过不少好事。但定要将蔡京的功过量化,分出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来,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史学研究的一大困境是对历史上的很多事情和人,都无法如解数学、化学题那样,通过推导获得一个刚性的标准答案。历史的谜团塞满了山道,使得我们的攀爬,时时迷失前行的路径;我们常常顺着历史的藤蔓摸瓜,但摸着摸着,发现压根儿就没瓜……

千秋功罪在人心!

因此,蔡氏故里乡亲和蔡氏家族后人,大可不必在这道比“哥德巴赫猜想”还难的历史课题上,苦苦地费心求解。笔者用了一年多案头功夫,是试图寻求一个标准答案吗?肯定不是。

数年前,蔡氏家族后人捐资为蔡京整修墓地,新华社曾为此发报道,在报道中提出:是否有必要为历史上曾被称为“奸臣”的蔡京修墓?提出这一问题,并非报道有什么倾向,而是采用新媒体的常见做法,刺激读者围观、关注。结果引来网友的一片争议。当然是“骂”者居多。有人认为,“蔡京是奸臣,为他修墓是道德底线失守,会留下千古骂名”。为平息风波,当地文化名人陈金添先生为此撰文《不妨给蔡京一点宽容》。陈先生在文中说:“蔡京是奸臣,蔡京的墓坏了也不能修,修了道德底线就会失守,这似乎太雷人了。修复蔡京的墓,天会不会塌下来?社会主义的大厦会不会垮掉?换位思考一下,假如蔡京的墓是这些道德论者的祖宗,那墓坏了还要不要修?难道还要‘大义灭亲’,坚持不修?如果是这样的话,可以说这些人连起码的道德也没有。我以为,‘奸臣’也有人权,不让修蔡京的墓,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如果说是‘奸臣’就不能修,照这个理论,现在有的罪犯被判死刑,那就只能抛尸荒野了。从法律上讲,蔡京墓是文物保护单位,按照文物保护法,蔡京的墓失修了,当地政府有义务去保护和修复。”陈先生在文中提出,应该理性看待蔡京在中国历史上所做的贡献和发挥的作用。他从十个方面“晒”了一下蔡京为官的政绩,如“大刀阔斧进行经济改革” “积极稳妥推进教育改革”“建立和完善社会救助机制”等(据福建省莆田市仙游县枫亭镇蔡襄故居陈列室,2021年6月7日下午摘录)。他的论述虽然有溢美之处,或学术上有待商榷,但总体上还是客观、理性,言之有据的。其实,大多数在网上乱喷的网友,对蔡京的认识,主要来自小说《水浒传》及连续剧,还有《宋史》中的“奸臣传”。他们的史学观,受那些不靠谱的读物和媒体传播的影响。他们不可能广泛搜罗史料,去还原一个真实的蔡京。不知道如果网友读过这部《蔡京沉浮》,再发生修墓的事情,还会不会继续开“骂”?

去过蔡京故里后,笔者还曾想再去河南开封寻访北宋的历史遗存。我将这一想法在闲聊时告知沪上一位著名学者,他兜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开封我去过,你去了可能就写不出来了!”随后河南境内发生的罕见的大洪水,进一步浇灭了我实地踏访的念头。也许会有遗憾,那就留待将来修订时再弥补。

在此,要再度感谢那些对本著有帮助的现当代史学研究者,感谢作家出版社接纳出版拙著,感谢责编杨兵兵在精心编制过程中付出的辛劳!

2021年7月28日于耕乐堂

(本文为历史非虚构新著《蔡京沉浮》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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