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大学

2021-03-08 04:36陈富强
文学自由谈 2021年6期
关键词:厦大许广平厦门大学

□陈富强

鲁迅先生之所以弃医从文,是因为在他看来,“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作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因此,他想以文艺的方式来改变国民的精神。现在回头看先生的选择,当然无比正确——他的文字,在很大程度上引导了一个民族的思索方向。

我的藏书,若论单个作家作品的数量之冠,当属鲁迅。一套《鲁迅全集》,再加上之前陆续购买的单行本,装满了一排书架。每次望着鲁迅的著作,都让我有走进丰饶的土地之感,雨量充沛,遍地繁花。鲁迅活着的时候,有很多人骂,他死后,依然有许多人骂。我对鲁迅没有研究,甚至都没有完整地读完他的全集。但是在中学时代,鲁迅的一些散文、短篇小说,我能倒背如流,因为我确实从中汲取到写作的养分。而骂他的人,一定从他的文字中感觉到了内心的恐惧。毫无疑问,鲁迅的个性,即使在伟大的作家群体中,也是独树一帜的。

学医的鲁迅后来一度以教书为生。从当时他所从教的学校来看,也是大名鼎鼎,比如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但从他的历史年表来看,每所大学的教学时间都不是很久,尤其是他南下到厦门大学教书,居然不到四个月就又去了中山大学。虽然后来厦大将鲁迅曾经居住的地方辟为鲁迅纪念馆,但他在厦大的一段岁月,却颇有些令人唏嘘。

对于鲁迅为何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离开厦门大学,研究鲁迅的学者应该会有很权威的说法。据我所知,鲁迅是应林语堂之邀去的厦大,其中丰厚的薪酬是一个重要的诱因,但他在厦大的经历又足以说明,再丰厚的报酬也不能买断他的思想。如此看来,鲁迅之所以离开北京,可能与他的性格有关,虽然也不乏“三一八惨案”的影响。纵览鲁迅的一生,我判断,以他的良知,写作必然锋芒毕露,在一些是与非的选择上,他不可能保持沉默。这样的知识分子,在很多时候,很多地方,都难以立足。当时陈嘉庚初创厦大后,资金充裕,有条件邀请一流大师任教。与鲁迅或先或后在厦大谋生的,还有一大批声名显赫的学者,比如林语堂、孙伏园等,几乎是半个北大到了厦门。

厦门大学被称为中国最美的大学,这自然是指它的校园环境,这一点,大量外地游人将厦大本部作为厦门的旅游目的地之一,就足以证明。我前几次去厦门,到过南普陀,也去了胡里山炮台,但都没有涉足近在咫尺的厦门大学,不得不说是个遗憾。在我心里,大学的格局,无非就是教学楼、实验室、图书馆、宽大的草坪、成片的学生宿舍。当然,大学的学术氛围另当别论。我常去的大学校园是家门口的浙江大学,把那儿的草坪当作晒太阳的地毯。唯一例外的,是我专程去看过西南联大的旧址,这也与家人有关,那儿是妻子的母校,她曾经在那里(现在叫云南师范大学)求学四年,加上我对西南联大发自内心的尊敬,拜访西南联大,一直成为我的一个心结。联大旧址上的每一块砖,每一座幸存的建筑物,都令我肃然起敬。不过,厦门大学在我心里始终是一个谜。我想去看看,既然声称是中国最美的大学,而且在厦大的授课又深受学生欢迎的鲁迅,为何只停留了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呢。

就一个作家而言,在眼下中国本土拥有纪念馆数量最多的肯定是鲁迅。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厦门大学也有一座鲁迅纪念馆。这显然有趋附之嫌。当年,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迫出走的鲁迅,后来居然专门保留了他曾经生活的旧址并且开辟为纪念馆。可见,鲁迅在厦大任教,的确给这所大学带来了荣耀。这是一个双赢的结果,虽然鲁迅死后并不知道厦门大学不计前嫌,奉他为上宾,但这也证明,厦门大学历史上,的确有过一段非常好的时期。要不然,鲁迅也不会南下去厦大。

去厦大参观需要凭有效证件进入。此时已近中午,很幸运,我发现了校园内对外开放的勤业餐厅。在厦门大学吃上一顿饭,也算是一件值得回忆的事。餐厅分上下两层,面积不小,但就餐的师生和游人也很多。我和家人找到一个临窗的座位。若就套餐的品相味道,与厦大校园的景色相比,自然要逊色许多,但因为就餐的地点,这一顿价格低廉的午餐,就赋予了一些特别的意义。

在校园内毫无目的地闲逛是一件惬意的事。厦大初创时的建筑绝大部分保存完好,并且这些古朴的楼群,依旧作为学生的宿舍。我想,能够在这样的校园内学习生活,对于人生是一个美好的经历。然而,在鲁迅刚刚抵达厦大时,校园显然不如我眼前这样令人心旷神怡,这从他写给许广平的信中可窥一斑。在其中一封信中,鲁迅对厦大的感受显然非常糟糕:“硬将一排洋房,摆在荒岛海边上”,“我到此快要一个月了,懒在一所三层楼上,对于各处都不大写信。这楼就在海边,日夜被海风呼呼地吹着。四周的人家不多,我所知道的最近的店铺,只有一家,卖点罐头食物和糕饼。”据说有一个荷兰人措辞更加刻薄,以“墓场”来形容厦大。我不知此人是谁,为何把厦大说的如此不堪。但从历史文献中,我确实看到一张鲁迅在厦大的留影,背景十分怪异,是学校后山的丛冢,在草木丛中,鲁迅形容自己“坐在一个洋灰的坟的祭桌上,像一个皇帝”。可见,当时的厦大的确有很多荒坟,鲁迅对此不满意。但是鲁迅的这种感受,想必与他当时的心境有关,或者说,与他不愿同流合污的性格有关。

在鲁迅写给许广平的一封信里,他表达了自己的失望:“我以北京为污浊,乃至厦门,现在想来,可谓妄想,大沟不干净,小沟就干净么?”从时间上推断,鲁迅在给许广平寄出这封信后,就有了离开厦门大学的打算。因为在他看来,他和校长及几个教授的矛盾不可调和,是根本冲突。究竟是什么事情导致鲁迅在厦大的处境会如此艰难?有一件事或许能说明一些问题。当时的厦大校长叫林文庆。有一次,林文庆催问鲁迅有什么学术成果,鲁迅当即把足足可以抵研究教授三四年成绩的《古小说钩沉》稿子交出去,但“放了大约至多十分钟罢,拿回来了,从此没有后文”。这件事令鲁迅十分反感,也非常愤怒。在他看来,厦门大学看中的是“钱”,而不是学问。但是,从鲁迅与校长的矛盾来看,这件事不过是一根导火索,更大的冲突,还在于教学理念。而这是校方,或者说作为校长的林文庆不可能妥协的。鲁迅要么顺乎自然,倘若想要另辟蹊径,那么他在厦大的处境必然每况愈下。而以鲁迅的性格,他显然不愿屈辱而屈服,因此,最终选择离开,也在情理之中了。

有史料称,鲁迅之所以离开厦门,是和爱情有关,因为许广平急切盼望鲁迅到广州去,所以鲁迅才离开的。我想,这段无法证明的轶闻,是想以爱情的名义,掩盖鲁迅对厦门及厦门大学印象不好的事实。如果这个说法出自厦门人之口,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厦门人的善意,毕竟厦门人,特别是厦大的学生是喜欢并尊重鲁迅的,他们喜欢听他的课。想一想,作为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还有什么比学生喜爱自己的授课更值得高兴的事情呢。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每个时代都有谩骂鲁迅的人。那些人,不知道有没有系统读过鲁迅的著作,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到过厦门大学。我很想建议他们去读一读鲁迅的原著,以及他的文学活动年表。从鲁迅离京南下途经上海时,他在上海文化界受到的欢迎程度,就能够说明当时的鲁迅已非等闲。鲁迅在上海逗留期间,郑振铎在清闲别墅宴请了鲁迅。席间,鲁迅会见的十多位著名人士,在今天看来依旧星光耀眼,他们分别是沈雁冰、胡愈之、朱自清、叶圣陶、陈望道、夏丏尊等。数日后,鲁迅登上了“新宁”号轮船去厦门,而许广平也于同日乘“广大”号离沪赴广州。这段有据可查的史实,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鲁迅因为爱情而离开厦大的传闻,因为当时许广平的确身在广州。为了与爱人相聚,鲁迅从厦门南下广州,也符合常理。

事实上,谩骂鲁迅的人可能故意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但也很能说明鲁迅人格的事实。在当代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的确有一些中国作家受到了世界文坛的关注,其中包括诺贝尔奖发源地瑞典,而鲁迅则是中国现代第一位受到瑞典人关注,并且最有可能获得提名的作家,但是他却婉拒了。关于这件事,有鲁迅与台静农的书信往来为证。事情的起因与一个叫斯文·赫定的瑞典地质学家有关,时间是1927年,其时鲁迅已经离开厦门大学赴广州。受瑞典汉学家高本汉之托,赫定找到作家刘半农,要刘推荐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候选人。当时,刘半农拟提名梁启超和鲁迅,并且委托台静农征询鲁迅的意见。这一年的 9月25日,鲁迅给台静农写了一封信,谈了他对诺奖的看法。在这封信中,鲁迅说:“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你看我译的那本《小约翰》,我那(哪)里做得出来,然而这作者就没有得到。”鲁迅还说:“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

从这封致刘半农的信中,我还读出当时鲁迅的心情比较阴郁:“我眼前所见的依然黑暗,有些疲倦,有些颓唐,此后能否创作,尚在不可知之数。倘这事成功而从此不再动笔,对不起人;倘再写,也许变了翰林文字,一无可观了。还是照旧的没有名誉而穷之为好罢。”鲁迅的情绪如此低落,或许与他在厦门大学受到的不厚道待遇有关,但以鲁迅的胸怀,我更愿意相信的原因是他当时所处的社会大环境。鲁迅是一个有使命感的作家,他不可能面对黑暗与白色恐怖而无动于衷,他要以笔为枪,推动社会的改良。而挡在他面前的,何止是一座山。其实,与鲁迅有类似苦闷,希望以文学唤醒民众的作家在当时不在少数,比如诗人闻一多。我在西南联大旧址的民主草坪上拜谒过闻先生的雕像,我想,无论时间过去多少年,鲁迅与闻一多,以及更多先贤们的思想,依旧能够照亮我们贫弱而苍白的灵魂。

几十年一晃而过,现在回过头看,从历届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与作品影响力来看,当年的鲁迅如果获得奖项,算得上实至名归,但是他拒绝了,仅就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鲁迅的傲骨与谦虚。所以,那些以骂鲁迅而乞得一碗饭吃的人,实在应该好好向鲁迅学习、讨教,埋头做些学问。

我在厦门大学有一个发现,尽管这只能说明我孤陋寡闻,但我还是为自己能够身临其境,发现鲁迅先生的这个小小的秘密而感到一些兴奋。鲁迅在厦大的时间不足四个月,但他却在这里写下十七万字的作品,其中就包括《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藤野先生》。我想象,先生站在荒芜的校园远眺故乡,那些童年的往事纷至沓来,于是,思如泉涌,在灯下奋笔疾书。

厦门大学东门外,是一片宽阔绵长的沙滩,名曰白城。我们走出校门时,发现校门外停着一辆小货车,一对小夫妻在出售青芒。芒果个头硕大,我买了一只,当场削好,切成小块装在纸碗里。我托着这碗南方特有的水果,走过天桥,到达沙滩。海风吹拂棕榈,大海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当年,鲁迅先生是否也常常在这片沙滩上散步?他是否也喜食南方的芒果?他眺望的远方,是无垠的大海,还有他的故乡。他一定没有想到,很多年以后,身后的这所大学,会以他为荣。他也一定没有想到,时光走了这么久,当年弃医从文想要抵达的彼岸,还遥不可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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