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我和毛毛》看成年人写儿童诗的问题

2021-03-08 06:40□马
文学自由谈 2021年5期
关键词:干爹儿童诗毛毛

□马 忠

2021年8月6日,第十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揭晓,蓝蓝的《我和毛毛》作为本届唯一的获奖诗集,倍受关注,也充满争议。

近些年,越来越多的成年诗人、作家介入儿童文学创作。这并非坏事,但也不免启人疑窦:一个在成人诗歌创作上获得认可的诗人,其儿童诗创作是否也一样成功呢?

《我和毛毛》由六十二首组诗组成,采用叙事方式回望童年和故乡,以“我”和“毛毛”两个孩子的视角,串联乡野少年相伴成长的点点滴滴。这本诗集的语言文字、表现手法、内容形式、主题内涵等等,是否适合少年儿童?孩子们有没有兴趣?诸多话题,一时间成为儿童报刊主编、编辑和诗人们争论的热点。这里,我也谈谈这部作品及与其相关的一些问题。

一、情感虚假

诗必须缘情而生,但并非任何情性的宣泄都可以成诗。诗所要求的情性,不是直接的五官感受和一般的心理情绪,而是能够作为审美对象的高级情性。这种产生诗美的高级感情,是必须以真情实感作为基础的。实感产生真情,真情出自实感。真情实感是诗人写作的原动力,诗人没有对客观事物悉心的观察和独特的情感体验,就不会产生真情,也就没有打动人心的诗歌。儿童诗写作者应该在创作中追求本真性的实现,建构起更加丰富、多样和深厚的本真性美学特质。以此匡之,蓝蓝的儿童诗充满杜撰的“情”,经不起推敲。不信请看《我爱》:

从前,夏天的夜晚,/南大沟有一明一灭的鬼火,/猛回头/看见一小团火在身后跟着,/我一路尖叫着跑了。//鬼火到底是什么?/我哆哆嗦嗦问。//毛毛挠挠脑袋,说:/是鬼魂走夜路时/提的小灯盏。//今年的夏天又到了。/天一黑,/我拉着毛毛到处走,/在沟里,或者山坡上://“姥姥走了以后,我什么都不害怕了。//我多么愿意遇到鬼火啊,/鬼火鬼火,快来找我!//姥姥是活人的时候/我就爱活人;//姥姥如果变成一阵风,/我就爱那阵风;//姥姥如果成了鬼,/我就会去爱……”

有道是,爱没有尽头,表达亲情的方式有一千种。中国传统诗学,历来就很重视和强调诗歌的真情实感。王国维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读完这首《我爱》,给我的感觉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鬼话!——你相信吗?如果说“我”小时候怕鬼火,还算真实的流露,那么“姥姥走了以后,我什么都不害怕了”,“天一黑,/我拉着毛毛到处走”,甚至还发出了“我多么愿意遇到鬼火啊,/鬼火鬼火,快来找我!”的祈求,就显得极不自然、不真实了。亲情令人难以割舍,我们可以相信作者对于姥姥的那份深厚个人情感,但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她把姥姥联想成鬼。因为,鬼在中国民间是让人害怕的,是一种大忌讳。所有人想到自己逝去的亲人,第一念头,仍然是他们的音容笑貌,而不会是鬼。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孩子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姥姥如果成了鬼,/我就会去爱”有悖常情,不可理喻。

二、诗意稀薄

新时期以来,在高洪波、金波、圣野等较为著名的儿童诗诗人的影响下,将故事融入儿童诗的创作手法被广泛使用。倘若诗人在追求叙事生动、形象的过程中,忽略了诗句的凝练,就不免导致简单、肤浅、啰嗦的叙事,成为叙述文字简单的分行排列,从而消解儿童诗的想象空间,破坏它应有的凝练美和蕴藉美。这种对现实生活不加选择、打磨的描述性叙事,自然也就谈不上诗意的营造和叙事空间的建构,使文本变得轻浅、乏味。此类忽视儿童诗的诗性和诗意的写作,既没有体现出儿童诗的独特抒情方式,又无法通过叙事拓展出更为广阔的意境,自然也就无法引发读者绵延不绝的无限遐思。比如《感冒》:

我不喜欢冬天。冬天太冷了。//爸爸在屋里生起了带烟囱的炉子/妈妈做煤饼,晒干了用。//我的被子很厚,窗户上都是水汽。/我的鞋子里是厚厚的鞋垫/小伙伴里我是唯一没有/长冻疮的孩子。//我不喜欢冬天,也不喜欢家里的温暖。//因为毛毛没有棉鞋,也没有厚被子。/他和弟弟缩成一团/互相暖和着睡觉。//我被冻感冒了——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我有点儿高兴,看到毛毛的时候/我使劲儿打着喷嚏!

在日前杭州图书馆主办的“童诗中的写作技巧”直播中,蓝蓝谈的第一首诗就是《感冒》。她说,这是一件真实的事情。她小时候,家庭条件比较好,穿的用的都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她同情他们,同时也感到内疚。直到长大以后,她仍然会想起这件事。于是就以自己感冒与他们同处相同的境地,表达对他们的同情和自己的内疚。但她的诗恰好与她的理论背道而驰,真实的事件并没写出诗意。“我不喜欢冬天。冬天太冷了。”冬天冷谁不知道啊?这不是标准的废话吗?接下来的叙述,“爸爸”怎么样,“妈妈”怎么样,“我的被子”“我的鞋子”怎么样。轻松的叙事和简单的描述,对儿童读者而言,固然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和吸引力,但一些不加提炼的叙事元素,在降低写作难度的同时,也同样容易破坏诗歌文本应有的诗意。你看,作者写着写着突然就来了句“我被冻感冒了——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看到毛毛的时候/我使劲儿打着喷嚏!”由于诗情在转换时缺少内在的凝聚力,从而使全诗显得松散、直露。

三、成人思维

对于儿童诗而言,题材的选择使诗歌更为贴近儿童的日常活动,从而将儿童读者带入到熟悉的环境和场景之中,通过让与儿童年龄相仿、心灵契合的角色进行交流互动,唤起小读者的共鸣,增强对于诗歌无限意蕴的认同感,最终实现文本诗意的有效传达。但是,一旦在使用儿童诗叙事的过程中,忽视了始终是其最为重要的特性“儿童性”,就很容易陷入叙事意图“悬空”的理论分析之中,结果变成了“大人腔”。《老干爹》就是一个典型:

毛毛又拉肚子了/他越来越瘦,连他的妈妈/都叫他“小瘦狗”//“瘦狗!瘦狗!”/村子里的孩子们朝毛毛喊//哦,可怜的毛毛/细胳膊细腿儿的毛毛//毛毛咬着嘴唇,刺儿头一冲一冲地跑/一直跑到村口的大树下//“看好了!”——他指着几人都搂不过来的大树说//“这是我的老干爹!”//大槐树巍巍矗立,盖住了半个村子/它是不是有八百岁//娃娃们都不吭声了/谁都没有这样一个巨人般的老干爹。

这首诗讲述了孩子之间的“较量”:村子里的孩子们喊毛毛“瘦狗”,毛毛认一棵已有八百年的大槐树为“老干爹”来回应,无人能敌,终于扬眉吐气。从现实来讲,让孩子认老树做干爹(或干娘),我国一些地方确实有这样的习俗,有的可能是因为“五行缺木”,主要目的是为了好养活。这首诗里的毛毛因体弱生病,老受孩子们的欺负。这原本是值得同情的,但是整首诗只是叙述了一个故事而已,并没有用更好的构思和表达,把人带入到诗的意境当中。正如大家在线讨论时所指出的,《老干爹》不好,这童趣做作牵强,是大人的想象,不是孩子的思维。孩子受委屈了,怎么会指认一棵大树作“老干爹”来吓唬其他孩子呢?何况,其他孩子咋会怕这棵大树呢?太随意的成人的思维、太重的生造的痕迹,使这首儿童诗更像一个冷笑话。

四、语言直白

诗,是语言的艺术。儿童诗应该首先是诗。在创作儿童诗时,诗人应选取贴近日常生活的场景,营构诗歌的叙事空间,采用加以适当“提纯”的日常口语,展开具有故事情节的叙述,从而拉近儿童与诗歌间的距离,帮助他们迅速融入到诗歌所营造的意境之中,最终实现对诗歌文本的接受。如果反之,这诗也就与平时说话无异,流于散文化表达了。虽然艾青先生曾说过“用散文写诗”,但他是指“散文化”地写诗,而不是将诗歌写成散文。且看蓝蓝的这首《本地的云》:

石缝里汨汨流出的水/汇到小溪里//小溪里哗哗流出的水/汇到大河里//大河默默流出的水/回到大山的水库里//我和毛毛坐在大坝上/抬头看着山坳里/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一朵云//先是一丝丝,慢慢聚了巴掌大/半个时辰后像山头的大帽子//再过一会儿,一大片云/遮住了太阳,沉甸甸的/在我们头顶//一阵风也不知道从哪儿吹过来/那一大块云带雨来了/毛毛拉着我就跑//雨淅淅沥沥停下,云/像它来的时候一样/又神秘地没有了踪迹……//“这是我们本地的云,”/毛毛骄傲地说/“还有我们本地的风!”

大地表层中的水蒸发变成水蒸气,水蒸气升入高空变成云,云中的小冰晶在下落过程中形成了雨。这首《本地的云》写的是水汇聚水库,云汇聚成雨,最后又回到水库,这样一个大自然中的水循环现象,但由于缺少独特感受,从头到尾使用介绍(说明)性语言,结果毫无诗意,变成了一堆废话。从石缝、小溪、大河到水库,写水的流动、汇聚,谁都知道的事,根本没必要这么啰里啰嗦。接下来,写云汇聚成雨的过程,“先是”“半个时辰后”“再过一会儿”,关联词倒是用得恰如其分,有观察,有变化,但怎么读都像是小学生写的流水账。最后写毛毛的“新奇发现”,感觉生硬,没有美感。“本地的风”就更是不知所云了。难怪有人说这首诗“像一篇回忆儿童时代的散文”,然而,《我和毛毛》里绝大多数就是这样的诗!

当然,如何“借助叙事完成抒情”,令诗意情思融入简洁的叙述之中,既呈现出明朗的画面美,又洋溢着盎然的童趣,叙述与抒情浑然一体,格调清新自然,对于儿童诗写作者来说,的确是一个不小的考验,也是每一位儿童诗写作者必须要过的关。蓝蓝的《我和毛毛》给人的总体感觉是,尽管诗人一直努力地把身段调低,以便让自己与孩子们站在同一水平线上说话,但她最后说出来的话,仍然有装腔作势的味道。

作为从成人诗向儿童诗转型的探索,《我和毛毛》或许无可厚非;但作为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的获奖作品,就说不过去了。评价一个文学奖是否权威公正,唯一的标准是它评出的作品。作品立得住,评奖就立得住;作品立不住,评奖过程再怎么公开透明、评委再怎么德高望重,评奖也照样立不住。获奖作品不要说能够经过时间考验经久不衰,最起码要经得起当下读者的检验。正如一位论者所说:“这种很可能产生导向效应的、不尊重孩子、愚弄儿童文学的儿童诗,千万不能提倡,更不要泛滥成灾了!”窃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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