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杀”与传统作家的傲慢与偏见

2021-03-08 06:40□丁
文学自由谈 2021年5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小说

□丁 力

我不敢说别的传统作家,我只说我自己。

我是一个典型的传统作家。最近,因为有重量级老师鼓励我出版《丁力全集》,所以认真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创作,结果发现,从2001年底到2021年初这二十年里,我在纯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七十二篇,出版或再版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集五十二部。考虑到当“坐家”之前,我从事科技和经济工作时,也发表过五十余篇文章并出版过专著,所以出版“全集”似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通过梳理,我忽然发现,自己作为传统作家,从一开始就追求所谓的“严肃文学”,对“传统”之外的其他文学形式抱有严重的傲慢与偏见。如对网络文学,对“剧本杀”,甚至对小说改编影视剧本等等,曾一概不接受甚至排斥,并固执地认为,除了在正规纯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或通过出版社正式出版作品之外,其他任何形式的文学活动都是“不务正业”。

最典型的是当年有位北京的企业家,愿意出资二百万元人民币买我两年时间,让我去北京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他选中的我的四部长篇小说改编成影视剧本。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我“亲自改”,找一个写剧本的不行吗?他说找了,但一般的编剧没有商场实战的直接经验,费劲讲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写出的东西仍然很假;而他最讨厌“假”,就是看不惯荧屏上的“假”,才打算自己投资影视的,所以必须请我“亲自改”。我当时回答他不行。因为两年时间我至少又能写出四部长篇、十来个中短篇小说了,好好的“自由作家”不当,干嘛去给一个私人老板“打工”两年呢?且傲慢地认为,能“创作”,干嘛去“改编”啊?全然没有考虑到“改编”也是再创作,况且是改编自己的小说。

尽管我至今对当年的选择仍不后悔,可假如今天再面临这样的机会,一定不会“一口拒绝”,而是尝试通融的办法,比如从二百万中分出一百万,请一名“助手”,我“指导”,他执笔,共同完成改编,同时,我可利用“业余时间”继续小说创作。这样可以吗?可行吗?我不确定。“助手”也未必那么好找和听话,出资人更不是傻子,否则他干嘛要求我去北京在他眼皮子底下呢?但这件事可以充分说明,当初我对“传统”和“严肃”之外的文学形式是多么抱有偏见!

最近接连发生的两件事,对我很有触动。

一件是,上个月有位文学新人问我一个问题:“老师,中国作家能靠写作养活自己吗?”看似简单的问题,我却不敢回答。首先我不能贬低“中国作家”,同时我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更不能害了人家。当年我自己因为在《人民文学》连续两期发表小说《担保》和《涨停板跌停板》后,就认为自己已经是“大作家”了,当即辞去公职当“坐家”。之后,《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老师来深圳大学出席活动,我当面说“谢谢老师的栽培”,而他却回答:“希望我没有害了你。”当年我的理解,这是他的谦虚、稳重、幽默。过了这么多年之后,才品出他或许真有这种担心——假如说我坚持二十年还算“写出来了”的话,那也是因为我当时在深圳已经有车有房,并有一定的投资经验与渠道;如果全凭杂志社稿费和出版社版税,估计坚持不了二十年。不是有那么多的文学新人昙花一现或半途而废了吗?难道全怪他们没有决心或缺少天赋吗?所以,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位新人的问题;如果硬要回答,或许是建议他放弃傲慢与偏见,以开放的态度对待“严肃文学”之外的其他文学形式,包括改编剧本,包括与网站签约,也包括参与新生事物“剧本杀”的剧本创作。

另一件是,本月接到“剧本杀的文学性与创作”研讨会邀请函,并让我作为主讲嘉宾,在会上就“剧本杀对小说细节的要求”做主题发言。我顿时蒙圈,因为我连“剧本杀”这个词都感到非常陌生,怎么会收到这样的邀请,又怎么能在研讨会上做这样的发言呢?这要是放在之前,我想都不想,立刻回复两个字:不去;或客气一点回复三个字:没时间;再客气一些多几个字:抱歉没时间去不了谢谢!但2021年7月,当我收到这份剧本杀研讨会的邀请函时,并没有立刻拒绝。第一,发出邀请的是深圳市南山区作家协会主席吴迪老师,我中风住院和在家休养期间,他三次来探视,我欠他人情,不好意思直接拒绝;第二,我老了、病了、弱了,没有那么傲慢与固执了;第三,我已经开始领退休金,并提前付清所有按揭,不再需要那么有“事业心”,可以做一些“闲事”了。于是,一改之前的傲慢与偏见,抱着完全放松与开放的态度,欣然接受邀请。既然如此,我就必须认真准备,争取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基本达到“专家”的水准(反正如今的“专家”也就那水准),目标是至少不能滥竽充数,否则自己丢脸且对不起朋友。好在我是做科研出身的,懂得研究问题的方法,于是很快取得进展。

学习发现,“剧本杀”其实并非绝对的“新生事物”,最早可追溯到上世纪初英国盛行的真人聚会游戏“谋杀之谜”:一位玩家在其他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扮演凶手,其他玩家则通过线索推理,找出谁是真凶。不过,这种说法让我想起当年的一种论调:计算机的基础是二进制,而二进制源于中国,所以从理论上说,计算机是中国人发明的——理论上或许真的如此,事实上却接近胡扯。所以我认为,当下中国流行的“剧本杀”仍然是一种新事物,它的诞生与流行是现代人对休闲、娱乐、消遣、社交和刷存在感等综合需求的产物。在国内,随着明星真人秀节目《明星大侦探》等的热播,“剧本杀”才逐渐被大众熟知,并从观看走向了体验、从线上走向了线下。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线上剧本杀APP迎来了流量高峰;今年随着国内疫情基本得到控制,玩家又蜂拥转回到线下。毕竟,“剧本杀”的长处在于“亲自参与”。于是可以预见,该玩法的实体店将迎来新一轮的大发展。

学习还让我有以下认识:

1、最早的文学是口述的,所以才有“小说”。随着文字的诞生,文学才走向文本,呈现出诗歌、散文、赋、小说、戏曲等多种形式。影视的诞生让文学从文本走向银屏,使文学以新的形式为更广大的民众提供方便,让人们乐于接受。而网络和移动终端的诞生与发展,则似乎将文学推向极致,人们不仅能够随时随地阅读“网络小说”,而且可以随时随地通过“云网”自主发表文学作品,从而在虚拟空间实现“互动”,满足人们看、听、动三维需求。然而物极必反,微信短视频和抖音的盛行,终于将文学推向顶峰。“峰顶”也意味着再无路可走,逼得文学不得不紧急掉头,在更高的维度上实现文学本质的回归,于是就产生了“剧本杀”——让文学从虚拟回到现实,使读者能亲身“实践”与“体验”小说和剧本中的人物,成为身临其境的参与者,甚至是创作者。

2、文学,比如小说,不一定如文学理论家所期望的那样,一定要承载对世界、对历史和对人性的探寻、拷问与记录的职能。小说首先是一种消遣,或者说是一种娱乐方式。阅读小说除了“听故事”之外,或许还能启迪读者的情感与智慧,甚至达到某种“升华”,但它的基础功能还是娱乐或宣泄。正因如此,近年来网络小说才比传统小说或所谓“严肃文学”拥有更多的读者。而“剧本杀”则进一步将网络小说的“爽感”和“轻松感”,以及传统文学的“探寻”“拷问”“升华”,统统以“情景剧”的方式,通过受众的直接参与、亲身体验,和当场创作与临场表演、发挥,获得更大的满足。

3、“剧本杀”的玩家不是低级的“娱乐”,参与者必须具有搜证、分析研判、逻辑推理、准确表达和恰当表演的能力与水准,还必须具备“说谎”和揭穿谎言的火眼金睛与准确判断,具备良好的与人沟通与协调能力,甚至包括“拉帮结派”的全方位才能,是对参与者智商、情商、表达与表演才能的综合考验,是“阅读”与“观看”无法企及的“自我实践”和“自我实现”的新途径新场景。

4、2020年线上剧本杀APP流量空前飙升,因此有人以为这种“文学游戏”更适合线上玩,但我以为这只是受突发事件“新冠疫情”影响而产生的偶然现象。既然是“体验”,是“参与”,当然还是线下实体店更有市场;至于是“圆桌对白式”体验还是“场景着装式”体验,则根据投资或消费标准而定。但我坚信,随着疫苗的推广和疫情的控制,线下“剧本杀”必然迎来新一轮的大发展。我们的文学家和作家,不能抱着傲慢与偏见对这一新生事物假装视而不见。毕竟,“剧本杀”的关键在“剧本”,而“剧本之本”在小说。所以,也有人称“剧本杀”为“小说杀”。亲爱的“严肃文学”作家们,我们总不能说“小说杀”也与文学无关吧?

最后,作为从“传统作家”里走出来的“剧本杀临时专家”,我不主张作家(包括传统作家和网络作家)又一窝蜂地奔向“小说杀”。但“小说杀”经营者把他们手中的剧本请专业作家或“严肃作家”看看,让其在充分娱乐性的同时,具有更高的“文学性”,则是值得提倡的。因为毕竟,“剧本杀”的玩家大都是高素质的人,他们更希望在娱乐的同时,领略文学所带来的高雅享受。如果让传统作家或严肃作家在参与“剧本杀”的实践中,化解以往的傲慢与偏见,则是这个新事物带给文学新的意外的收获与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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