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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08 12:25陈武
安徽文学 2021年1期

陈武

1

不知是嗓子坏了(慢性咽炎),还是其他问题,杜青一整晚的演出都不在状态。想咳嗽又咳不出,浑身不自在,甚至有几首歌都唱砸了。

杜青有点灰溜溜的感觉。下班后,就向酒吧的老板请假,准备从明天开始休息几天,等状态恢复了再唱。

昨天所说的明天,就是今天。

今天,名叫葛小会的漂亮女孩在照镜子时,第一次发现自己不漂亮了,这让她大吃一惊。从前,或者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很漂亮。别人也说她漂亮,就是三任前男友,也都承认她是漂亮的。怎么会突然就不漂亮了呢?明年就三十岁了,在三十岁的门坎上发现自己不漂亮,这可不是好兆头。葛小会有些后怕,后怕的反应就是不停地照镜子。葛小会在上午短短的三个多小时里共照了不少于十次镜子。镜子里的葛小会,真是不能细细端详了,嘴唇稍一扯动,眼角就有了鱼尾纹,原本引以为傲的小酒窝,也好像多了一圈隐秘的波浪。最关键的是,她发现了一根白发,虽然只是一根,但据说白发就像春天的小草,一旦发芽,就不可遏制地遍布山峦了。这两年和杜青同居,过上了一种安逸而懒散、粗糙而稳定的生活,加上成天安坐于电脑前复制、粘贴、修改、写作一些文字垃圾,疏于打理自己了。不漂亮了,憔悴了,有白发了,这要怪谁呢?怪杜青似乎没有道理,杜青每晚去酒吧演出也挺辛苦的。可不怪他又能怪谁?怪当下这种无聊的工作?怪新认识的蒋大壮?怪蒋大壮今天晚上邀请她吃饭?没错,蒋大壮是暴发户、有钱人,做影视的,也是一家上市文化公司的总裁。邀请她晚上出席一场聚会,这才让她心神不宁,才让她要好好化妆,才让她发现自己老了,才让她对自己的相貌和气质如此的纠结与不甘。

“这条裙子怎么样?”葛小会穿着一条低胸的连衣裙出来了,站在镜子前,跟杜青说话。

“好看。”杜青正在看手机上一首新上传的歌曲,头都没抬。

“不好看。”葛小会只在镜子前瞄一眼,便自我否定转身进了卧室。

“这条呢?”几分钟后,葛小会又出来了。

“好看!”杜青嘴里念念有词,脚上还打着节拍,他的心思都在那首新歌上了。

“到底看没看?敷衍我呀?”

“看啦。”杜青这才抬起头来,看一眼葛小会。葛小会身穿一件桃红色旗袍,和腿上深色的打底裤极不协调。想马上否定此前随口一说的“好看”,但是已经晚了,他的心不在焉和敷衍了事被葛小会发现了。

“成心的啊?好看个屁!”葛小会屁股一扭,又进卧室了,“再也不问你了。”

葛小会生气了,杜青才发现了问题:晚上要去吃饭,上午就开始打扮,讲不通啊?打扮也就罢了,得靠谱啊,大冬天的,穿什么旗袍呢?旗袍外边套一件大衣?葛小会倒是买了一件新大衣,收腰的款式,黑绒尼的,板型好,做工精,不知是什么牌子的,但是很贵。到底有多贵,几千还是上万,他也没听清。大衣搭配旗袍,很多时尚女人都这样穿,他在风色酒吧里唱歌,台下就有不少穿抹胸连衣裙或开衩很高的旗袍的美女,露出深深的乳沟或洁白的大腿,喝各种颜色的酒。可这样的穿着,不适合葛小会啊。葛小会是作家,在文化公司写书,两年前写作的《二战三巨头》还畅销了七八万册,给公司带来不菲的利润。他隐约听葛小会说过,晚上是一个文化公司大老板牵头请客,无非就是谈些选题、书稿、出版的事,有必要如此郑重吗?随她去吧!杜青想,小会心情不好,为书稿的事,正和她讨厌的主任闹情绪呢,出去放松放松透透气,换换心情也好。

杜青午睡醒来,就是下午三点多了,葛小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书房里没了她的影子。在北京约个饭局确实不容易,单程两三个小时属于正常了,地铁、公交转几趟,三点多出门,六点赶到饭店就不错了,因为杜青也这样赶过。杜青朝书房探探头,看到葛小会的笔记本电脑还开着,便想等会泡杯茶,来查一首《我家住在新浦街》的歌,他在唱的时候有一口气没换好,走音,听着别扭。他想听听原唱大弓一郎是怎么处理的。

杜青朝电脑前一坐,就看到葛小会的QQ有人说话了。葛小会QQ一直挂着,便于和公司联系。杜青犹豫了一下,点开一看是胡凡凡。胡凡凡就是葛小会讨厌的主任。她还是公司的小股东,做事认真、严谨,审稿苛刻,杜青经常听葛小会骂她,各种理由都能骂。稿子写不下去要骂,催稿子同样骂,通知开会也要骂,看她在微信里晒美颜照都会骂几句“丑怪”“垃圾”“神经病”。总之,只要有关于胡凡凡的信息,葛小会都要骂,似乎一直在和胡凡凡闹情绪。在葛小会的心目中,胡凡凡永远都是错的,简直就是逼债的黄世仁、迫害狂、女法西斯。杜青因为没见过胡凡凡,思路被葛小会带走了,对胡凡凡虽然好奇,但没有好印象,却有一种想见识见识的冲动,想看看这个喜欢折磨葛小会的“女法西斯”是个什么样的尊容。不过这回胡凡凡报告的是好消息:《二战三巨头》又加印了五千本。葛小会的书加印是有奖金的,虽然不多,也聊胜于无啊。葛小会出门前肯定没有看到胡凡凡跟她说话了,他便代小会回了一句“好”。一个“好”不要紧,又引来了胡凡凡的话:“《朱可夫》快完稿了吧小会?”杜青知道葛小会正在写的书是关于二战风云人物朱可夫的纪实文学,也听葛小会经常抱怨不好写。不过上周她放松地说:“终于突破十五万字了,再写一万字收个尾,结束!”说完后,葛小会又想了想,可能想起来胡凡凡的种种恶行吧,又说:“写好也不马上给她,急死这个小骚货!”这已经过去一周了,葛小会有心情出去应酬,说明书稿已经结束了,便代葛小会回道:“正在收尾,按时交稿没问题。”胡凡凡显然是兴奋了,发了几个拥抱的小表情,还献上一连串鲜艳的红嘴唇。杜青心慌一下,马上又想到,这么多吻不是献给他的,是献给葛小会的,同样回了胡凡凡拥抱和吻的表情。

说起来有趣,杜青再一次对胡凡凡产生了兴趣,这个一向跟葛小会过不去的又丑又怪的上司,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便点开她的QQ空间,试图一探究竟。可她的QQ空间里,居然什么都没有。可能是工作号吧,只限于工作时用。于是,对胡凡凡的好奇在杜青的心中又加深了一层。

应付完胡凡凡,杜青便忙自己的事了,他找到了《我家住在新浦街》的原唱,认真听了几遍,发现问题的所在。原来原唱在换气的时候,加了个吉他的弹拨,深沉、厚重的弹拨声,掩盖了换气时的拗口,这样就自然顺畅多了。杜青拿来吉他,自弹自唱,试了试感覺状态又回来了,可以上班了。但是既然假都请了,晚上就不去唱了,明天后天双休日,好好在家陪陪小会。小会的工作也是枯躁、乏味而辛苦的,又赚不了多少钱,感觉她一直也不开心。如果这本《朱可夫》完成了,元旦小长假可以一起出去玩两天放松一下。去哪里玩呢?等晚上小会回来可以商量商量,听听她的意见。

然而,直到深夜十二点,葛小会都没有回来。杜青一连发了多条微信,葛小会都没有回复。又打了电话,也没接。

2

杜青一觉醒来,身边还是空荡荡的,他感觉事态严重了,和什么人参加聚会,居然一夜未归?赶快拿起手机,看到的是一条未读微信,正是葛小会的。微信说:“吃完饭,几个人要去唱歌,包了夜场,我去撒欢一回啦。”时间是午夜十二点半,正是他最后看一眼微信之后发的,现在是凌晨四点多了。杜青知道,歌吧的夜场是指午夜十二点到凌晨五点,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散场了,这会儿再回复也没意义了。但他还是回了微信:“夜里睡着了,没看到你的微信,要不要给你做早饭?”小会也没有回。到了六点多时,她在微信上说:“刚吃了,累死了,到家别闹我呀,本姑娘要大睡一天!”

葛小会到家已经七点半了,连澡都没洗,倒头就睡。

杜青在客厅玩手游,也不敢去打搅她,只觉得她进屋时,身上带着浓烈的烟臭味。杜青的职业就是熬夜,知道熬夜补觉的滋味不好受,经常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小会是第一次熬了个通宵,肯定是睡死了。

这一觉就睡到午饭,葛小会草草地吃几口饭,洗个澡又继续睡了。真是熬一夜补三天啊。直到周日下午,葛小会才像完全恢复的样子,但是人还依旧是软塌塌的,脸色无光,眼神黯淡,连书房都没去,躲在卧室里刷手机。杜青见她没写作,不需要安静的环境,便难得地在家里练练琴,先是客厅,后是书房。没想到他的练琴,引起葛小会的不满。小会的声音拐了几个弯儿传到书房,还是那么冲:“闹死了闹死了,能不能消停些啊,在酒吧还没唱够啊?让不让人活啦!”杜青便自觉不练了。小会安静惯了,确实不喜欢闹腾。杜青抱着吉他发了阵呆,决定晚上去酒吧演出,一来他想唱,不唱会难受;二来,唱歌是工作,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请假,也不是他的风格;三来,在家闲不住,要练琴,练琴就会影响葛小会的工作,还不如去上班呢。

让杜青想不到的是,他工作的风色酒吧里新来了一支乐队,还有一个新的驻吧歌手。杜青被大堂经理告知,不需要他了。

不需要他,就是失业了。

由于事发突然,杜青还是懵的,感觉被轻视了。但人家也没有错,他和风色酒吧本来就没有合同,只是口头约定,每晚一百五十块钱,如果有人点歌就一百元一首,他提百分之五十的点。但点歌者毕竟不多,有时有,有时没有,收入也就一直不高。所以虽然失掉了工作有些失落,但并没有慌张,反而觉得不干了正好,三里屯一带的酒吧很多,后海一带也不少,有了更多的选择机会了,到哪里还不是唱?话虽然这么说,但他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在风色酒吧丢了面子,早早回家,如果被小会看出破绽来,又在她面前丢了面子。杜青想缓和一下情绪,就在三里屯一带转悠了一通,看着有顺眼的酒吧就进去瞧瞧,一来是听听歌,二来也是为将来找工作做个摸底。如此进进出出好几家酒吧,看看时间,才九点多。晚上九点多,酒吧正是上人的时候,也是最热闹的时候,可他不消费,又背着吉他,一看就是业内人士,怕让酒吧的领班为难(大多数的领班他都熟悉),就决定回家了。

杜青居住的小区叫“北京像素”,住着不少怀揣艺术梦想的青年人,他就认识几个行为艺术家。其中一个女画家,常去艺术沙龙搞现代绘画,把身体当成画笔,在各个器官上涂上不同色彩的颜料,在八尺宣纸上打个滚,一幅现代派风格的水彩画就呈现出来了。他还受邀去绘画现场,为女画家作画时配乐演唱。因此,小区里就有不少与这些艺术家相配套的充满现代气息的咖啡馆和书吧。杜青决定去北区15号楼的“鲁迅书店”喝杯咖啡,翻翻书,消磨夜晚漫长的时光。

行走在小区斑斓的灯色中,杜青有一种异样感,觉得他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小区绿化带和灌木的阴影中,他应该在灯光闪烁、多种气味相混的酒吧里唱歌。但是,隔着绿化带行走在小区主干道上的两个人,同样让他感到异样,那个修长身材、穿深色大衣的,怎么那么像葛小会?不是葛小会又是谁呢?她在和谁说话?她身边的男人是谁?他们并肩向南门走去,相隔有一个拳头的距离,没有做出什么亲密的动作,似乎一边走,一边小谈。杜青想跟上去,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又怕被小会发现了骂他无聊。杜青不远不近地望着,专注地盯着小会身边那个矮胖的后背,记忆里找不出小会有这么一个朋友。此时正是下班高峰,南门又是离地铁口最近的门,许多疲惫归来的上班族行色匆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更显得他俩的悠闲了。好在,葛小会没有再继续送他,还没到南门口,站住了,跟对方挥挥手,便往回走了。

杜青赶快躲进树影中。

杜青没有心情去泡咖啡馆了,不管怎么说,小会在夜里十点多的时候,送一个陌生的男人出去,还是让他平静不下来。他折回到南区5号楼楼前,在花园中间的那棵白皮松下站住,望望自家的窗户。窗户里没有灯光,小会还没有到家。小会是在小区里和那人聊天呢还是约到家里又送走的?她是经常约人呢还是偶尔这一次?杜青决定给小会打个电话。

“喂,小会,我嗓子还是不舒服,不能唱了,早点回家了。”杜青说。

“啊?你到哪啦?”小会的声音有点惊慌。

杜青听出了她的惊慌,稳住自己的情绪,说:“干嘛?还没到家呢,刚出地铁口。”

“好吧,不能唱就别唱了,早点回来……唉唉唉,和你说呀,我要换工作了。”

“哦?”杜青是真惊讶了。他刚失业,小会又要换工作,难道这么巧?是祸不单行还是好的预兆?

“好事哦。”小会的口气既轻松又有点得意,“到一家影视公司去做策划、编剧,有工资还有编剧费,一集五到十万,平时做做策划,追追剧……哈哈,这才是我要的工作,自由散漫,还高收入,高不高兴?要发财啦!”

杜青立馬就想到刚才她送走的那个矮胖男了,是不是前天晚上约她吃饭的那个文化公司大老板?完全有可能是一个人,那么包夜场通宵唱歌的也是他喽?按说接到这个消息,杜青应该高兴才对,可心里头总有些酸,天上不会白白掉下馅饼的,如果有馅饼掉下来,不是陷阱就是阴谋。

“喂?不高兴?”小会问。

“好啊好啊,高兴啊。”杜青的回答有点口是心非,同时也看到家里的灯亮了。可他心里的灯却熄了。

3

2020年元旦旅行的计划泡汤了,原因出在葛小会身上。她要去新公司加班,策划新剧本。旅游的事,杜青明知道把握不大,还是提了出来,见小会只对加班感兴趣,无意请假陪他,他也无话可话,只好断了念想。既然计划泡汤,就利用假期找工作吧,但年关将至,酒吧将处淡季,都不打算再招人了。杜青便暂时处于待业状态了。

元旦假期,葛小会很忙。葛小会的忙,显然和以前的忙不一样了。以前的忙,不过是每天在家写作,最多骂骂公司和胡凡凡。如果胡凡凡有感应的话,她耳朵会天天发烫的。葛小会现在工作很早就出门了,很晚才下班,到家已经深更半夜甚至凌晨了,和杜青在酒吧唱歌时的下班时间差不多。杜青当然不悦了,可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是加班嘛,如果像正常人一样上下班,朝九晚五,那还叫加班?葛小会偶尔也和杜青说说新公司的事,都是满怀欣喜,说这个公司的员工都是年轻人,从前拍过的电视剧、拍过的电影。杜青不看电影,也不看电视剧,什么《母亲的身份》《花落半秋》啊,杜青毫无兴趣。还反复提到一个人的名字,叫古七夜,说古七夜是个才女,早就是网红作家了,出过很多书,编过很多剧本。现在就是在古七夜的主持下,策划一个五十集的青春偶像剧《匆匆那个冬》。还伤感地感叹道,人家写的那些书,那些文字才叫作品,自己写的那都是什么东西啊?简直是垃圾,甚至连垃圾都不如,羞愧死了。杜青听了,自己仿佛也成了垃圾,不值一提了。听了几次之后,杜青基本了解了一些情况,公司大老板叫蒋大壮,亿万身家,而古七夜就是大老板聘用的影视公司总策划。一个是有钱的中年男人,一个是才貌双全的妙龄女郎,这才是珠联璧合啊。

但是,葛小会的新鲜和快乐很快就过去了,在元旦过后的那些日子里,葛小会依然是早早出门,很晚才回来。不同的是,她不再那么欣喜了,甚至不快乐了,也不跟杜青讲新公司的新鲜事了,甚至都不理杜青了。到家就进卧室玩手机,或在沙发上来个“葛优瘫”,对于杜青的不上班,也漠不关心了。葛小会不仅在语言上不理他,在床上也不理他了。杜青倒是没有觉得危机正在临近,他天真地以为,这样赶来赶去地上下班,体力劳动(挤地铁)加脑力劳动(策划剧本),叫谁都受不了的,都会身心俱疲的。既然心情不好,就不去招惹她,给她做好可口的早餐吧。

在这期间,杜青还替葛小会挡了大圣文化的事。如前所述,葛小会为大圣文化写的《朱可夫》,按合同是在去年年底前交稿的。葛小会也确实交稿了。可能是因为要跳槽而没有细细修改,胡凡凡很不满意。元旦小长假刚过,胡凡凡就在QQ上和葛小会说话了。胡凡凡哪里知道,和她对话的,并不是葛小会,而是杜青。葛小会去新公司上班,不可能有分身术的,新公司也给她配发了配制更高的笔记本电脑,前公司配发的笔记本电脑,就一直扔在家里了。葛小会工作QQ的设置是自动登陆,平时都是挂着的。杜青知道,葛小会和原公司签约的《朱可夫》,稿费还没结清,还有加印的《二战三巨头》的稿费。所以在他的潜意识里,不能不理胡凡凡。他便以葛小会的口气保持着和胡凡凡的聯络和互动。说来奇怪,这种工作上的互动,给他带来一种好奇和神秘的同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多聊一会儿的欲望,觉得对方并不像葛小会说的那么恶毒、丑陋和不堪,每次说话,胡凡凡都是和和气气的,甚至还有关心、幽默和调侃的感觉。

这天上午,胡凡凡在QQ上说:“小会,书稿读完了,总体可以,但有几个地方需要修改,一是语言不够流畅,可能是因为规避版权吧,但规避版权不可以让上下文断气啊;二是故事前后有重复;三是对战争场面缺少细节化的描写;四是最后一章太草率了,要重写。会啊,最近是不是恋爱过度啊?发挥欠佳嘛。”

杜青盯着这几行字看了几遍,觉得这是胡凡凡最严肃的一次谈话了。但语气平和,最后还来了句调侃。杜青觉得对方还是好对付的,便回复道:“胡主任好,我考虑一下,等身体好些了就改。”

胡凡凡立即问:“身体怎么啦亲爱的?”

杜青不过是想替葛小会拖延点时间,便把自己的病挪到了葛小会的身上,回道:“没什么,慢性咽炎,用了点药,过段时间就好了。”

胡凡凡说:“小毛病,要注意休息。我的咽喉也不好。我们这些长期伏案的人都是亚健康。不要太累啊亲,慢慢搞,书稿一周内给我就可以了。”

杜青说:“争取。”

杜青把他和胡凡凡的聊天记录截图发微信给葛小会看,目的是让葛小会知道。但是,葛小会没有回复他。杜青也就没有在意,心想也许她们还有另外的交流渠道吧。

又过几天,杜青在家呆烦了,背上吉他,去了北海。

杜青在北海边的多家酒吧前晃荡,看看有没有招聘歌手的广告。上午酒吧都是关门歇业的,那些简陋的门脸上并没有透露出有用的信息。杜青也不急,原打算出来活动一天,下午和晚上再去看着顺眼的酒吧找工作,顺便和他相熟的几个歌友见见面。他相信凭他在业界多年的影响和实力,找个驻吧歌手应该没问题,哪怕是串场歌手也可以。

午后的北海一带,行人开始密集起来。年轻、潇洒又英俊的杜青就倚靠在北海边的栏杆上发呆,了无趣味地看着结了冰的湖面上那几只觅食的小鸟,看似在想事情,实际上脑子里漫无边际,空空荡荡。这时候,他的手机有了微信提醒,一看,是葛小会:“你不在家?”

杜青说:“不在啊,来北海找一个朋友。”

葛小会回了个“哦”。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回来了,收拾自己的东西。本来想跟你当面聊聊的,你不在家也好,就在微信里说吧。也不遮着瞒着了,有一说一,咱们这种日子真是没劲,我现在又腻又烦了,不能再将就下去了,趁早分手,对我们都好。对了,那个蓝色的大旅行箱,特能装,本来是你的,这次就让给我用吧。咱们好聚好散!”

杜青愣住了。这个消息太突然了,他思想上没有任何的准备,也没有得到过葛小会任何暗示。哪怕就在他不久前发现葛小会送一个陌生男深夜出门,他也没有想到会分手啊。葛小会怎么突然提出分手了呢?知道他失业了吗?还是她换了新工作有了新朋友?杜青拿不准。难道她这些天的不快乐,就是她发出的信号?就是预兆?杜青清醒地意识到,她既然提出了分手,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不直接就收拾东西走人了。

4

杜青回到北京像素小区,回到家里。

看到熟悉的家,熟悉的环境,和往日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整洁了一些。看来葛小会拿走了自己的用品后,还打扫了房间。但杜青还是感到一种陌生,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气息。杜青伫立在客厅里,既没有伤感,也没有遗憾,当然也没有欣喜和快乐。那些复杂的情绪和思想,那些美好的和不美好的回忆,在路上已经消磨殆尽了——他接受葛小会离开的现实了。

不知道为什么,杜青拿起吉他,坐在沙发上,认真而平静地弹了一首歌,算是对结束这段爱情和生活的送别吧,也是对重新生活的开始。一曲弹罢,杜青不想收手,继续一曲一曲地弹下去,特别是弹到他写给葛小会的情歌时,禁不住潸然泪下了——歌还能继续唱,也依然是那个熟悉的调调,而听歌的人已经不在了。

更令他奇怪的是,葛小会才走多久啊,房间里就散尽了她的味道了。

夜深了,杜青又发呆了一阵后,开始检查房间。他发现葛小会落下的几根长发,分散在地板上、茶几上、沙发上和卫生间的洗脸池边,还发现她遗弃的一些化妆品,几件她不想要的衣服。在书房里,他看到葛小会留下的一张纸条:“杜青,感谢你没有骂我。我明天出差,手机和微信都会换,暂时我们不会联系了,真希望你把我忘了,越彻底越好。这次出差会很久,我和大圣文化的合同还有点余尾没处理好,如果可能,你也可以适当处置——你不是经常代我和胡凡凡聊嘛,她其实挺好沟通的。不多说了。小会。”

这封信就搁在笔记本电脑上。对于这封没有什么价值的纸条,杜青不想多想,不过是为了提醒他,他们彻底了断了,连手机和微信都换了。另外一层意思,这个电脑是大圣文化公司的,什么叫“适当处置”?是让他扔了笔记本电脑?还是别扔?还是还给他们?你葛小会都走了,和胡凡凡还有什么好聊的?代你,以前可以,现在能代得了你吗?杜青觉得葛小会的提醒完全没有必要,他暂时也不想把笔记本还给大圣文化,没那心情。再说,他也可以使用的。他只有一个平板,看看东西听听歌还行,没有笔记本方便的。

就像那几根头发和几件丢弃的衣服一样,笔记本电脑是葛小会存在两年多的见证,其他还能说明什么呢?杜青随手移动一下鼠标,电脑亮了,QQ在闪。他点开一看,是胡凡凡在说话:“亲,介绍一个治疗慢性咽炎的小偏方:桔梗2克,玄参3克,麦冬3克,木蝴蝶1克,金银花1克,胖大海1枚,泡水代茶饮,一日1服。可先配10服,喝喝看。这个小方子我以前用过,效果不错。或单用罗汉果泡水喝,一次用三分之一个罗汉果即可。”杜青的慢性咽炎是个顽疾,治疗多少次也不见好。虽然有时候好转了,也是靠他年轻的体格扛过来的。真是歪打正着了,胡凡凡提供的这个小偏方,倒是可以一试。杜青看胡凡凡的留言是今天下午——不,应该是昨天下午的,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杜青想着要不要回复,该怎么回复。不回一声显然不对,回了,和以往几次代替葛小会又不同了。以往,葛小会还是他的同居女友,他有理由和借口。这会儿再以葛小会的口吻来回复,会不会是欺骗?这样想着,便有了一丝犹豫,同时莫名地涌起一丝伤感——治疗咽炎的小偏方虽然不是提供给葛小会的,但就是他需要的,不回应一声,会心生不安的。“谢谢!”他盯着电脑屏幕,还是回了,又加了一朵小花。杜青知道不能多说,胡凡凡不知道是他代葛小会在说话。胡凡凡没有催稿,而是介绍小偏方,实际上就是提醒葛小会,交稿日期要到了。杜青马上觉得,接下来,对方要是接着话茬催稿子,怎么办?

果然,惹祸了,一夜过来,早上刚九点,杜青听到QQ在叫。

杜青点开一看,但见胡凡凡在说:“天啦,亲爱的,你昨天夜里几点睡的?那么晚了还加班,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催稿子了。但是不催是不可能的,今天周五,千万别等到下周给我稿子哦,赶快交了,把稿费结了,再写下一本。对了,还有《二战三巨头》的加印稿费,我也制好了表,一起结。”

结稿费?下一本?多么诱人啊。但是,结稿费,是葛小会的钱,下一本,也是葛小会的事,跟他何关呢?杜青没有及时回复胡凡凡。他不知道怎么回。他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不断地咳嗽,加上心里有事,根本无法入睡,更不要说做个好梦了。杜青辗转反侧,看一下时间,都快中午了,该起来了。

杜青准备喝点水吃点东西就去配药——配胡凡凡提供的方子,凭直觉,他觉得这个方子管用。通过聊天,他觉得这个胡凡凡是个靠谱的人。既然有了方子,慢性咽炎又日渐加重,那就赶快调理吧。他习惯性地拉开电视柜的抽屉,看到只有几张小额的钞票和一堆硬币,这才完全意识到,要靠自己养活了。他没有积蓄,赚的钱都由葛小会掌握。如今葛小会走了,没给他留钱。好在微信零钱里还有几百块,配药应该够了。他更迫切要治好嗓子了,只有治好嗓子,才能找到工作,否则经济危机马上就到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正准备出门时,房东来电话了,提醒杜青,下周三就是一月十五日了,该交第一季度房租了。

一个季度的房租,那是两万一千块啊,他上哪里弄这么多钱?他突然想起早上胡凡凡的QQ聊天了。胡凡凡不是催葛小会去结稿费吗?杜青知道葛小会一部书稿的稿费是多少钱,三万元,签合同时预付了一半,还有一万五可结。当然,三万元看似不少,但小会是没有署名权的,就是说,她的书稿是公司买断的,这也是小会经常骂公司、骂胡凡凡的原因之一。是不是可以利用一下呢?加上《二战三巨头》的稿费,差不多夠交房租了。杜青坐在电脑前,把胡凡凡近期的聊天记录看了看,重点看了胡凡凡给《朱可夫》所提的修改意见。杜青在文件夹里找到了《朱可夫》,他断定葛小会没有修改书稿,如果原封不动地把书稿发给胡凡凡,根本骗不了她,也就得不到他想要的费用。怎么办?杜青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来改。今天是周五,加上明后两天和周一早上,三天时间,差不多能把稿子改完,周一就可以交稿了。可是,杜青又怀疑自己了,能行吗?写完大学毕业的论文后,他什么文章也没写过啊,更别提一本书了。他脑子里开始回忆葛小会的工作流程,先是查资料,把要写的传主的生平和主要事迹了解清楚,再找一本和传主有关的书,以这本书为蓝本,辅以其他相关书籍,这里摘摘,那里抄抄,再编编改改,斩头去尾,适当地加入自己的描写,美其名曰“传稿”。小会最得意的那本《二战三巨头》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别多想了,既然没有钱,工作一时间又没有着落,现成的钱为何不要呢?

说干就干!

杜青打开了《朱可夫》的文件,开始逐字逐句地往下顺改。这是他第一次读葛小会的书稿。不得不承认,葛小会的文字能力还是相当不错的,语言顺畅、华丽,描写细致、逼真,他找不到不妥的地方,但也不能不改呀,根据胡凡凡的意见,在战争场面的描写上,增加了一些细节和形容词,在描写人物的时候,对人物的长相进行夸张描述。到了下午五点,居然改了三十多页。这部书稿一共一百一十多页,照这个速度,下周一早上,完全可以完成工作了。

正如杜青所料,在下班前,胡凡凡又在QQ上说话了,她先发了个苦脸,又说:“亲爱的,有人向我逼债,我只好再逼你啦,别怪本姑娘无情啊。”

“主任好,真对不起,今天没写。咽炎挺烦人的,照你开的方子,抓药去了。不过稿子也差不多了,还有一点点,下周一早上给你。”杜青说话更加小心了,他知道和胡凡凡聊天的重要性了,他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只要在QQ上和胡凡凡说话,就要立即把身份转换过来,就不能带有一点杜青的口吻和表达方式,而且要把这个习惯培养成常态。

“一点点就不要急了,双休日两天,加个班,慢慢搞,把最后一章弄好。”

“必须的!”

“偏方怎么样?泡水喝啦?有没有效果?”胡凡凡对她提供的偏方看来很得意,“慢性咽炎别想除根啊,能缓解症状就不错了。症状缓解了,心情就好了,心情好了,写作就顺了。《朱可夫》也争取像《二战三巨头》那样,来个畅销。看好你哦!”

杜青觉得这个胡凡凡很暖心很贴心,他不知道葛小会为什么说她是女法西斯。

“谢谢胡主任!”他回道。

“怎么?最近风格变啦?主任主任的,你才主任呢,大家都是混饭吃的。”

杜青不敢回话了,怕言多必失。

5

周一早上,还不到八点,杜青就把他费尽心血、熬更打点修改好的《朱可夫》发给胡凡凡了。他估计胡凡凡正在地铁上,等九点到公司后,一开电脑,就看到书稿了。如果一切顺利,下午就可以拿到稿费。

“收到。”胡凡凡马上就回复了。

杜青看胡凡凡的QQ头像显示是手机在线,心里开始忐忑起来,她是如此的敬业,一定要在地铁上看了。地铁上人多,拥挤,嘈杂,晃晃悠悠,忽停忽走,阅读也是有间隙的、磕磕绊绊的,效果不一定好。他怕过不了这一关。

十点一过,胡凡凡QQ回话了:“不错不错,看出来用功了,姐的小偏方起了作用啊。特别是最后一章,改动不小啊,这才是你的风格嘛。上午过来一下,把费用结了,顺便聊聊下一本书的写作。”

杜青的小心脏别别地狂跳,生怕读错了字,又把这段话反复读了几遍,确认无误后,才对着胡凡凡的头像哈哈一通狂笑,回了个“OK”的手势。一想,不对呀,去大圣文化公司结算费用的,不是葛小会,是他呀。便又回道:“喉咙难受,咳嗽不停,不想出门了。我派小杜去。”

小杜就是杜青。葛小会平时都叫他小杜的。

“哈,敢把你家帅哥放出来?被人拐跑了别怪我没提醒啊!”

“不怕,看好拿走。”杜青觉得这个胡凡凡还真是幽默,越来越怀疑葛小会对她的评价了,也干脆顺着她的话调侃道,“还搭配一本书的稿费。”

胡凡凡回了三个喜庆的笑脸和一个晕倒的卡通图。

杜青心急,他没有花十几分钟走去乘地铁,而是打了个滴滴专车,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东三环长虹桥通广大厦大圣文化公司。杜青不是第一次来了,还是在去年夏天,他随葛小会来过一次。不过那次来,他没见到胡凡凡,倒是和公司的大老板照了个面。在穿过公司编辑部时,他看到一个个小隔断里的编辑们清一色全是年轻女孩,都睁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杜青在酒吧的舞台上唱歌,什么样的场面都见过,但这种场合还是让他拘谨,毕竟,他是以葛小会男朋友身份来的,大家对酒吧歌手还是颇有新鲜感的,怕自己的一言一行,影响葛小会的形象。但这一次,不一样了,他表面上还是葛小会的男朋友,实际上没有葛小会的牵绊,他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了。

杜青向靠近門口的一个女编辑打听胡主任,让那个女编辑大为兴奋,立即站起来,手捂着胸脯,激动地说:“你是杜老师吧?大歌唱家啊,太崇拜了。我叫阿左,听葛老师讲起过你……等会儿给我签个名啊!”阿左还没有昏了头,指向里边的一扇玻璃门,“呶,胡老师在那儿!”

杜青第一眼看到胡凡凡时,瞬间觉得被蒙骗了,被葛小会蒙骗了,胡凡凡不是葛小会说的那样,又是丑怪又是垃圾又是女法西斯。她是一个典型的职业美女,瘦高,白皙,鹅蛋脸,鼻梁挺直,眼睛大而有神,长发飘飘,面相亲切、和蔼,穿一身深蓝色的职业套装,干练而整洁。一件深红色的大衣挂在衣架上,一条绉纱围巾挂在大衣边。她真是一个讲究的人,杜青内心感叹着,有点紧张地自报家门道:“我是杜青,小会的男朋友。”

“知道你要来,请坐请坐。”胡凡凡脸色突然红了一下——仿佛是阿左的激动传染给了她,为了掩饰,赶紧说,“给你倒杯水。”

“不用……小会身体不好,要赶着回去。”可能是紧张所致吧,杜青喉咙奇痒,要咳嗽,强忍着,但没忍住,还是一连咳了几声。

“被小会传染的吧?慢性咽炎不传染的,来来来,喝口水就好了。”

杜青只好接过水,喝一口。

“真是个暖男,对小会那么好。长话短说,小会的银行卡带来了吧?还有身份证?你的身份证也要。”胡凡凡从一个绿夹子里拿出几页纸,“这是新书的合同。关于二战人物系列,小会已经写了八九本了,这一本,我们请她写巴顿。条件不变,十五万字,三个月完稿,三万块钱稿费,合同签定时,预付一半,完稿并审定后,付另一半。署名权、版权买断。你把合同带回去,小会签好后,送来也行,快递过来也行。”

杜青从胡凡凡手里接过合同,说:“没带小会的身份证……给现金可以吗?”

“不可以。”

“那怎么办?打到我卡上,我会把款转给小会的……放心。”杜青目不转睛地盯着胡凡凡,努力让自己平静,虽然他的心正在狂跳,害怕对方再说“不可以”,或打电话问葛小会。

“肯定放心,只是不知道符不符合财务制度。”胡凡凡躲开杜青的目光,眼睛無处安放地说,“我去问问财务啊,稍等。”

胡凡凡从他身边走过去了,长发也在他眼前飘忽而过,散发出好闻的鱼子酱洗发香波味,和葛小会的洗发香波是同一款的。

“可以!”胡凡凡旋即就回来了,比刚才放松多了,神情自若,满脸含笑。仿佛去了一趟财务,消除了她的紧张,仿佛这事情容易办妥,钱像落到她的腰包一样,“把你的银行卡还有身份证给我。你也过来,签字。”

杜青办了手续,又跟着胡凡凡回到她办公室,拿了新合同要走。

“听说你唱歌很好听,”胡凡凡狡黠地跟杜青眨一下眼,“别尽唱给小会听,什么时候也让姐妹们欣赏欣赏——不好意思,我们很多人还从未去过酒吧呢。”

“这个太方便啦,你来定时间。”杜青的话干脆利落。

胡凡凡马上笑靥如花地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好吧,让我来和小会商量一下。”

离开大圣文化公司的办公室,乘在电梯里的杜青心情特别的好,仿佛电梯不是下行,而是带着他飘了起来,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甜蜜。事情办妥了,还认识了美女主任,美女主任的笑容很甜美,说话也好听,还会脸红,还想听他唱歌,办事更是周到、认真、热情。本来杜青只想拿走《朱可夫》这一本书的尾款和《二战三巨头》的加印稿费,下一本书找个借口不签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这本《巴顿》,他决定要写。既然没找到工作,而且还有十来天就到鼠年春节了,酒吧肯定不会再招人了,何不尝试着写一本书呢?根据他从葛小会片言只语中得来的信息和经验,和修改《朱可夫》中学到的技巧,他有信心把巴顿敷衍出一本书来。

杜青一到家,立即模仿葛小会的笔迹,在合同上签了字。正想着明天或后天就送合同时,胡凡凡又在QQ上说话了:“在吗?刚才把《朱可夫》的稿费尾款打在你家帅哥的卡上了。”

杜青赶快回道:“知道了,小杜跟我说了,谢谢呀。对了,《二战三巨头》加印的稿费忘了吧?”

“你看看,被你家帅哥迷住了,还真忘了,哈哈,怪我怪我。也打到帅哥的卡上?”

“可以。”杜青说,“新合同什么时候给你?”

“不急,我们二十号放年假,你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送来。对了,友情提醒,《巴顿》四月十五日交稿,只能提前,不能拖后,这回可不能再犯拖延症啦。”

“放心!”

“当然放心啦。笑死了,刚才逗逗你家帅哥,请他带小姐妹们去酒吧玩玩,他居然答应了。你要提防点啊,把他看牢了,别叫谁都能把他给拐跑了。”

“免费拿走!”

“哈哈,当真?别后悔啊。”

杜青不知道如何回了,只给她发了三个大笑脸,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6

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北京的雪花飘起来就很闹,一团一团一旋一旋的,没有风的助力,同样可以在空中舞蹈。地上已经一片白了。马路上车辆的新痕也是白的,闪着路灯的光泽。车辆和行人都在小心地行走。雪景在灯色中格外的迷蒙和梦幻。

当然,迷蒙和梦幻的还有杜青。

杜青的心和飘飞的雪一样的乱。在他身边,伸手可触的,就是胡凡凡。

胡凡凡真美啊,穿修身的大衣,戴休闲的围巾。由于新雪正在飘落,雪软,地滑,她不能像淑女那样稳重地行走,时刻做好要把杜青当扶手的准备,战战兢兢,慌慌张张。杜青印象中,他在下午出门时,天还是晴的,还有太阳——他是送《巴顿》的合同来的。出门前,他以葛小会的口气在QQ上告诉胡凡凡,下午杜青去送合同,要拐到同仁堂买点中成药,可能会晚到一些,让她稍微等等。胡凡凡就在办公室等他了。他到的时候,下班已经半个多小时了,编辑们都走光了。偌大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空空荡荡,只有胡凡凡在她的小办公室里加班。胡凡凡依然是气质非凡、光彩照人。杜青把合同交给她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夸道:“你今天真漂亮。”胡凡凡显然没有料到杜青会这么说,脸红了,很不自在的样子。这是杜青第二次看她脸红。如今,爱脸红的姑娘已经成为稀缺动物了。胡凡凡的脸红不是故作姿态,也不是见到陌生人就脸红的那样,她是心乱了,一向不善于揣度别人的杜青确实感觉到胡凡凡的心和他的心一样乱了。杜青想起上周他代葛小会和胡凡凡聊天,胡凡凡要葛小会看好杜青的玩笑话时,他代葛小会说“免费拿走”。胡凡凡说“当真?别后悔啊”。杜青当真了,他趁她的脸红,追击道:“请你去酒吧喝酒听歌啊?”胡凡凡更慌乱了,说:“今天?现在?”杜青说:“是啊。”胡凡凡说:“你唱?”杜青说:“这次听别人唱,下次听我唱。”胡凡凡说:“好呀……太突然了吧?嘻嘻嘻,接受不了了……”胡凡凡试图调侃,觉得不对,又一本正经道:“你敢把小会一个人扔在家?”杜青说:“她不就是喜欢在家嘛,作家就是坐家。”胡凡凡说:“人家那是工作好不好……哎呀,叫你一说,还真有点饿了。”杜青说:“那就去吃饭吧,反正回家也要吃的。你是因为我才耽误这么久……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嘛,爱吃什么?”胡凡凡说:“平时晚上都不吃的,减肥。”杜青说:“小会晚上也不吃,她是确实应该减肥了,但你不用。”胡凡凡笑道:“你敢说小会的坏话,当心我告你黑状。吃点什么呢?隔壁有一家甘树,我喜欢那个味儿,酸酸甜甜的。甘树子烧鱼,有特色,好吃。”于是,他们欣然来到甘树子,要了一盘鱼,又要了两个特色小菜。一边吃一边聊,话题很少,他们还没有熟到什么话都能聊的程度,基本上是在说稿子,又基本上是在说葛小会写的二战风云人物系列。主要是胡凡凡在夸葛小会的文笔。杜青便追问了几句,譬如什么样的文笔才算好呀,葛小会的文章优点是什么呀等等。胡凡凡的回答,杜青不是完全听得懂,但是,一知半解也是大收获了。不知不觉快十点了,一个冲进店里拿外卖的骑手惊呼道,外边下大雪了。他们才结束这场和雪一样突如其来的晚餐。

“雪这么大,应该再吃一会儿。”杜青遗憾地说。

“嘻嘻,我也觉得,再回去啊!”

“好呀,干脆去酒吧吧。”杜青积极响应。

“开玩笑开玩笑,小会还在家等你呢……你吃饱没有?感觉你一直在看我吃。”胡凡凡高兴地说,“你喜欢看别人吃饭?”

“我是看你,不是看你吃饭,我吃了好多的。”杜青緊挨着胡凡凡,他看见路灯照着雪色映在胡凡凡微微泛红的脸上——她喝红酒了,脸色一直是红的,心里感叹着她的美丽。

道路旁边树枝上已经堆积了很厚的雪,累弯了树枝。有成团的雪落下来。胡凡凡为了躲雪,胳膊撞到了杜青,杜青只是趔趄了一下,她却差点摔倒。

“你不会要摔一跤吧?”重新走在雪地里,杜青看她滑滑踏踏、摇摇晃晃的样子,欲扶而未扶地说。

话音未落,胡凡凡突然惊叫一声,脚下一滑,倒向杜青了。

杜青一把接住她。

两人很别扭地站在雪中,两对目光深情而胆怯地相望着,心跳狂乱起来,灼热的唇亲吻到一起了。

三秒还是五秒,反正很短暂,胡凡凡就从杜青的怀里挣脱出来,猛推了他一把,严厉而恨恨地说:“真没想到你会这样!”

胡凡凡快步走开了。

杜青愣了愣神,立即去追她。杜青在快要追上她时,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再起来时,引得路人窃窃哂笑。

在别人的偷笑中,杜青还是追上了胡凡凡,他说:“你住哪儿?我叫车送你。”

“不用!”

杜青又紧跟几步,走在她身边。

胡凡凡又差点滑倒。

杜青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她迅速甩开杜青,恼怒地说:“请你自重!”

杜青刚想开口。

“离我远点!”

“可是……”

“我要喊啦?”

看前边就是地铁十号线农展馆站的入口了,杜青只好说:“慢走啊。”

杜青没有得到胡凡凡的回应。他站在雪地里,看着胡凡凡走进地铁口,看着她踏上了电梯,看着她身体的下降,然后消失。

其实,杜青也是坐十号线,然后转六号线。他之所以没有继续追胡凡凡,和她一起乘坐地铁,是为了避免进一步激怒她,也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尴尬。

回到家里的杜青并不后悔自己的“鲁莽”,在他混沌而迷乱的感觉中,应该是胡凡凡主动吻他的。他觉得胡凡凡也不是真要生气,可她还是真生气了。杜青心中明白,葛小会已经离他而去了,他有爱的自由。而胡凡凡不知道他和葛小会已经分手,作为葛小会的领导,在胡凡凡看来,强行去夺别人之爱,是不道德的。这就能够解释胡凡凡为什么在雪夜里亲自浇灭已经萌发的爱情火苗的缘由了。

坐在电脑前的杜青看着胡凡凡的QQ头像,心里的火苗还在继续燃烧。胡凡凡的QQ头像是蓝天白云,蓝天当然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那几缕轻巧的白色云絮,自然形成一个人的笑脸,清雅而可爱。杜青看她此时的状态是手机在线,想跟她说点什么。可他一说话,就不是他了,就是葛小会了。这时候,葛小会又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不对,都不能代表杜青此时的心情。

第二天早上,杜青早早就乘地铁来到通广大厦。他径直走到胡凡凡的办公室。

“你来干什么?”胡凡凡的脸色是冷淡的,口气也像室外的空气,足有零下十度。

“我来……告诉你,我爱你!”杜青的口气虽然很低,却很坚定。

“脑子坏了吧?”胡凡凡躲过了他的眼神。

“我爱你!”杜青更加坚定地说,“一大早,就是来告诉你,我爱你!”

“切,”胡凡凡苦笑笑,又严厉道,“好吧,我来告诉你,你有女朋友了,而且你的女朋友在为我们公司工作。我是她的主管。这是欺骗好不好?也极不道德。你不能骗她,也不能骗我。我也不能骗我。你骗她就是骗我!明白吗?总之一句话,你可以出去了,滚出去,现在!立即!”

杜青知道,隔着玻璃,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这种场合和环境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他也无法陈述对她的爱,而且对方又是如此的严厉和决绝,就也换了一副口气道:“我是受小会委托,来重签合同的。”

“重签?”

“对,这份合同太不公平了,小会辛辛苦苦写一部书,却要署上别人的名字,成为你们公司的书,而她只拿到区区三万块钱,还是先付一半。付一半是不信任,另外三万块也太少了,就像自己的孩子,好不容易怀胎十月,一出生就被别人抱走了,这谁受得了?所以,以前的合同霸王条款太多,不合理。”

“可合同已经签了啊。”

“重签——这就是我冒着严寒一大清早跑来的另一个原因。”

“重签?不可能!”

“必须重新谈判!”杜青也寸步不让。他明知道无理,也要闹下去。只有闹下去,才有机会赢得他想要的爱情。

“明白了。”胡凡凡也换了一副口气,“我如果要说你这是讹诈呢?”

“随你怎么说。我是特地来代表小会谈判的,要么合同重签,稿费由原来的三万,提到四万。这并不多,而且稿费要预付百分之百,不是原来的百分之五十;要么,我们单方面违约。我的话说完了。我的意见就是小会的意见。再见!”

“百分之百?昏头了吧?”

杜青已经甩门而出,假装听不到她的话了。

7

怎么都没有想到,2020年1月的上半月里,杜青的生活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请了个假就失业了;同居两年的女友葛小会离他远走高飞了;非常狗血的是,他又以葛小会的名义接替了她的工作;鬼使神差的,他又爱上了前女友的上司胡凡凡并遭到了对方的拒绝。杜青以葛小会代理人的名义从胡凡凡那儿结算了一笔稿费和奖金,又拿到新书签约的定金,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稿费也没有提高,但经过谈判,是百分之六十。不仅缓解了经济危机,还余了几万块钱,可以安心把《巴顿》写完了。反正春节前后是酒吧的淡季,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即便酒吧让他去唱歌了,收入也没有写书高。更何况,写书,还有机会和胡凡凡接触,继续追求他心中的女神,这才是他最为看重的。他反复问自己,爱胡凡凡吗?回答是肯定的,不是心血来潮,不是要填补空虚,是真的一见钟情,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就算他和葛小会没有分手,他也有可能不顾一切去追胡凡凡的。因此,他才冒着极大的风险,要和胡凡凡重签合同。能重签合同当然很好。如果不能重签,还有“假葛小会”在后边圆场嘛,不会断了交往的。没想到,胡凡凡第二天中午就通知“葛小会”,合同可以重谈,并把重签的合同通过QQ发来了。虽然变化不大,只是在《巴顿》的预付款上,涨了百分之十,但杜青也很得意了。胡凡凡说的没错,这就是讹诈。不过胡凡凡为了躲避杜青,让“葛小会”把合同打印好签了字寄给公司,公司盖好章再寄给她。为了稳住胡凡凡,也为了不至于露马脚,“葛小会”照办了。“葛小会”还请胡凡凡寄来了几本书,就是葛小会的二战人物系列。杜青明白,既然模仿葛小会的文笔,不看她的书怎么能行呢?在和胡凡凡来来去去的邮件交流中,杜青最怕发生的一件事就是胡凡凡向葛小会告他一状,哪怕就是暗示他行为不轨,也是胡凡凡的一种态度。让杜青欣慰的是,胡凡凡只字未提那晚的约会,更没提雪夜的冲动。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态度呢?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杜青开始足不出户,加足马力写作了。

1月20日,几天没有动静的胡凡凡,在QQ上和“葛小会”说话了:“亲,公司今天放假了,正月初十,即2月3日上班。有事可留言,我QQ都挂着。”

杜青回道:“收到。假期快乐!”

如果按照葛小会的风格,她只会回个“收到”,甚至一字不回。可杜青按照自己的行事风格,又赠送一句“假期快乐!”后坠的这一句并未引起胡凡凡的怀疑,相反,还赢得她一杯“咖啡”。杜青觉得他现在是双重人了,既是杜青,又是葛小会。两个角色的并存或自由切换,让他既得意,又有冒险的刺激。

安心写作的杜青并不知道2020年年初会发生这么多事情,特别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几乎席卷了全国。虽然他的微信朋友圈里也有许多关于新冠疫情的传说,但他对此并没有慌张,也不知从何关注,实际上是无暇关心。他关心的是写作的进度,是正月初十的上班,他就可以有借口去大圣文化了,就能有借口去找胡凡凡了。但是,突然有一天,杜青接到葛小会打来的电话,对方是用一个陌生的座机打的。杜青就感觉外面的世界的确和平时不一样了。葛小会告诉杜青,她在武汉,被困在宾馆里了。杜青知道葛小会出差,不知道她去的是武汉。武汉封城了。杜青对封城的概念还懵懵懂懂。直观上,他只知道葛小会在武汉回不来了,至于回不来又怎么样,他同样没去多想。葛小会为什么要说这个事呢?去年的春节是和葛小会在一起过的。今年就算她不去武汉,不被武汉封城所困,她也不会和他一起过年的。对于这个年,对于杜青来说,和平时的生活没有什么不一样,一天按时做三顿饭,其他时间都用来写作。他非常喜欢这样的状态,毕竟,和胡凡凡的见面,才是他写作的真正动力,顺便还能解决经济上的困境,真是人生最值得追求的大事了。但是葛小会的电话,他还是听出了别样的信息。她说在武汉封城的这些天里,和另一个人同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没过多久,就认清了人的本性了。杜青就感觉到,葛小会所说的出差,也许不仅仅是出差,很可能是和新任男友(是那个矮胖男吗?同时也是她的新老板?)的秘密旅行,有点度蜜月的性质。但他从葛小会的电话里没有听出后悔的意思,虽然这个电话本身已经说明了问题。在一个特别时期的特别地点,遇到前所未有的封城,和谁在一起都是一场灵魂的考验。

紧接着,杜青所在的北京像素小区出台了各种措施,都和防控疫情有关。比如要办通行证了,比如每户每天只能有一人次外出了。杜青都按照规定办了手续,严格执行,他还自作聪明地买了两袋大米,买了二十斤土豆、十斤猪肉和五斤卤牛肉。还买到一百只一次性口罩和几瓶洗手液,有了这些战略储备,他只顾安心创作了。

正月初十,也就是2月3日很快就到了。杜青給胡凡凡发了一朵小红花,还发了一挂鞭炮。因为今天是他们公司上班的第一天,他要问候一声。

胡凡凡回了三朵小红花,并且说:“葛小会,亲爱的,看到你说话真是太开心啦,哈哈哈,我也活着。”

杜青回了她三个拥抱,心想,胡凡凡平时和葛小会说话都是不称全名的,偶尔称“会”或“小会”,更多的是称“亲”或“亲爱的”,这次如此的郑重其事,说明人的心态在疫情面前,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可怎么说她还活着?莫非遇到什么事啦?感染新冠啦?杜青试探着说:“凡凡,你……怎么啦?”

胡凡凡说:“没什么,挺好,胖了。天天睡觉啊,抗疫日当午,睡觉好辛苦!睡了一上午,还有一下午。晚上接着睡,实在太辛苦。上午睡,下午睡,晚上还得睡;今天睡,明天睡,后天还要睡。以前天天说觉不够睡,现在好了,让你一次睡个够。哈哈,不过我是知道你的,你不会睡觉的,你一直都是工作狂,巴顿的写作还顺利吧?”

“非常顺利。”

“你一送花,一炸鞭,我就知道了。”胡凡凡说,“幸亏年前赶着把《朱可夫》过了黑马排了版送出版社了,社里答应抓紧审稿子,如果不出意外,月底能申请书号,四月左右就能拿到样书了,否则,不知要等到多久了。不过现在的情况也难说,疫情之下,什么意外都能发生。印刷厂多会复工还不知道呢?我们上班时间也延迟了,本来是今天上班的,现在改为2月10日上班了,而且是在家上班,在钉钉上打卡。《朱可夫》有什么进展或改动,我会立即告诉你的,你新书写作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也及时沟通哈。”

“晓得。”杜青的回复都很简洁,一来要保持葛小会的一贯风格,二来也怕不小心说漏了嘴。

“对了,你的微信怎么啦?把我删啦?还有手机也打不通。这时候玩失踪,会叫人担心的。”胡凡凡说。

“不好意思,我手机掉马桶了,疫情期间,也懒得去买手机了,反正我不出门的。这样吧,你加一下杜青的微信,有事和他联系,他会转告我的。”杜青打完这几行字,心里暗自窃喜,觉得回答算是天衣无缝了。

“那就算了吧,有事还在QQ上说。”

“加一下吧,万一我不在电脑前,联系小杜也行,方便的。”

“你家杜青太帅了,我不敢加他的……开个玩笑啊,你把杜帅哥的微信告诉我吧。”

“就是手机号。”杜青得意地把手机号码告诉了胡凡凡。

不多会儿,杜青就收到胡凡凡发来的申请好友的信息了。杜青同意之后,也给胡凡凡发了一朵小红花,还说:“胡主任好!”

不出所料,胡凡凡没有回复。

整个一天,杜青都在看胡凡凡的朋友圈,反复地看。胡凡凡和大多数忙于工作的九零后一样,不太刷朋友圈,而且还设置了半年可见,所以,她朋友圈的照片、微文和视频只有区区几条,真是经不住看。但有一组去年国庆期间爬香山的照片,九宫格都排满了,有漫山红叶的风景,也有五六张她本人的靓影。这几张照片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角度都选取她最美的部位,细腰丰胸的婀娜状,侧身的大长腿,俏丽的微笑,还有一张站在长长的石阶上,把外套搭在臂弯里,露出了低腰牛仔裤和黑色小T恤之间的一小截肚皮,有点卖弄风情的意思。这几张照片,和她上班时的严谨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可以说展示了她生活的另一面。杜青毫不犹豫就把那几张照片下载了,包括那张唯一的合影。合影者也是个美女,就是和胡凡凡在同一个公司上班的阿左,那个惊惊乍乍的女孩,她个头比胡凡凡要小一号,正向着镜头扮鬼脸。不用说,阿左是个调皮可爱的姑娘。朋友圈里,唯一的一个短视频,是胡凡凡和阿左在吃生日蛋糕,不知是谁的生日。视频是阿左拍的,从她自拍开始,转到了胡凡凡。胡凡凡一边吃一边还躲着镜头说一句“别拍我呀”。杜青也把视频里的胡凡凡做了截图,一连截了几张,作为照片保存了。

有了胡凡凡这几张照片,杜青的日常生活变得丰富多姿起来,在写作累了的时候,或在睡觉前、醒来后,都要看看胡凡凡的照片,放大了看,缩小了看,整体看,局部看,看了又看,看了还想看,每次都看不够,每次都满心的欢喜,又淡淡的忧伤。欢喜是他认识了这么一个知性而漂亮的女上司,忧伤是他无法更切实地接近她,亲近她,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看完照片,还要再翻翻她的朋友圈,明知道没有更新,也要去看看,害怕遗漏了什么。

8

杜青笔下的巴顿将军,已经写了十多万字了。照这个速度,不用到4月15日,三月底或四月初就能交稿了,甚至还可以提前。果然,到了3月8日晚上,杜青考虑给《巴顿》收尾的时候,心情愉悦地看了看胡凡凡的朋友圈。这一看给他带来了大惊喜。胡凡凡在朋友圈发了一组照片,标题叫《特别的女神节》,内容全由照片组成,她和阿左去挖荠菜了。今年是个暖冬,春天来得早。照片上有草窠里露出绿色的野菜苗,有胡凡凡拿着一棵荠菜在笑,还有她们采了半篮子的荠菜。杜青手欠,立即点了个赞。又把照片反复看了几遍,全部下载收藏了。

杜青用葛小会的口吻,在QQ上和胡凡凡说话:“听杜青说,你和阿左去挖野菜啦?你那儿疫情解除啦?”

“管管你家帅哥啊,嘴巴真长。”胡凡凡说,“正想着明天问你稿子的进度呢。”

“没问题,月底交稿。”

“神速啊。”胡凡凡立即竖起了三个大拇指,又说,“疫情哪能解除啊,不过我们可能下下周,即十六日要去通广上班了,大厦通知我们,可以復工。”

“好。”杜青说,“什么时候再挖野菜,把我叫上,我也想出去透透气。”

“那下周吧,周六周日都行,我们是在减河的河堤上挖的。减河知道吧?在通燕高速和武夷花园的中间。我就住在武夷花园,在地铁六号线通运门下车,过了运河公园就到了。早点来呀,挖了野菜来我家包饺子吃。”

“能进小区?”

“能,我先进去,把出门证从栅栏递给你,我看有人这么办过。”

“好。”杜青故意逗她道,“我把杜青叫上可以吧?”

胡凡凡回了个“OK”的卡通图,又说:“那是你的男神,你做主。”

杜青乐了,都笑出了声,觉得胡凡凡说他是男神,并不是要敷衍葛小会,就是她的真心称呼。

3月14日很快就到了,头一天晚上就约好,葛小会和杜青早点到,九点之前在通湖大街华联商厦门口,她和室友阿左提前等候,然后去减河大堤,一个小时挖野菜,十点回家包饺子。

正如杜青所料,当胡凡凡没有看到葛小会而只看到杜青一个人骑着单车到了时,她脸上出现了介于尴尬和不悦之间的表情,虽然戴着口罩,从眼神中也能明显地感觉到。而杜青的解释也有充分的道理:“小会的慢性咽炎越来越厉害了,不时地小咳嗽。这个时候咳嗽,挺讨厌的。她怕你们嫌,也怕地铁上被人查,临时决定不来了。正好在家写稿子,派我来做代表,还再三叮嘱,要把荠菜饺子带回几个给她尝尝。”

当着室友阿左的面,胡凡凡不好说什么,简单寒暄两句后,胡凡凡小声又故意地跟阿左说:“我都不想去了,你和杜老师去挖野菜得了,我去家剁馅和面等你们……要不,散了也行,各回各家,改天再约。”

“那怎么成?为啥要散?”阿左操着东北口音,夸张地摇着胡凡凡的胳膊,小声道,“这疫情闹的,都几个月没见到帅哥了,送上门来你还挑肥拣瘦,那我就不客气啦……嘻嘻,其实我也不敢啦,我怕小会姐打死我啊,去吧凡凡姐!”

“哈,瞧你这嘴!”胡凡凡突然释怀般地说,“不就是挖野菜嘛,走。”

杜青心里松了口气,说:“要我干什么?”

“你呀?挖野菜啊,还想干什么?”胡凡凡口气终于放松了。

“想干什么都好……嗨,弹吉他唱歌啊,我们还没有福气听过呢。”阿左还处在兴奋中。

杜青都好久没唱了,自从开始《巴顿》的写作,连吉他都没有再碰过,经阿左一说,他才发觉他过去的才艺是不是都荒废啦?可他又不能说只顾写书了,又不能提慢性咽炎的事,只好含糊其辞地说:“唱歌……好啊。”

“可你没带吉他。”阿左一脸遗憾的表情。

“你朋友那儿不是有一把吉他?48号楼的。”胡凡凡提醒阿左道。

“就是啊,瞧我这脑子,还是我姐聪明。”阿左狡黠地把篮子扔过来,“喽,拿上。回来我去借把吉他来。”

杜青接过篮子,跟在两个女孩的身后,向减河走去。听话听音,胡凡凡也想听他唱歌的。

从武夷花园小区边的路道穿过,就是减河公园了。减河公园不是封闭的城市公园,并没有围栏,疫情期间也无人进出。公园的林子很茂盛,林下也会有荠菜。杜青看到荠菜了,说这不是荠菜吗?阿左说河堤上更多,都是大棵的。确实,减河南堤也是公园的一部分,高大的白杨树下,土很松软,分布着一株株墨绿色的荠菜。由于其他的草木还没有发芽,荠菜格外的显眼,不多会儿就采挖了大半篮子,便准备回武夷花园小区的家里了。挖野菜的整个过程,胡凡凡都没有和杜青说话,就算是杜青因为一棵菜不认识(其实就是荠菜的一个变种)问她,她也不吭声,而是喊来阿左,让阿左讲给他听。阿左是个鬼精灵,她也看出他俩之间微妙的关系了,不再开他们玩笑了。有时候,假戏可以开玩笑,真戏反而不便于开玩笑了。

回到武夷花园小区时,忘了从栅栏递出门证的事了,直接被保安拦在了大门外。当着保安的面,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做假,费了不少口舌都不行。胡凡凡只能说杜青是她同学了,也住在北京。但这样也不行。阿左灵机一动地说,“人家不是一般的同学,是情侣,要不是疫情,五一就领证结婚了,你们也太无情了,疫情期间情人就不能相会啦?”弄得保安也觉得无理了,又商量了半天,查了杜青的出行轨迹和京康码,量了体温,做了登记,才放行进去的。这个小插曲进一步告诉杜青,胡凡凡其实是欢迎杜青来做客的,不然,凭着没有出门证的借口,就不带杜青回来了。

一进小区,阿左就给她朋友打电话借吉他。很可惜她朋友的吉他坏了。阿左很失望,胡凡凡也一脸失望的神情。杜青很慷慨地承诺,等疫情过去,请她们去酒吧里听他的专场。阿左高兴地和胡凡凡击掌,两人都露出期待的笑容。

包饺子的时候,杜青还看出来,胡凡凡很专注、卖力、用心,也很能干,做事利索。从摘菜、洗菜、切菜,到加调料、和馅,都由她一手包办,擀饺皮也是她来,擀面杖在她手里很灵活,擀出的饺皮子又软又薄。阿左和杜青负责包。阿左更是了得,包饺子的速度比杜青快多了。杜青一个还没包出来,阿左已经包了三个了。杜青是南方人,家里没人包饺子,到北京后才学,这是他第二次包。阿左笑话杜青包饺子丑,还嫌他包的饺子瘪。阿左本想再开开玩笑的,毕竟在小区门口,连情侣的话都说了嘛。看胡凡凡一直是正经的表情,语气便也正常起来。杜青也感觉到这种严肃的气氛了,但他心里还是很乐意很开心的。杜青一边跟阿左学包饺子,一边偷偷观察着胡凡凡。胡凡凡精心打扮过自己了,脸色光洁,嘴唇湿润,眼睛有神,化妆既精细又巧妙。有的人化妆喜欢让人感觉到是化过妆的,有的人,比如像胡凡凡这样,是把化妆当成无妆来处理的,这应该是更高级的化妆了。挖野菜时所穿的不是大衣,而是一件黑色的短款羽绒服,衬紫红色的高领打底衫,蓝色牛仔裤,白色旅游鞋,精干、利落,又不失休闲和考究。就连搭配的口罩,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而是浅绿的,和她的衣着非常的搭调。到家以后,脱了羽绒服,换了拖鞋,忙前忙后的时候,修身的紫红色打底衫配上紧身的牛仔裤,完美地衬托出她细腰、翘臀、丰胸的身材。可惜杜青不敢细细打量和好好地欣赏,怕在有一眼无一眼的目光中,被阿左看出他的暧昧来。如果要和阿左没话找话说,又怕此地无银三百两。总之,这一顿饺子宴,杜青一直处在兴奋和感动中,又一直心怀美好、小心翼翼,甚至幻想着他和胡凡凡才是主角,阿左不过是他们请来的客人罢了。杜青猜不透胡凡凡的心思,但是至少胡凡凡是知道他的心思的。而且杜青还明显感觉到,胡凡凡是不自在的、拘谨的、不安的。表面上虽然是安定和平静的,实际上和他一样,内心也是暗流涌动,这就够了。杜青对于今天计谋的得逞感到特别满意。至于阿左,杜青的感觉,她是对他充满好奇的,因为阿左瞅问他:“是不是搞艺术的都爱留长头发?”杜青说:“也有留光头和大胡子的,还有光头和大胡子同时留的。”阿左说:“有没有光头和长发同时留的?”杜青随口说:“有的。”阿左听后,先是屏住气,最后憋不住,还是“扑嗤”笑了。他看到胡凡凡也偷乐了一下。杜青这才意识到,他中了阿左的套路了。所有这些细节,都是微妙的,有意味的。

大家围坐吃饺子时,杜青看到胡凡凡留了一盘,还自言自语地说:“小会肯定闻到香味了,这盘留给她。”

下午杜青早早就回来了。一到家,杜青就在QQ上说:“饺子真好吃。胡主任,我家小杜没淘气吧?”

“说话不算话,裤子当小褂。爱理你!”胡凡凡回了这一句话,果真不理会“葛小会”了。任凭“葛小会”给她送花还是献茶,她都没有再回。

9

当杜青得意地将十五万余字的长篇纪实文学《巴顿,坦克战神》的书稿发给胡凡凡时,他没想到后果会是这么严重——胡凡凡是在三天后回复他的:“葛同学,这是你写的稿子吗?一场疫情能让你的智商退化这么多?我都不想说了,你觉得这个稿子能出版吗?你都写了八九十几本书了,怎么能炮制出这么一本怪胎来?你自己再看看……这合同可是重签的,提高了预付的……我真受不了了。”

杜青看着这一堆冷冰冰的文字,心里一下子凉透了,也慌了。几天前的得意一扫而光。杜青回了抓狂和流泪的两个卡通表情。

“小会,亲,刚才我有些激动,请谅啊。这部稿子确实问题很多,好在时间还有,你抓紧改吧,希望改后的稿子别再让我发疯。另外,书名可以叫《坦克战神巴顿将军》。”

杜青这才体会到葛小会为什么骂胡凡凡冷血、专治、女法西斯了,她确实够严厉的,批评起人来一点情面都不留。他现在不过是葛小会的替身,都能感觉到难为情了。同时他也想到,当年葛小会是忍受了胡凡凡多大的折磨啊。葛小会能够坚持下来,写了这么多书,真不简单。他從内心钦佩葛小会了。但是,杜青确实不知道书稿怎么改啊,确实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啊,他连一个求教的人都没有了。能求教的,只有胡凡凡了,可他怎么开口呢?

且慢,还是再读读书稿吧,看看能不能发现问题。

说真话,以杜青现在的写作水准,加上他对一本书的整体把握能力,还真找不出问题出在哪里。他用一天时间把书稿又读一遍,也发觉书稿没有葛小会写的精彩,但如何修改、如何提高、如何能让胡凡凡满意,他是一点招法都没有了。怎么办?合同是他谈的,字是他签上葛小会的名字的,如果公司追究起葛小会的责任来,肯定会拔起萝卜带出泥的,肯定会真相大白的,胡凡凡会理解他吗?会帮他吗?万一胡凡凡因为此事而反感他,那他就孤立无援了,就是欺诈了,就是骗子了,弄不好还要承担法律责任。不,肯定要承担法律责任的,退钱是小事,他就会成了一个被告,丢人就丢大了,胡凡凡也会奚落他笑话他的,他就彻底失去胡凡凡了。

焦头烂额的杜青只能采取笨办法,把葛小会从前出版的书拿出来看,当时就是他想从中学点东西,请胡凡凡寄的。可是他自信过了头,收到书也没有细读,只粗粗读了一本,就下笔千言地写了。现在好了,该补的课还得补,该偿还的债还得还。他把书搬了出来,一大摞,有《自由之魂戴高乐》《沙漠跳鼠蒙可马利》《谋略元帅华西列夫斯基》《铁血首相邱吉尔》《将军总统艾森豪威尔》,还有《沙漠骚狐隆美尔》《战争狂徒山本五十六》等,当然还有《二战三巨头》了。他觉得巴顿是美国人,那就读《将军总统艾森豪威尔》吧。一本书读下来,觉得他也是按照这个路数来写的,先是介绍巴顿的家世背景,接着是他的军事生涯,然后着重描写他在二战中的表现,特别是对几场主要战役的指挥艺术,全书都作了重点而详细的描写。想来想去,杜青想不出来他的书稿哪里不好。为什么葛小会这样写能成功,到了他这里,依样画葫芦就不行了呢?

杜青在QQ上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胡凡凡,他尽力模仿葛小会的口吻说:“胡主任你好,谢谢你这么快就读了书稿,可是我写书一直都是这样写的。关于巴顿,我从他1942年1月升任美军第一装甲军军长写起,写他指挥的摩洛哥海滨登陆战;指挥的部队从突尼斯北部完成了对德军的合围;写他率领美第七集团军攻取意大利的巴勒莫;指挥的第三集团军作为第二梯队参加诺曼底登陆;然后指挥装甲兵团横扫整个欧洲,9个月歼敌140万,直到德国投降;最后在1945年冬天遇车祸身亡为止。我觉得很精彩的,具体哪儿不行,还请你给指出来。”

胡凡凡马上就回复了,口气依旧那么的强硬:“不是仅仅写巴顿指挥的那几场战役,巴顿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军迷们会如数家珍一样地告诉你。世面上这样的书也很多。这部书稿问题是文字,语言不通,表达不准,软弱无力,好像你还是个新手,缺少洞察力、敏感性,更别提文学性了,感觉都不是你写的了,太有失水准了。合同上可是有这一条啊,书稿如果不符合公司的出版要求,要在规定的时间内修改或重写,如果还达不到要求……后果你懂的。”

“明白了,会改好的。”回了这几个字之后,杜青再次紧张了,洞察力?敏感性?文学性?语言不通?有失水准?粗糙?新手?杜青对这些概念毫无感觉,这下他不是懵了,而是怕了。他觉得自己拿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吃不掉又舍不得扔了。

杜青只能继续研究葛小会已经出版的书,试图从葛小会的书里找到灵丹妙药。

靈感还是来了,通过阅读葛小会的几部作品后,他似乎发现了症结所在,便尽量模仿葛小会书中的语气,逐字逐句修改润色。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这样行不行,终于在离4月15日最后交稿日期的前一周,修改完毕了。杜青战战兢兢地把书稿发给了胡凡凡。这一次,他什么话也没说。

隔一天,胡凡凡说话了。胡凡凡没说稿子改得行还是不行,只说了一句话:“明天来公司一下,早上一上班就到。”

杜青想了想,想不出是祸是福,回了一个字:“好。”

“我给你办一张临时出入证,到时打个电话,我让人送下去。”胡凡凡又说。

“办两张吧,我和杜青一起去。我身体不好,让他陪陪。”杜青说。

“行。”

杜青如约来到公司。

胡凡凡再次吃惊了:“怎么还是你一个人?”

“小会病情加重了。”杜青说。

“真的假的?”

“这还好骗人?”

“怪不得,”胡凡凡叹口气道,“稿子写成这样,不会没有原因的……也怪我,以为慢性咽炎不算什么毛病的,以为吃了我送给她的方子就一定能好的。好吧,不管什么情况,还是公事公办吧,这部书稿,就是巴顿这一本,公司决定退稿了。考虑到疫情期间的特殊情况和葛小会的病因,先期付的稿费要退回一半,等她身体好起来,来公司签个退稿合同吧,你来代签也行。”

“什么意思?”其实杜青听明白了,他这么问一句,是缓冲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考虑着应对的措施。

“难道我还没说清楚?”

“你们是要毁约?”杜青尽量保持强硬的口气,“不行,我不同意,你们没有考虑到实际情况。葛小会带病给你们工作,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关心和照顾,还要落井下石,这是一种极不道德的行为。要么稿子收下,执行合同;要么,法庭上见!”

“要打官司?好,悉听尊便!”胡凡凡也毫不示弱。

杜青极不情愿地还想说什么,可他一时没词了——这样的结果,他事先并没想到。

“还有事吗?”胡凡凡下逐客令了。

10

杜青是在晚上八点,来到通州武夷花园小区门口的。

他后悔来晚了。

自从早上被胡凡凡赶出了办公室,他就冷静多了。他知道这官司不能打,一打就全漏馅了。他也不是不能接受退稿的结果,毕竟只退一半的预付稿费。但是,他接手葛小会的书稿继续写作,如前所述,并不全是为了钱,大部分原因是为了胡凡凡,不,到后来,全是为了胡凡凡了。他不想就这样结束,可如何才能挽回呢?他在农展馆湖边的长椅上足足坐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来临,也没有想出好招数来。黄昏的湖面上,笼罩着溶溶的暗紫色,湖边高大的树木已经绿叶婆娑,倒映在湖水中格外的生机勃勃。在芦苇和草蒲中,一只野鸭游了出来,在它身后是七八只刚刚出壳不久的小鸭子,晃晃悠悠地排成一条直线,真是万物复苏的春天景象了,可他的爱情却陷入了隆冬。当他的目光盯在湖边那丛迎春花上时,突然来了灵感——送花,给她送花。他决定直接去她家,他要向她道歉。

地铁转公交,然后骑单车来到她家小区的门口,才觉得应该早来,早早就到小区的门口等她。现在是疫情期间,所有小区只开一个门,很容易就等到她的。让她知道他在等她,才是满满的诚意啊。

失去守株待兔的机会也不怕,可以直接打电话啊。

杜青拨通了胡凡凡的手机。

“什么事?”胡凡凡马上接通了。

“打官司的事。”杜青说。

“下班了,有事明天去单位谈。”

“现在说比较好。我在你家小区的门口。”

“可是……你要说什么呢?在电话里说不可以吗?”

“胡主任,电话里说不清楚啊。一场官司可不是小事,打官司又那么的烦人……我们主要是想调解,调解,明白吗?”杜青的声音是温和的,也是谦卑的,一听就是想解决问题的口气,不是来找茬儿的。

“可是,你进不来呀。”胡凡凡的口气也不再那么强硬了。

“上次不是有办法进去嘛。”杜青故意提上一次,是提醒她,当时他是以她的男朋友的身份进入小区的。

“好吧,我请阿左接你一下。”

不多一会儿,阿左出来了。阿左看到杜青时,眼睛都亮了——杜青怀里抱着红玫瑰,不是几枝,不是一束,是一大捧。阿左跟杜青竖起了大拇指,说:“我是不是吃了青杏子啊,怎么那么酸呢!这么多花,太过分啦,凡凡姐这要幸福死啦!”

杜青笑而不语。

阿左带来了两张通行证,一张给了杜青,自己拿一张,一前一后走进小区了,走到步行街时,她对杜青说:“能找到吧?7号楼1208室。你跟凡凡姐说一声,我去48号楼我朋友那里办点事,不回1208了。”阿左说完,跟杜青挤一下眼睛,还调皮地扮了下鬼脸,又说:“请凡凡姐听歌,要带上我哦。我要做个大大的、亮亮的电灯泡。”

杜青继续笑而不语,向7号楼走去了。

杜青轻轻敲响1208的门。

开门后胡凡凡看到杜青抱着一大捆红玫瑰,惊讶道:“干什么?这是……”

杜青把玫瑰向胡凡凡的怀里一塞,看着她傻笑。

“阿左呢?”胡凡凡脸色彤红,伸头向外看。

“去她朋友那里了。”

胡凡凡关上门,把花放在茶几上,很不自然地说:“谢谢啊……你的花。”见杜青只顾紧张着,又一笑道:“说说看,怎么调解?有什么方案?”

“出书,拿到全部稿费。”

“不可能的。”胡凡凡由一个害羞的居家淑女,迅速转换成公司主任兼小股东了,“把一本书稿写成一堆乱麻,毫无章法和头绪,还有不通的语言……你以为出版社是傻瓜啊?你以为读者是傻瓜啊?这书谁敢出?除非把稿子在短期内改好。但是,依我对葛小会目前状态的了解,改好是不可能的了。我还是坚持退稿,必须退稿,要么,法庭上见!”

“上法庭……你以为我们害怕?”

“好啊,那咱就没必要再说了。再见!”

“别那么激动啊,听我把话说完……你一会儿说小会的智商退化了,一会儿说小会的书稿是一堆乱麻,毫无章法,一会儿又说缺少洞察力、敏感性,一会儿又说语言不通,那么,那么……”杜青先是很激动,口气都是责问的,咄咄逼人的,然后是越说越没有底气,在说到“那么”的时候,已经只剩下气息了,“那么……那么只能实话实说了……我可以说真话吗?”

“可以。”

“这书稿,不是葛小会写的。”

“什么?”胡凡凡铁青的脸色疑问道。

“这本书不是葛小会写的,是我写的。”

胡凡凡无奈地笑了:“你写的?你说这本巴顿的书稿是你写的?你以为我是傻瓜?以为这样就能得到我的同情?”

“确实是我写的。”

“葛小会呢?”

“她已经离开了……对,我们已经分手了……去年年底的事。我也因为咽炎不能唱歌而失业了。你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全国的酒吧恐怕都没有开业。小会走了,我没钱交房租,就冒充她和你谈条件,签合同,领稿费……”

“等等,让我想一想,”胡凡凡盯着他的眼睛,不相信地回想着,“天啦,我应该发现的呀……QQ上一直和我说话的是你?”

“是的。从去年年底开始。”杜青像一个犯错的小学生,低首垂臂,等待着老师的发落。

“是你患了慢性咽炎?”

“是的。”

“你拿了我的方子配了药?”

“是的。”

“你嗓子……你冒充葛小会,写了一部《坦克战神巴顿将军》?”

“是的。”

“你这是欺诈好不好?是犯罪好不好?”胡凡凡把茶几上的玫瑰抱起来,狠狠地往他怀一送,怒斥道,“我可不想和骗子打交道,立即从这儿滚出去!”

杜青抱着花,轻声而坚定地说:“我爱你!”

“又来了。你能不能说句正经话?”

“这就是正经话。我这么做,就是想多见你几次,就是想表达我爱你。”

“把事情搞成这样,还敢胡言乱语?听着,我们不能把工作上的事和生活中的事混为一谈,桥归桥,路归路……你一直在撒谎,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真的,我爱你!”

胡凡凡愣住了,盯着他,脸上愤怒的神色不是消散,而是在变异,变成了笑,发自内心的笑,甜蜜的笑,幸福的笑。胡凡凡一把打掉杜青怀里的玫瑰,像一头小羊羔一样扑向他。

杜青猝不及防,抱着她摔倒在地。随即尖叫声和欢笑声像浪花一样在房间里四溅喷散。

房間里仿佛架起了干柴烈火,燃点太高了。沙发上,茶几上,地板上,全是玫瑰花的花瓣。火红的玫瑰花瓣,一直延续到卧室的床上。和花瓣混在一起的,是一件件凌乱在地板上的衣服。

凌晨了,床上的杜青和胡凡凡相拥在一起,互望着,像是不认识对方一样。

“我尽力了——那部稿子。”杜青说道。

“知道。别怕,有我呢,我来改。”胡凡凡说。

11

已经是四月下旬了。杜青暂时还住在北京像素小区。当初办理租房的时候,是“压一付三”的模式,即多交一个月房租作为押金。杜青和房东商量过了,住到月底就不再续租了。虽然只能住到月底,杜青还是给胡凡凡办了一张出门证——他们搬到了一起。

深夜十一点半,杜青意外地接到了葛小会的电话。

葛小会的电话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打来的。这是一个新号码,杜青在接通的时候,才听出来是葛小会。

胡凡凡也把头伸过来听。

“杜青,你还住在像素吗?”葛小会的声音有些悠悠的,感觉不太平静。

“到月底就交房子了,搬去通州,那儿房租便宜。”

“哦,那好吧。”略一停顿,又说,“我从武汉回来了,还在集中隔离中,费用自理。春节前的那次出差,真是……不说了,这疫情,教会我很多,看清了某人,也教我认识了许多事。我还在那家影视公司,但身份变了。对,许多事,不是我想的那样。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们影视公司的总策划古七夜吧?古七夜上位了,成了大老板的第五任老婆,真是不知道该不该祝贺她。不过,我看他们不像是长久的样子。不说这个了,我在大圣文化那边还有点尾巴,他们没找你麻烦吧?”

“找了。”

“哦?麻烦吗?”

“已经解决了。你想回大圣文化?”

“还回得去吗?”

“这个……”杜青看了看身边的胡凡凡。

胡凡凡点点头。

“我不会回去的,虽然在大圣文化的工作是一段难忘的回忆,可我回不去了。手里的剧本还没有弄完,如果不是疫情,可能已经完成了策划,进入剧本写作阶段了。”葛小会再次停顿了一会。这次停顿的时间较长,“……其实没什么事,回北京了,就想给你打打电话。对了,我看到市场上新出版的《朱可夫》了,封面很漂亮,书名改得不错——《胜利象征朱可夫》,我一猜就是你代我处理了后续的事,谢谢你为我了了一桩心事。你……你交女朋友了吗?瞧我这话说的,太傻了。好啦,不说啦,晚安!”

杜青还没有挂断,胡凡凡就翻身压住了他,大声道:“你会不会想她?”

杜青赶紧用另一只手指指手机,又放到耳朵上听听。对方果然也在听。杜青试探着说:“晚安!”

手机里才响起嘟嘟声。

胡凡凡伸了下舌头,说:“小会文笔不错的。”顿了顿,又说:“你再写一本,二战风云人物就写差不多了。再写战役,写一套二战期间重要战役的书,先写《诺曼底登陆》,说不定能畅销的。”

“你不怕我写不好?”

“不怕,我乐意改你的稿子。”

“不,我不想写书了,你就是我最好的书,这本书够我读一辈子了。”

夜色中,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吉他声。杜青看了眼挂在墙上的吉他,吉他已经落上了一些灰尘。杜青说:“我为你唱支歌吧,这些天你一直在改《巴顿》,眼圈都熬黑了,昨天好歹改完了,该庆祝一下了。”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