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的游戏

胡文捷

《大明王朝1566》系知名剧作家刘和平的作品，刘和平饱读史书，编有《甲申祭》《沧海百年》等著作。《大明王朝1566》讲述的是明嘉靖年间，贪墨横行，严嵩一党权倾朝野，皇帝嘉靖则练道修玄二十载，官场商场波诡云谲，国家内忧外患，在此情形下，嘉靖、海瑞、严嵩、严世蕃、高拱、张居正、胡宗宪、戚继光、李时珍等历史人物之间所发生的错综复杂的故事……

与《大明王朝1566》初识，缘于一个酷爱此剧的朋友，这部电视剧他不知看了多少遍，且常看常新，这勾起我极大的好奇，查阅后方知，编剧刘和平著有同名图书，史学界对此书的评价也十分积极：“将王权主义写到骨头里去了”“本书作者对历史的诠释已经达到历史学研究的前沿”“作品是高品位文化之作，表现出作者的大器局，胸有丘壑”。

故事起于嘉靖三十九年的一个冬天，一冬无雪，来年必定虫蝗大作，饥荒临头。司礼监太监冯宝杖死钦天监监正周云逸，一个小小的周云逸本无足挂齿，此事却偏在朝廷掀起狂风，在权臣当道的朝堂，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起一场风云突变的政治斗争。

此时皇帝嘉靖已经迁居玉熙宫精舍中二十余年，潜心修道，从此再不上朝。但是朝局中的大事小事，他却无所不知，但凡有国事需议论者，内阁大臣、司礼监秉笔太监等群臣便来到精舍进行禀报和议论。每每这时，经常有激烈冲突。那时候，严嵩、严世蕃父子为首的严党权倾朝野，而嘉靖的儿子裕王一党清流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则一直伺机扳倒严党，并随着浙江改稻为桑的国策施行引起一系列斗争，倒严时机逐渐成熟。

刘和平是讲故事的好手，他所塑造的人物羽翼丰满，从不是脸谱化写人物，并不因严嵩是奸臣就永远大奸大恶，不因海瑞是敢于直谏的忠臣就完美无瑕，在这个故事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他们并不是简单的好或者坏就可一言蔽之的，也不是作者笔下为了推动剧情发展而刻意安排的提线木偶。

读史使人明智，读基于史实的演绎历史小说，同样使人收获颇丰。司礼监的“老祖宗”吕芳，教导去裕王府求生路的冯宝要三思的理论，经常见用于当今的生活当中。所谓三思，指的是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能躲开危险，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退了下来就有机会，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儿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在我们做人、做事时，不也正应了这道理吗？

这是聰明做人的道理，为求全身而退，故而圆滑，当然也有明知三思却依旧铤而走险的人，也正是这些人撕开了嘉靖时期变革的口子，譬如海瑞。在这个群像故事里，海瑞算是一个中心人物。他不依附于任何党派，举荐他的清流一党谭纶发现海瑞过直过刚，可能会造成朝局的剧烈动荡而试图劝说，海瑞则义愤填膺地说：“我海瑞无党”。他不愿屈于现存的规则，正如赵贞吉所评价：海瑞这样的人更接近周公孔子所推崇之“朴人”，是当今政局的“野人”，因此，“一切发乎中而形乎外，使多年来所有似是而非、积非成是的规则都被破得干干净净！”

毋庸置疑，海瑞是清官，他一切都是为了黎民百姓，是非曲直明断，因此敢说百官不敢说之言，敢做天下人不敢做之事，这样救了淳安的百姓，也揭露了从朝廷到地方的贪墨腐败，他本意只是为了公平、正义和真相，也在并非出自他本意的情况下，间接成为清流“倒严”的一柄利器，直插严党背腹。

而他之所以能发出如此振聋发聩的声音，是因他恰巧处于两党相争之间，严党欲图之，裕王力保之，才有大展其能的机会。在这样的时局中，每个人都不过是棋子，很多人的生死都身不由己，为了局势，有些人必须死，而有些人必须活着，就像高翰文被押解进京后曾想捐身国家（动不动就死谏是大明文官的恶习），被吕芳劝住，使局势更明朗;就像胡宗宪本可慢慢地用三年的方式实现改稻为桑的国策，却因为裕王的人派到浙江，使他的所有行动都成为党争的政治行为，想做的事已做不了，可想辞官却也辞不掉，身在局中，正如身在一艘汪洋中的航船上，抵达终点之前无法退出。

正是在这样的迷局中，往往更能彰显出人性的光辉和可贵。戚继光和胡宗宪在断粮的情况下仍英勇杀敌大败倭寇，保卫国家安危;齐大柱等平民百姓被贪官诬陷通倭，被救下后前往军中报效祖国，无论身居何位，永远记得忠与孝，人物虽小，但其所展露出的微光足以让人见到希望;海瑞结交的好友王用汲、李时珍，知其清官贫寒，偷偷自掏腰包为海瑞租下院落，答应照顾其妻女老母，在海瑞病重时不离不弃，“古人之交，贵在对方身处逆境时能终日相陪毫无倦意”，这样的友谊，真如雨露甘霖。

全文最精彩的部分，应该是海瑞死谏嘉靖。嘉靖将迁居新宫，群臣因为发不上俸禄以及各地贫困、战事频发，聚众在宫前闹事，被毒打之后，在京一千多名官员都被勒令写贺表祝贺嘉靖迁宫，结果海瑞交的是一份奏疏，文中用词激烈，直骂“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嘉靖震怒，欲杀其与同党，朝野激变。这不只是嘉靖与海瑞之间的君臣之战，所有人都被牵连其中：司礼监太监陈洪为平嘉靖怒火，将海瑞投入牢狱又找裕王诉情;内阁大臣赵贞吉素来中庸，却在当场陈情大呼“陛下才是臣的靠山”，立保局势;嘉靖烧掉群臣辩状，给紧张的局势一个台阶;裕王请李妃和世子前去请罪，打亲情牌，缓和局势;张居正等大臣出谋，明知皇上的意思是不杀海瑞，却仍报请诛杀海瑞，以让嘉靖赦免海瑞，呈出“杀即是不杀”的绝技保住了海瑞……

所谓权力的游戏，就是各股力量的交织与厮杀，正如乔治·R·R·马丁那句名言：混乱是阶梯。在这一次混战中，裕王得人心，嘉靖弃用陈洪，海瑞保住性命，大明的交接进行了下去……故事的结局更是令人眼前一亮，不是传统的坏人被杀、好人获胜，而是嘉靖对海瑞说的那段话。海瑞的直与忠，是立足于天下百姓，而嘉靖立足于统治与朝廷，则“不因水清而偏用，也不因水浊而偏废”，严嵩并非无功，清流也并非无过，掣肘才是嘉靖居之位所考虑的。

作为一部小说，《大明王朝1566》人物深刻，故事曲折精彩，令人读之欲罢不能，而它更深刻的价值，在于透过历史故事所讲述的人生哲理与辩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