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她的男人陶醉于无休止的赞美声中。她感觉,她和他的耳朵都已经灌满了那样的声音,可他还是乐此不疲,愿意接受那些叽叽喳喳的赞美。
盖世无双。英雄。最伟大的王。是他救了我们,让我们免于十个太阳之苦,是他杀掉了伤人的豺狼,是他杀掉了那些凶残的、具有神力的野兽。进而,是他为我们修桥,让我们远离了水患……她知道,有些事并不是他做的,他没做,然而此时的他从不纠正别人附加给他的那些功德,对于那样的添油加醋,他浑然不觉,甚至会像喝了蜂蜜一样高兴。在她看来,他渐渐地不再是他。
她劝他,部族的王啊,你不能这样,你得站出来纠正,这件事你并没有做啊。“我承认我没做,但那又怎样?我之前不是做过类似的事吗?他们说的……不能说完全不对。”她劝他,你不能總听这样的巧语,它会让你改变心性的,那个被你和十五个少年一起杀死的野兽不就是这样——“你这是什么话?你怎么能,把我和野兽相提并论?在你的眼里,我是什么人?”他摔掉了她递过来的水杯,“我看,你才变了呢,你再不是原来的那个嫦娥了。”
她的男人陶醉于无休止的赞美之中,对于赞美,他越来越表现得矜持而傲慢,仿佛它不过是耳边的一阵凉风,但没有这连绵不断的凉风他就会浑身不舒服,就会从胸肺中生出太多的火气。他不再愿意呆在家里,而是一大早就出门而去,很晚才回来或者偶尔不回来。他觉得自己呆在家里,耳边就会多出一只让他厌恶的苍蝇,那只苍蝇简直生了十几条舌头。他命人为他建造一座高大雄伟的王宫,这座王宫距离他的家有数百步的距离。王宫建造得很快。
她的男人迷恋上了喝酒,之前他也喝,但不像现在这样着迷,酒,简直已经进入他的魂魄,是他魂魄的一部分。而此时,他的部族正遭受着虫灾和旱灾,许多人不得不挨饿。然而酒,却总是源源不断地给他送过来。如果送得慢一些,少一些,他就会发脾气,甚至惩罚那个在他看来怠慢了他的人。她劝他,不要这样喝,我的王,你要知道我们正遭遇着什么,用来酿酒的粮食……“你少废话!我知道分寸,我比你更懂得怎么去爱他们!要不是我杀掉了野兽,驱赶了豺狼,除去了封豚,射下了九个太阳……我只是喝点酒,我要靠酒精来恢复我的气力和勇猛,我的部族需要我这样!”
她听说,她的男人差人为自己打猎,打不到猎物的时候就抢农人的牛羊充数,吃不掉的肉则埋进一个山冈里,因此,那里的树生长得异常茂盛。在经历数日的挣扎之后,她决定再劝他一次。他,此时已经搬进了王宫,而把她留在原来的家里。“难道你没有吃到肉吗,你吃的肉是哪里来的?”他简直是怒不可遏,整个脸上的肌肉都跟着抖动,“你别用这样的眼光来看我!我知道分寸!要不是我杀掉了野兽,驱赶了豺狼,除去了封豚,斩杀了修蛇,射下了九个太阳……他们不应当为恩人多付出点吗?要知道,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他们懂得感恩!这,才是我一直拼力保护的部族!他们不像你!”
某一日,她来到溪边清洗衣物,在路过一个竹林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哀泣之声。她悄悄走过去,躲在树木和竹子的后面:拥在一起哭泣着的是两个年幼的姐妹。两个姐妹,同时被她的丈夫看上,而他的意愿根本无法违抗——这姐妹俩,只好偷偷地在竹林里哭上一会儿,哀叹自己的命运——她们的眼泪滴在竹子上,使得竹子上面有了斑斑的泪点,用手甚至用刀也无法划掉。她想了想,没有惊动可怜的姐妹,而是径直朝着丈夫的宫殿走去。
“你说的是真的,有这回事。”他沉着脸,“不过并不是我的强求,我的臣民们,包括她们的父亲母亲都可以为我做证。是她们愿意奉献,是她们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她们的感激。要不是我杀掉了野兽,驱赶了豺狼,除去了封豚,斩杀了修蛇,射下了九个太阳……好吧,我就是做一点儿错事又怎样?相对于他们之前的苦难,之前的恐惧,他们更愿意为我,这个盖世的英雄做些小事。倒是你,原本我最亲近的人,却总是不甘,总是抱怨,没有一点点的感激和感恩!你是我所见到的最最没有感恩之心的人!好吧,你和别的子民过同样的日子去吧,我相信某些贫苦会让你知道我让你都得到了什么。”
她被一辆马车拉到了城外,在一个偏僻的山沟中住下。“你将自己来种植,从你的种植中获得你的粮食。你将自己来种植,从你的种植中获得你的衣物。你,也将自己来捕猎,否则你就没有肉食……这是尊敬的、伟大的、盖世无双的你的丈夫的命令。我们没有人可以违抗。”
天渐渐地黑下来,北风呼号。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这是她在离开王宫的时候唯一带出来的东西,没有人知道她带出了这个锦盒。它里面,是两粒蓝色的药丸。
这是她的丈夫,在射掉九个太阳之后从西王母那里获得的奖赏。据说一粒吃了可以长生,而一粒吃了则会升到天上去——她看着那两粒药丸。一直看着,流着泪,一直坐到天亮。
她飞了起来。她飞向云朵的高处,月亮的高处:没有人知道她一夜的挣扎都经历了什么,哪一种选择更让她痛苦。
选自《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