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过黄河

2021-03-17 10:51邢剑君
当代人 2021年3期
关键词:黄河爷爷奶奶

冬日的阳光里,奶奶常坐在屋檐下,紧靠着那根用椿木做成的廊柱,眯缝着眼睛,像睡去一样。母亲会示意我和妹妹,不要打搅。这时,奶奶的意识已经不在这里,她已经过了黄河。

奶奶讲黄河,这是她年迈以后经常的事情。奶奶没有文化,并且在幼年的时候被裹脚,一生在太行山务农。但她是我们村那个年代为数不多出过远门的人。这也是她一辈子所引以为豪的事情。

奶奶说,第一次过黄河时,她是闭着眼睛过去的。当时黄河两岸刚刚解放不久,不时有国民党的飞机骚扰,过黄河,只能选择夜间,悄悄渡过黄河。奶奶怀着对黄河的敬畏,随着轰轰隆隆的火车,过了黄河。

我曾经问过奶奶,她第一次过黄河的感受。奶奶总是一脸的神秘,那是黄河,黄河呀!爷爷随南下工作队被分派在河南省尉氏县委后,作为南下干部的家眷,奶奶由组织上安排,渡过黄河,与爷爷团聚。有了那次过黄河的经历,奶奶的眼界也便开阔起来。

爷爷早年参加革命。多少次,奶奶带着姑姑、父亲和叔叔,蹚过冶河,躲过从平山县城出发的鬼子的扫荡。家乡那条清澈的冶河,保护了我们一家。奶奶经常回忆,黄河,不知道要比冶河大多少倍。

冶河,是家乡的一条河。历史上,河北西部的太行山区一直是制造兵器、铠甲和生产工具的重要冶金基地之一,“冶河”因此而得名。冶河流经井陉,进入平山县后,水面平缓开阔起来,就像嵌在绿色山峦帐幔间的一条玉带,淙淙流淌。

奶奶的娘家北西焦村,就紧挨着冶河。冶河边长大的奶奶,自然对河流有着特殊的感情。在她的心头流淌着两条河,一条是冶河,另一条,就是黄河。

1958年,爷爷因为说话耿直,被划为右派。于是,爷爷和奶奶再次渡过黄河,回到了他们朝思暮念的家乡里庄村。

里庄村,是中国新闻史上一个不得不提到的地方,因为新中国第一大报《人民日报》在这里诞生。

里庄村和北西焦村都曾经归属井陉县管辖,奶奶从北西焦嫁过来时,爷爷就已经参加了革命工作。

爷爷从1937年开始,在村里担任干部,曾参加过游击小组,当过村教育委员。后来,北西焦村先期加入党组织的田金来,也就是我的三姥爷找到他,发展他成为共产党员。爷爷自小胆大心细,带领着游击小组,送情报,除汉奸,一次次完成了上级交付的任务。有一次,他们还配合主力部队,在里庄村村南一个叫黑山的小山包,与从平山县城出发准备撤至井陉微水坐火车逃跑的日本鬼子血战七个小时,最后,鬼子兵被迫退回平山县城。

奶奶回忆说,那次战斗,日寇伤亡惨重,仅尸体就运送了三驾马车。在奶奶心中,始终觉得爷爷做的是救国救民的大事,她默默地支持着爷爷,但也整天为爷爷担惊受怕。爷爷和游击小组配合主力部队东奔西走,顾不上家里,奶奶就一个人操持着家务,呵护着几个未成年的孩子。

奶奶后来经常提起一个叫白妮的好人,说是一次鬼子深夜扫荡进村,查找游击小组去向。因为是深夜,村里人谁也没有跑掉,爷爷和游击小组就藏在白妮家的红薯窖里面。面对鬼子的刺刀,白妮始终不肯吐口,丧心病狂的鬼子把白妮肚子里面灌满凉水,又用擀面杖擀出水来,疼得白妮哇哇嘶叫,但一直没有说出游击小组的藏身之处。多少年后,奶奶还常常梦到白妮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后来,我们家与白妮家私交甚好。奶奶说,是他保住了爷爷他们的性命。

关于《人民日报》在我们村创刊的经过,奶奶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她了解得很少,而爷爷却是多少年只字不提。

小的时候,我问过爷爷和奶奶多次,但他们始终没有给我讲述那段历史。或许,在老一辈的里庄人心中,这段历史是他们应该严守的秘密;或许,他们不愿意把这段历史作为炫耀自己功劳的资本,在他们眼里,为《人民日报》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都是份内的事。在过去村子里乃至县里的史料上,我始终找不到关于《人民日报》在这里诞生的只言片语。

直到我参加工作后,《人民日报》在里庄创刊的秘密已经披露于世,在《人民日报》创刊地旧址,爷爷才悠悠地对我讲起了往事,并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张错版的《人民日报》。

人民日报社尚存的部分旧居,矗立在村西的旷地上,与新落成的人民日报陈列馆紧邻。可惜,经过几十年的风雨侵蚀,当年报社办公的许多土木结构房舍已经颓圮。从爷爷的眼神中,我触摸到了那段红色历史的最真实记忆。

据爷爷回忆,《人民日报》在里庄村创刊时,他担任村干部,他们迎接了人民日报社同志的到来。那时,里庄村已经由井陉县划归平山县管辖。

里庄村是“抗日模范村”。当时,里庄村民听说报社的同志们要来,家家户户腾房子,像迎接亲人一样迎接《人民日报》的创办者。邓拓,曾住在邢狗佬家;社长张磐石,住在李志安家。专用电台设在李高生家,总电台在康增祥家,总编辑室在康玉文家,拣字房在康绍光家,機关伙房在康套狗家,大伙房则在康对宝家。报社印刷厂选在李祥妮家,东房印刷,南房裁纸,北房印成册文件。因印刷厂所占面积大,李祥妮便义无反顾地举家搬到了另一户人家居住。有一户贫农“土改”时分了一户地主的大房子,给儿子做了结婚的新房,看到报社住房紧张,马上就搬了出来,住到旁边一间又矮又小的房子里。报社工作人员过意不去,不愿意往里搬,房东急了,说:“你们实在不搬,我也不叫儿子媳妇住,让它闲起来!”

报社在里庄村的时间并不长,但当地老百姓与报社同志却亲如一家。里庄老百姓淳朴、厚道,热爱共产党,热爱八路军,他们称报社同志为“子弟兵”“文八路军”。当然许多村民不知道他们在做着什么工作,只知道他们是“文八路军”,是写文章的。

当时报社正式人员有一百多人,还有家属、孩子,而近二百户人家一千多人的里庄村,有一多半人家住上了报社人员。报社领导因觉得村中房屋紧张,也许还有长期驻扎的打算,便组织劳力在村东的空地上盖了十多排房屋,所用土坯都由里庄村民打制。遗憾的是,在房子完成主体,准备上梁时,正逢上连阴雨,一连七天七夜,使刚起墙的房屋坍塌了。至今,在里庄村东边的土地上,还可以见到报社盖房挖土留下的大坑。

因为贫穷,我家几代人挤在一个小院,奶奶嫁过来时,还是用挤出的一间放杂物的小屋做的洞房。多少年,奶奶对自己家没住上报社的同志深表遗憾。

爷爷还谈起1948年的春天,他担任村教育委员时,里庄小学赠送给报社一件珍贵文物的事情。

当时,随着人民日报社同志们的进驻,里庄村的风俗习惯发生了变化,民主、参政、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等字眼儿常常挂在普通老百姓的嘴上。那年春天,平山县第一区搞“儿童节”集会,要求各学校制作手工艺品参加大会。里庄小学有位年轻女教师,按照从报社人员手里得到的毛泽东题写的“为人民服务”字样,先用自制的放大尺把字放大,再用崭新的絮棉做成中间突起、四周平滑的大字,精心制成全幅横书的彩色木匾,落款处写着平山县里庄小学校。

爷爷也把“为人民服务”几个字精心在绵纸上写下来,一直挂在家里的墙上。1948年春,县里抽调爷爷作为南下干部跟随部队到了河南尉氏县。奶奶说,就是在河南,他们的家里也一直挂着“为人民服务”的条幅。

奶奶说,当干部,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她在河南尉氏县,亲眼见证了爷爷从一个村干部,在打土匪,斗恶霸,带领群众进行土地改革的疾风暴雨中,成长为一名勇于革命敢于斗争的青年领导干部的历程。她也积极参加一些后勤保障的工作,鼓励身边的妇女同志冲破封建束缚,和男人一样一起参加新中国建设。

爷爷被打成右派后,奶奶没有气馁和怨恨,她鼓励爷爷离开河南,回到家乡河北的老家。一年后,爷爷就得到恢复工作的通知。奶奶说,平山是生咱养咱和你参加革命的地方,现在国家困难,咱们不给国家增添负担了,咱就在这农村老家,继续闹革命,搞生产。

在里庄老家,安下心来的爷爷一直当村干部,奶奶当社员。她踮着小脚,和其他妇女一样参加生产,摘棉花,割麦子。

那时候,我们家小小的院落里,住着爷爷奶奶,我们一家,还有叔叔一家。爷爷奶奶的堂屋正中间,就挂着那幅自己装裱的“为人民服务”的条幅,下面有一幅书法中堂。

奶奶常对了人夸,这是爷爷从河南带回来的唯一“值钱”的物品,是一位书法家写的。爷爷精心装裱后,带回家来。当时小,只看到那幅中堂龙飞凤舞,后来学书法后,才辨别出书法的内容是毛主席诗词《清平乐·六盘山》,中堂两边写的是李大钊的对联:“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爷爷有两只皮箱,天气晴朗的时候,奶奶常搬到院落里晾晒。我就趴在皮箱旁,翻看爷爷的物品。当时,爷爷的笔记本,还有信件,奶奶是断然不让乱动的。奶奶只拿了爷爷在外面工作时的照片,让我来看。那已经发黄的照片上边,爷爷和他的同事们穿了军装,在黄河边合影留念,十分威武。奶奶常常抚摸着这些照片,眯缝了眼睛。这时,奶奶的心境已经越过了黄河。

奶奶说,爷爷是文化人,也许是受《人民日报》在里庄创刊的影响,在外工作时,业余时间经常写一些稿件,送到报纸发表。挣了稿费,奶奶总张罗着,做几个小菜,晚上请奔波一天的同志们喝上两盅。爷爷爱酒,但很有分寸,从未醉过。爷爷也常买酒,自斟自饮。爷爷在大队当支部委员,不断有人来找他处理家务,爷爷常把来人训得无地自容。奶奶一直劝他说话柔和些,爷爷说,如果他稍有妥协,一些对老人不孝敬的人就难以被说服。还有一些因对方家里穷,想离婚的女子,常被爷爷训得面红耳赤,默默走出家门,回家好好过日子去了。爷爷说,如果脾气好,那一家人就毁了。

那些年,村里的轱辘井引领着一个村庄的风流。

井台的青石条不知经过了多少年代,一代又一代人的足迹把它磨得溜光,井沿上油油地附着一层绿苔,散发着生命的生机。

在水井旁的不远处,有两棵古老的柳树。夏夜,水井的凉气浸润出来。自然也成了人們消夏休闲的地方。而奶奶,总要在这柳树下,一遍又一遍向人们讲起她初次过黄河的往事。

奶奶说,做人,心胸一定要像黄河一样宽广。爷爷落实政策后,一直在村里居住。但每次尉氏县委的人来看爷爷,奶奶都不让我们靠近,说是怕提什么额外要求。但奶奶也有自己的梦想,她常对人说,此生唯一打算,就是能和爷爷一起,再过一次黄河。

有年夏天,爷爷到井上打水,遇到一对口渴的打麻绳的手艺人,便带回家喝水休息。当奶奶听说他们来自河南的黄河边,眼圈便红了起来,硬是拉着夫妇俩的手不放。

闲暇的时候,奶奶便坐在屋檐下,一遍一遍絮叨她过黄河的事情。黄河那岸,曾生长着爷爷奶奶最美丽的青春。

每当她眯缝眼睛的时候,我便知道,奶奶过黄河了。

(邢剑君,本名邢建军,石家庄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平山县作家协会主席。)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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