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妹

2021-03-17 22:39唐池子
少年文艺(1953) 2021年2期
关键词:花生书包上学

唐池子

我们那里的大人小孩都叫她莲妹莲妹。她妈妈也要我叫她莲妹。莲妹站在我面前,从脸到身体,都在笑,像个快乐的害羞的孩子;她的眼睛很大,羚羊一般的大眼眼波流转;脸腮红彤彤的,像飘着两瓣桃花;个子又高又壮,像村头阳光下一株硕美的红高粱。我看她时,需抬起头,她比我大姐个子还高。我一下就喜欢她,走过去,钩住她的小拇指,她哈哈笑,温热的手掌盖在我的头上。我知道,她也喜欢我。

莲妹是我上学路上第一个真正的女伴。她站在路口欢迎我走近她时,总是高兴得手舞足蹈,斜背的书包像身体旁边长出了一只大翅膀。我看见她也好高兴,回头催每天和我一道上学的花生,“快点呵,花生,快点呵,花生,那是莲妹,她在等我们。”花生没那么开心,他的脸打着结,一眼也不瞅我,更不瞧莲妹。他边走边咕哝,嘴巴里轻轻嗤几个字:“傻蛋留级生!”我懒得管这个犟花生,笑嘻嘻地奔向莲妹和她的大翅膀。

我们那时候真奇怪。一大群孩子一起上学,上着上着,好多人渐渐不见了,到三年级那年,居然只留下我和花生。我们村在两个村子的边界地,离村中心小学路途最远,一路上又是翻山又是爬坡,那条泥路真的很长很长,下雨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打滑摔倒,我们经常滚得像个彩色咸鸭蛋。很多孩子受不了这一路的颠簸,但是,没有办法,路只有一条,别无选择。受这条路的折磨也就算了,进了教室仍然很是煎熬。在教室里干吗?屁股不离板凳蹲上一整天,不能乱说话不能瞌睡不能骂人不能打架,说句话还要举手起立,一个像猫头鹰似的老奶奶戴副黑框眼镜,定定地盯着你的嘴巴瞧,每个人念紧箍咒一样念20遍拼音,个个都像一只鹦鹉。一学期熬到头,轻松啦?没有!还有一场抓破脑袋也弄不明白题目意思的大考等着,成绩出来后在一个一个名字后面用鲜红的笔划出分数,叫父母上学校看,让他们在上面签字画押,那场景简直太可怕。

上学对大多数习惯了自由放养的乡村孩子来说,真是一种酷刑。那时候没有普及教育的意识。能念下去就念,念不下去也好,一根牛鞭一根赶鸭竿立即塞到手里替代了书包,走,放牛去,赶鸭去,悠哉游哉放一群牛、赶一群麻水鸭,多逍遥多自在;还有些大点的男娃子被大人带去白水河的机帆船上跑码头,去看湘江看洞庭湖里的大鱼虾,还能早早给家里赚几个银毫子,哪个男娃子不羡慕得晚上睡不着觉;女娃子更不需念书,早晚是别人家里的人,干吗要花那份冤枉钱,就算有些女孩子自己很想念,也有可能得不到一些态度强硬的父母的支持,她们早早被打发去学绣花、学裁缝、学剪头发,去氮肥厂当包装工,去羽绒成衣作坊拣鸭毛,去农田、菜园子学扯野秧学种菜……反正,村子里十来个男娃女娃最后就剩我和花生两个在念书,我还在念是因为我成绩第一,是班长,我的父母认为有知识才有力量;花生还在念是因为他也学得轻松,成绩不错,是学习委员,他的妈妈不知什么原因认为花生跟定我,就会有出息有前途,所以我们天天一起上学放学。

花生妈爱种花生芝麻,于是生了儿子,就叫花生,又生了个儿子,就叫芝麻,“花生芝麻”,她笑嘻嘻地仿佛看着杰作,当时她的杰作一个在我身边,一个坐在小板凳上啃红薯糕。“我的两个宝贝儿子闻着就香喷喷。乖娃,你叫木丹,”花生妈把笑嘻嘻的脸凑近我瞅,“你看你,长得果真像朵花儿,木丹花生,你们两个一起考状元,名字也是天生一对,咯咯咯。”她咯咯笑起来,生动的样子像个调皮的小姑娘,好像忘记自己是两个娃的娘。

花生妈的话我听不懂,可是我很窘,偷偷瞄花生,他的脸打着结。我用布书包蒙住自己的脸。花生妈每秒都比前一秒更加开心,她咯咯笑得直喘气:“好木丹,花生妈不說虚话,我要去跟你娘对亲家,长大了你就到我家来,给我家花生当媳妇好不好?”

简直要被羞死,这个胡说八道的花生妈,我拔腿就跑。花生在后面啪嗒嗒追:“木丹,跑快了摔跟头要倒霉的。我娘是讲疯话的妇女,哼,疯妇女!”天知道他从哪里读到妇女这个词,花生说得咬牙切齿,他的脸上打着结。

莲妹妈不说疯话,她和我家外婆有亲戚关系,她的笑容诚挚而谦卑,她用那种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我说:“女孩子会念书才会学到真本事,才会不受欺。如果莲妹能像你这样会念书那该多好,可那是妄想。”莲妹妈叹叹气,眼神柔和,“莲妹是个好孩子,可是偏生了个石头脑袋,年年留级,今年13岁了,终于念到了三年级!”她抬起衣袖擦擦眼睛,又深叹口气,笑了,像满意自己得到了命中注定的东西,“我已经得了安慰,这孩子能念到三年级不容易,我高兴呢!”她像打架一样给我娘塞了一篮子鸭蛋、一口袋腌腊肉,拜托她眼里的女秀才——也就是我,照顾留级到我们班的莲妹。莲妹和她娘走后,我娘叹着气对我念叨:“可怜的人呵,木丹,对莲妹要上点心,教她多认几个字好不?”她搬出我家新收的糯米,要我抓住布口袋边的口子,一瓢一瓢灌了满满一袋新糯米,又让我一起去园子里摘了三个扁南瓜、三个长冬瓜,又回屋舀了一坛桂花甜酒酿,嘱咐我爸当晚一担子挑起送到莲妹家。

莲妹就这样成了我上学路上的第一个真正的女伴。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好像只要抓住我的手,她每一步就走得踏实,走得心安。我的头靠着她温暖的胳肢窝边,像一对同命鸟走在上学路上。她高我矮,她大我小,可是我却感觉我们的心是同样的大小。每天老师宣布放学后,矮小的我总是第一时间在第一排的座位上飞快地站起来,回头向教室最后面那个安静的角落,边扬手边喊:“莲妹,莲妹,放学啦,背书包回家啰!”教室最后面那个安静角落,总是会立刻传来“哐当”一声收桌凳的声音,然后一阵迫不及待的脚步声,朝着我欢快地奔来……

每天我都和莲妹手牵手走在上学路上,那是我在高沙小学上学最开心的一个学期。泥深路烂,坡高山陡,学校、家总是在路前面很远的地方,上学的路却渐渐变得不那么长了。莲妹说话有些慢,她爱说:“嚯嚯嚯,木丹!”她会在书包里藏一个鸭蛋,一天忍着不吃,放学回家在我们饥肠辘辘的时候,像变戏法那样“轰”的一声从书包里掏出来,惊讶得让人心花怒放。她把剥好蛋壳的鸭蛋只往我嘴巴里塞,“嚯嚯嚯,木丹,吃,吃,吃!”我截住鸭蛋,用书包里的木尺小心地把鸭蛋分成三份,莲妹的,我的,花生的,那点蛋黄的金色像阳光闪耀着我们的眼睛。

有一次,我们走在路上,下起滂沱大雨。我和莲妹共一把圆盖、青色的古朴大伞。我们怕把胶鞋淋湿,脱了挂在书包背带上,赤脚踩在烂泥路上。闪电蓝闪闪的,砰一下一个惊雷,直邦邦地打在我们头顶上。我和莲妹靠得更紧了,我发现自己在瑟瑟发抖,莲妹温热的身体也在瑟瑟发抖,我问:“莲妹,你也害怕闪电打雷吗?”莲妹抖着答:“嚯嚯嚯,木丹,和你一起,没那么,那么怕!”她又打了一个大哆嗦,“以前看见闪电打雷,我就抱头拼命跑,跑,把书包、伞、我自己的名字都忘掉了!”想象莲妹在雷电下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又好笑又心酸,不觉和她靠得更近了。唉,我知道花生也很好,但花生是男娃,是一个脸上老打结的男娃,唉,连一道打伞也打不了的男娃呀。莲妹不一样,我们天生就是靠近的,一道打伞,在闪电惊雷下一道发抖害怕,这跟一个人在闪电惊雷下发抖害怕的感觉完全不同。真的,莲妹说得对,我们一道发抖害怕,害怕就变得没那么害怕了。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追着蜜蜂跑,还爱摘路边的糖罐子吃,那种全身长满毛刺的野果子,真的像它的名字一样甜蜜蜜的。吃过糖罐子后,莲妹的嘴巴红艳艳的,像开出了一朵花,她脸腮上的两瓣桃花,更红了,更美了。

有一天,我们在野刺丛里发现了一条四脚蛇。那条蛇被一丛带刺的野藤缠住了脖子,像戴了打死结的领带那样,吊在那里,奄奄一息。莲妹毫不犹豫地伸手去解野藤,她可能没认出那是四脚蛇。我们那儿的小孩从小被告诫远离各种各样的蛇,因为蛇长了毒牙,会要我们的命。花生看见莲妹的动作,他的脸冷了:“莲妹别解了,那是四脚蛇,会咬死你。”莲妹和我都吓了一跳,可是莲妹不愿停手,她边解野藤边说:“嚯嚯嚯,木丹,你看莲妹可以救四脚蛇。”我看那条四脚蛇,一副垂死可怜的样子,如果再不解开野藤,它很快就会被吊死。可是如果解开野藤,莲妹可能会被四脚蛇咬死呀!

四面是无边无际的田野,翠色逼人,那是辽阔的乡村春野,天气很暖和,野藤丛间一片野虫唧唧,虫声如雨落,此刻听来却感觉寂得怕人。我望了又望,周围一个人迹也寻不着。看看那条垂死的四脚蛇,又看看一心救蛇的莲妹,一包泪含在眼里,我不知道怎么办。“花生,花生,怎么办?”我慌里慌张地叫。花生骂我:“木丹,你也是一个傻瓜么?”他恨恨地转过背去,不理我了。我又看看毫无惧色的莲妹,不知怎么的,那颗乱糟糟的心定了下来。我狠狠抹去了泪,拣了根遒劲有力的长藤条,举在那条四脚蛇的头上,瞪大眼睛死死盯住它,开始对它说话:“四脚蛇,看见我手里的神鞭吗?你要是敢咬莲妹一口,我就抽晕你,再把你吊死。”我直直举着手里的“神鞭”,想象自己正是身怀绝技的“女剑客”,盯牢那条蛇:“你是蛇,要当一条好蛇,不能当一条忘恩负义的蛇。莲妹正在帮你解开野藤,如果她不救你,你就死掉了,你不能忘恩负义,千万不能咬她!你要是不讲信用,我就抽死你,吊死你,用刀把你的四个脚指头一只一只剁下来,再把你丢给尖牙齿的野狼狗大豪猪,啃死你;要是你忘恩负义,我就把你杀得片甲不留,还把你碎尸万段,还让你……”谁能料到在危急时分,我居然把听评书听到的毒词毒句一股脑讲出来,那种感觉真是淋漓尽致。那些话好像真有效果,那条奄奄一息的四脚蛇似乎轻轻摇了摇尾巴,我真高兴。莲妹笑嘻嘻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眼睛直盯着缠得乱七八糟的野藤,手一刻也不停。那条四脚蛇拼命挣扎过,野藤团团纠结,弄得乱七八糟,解起来很费事。莲妹真耐得烦,她似乎并不怕野藤上的小尖刺,那些刺虽小,刺进肉里却很疼。她不时被刺到,手顿一下,抬起手放进嘴巴里吮吸一下,然后马上拿出来接着解。天哪,这个过程感觉像一整天一整夜那么长,我继续对着四脚蛇磨嘴皮,不停恐吓这位想象中的毒牙君(现在我知道了四脚蛇根本没毒牙,也咬不死人)。可是眼看我的恐吓词也快用光了,死犟花生就是不肯过来帮忙,他一双手插在裤袋里,背着书包背对着我们纵目四野,好像一个田园抒情诗人,嘴巴里还轻轻嗤嗤:“两个女傻瓜。”好在莲妹终于神奇地解松了最后一根野藤,那条四脚蛇从这个自造的绞架中终于回过了魂,它身子一挺,飞快地落进了野刺藤丛里,接着藤叶索索一闪,不见了。真是一条好蛇!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放下举僵了的手臂,甩了那根长藤。莲妹像考了一回100分的优秀生,她高兴地搓着手,额上闪着亮晶晶的碎汗珠,脸腮上的桃花更红了,更美了,还是像第一次看见她时那样,她從脸到身体都在笑:“嚯嚯嚯,木丹,你把四脚蛇的胆都吓破了!”我松了一身冷汗,心疼地握握她的手,小心地给她拔手上的尖刺。花生带着惊讶的表情回头朝我们看,似乎还没明白过来,两个女傻瓜怎么还生机勃勃地活在世上。

就这样,有时天晴有时落雨,有时高兴有时伤心,无论情况怎样,我们仨那个学期每天一起走在上学路上,缺一不可,风雨兼程。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和莲妹喜欢边开心地爬坡,边向花生唱那首歌:“我们要飞到遥远的地方,好好看一看,心里带着好多希望;我们要飞到美丽的地方,好好玩一玩,世界充满爱的光芒……”花生的心情不错,跟在后面轻吹着口哨,偷偷和着我们的歌。

四年级,我转学到了石子小学,这所小学虽然是邻村的中心小学,但是实际上路途距离我家更近。花生继续在高沙小学上学,奇怪的是,我后来慢慢淡忘了他。我转学到石子小学后不久,就听说莲妹又要面对留级的命运了,可她不愿再留级,选择辍学了。

14岁的她,睁着那双大而善的羚羊眼睛,脸腮上像飘着两瓣桃花,带着害羞而快乐的笑容,像棵村头阳光下的红高粱,走进了那个有着遥远又美丽地方的社会。

我没有办法忘记莲妹,经常会想起她。

我很想知道,后来的她,还会手舞足蹈、身旁像长出了一只大翅膀,那样热烈高兴、心无芥蒂地去迎接一个人吗?

还有,还会有一个人,在闪电惊雷的时候,陪她一道发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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