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行

2021-03-22 02:39李路平
南方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金枝李成云雾

李路平

山是桂东北的山,据说在南城海拔排第三,另两座是猫儿山和真宝岭。

七年前,李成来这里读研,这些山早就听说过了,但他从未去过。如今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他从学生变成了单位职员,去年还晋升成为父亲,感觉一切都是匆促上阵,恍然如梦。

上个月李成在网上找了一个旅行团,请好公休假,安排好手里的工作,就带着金枝和一个旅行箱,踏上了旅程。金枝在家里,已经半年没有出过门了,李成害怕这样下去,他们之间总有一个会疯掉。

他们这次要去攀爬的山峰,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圣堂山。在行进的列车上,李成从这个名称里感觉出了异域的味道,想象着也许在山顶云雾缭绕之处,有一个古朴的教堂若隐若现。他的兴致不知不觉就起来了,和参团的其他人讨论这个名称的由来。一个看起来大他几岁,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的女人听见讨论,从前排回过头来说,也不一定是西化了,有可能是和太平天国有关也说不定。李成想了想,或许真有可能,它的建制就有浓厚的帝王色彩,况且圣堂山所在地金秀瑶族自治县,就紧挨着金田起义所在地桂平市,两处的实地距离估计不会超过二十公里。金枝坐在李成旁边,闭眼靠着大巴的窗玻璃,两只手在胸前紧挽着,似乎没有听见他们讨论。

刚刚高昂的情绪,在金枝面前又冷落下来,李成缩缩身子,也靠在椅背上,看看金枝,又看看窗外。今年恰逢是雨量丰沛的年份,这几天又刚好阴雨连绵,灰白的柏油路在雨水长期的浸润下,变得黝黑无比,周边的稻田也是绿意盎然,相互映衬,有一番乡野独有的景致。李成伸手点了点金枝的肩膀,想让她看看沿途的风景,转换一下环境,或许心情也会随之变得愉悦起来。金枝无动于衷地靠在窗玻璃上,好像陷入了深度的睡眠,李成又点了几下。她忽然睁大眼睛,瞪着李成,干燥的嘴唇泛起白色,褶皱分明。李成看见她这个样子,就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水杯,问她想不想喝点水。金枝闭上眼睛,又回到了刚刚的状态里。周围的人或在起劲地聊天,或在闭目养神,没有谁转过头看他们一眼。

正当李成昏昏沉沉想要入睡时,车子忽然停了下来。他睁开眼睛,看见前面的公路上放着几块颜色鲜艳的牌子,提示前方路段塌方,正在加紧抢修。司机下去打电话,其他乘客趁机也下到车外面活动筋骨,不知不觉已经开了三四个小时。李成的睡意一下子就没有了,他怕这些不可抗的因素,让他们这次旅行泡汤。他的工作一直很忙,在会计事务所里忙着统计分析,金枝足不出户看起来都害怕与人交流了,这次好不容易哄她出来,去到一个都是陌生人的地方散散心。李成看金枝睡熟的样子,也下车去询问是否还能往前走。司机表示他也不知道。大巴车停着的地方有一条岔路,往相反的方向拐过去,不知道通往哪里。一车人在细雨中焦急地走来走去,好不容易后面跟上来一辆卡车,司机和他用土话交流了几句,然后赶一群人上车,说这条路也能拐去圣堂山景区。

这是一条新修的乡村公路,大巴开上去,稍显狭促。从省道换到乡道,驶入那个拐弯处,司机让车上的人别说话,他要集中精神开车。李成坐在座位上,把刚刚解开的安全带重新扣上,又看了看金枝,她的安全带不知道何时松了,他拉了一下想帮她扣上,她的身子又往窗边挪了挪。

大巴拐过弯后就开始下坡,新修的公路两边绿化和防护还没开始,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山体被切开后,裸露的褐色泥土,上下五六米,没有一丝草木覆盖,极易发生自然灾害。李成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全国各地都在宣扬的南城扶贫优秀人物,她因为在雷雨交加的深夜赶路,急着回去工作,在半路上遭遇了泥石流,随行车辆被推下了山谷,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看着前方时不时出现的坍塌,泥土掩埋了路旁的水渠,他的手抓紧前座的拉手,不禁紧张起来。金枝的身体随着车子的前进,在座位上一摇一摆,闭着双眼,不知道她是睡是醒。李成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大巴已经变道,在一条狭窄的盘山公路上行驶着。车子每一次转弯,坐在靠后位子的他由于车尾的摆动,总感觉裸露的泥土向他倾压过来,瞬间就要将大巴埋在下面。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让他第一次心生后悔,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来爬山。李成不知道金枝心里会怎么想。过去的半年里,她有好几次都想寻死,吃安眠药、失魂似的走在马路上,后来她又总是站在阳台上盯着下面,李成把工作辞了守着她,直到近两个月才稍显正常。如果知道这一路这么危险,塌方、泥石流,汽车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他们瞬间就可能被泥土与洪水覆盖,甚至来不及呼救,在这荒山野岭,也没有人能够听见,她会恐惧还是期待呢?

越往下走,山间的雾气看起来就越浓,马尾松、速生桉、篁竹、八角和野芭蕉,在窗外映现,腾腾冒着热气,刮雨器从偶尔动一下到不停摆动,雨又大了起来。由于排水渠被隔不了多远就出现的塌方堵住,浑浊的雨水已经在路面上铺上了一层。司机更加小心翼翼,挑干一些的路面走,每个转弯都要鸣笛示意,偶然遇到的山间溪流,水声巨大,仿佛在前一个不经意的拐角,就会把公路冲断。

李成本来就话少,在恐惧与懊悔交织的时候,甚至显出一丝慌乱的神情。金枝有一次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着他,李成两只手牢牢抓住前座后背上的拉手,嘴巴因为紧张而无法合上。他看着金枝,金枝看着他,两个人沉默着,直到她又闭上了眼睛。

盘山而下的公路充满惊险,路过洼底的村庄,又盘山而上的时候,道路好了不少,李成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他想和金枝说点什么,上车到现在,他们还没说过话。他又问了一次她想不想喝水,金枝睁开眼睛,微微摇了摇头,转而安静地看着窗外。拐上省道的大巴仿佛又获得了力量,加足马力狂奔起来,两边的丘陵沟壑逐渐变成一条模糊的雨线,快速地向后退去。李成试着抓住她的手,把它们握在掌心里,不多久她又抽了出来。

大巴最终还是顺利地到达了圣堂山风景区。因为上山去的路更窄,大巴里的人需要分兩批,乘坐小中巴上山。所谓的乘车上山,其实就是上到山脚国家森林公园防护站那里,然后再徒步上山。小巴在蜿蜒的山道上又冒雨前进了大半个小时,到处都在塌方,一行人战战兢兢,终于到了防护站点,稍事休整,就陆陆续续地开始登山了。

李成下车后,拿出随身携带的饼干和面包,补充体力的巧克力和牛肉干,一并摊在金枝的面前,问她是否想吃一点东西再上山。来之前他就了解到,从山底走到山顶,大约需要三个小时,下雨天气估计还要更久时间。金枝摇摇头,拿出水杯喝了一口水,就准备顺着山脚的石阶往上走。说来也奇怪,一行人上到防护站点,雨便小了下来,近似于无了。李成匆匆吃了一个面包和几块饼干、牛肉干,和金枝融入了上山的人群中。

上山的小路在丛林间穿行,雨后的石阶变得黝黑湿滑,看不出来是什么石质。一些古老的树木枯死后,倒在路边渐渐腐烂,周身长满黄绿色的苔藓,未曾干预过的草木茂盛无比,石阶之外感觉就是另一个世界。因为水汽充裕,离开身边三五米远的地方,就有白色的雾气弥漫升腾,再远一些就变得模糊不清,渐渐融入一片雪白的境界。一行人开始排着长队,陆陆续续往上走,不多久就变成三三两两,消失在雾气浓重的林间道上。金枝本就有些晕车的症状,下车后,在负离子爆表的地方,感觉很快就恢复了生气,和李成隔着三五步的距离,打着雨伞,不紧不慢,但又出奇坚定地一步步往上走。

雨后的森林并不安静,一种近似鸦雀的叫声,在他们一行人进入之后,就此起彼伏地嚣叫起来。初听,李成以为是某些护子心切的鸟儿,过于警惕这一群路过的登山者,试图以刺耳喧闹的噪音将闯入者赶跑。听它们的音调,似乎是某种体型巨大的鸟。每次靠近这些声音时,李成都要抬起头,在雨林硕大的叶片间,寻找这些声音的来源,然而总是一无所获。他问金枝有没有听过这样的鸟叫,金枝摇摇头,并不感兴趣,还是以她不急不缓的步伐,慢慢前进着。越是这样,李成越想知道这种漫山起伏的叫声,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他开始跑前跑后,尽量在听得最响最为真切的地方驻足,他想发现,并把结果告诉金枝。以前都是这样子,他就是生活里她的探索器。不知不觉,他的额头就冒出汗来了,而那个一路困扰他,惊惧而又神秘的叫声,最后发现原来是蝉。故乡每年夏天都有蝉叫,但并不是这种像鸟叫的声音,它们的长相几乎一样,李成觉得自己很了解,但似乎并非如此。

金枝对他的这次发现,并没有露出以往的那种惊讶和佩服的神情,甚至几乎就没有回应。李成把录的视频给她看,她淡淡地扫一眼就过去了,犹如前面有她迫切想要见到的东西,她爬得比李成还要用力。

尽管没有下雨,但浓密的雾气很快就把他们打湿了。他们来到第一个景点,酒红色的景观牌上有一张照片,一排瘦长的石条上,最低处的那一块石条上堆着另一块石头,微微向外倾斜。雾气完全遮没了这个叫作“姜太公钓鱼”的景点,李成拉着金枝在这里等了好几分钟,还是没有看清它的模样。上山已有半个多小时,李成的心咚咚咚地跳着,他抑制着自己的喘气声,想以观赏的名义让金枝停下来休息。金枝木然地站在他身边,看着眼前时浓时淡的云雾不说话,又像有很多话要说。李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切都如眼前的云雾,太过轻飘与苍白了。他等着金枝开口,不论她说的是什么,他都接受。

他们慢慢登上一个古隘口,据说是明朝时期当地的瑶族头领修筑的,用以抗击外部侵略的防御设施,如今早已成为遗址。随行的人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李成和金枝,额头上是汗水,头发里是雾气,这段台阶太过陡峭,他们不知不觉就搀扶在一起。李成扶着金枝,以防她打滑与后仰时,好像找回了一种久违的感觉。他想起孩子出生前,他们走过的点点滴滴,那么自然,富有真情,那个时候她还不排拒他,甚至还很依赖他。

李成站在那里观察了一下,这个隘口处大约是山脉中的一段,显然是最低处的转折点,因为过了这里,就要沿着山脊往左转,石阶一步步往更高处延伸。尽管处在最低处,松林那边还是吹过来很大的风,汗湿的身体被风一吹,竟生出许多寒冷。李成最先想到金枝,用手轻微抚摸了一下她的后背,果然,她的身上也出汗了。他把她拉到石墙一侧的避风处,掏出包里的毛巾为她擦拭,金枝把毛巾拿在自己手里,轻轻拍了额头和颈后,然后看着李成。他被她的眼神弄得心神不安,他以為她也在无声地责备着他,为什么选一个这样的天气,为什么选这样一个活动。其实金枝挺爱爬山的,每次都把李成落在后面。他当初计划来这里,也是因为她喜欢爬山的缘故,但他此刻责备自己,是因为这个抉择不合时宜。那件事发生了之后,他们真的还能再回到从前吗?

隘口上面有个小卖部兼简易快餐店,老板用白色塑料布搭起了很大一块地方,供游人歇息吃东西。李成问金枝要不要把湿衣服换掉,每次出来爬山,他都会在包里为她准备防晒衣和几件速干T恤。她摇摇头,李成又问她要不要吃点热的东西,补充一下体力,还要两个小时才能爬上山顶呢。金枝又摇了摇头。平时她这样子,李成都会嗔怒,像训斥小孩子一样训斥她,让她乖乖吃饭换衣服,但现在,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嬉笑怒骂,一切都过于轻浮了。

他们坐了一会儿,开始沿着左边的石阶继续往前走。金枝这天几乎什么都没吃,爬了一个多小时,现在已经显出了疲态。李成除了看着她,就是找寻各种值得逗留一下的景观,以此来给她多一些的休憩时间。在这云飞雾绕,雨水时骤时疏的山中,能不能登顶,似乎已不大重要。金枝自己有时候也会在某个地方忽然停下来,看着虚空中的某个地方,或者围栏外起伏的云雾,李成也跟着看,却什么也看不见。他隐隐感觉到不安,刚刚偶尔还会超越她,往前探路,现在他就紧紧跟在她后面,寸步不离了。

从隘口往左走不多久,山势较为平缓,相比前段要轻松很多,周边的景色就变得瑰丽起来。他们走出那片浓郁的树林,回头就看见对面几百米开外的山岚,山势奇异,或巨石裸露,或奇松劲拔,傲立于群峰之上。更为迷人的是,山谷中积满了云雾,宛如云海一般,上下飘落,时浓时淡地在群峰之上流泻,群山若隐若现,映入眼中的景观时素时艳,让人挪不开步子。显然金枝也被这样的景象吸引了,她的眼睛直直盯着远处,眼神中有一种他未曾见过的贪婪,被雾气打湿的发丝上,流下一滴滴雨水。直到李成催促她继续向前,她似乎才慢慢地回到现实,回到这一具被风雨和云雾濡湿的身体里。

山上的雨是难以躲避的,它们随着风势,从各个角度飞扑过来,雨伞仅有的作用,就是抵挡山上的劲风,还有浓密树梢上滴落的雨珠。李成后悔当时在山下转车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再从小贩的手里花五块钱,买件一次性的塑料雨衣。当时他看见那个东西的第一反应,就是感觉到不用走几步,身体就会往外排汗。他没想到山上的风雨如此难以捉摸,和过往所经历的平静相比,简直让他无所适从。金枝看起来没事人一样,打着把遮阳伞,在逼仄潮湿的林木间穿行,决绝得风雨无阻。刚过隘口时,李成想和金枝换一把伞,他的是长柄大伞,不是折叠伞,遮挡面积要大很多。但她固执地擎着这把小伞,李成想要挨近一些为她挡雨,走几步就跟不上她的步子。

再往前走,有很长一段路,都是从岩壁上开凿出来的。圣堂山所在的桂北山脉和桂东南的山脉很不一样。桂东南以桂林为主,主要是喀斯特地貌,小山包群峰耸立,互不牵连,山体内部经过千万年的腐蚀冲刷,很多都空了,形成溶洞。而这里的山脉与粤西相近,都属于丹霞地貌,地质结实,石块层层叠叠。圣堂山就是这样的地貌结构,这段路就是从层叠的石块上,凿去其中一层,部分脆弱的地方,还用铁柱进行加固,如此开辟出来的一条迤逦通道。因为岩层较矮,金枝在其中走得更为迅速,李成个子高大,不得不弯腰在里面穿行,头部时不时剐蹭到坚硬的岩石,感到疼痛和晕眩。

顺着这些像剖开的肠胃一样的通道,他们兜兜转转,李成总是想要追上金枝,金枝又总是在他追上之前,在下一个拐弯处消失不见。在这些半空中的栈道上,向外的一侧尽是茫茫云海,不断翻腾,却总是无法看见云海之下,究竟隐藏的是怎样的景色。李成在后面紧跟着金枝,他也捉摸不透,此刻的她,在幽闭半年之久后,究竟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是令人欣慰的,还是令人绝望的。他甚至有些期待,就像期待她开口说话一样,期待她能用什么举动,宣示自己和过去告别还是同归于尽。想到这,他的心像被矛刺了一下,不禁收紧。

在云雾中沉默地走了一段后,他们迈上一个小陡坡,穿过一条窄路,豁然就到了那个叫“岩障”的景观面前。云雾把周围远近的一切东西都遮没了,白茫茫一片,不辨西东,它犹如飞来的山峰,豁然矗立在眼前。这也确实是一座山峰,像一个巨大的山石盆景,端放在一个看不见的盆里,但看不清楚究竟有多么巨大。云雾时聚时散,每次让岩障只显现出这个部分或那个地方,岩石层层堆叠,扶摇直上,仰观有无形的压迫感,令人窒息。岩障前分开两条路,金枝折上一条,李成看了两眼,也准备跟上去,没想到她迅速地下来了,捂着嘴,眼睛湿漉漉的。一路走来,她的情绪竟有了波折,李成也折上了那条路。

这条木梯其实是通向一个露天观景台的,用不了几步,就可以走到。他还没登上平台,就被一阵极具警告意味的鸟叫声惊到,原来有一只像乌鸦的鸟儿,在他的身旁急速飞掠,似乎阻挡它继续往前。台上很干净,落叶之类的都被雨水冲刷下去了,他看见一个角落里有一团乌黑的东西,走近一看,原来是只僵死的雏鸟。很明显是被山上迅疾的风雨吹打下来,受伤死去的,但母鸟似乎并未接受它的死亡,仍在它的旁边守护着,不让别的东西靠近。他的脸色刷一下就白了,迅速地走下木梯,朝着金枝方向跑去。她在前面不远的一个亭子里掩面哭泣,等到李成走近时,她又冒雨继续往上走。

上山顶的路一会儿开凿在岩壁上,一会儿又隐入山中的丛林里,湿黑的石阶盘旋而上,但每一个地方,都只能看清十米内的景物,十米之外,就是另一番所在。尽管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但山顶仍旧遥遥无期的模样。一路上他们就像商量好了一样,缄口不说一句话,甚至连之前稍显亲密的动作,也荡然无存。李成隔着金枝两三步,低垂着头,他听见了金枝愈加剧烈的喘息声,他自己的心跳也不能自已,仿佛就要从胸口蹦出来了。也许金枝就是想通过这样无止尽的攀爬来折磨自己,让身体变得疲惫而伤痛,让心变得麻木。李成粗喘着,也紧紧跟在后面,虽然疲倦,但他多想这条蜿蜒的山路没有尽头,可以一直走到筋疲力尽,走到死。

绕过无数横卧挡道的枯树,跋涉了不知道多少级湿滑的阶梯之后,他们终于在一段近乎垂直的石阶下,遇到了几个从上而下的人。他们看起来很兴奋,李成看着他们,他们也看见了他和金枝,主动打起了招呼,说爬上这一段阶梯之后,再往上走几分钟,就到顶了,就能看见宣传海报上那一棵千年铁杉了。李成未曾料到,他们一气沉默无声地爬到了这里,竟然离峰顶只有一步之遥了。他们的兴奋随着他们的身体从上而下地倾泻下来,从李成和金枝身边经过,又被他们带到下面去了。

金枝的刘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濡湿,凌乱地附在她的额头上,眼睛还是潮潮的,似乎随时都能涌出泪来。她看着他们从窄窄的石阶上走下来,然后前倾着身子,等不及道别,一步步往上爬。李成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知觉了,只会机械地跟着金枝往上爬,汗水和雾气让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如若不是为了看她清楚一些,安心一些,他真想把朦胧湿滑的眼镜一甩了之。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爬山,而是在云雾见飘飞,一脚深一脚浅,恍恍惚惚,不知道身在何方。

也许前一段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力气,金枝在陡峭的石阶上歇了好几次,最后才爬到上面。最后的路途被小小的平台分成了几段,十多步就能让腿放松一下。直到从丛林间穿出来,才能感觉到山顶的辽阔。无边的疾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过来,裹挟着苍白的云雾和密集的雨滴,在山顶那个小小的观景台上,肆意拍打着。伞已经不起作用,也许是没有了力气,金枝手里的遮阳伞倏地就飞离了她的手心,在茂密的树梢上滚动,很快就融入了远处的浓雾里,不见踪影。雨水砰砰打在她身上,李成努力舉着大伞想为她遮挡,变幻的风向很快也将他的伞掀翻了,伞骨翻向外侧,幸好他用力抓住伞柄,才未被强风吹跑。

他转过身把伞收拢,将带子系好,才转过来,和金枝一起,面对着铁杉的方向,也是风雨扑面而来的地方。雨水很快把他和金枝淋了个通透,浑身上下都在滴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连不起来。李成的眼镜早已雾蒙蒙一片,他转头看着金枝,她的脸上覆满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形成涓涓细流,流到下巴,又顺着脖颈流到了胸前。

我们离婚吧。金枝看着远处苍茫的云雾,说出这句话。李成沉默了半晌,摘下眼镜用手抹了一把脸,说,谢谢你陪我登上山顶,不管怎么说,我们终于走到这里来了。金枝忽然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我总是忘不了那一天,每天都会梦见她就在我的怀里,安安静静地睡觉……可是每次我都无法将她叫醒,我不断地叫啊……叫啊,然后哭着从梦里醒过来……我无法原谅自己,为什么那次在车上我要睡过去,为什么那次她会在我的怀里没有了气息……金枝在风雨中哭得面目狰狞,平日里隐藏的肌肉此刻都暴露出来,仿佛要将她拉扯撕裂。

李成也开始无声地哭泣起来。那天他开着车,刚从爸妈那里出来,拐上高速准备回家。金枝抱着孩子在后座安静地睡着,面容安详,他感觉到了拥有一个家庭的幸福,更体会到了成为父亲的甜蜜,没想到来不及到家,抱在金枝怀里四个月大的女儿就没了声息……他一路横冲直撞,开到医院门口,她小小的身体已经凉下来,医生在他们面前摇起了头。

他们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医生为了安抚他们,说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可能一些小问题没有注意,或者稍不留心吞咽了什么下去,都会带来这样的结果。总的说来,就是新生儿太脆弱了,父母必须付出超常的耐心与细心,才能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至此他们的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金枝总是做噩梦,在夜里忽然就哭了起来。他知道她一直无法原谅自己,但他就没有错吗?为什么他就能这么冷酷,对她的死表现得无动于衷。他们甚至都没有办法为她竖一块小小的墓碑,用来哀悼和铭记。李成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怀疑自己。他当初一直以为自己有责任有担当,对待家人有无微不至的关爱。但死亡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或许他内心里就是一个冷漠的人,他对作为人的生命,都没有付出足够的真情和尊重,更遑论至亲的家人子女。他不配拥有这一切,不配拥有幸福和甜蜜,甚至不配称为一个人。

金枝的痛苦加重了他的悲哀,更对一切心灰意冷。失去女儿后,他感觉自己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不知道酸甜苦辣,体会不到喜怒哀乐。过了一段日子他才醒悟,女儿早已走远,他要好好地爱护金枝,这才是生命的真实意义。无论多么痛楚,都不应该将这一切,在她面前轻易流露出来。他陪她度过了那么多苦涩的夜晚,心力交瘁,但仍然强打起精神,面对每一天的平庸琐碎。然而这件事就像在金枝的心里挖了一个洞,她怎么补也补不好,然后就变成一个硕大的伤口,慢慢将她吞噬。她不再关心世事,开始沉默不言,不断地伤害自己的身体,甚至对李成,也流露出一种敌视的情绪。他每天强忍悲伤,为了早日摆脱这股无边的苦痛心绪,不分昼夜,但平静的生活并未重临。他和金枝的生活仍旧被一块无形的石头重压着,让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他无数次体味金枝眼里的那种神情,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意味。是对眼前人忽然变得陌生,还是将过错对半,对枕边人发自心底的仇视,随着后来她的精神状态的恶化,抑或还有别的意味也不一定。然而这种事情该如何办呢?他一直觉得,一种错误犯下后,永远都没有改正的余地,只有无尽痛苦和忏悔。这让他们的生活变得艰难不堪,这个曾经那个熟悉的人,也慢慢变得陌生起来。每次他想到这里,都会使劲摇摇头,然后把指甲深陷进头皮,他觉得自己还是不清醒,还没有从梦境中走出来。他需要一次跳脱,看清楚现实境遇,是云雾苍茫,还是拨云见日。

这次就是李成寻求的一个出口。他一路上体味着金枝的沉默,沉默,哭泣,嘶喊,想象着一个经历过那样的事情的人,会怎样伤害或者释放自己,如果不是那血缘般冥冥中的牵系,他就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旁观者了。疼痛是瞬间在他的心里炸裂的,在无边无际的云雾里,他感觉到天旋地转,几乎就要栽倒在地。听她说出离婚这两个字,竟又给他带来了平静,他想象着彼此分开之后,在另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所有的悲伤都将被新鲜溶解掉,彼此不再被噩梦所束缚,都将重新成为一个幸福的人。然而在这苍茫的云雾间,想到要和心爱的人一别从此,江湖两忘,又被无边的痛楚包围。虽说来之前有心理准备,听见她说出口,还是难抑悲伤,它和丧女之痛纠结在一起,让他心生爱恋又绝望無比。

在圣堂山最高的观景台上,两个悲伤之人的哭声逐渐喑哑,直至被风雨吹得冰冷无声。宣泄之后,金枝的情绪似乎平稳不少,不再如上山时执拗,多了些顺从。李成带着她到山顶锁闭着的宾馆背风处,拿出包里干净的速干衣物,帮着她换好,然后像两个恩爱已久的夫妻,互相搀扶着下山。

几个小时的攀登,让他们迈下第一级石阶时,感觉到了肌肉痉挛,双腿震颤。他用力抓住扶手,才勉强能够站稳。常年被风雨浸润的条石台阶,此刻又黑又滑,李成搀扶着金枝,就要迈下一段五六米高崎岖的台阶时,她的脚下一滑,李成试图抓紧旁边的扶手,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手从上面滑脱,胡乱挥舞,脚底也跟着滑了下去。摔下去之前,他下意识地将金枝紧紧抱在怀里,她也似乎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惊吓,拉住李成的手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李成感受着金枝双手带来的嵌入皮肉的疼痛,内心感到无比的宁静和满足,他把她的头紧紧抱在胸前,向着黝黑的石阶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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