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她们

2021-03-24 11:17陈小虎
当代人 2021年2期
关键词:巷子

锁门,转身,我的脚步就快了。阳光专注,像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遇到梦中女郎时的眼神,炙热,火辣。那时,我住在石牌村一栋出租屋的顶楼。门口是一爿没有遮挡的平台,也是一栋楼的住户晾晒衣物的地方。此刻,那些锈迹斑斑的铁丝线上挂满了大小和颜色都不一样的衣架,衣架上趴着衣服。这样的太阳,它们全都蔫了,垂下去了。

我挪开挡在前面的一条白色短裙。打小我就记住,从女人的裤子下穿过不吉利,会沾染霉运。尽管我知道这样的说法没有科学依据,尽管穿行在石牌村的巷子里会有数不清的女子衣裤在头顶上飘扬,我还是习惯性地选择躲闪。这样的动作让我的速度慢下来。也幸亏慢了,不然我就会和她撞在一起。

她住在三楼,六个人,两室一厅。我们之间本来应该像广州城里其他同租一栋楼的男女一样,不往来,不说话,上下楼梯侧身避让目不斜视,路上偶遇熟视无睹,甚至,从进入出租屋到离开从未打过照面。但是,我们还是认识了,我们还是有了往来。

就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雨。

夏天,在南方,在广州,一场雨的抵达就像一次艳遇的发生,在掉头回望时突然降临,在擦肩而过时啪啪碰撞。那时,我正坐在屋里喝茶,刚刚还兴致勃勃的太阳被一块乌云打得垂头丧气,不见了踪影。雷跑出来吼几声,闪电好像嫌事情闹得不够大,非得出来凑热闹,露个脸。雨不管这些,愣头青一样地直冲下来。我突然记起,用手搓了一个多小时的衣服正在外面滴水,遂急急地跑出去,忙完了自己的,顺手也把别人的衣物勾到和屋顶相连的铁皮下。我不是一个惯于助人为乐的人,但顺手能帮的事却不放过。不就是举手之劳嘛。更何况,我上班,若下雨,别人也会帮我把外面的东西收拾好。我拿着撑衣服的棍子忙碌,她就跑上来了。也许因为不是周末,她以为住在这里的人上班去了;也许因为雨来得实在太急,来不及套上外衣裤子。她就仅仅穿着一条底裤一件文胸。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一会儿,回过神来,她转身跑了。就那一下子,我记住了她的模样,说不上漂亮性感,但清秀,年轻,二十出头。年轻本就是一种美。

这样的遭遇在石牌村里实际上不算什么的。和我卧室窗户相对的那间房,里面的两个女子洗完澡后就一丝不挂,窗户也光明正大,从不遮掩。当别人磊落时,自己的躲闪就显得猥琐了。但事实上,第一次目睹的激动消失后,也就平淡了。世上的事大多如此。我曾经想过她们的表现,在外面,她们一定像刺猬一样地保护自己,而回到这小小的屋子,就卸下了所有的盔甲。任何射向她们的目光并不会给她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而对于远离家园置身于陌生环境和群体,且随时像鱼一样隐身于茫茫人海的异乡人来说,不论男女,所谓的风言风语,所谓的道德评判,比一张纸还要轻。

我是坦然的,她倒害羞了。偶尔遇到,她总是低着头,红着脸,脚步匆匆。我反而恶作剧一样地盯着她看。当然,这样的行为并不能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但也没隔开。我们本就是两条互不相交的线。直到有一天,我们的偶遇。

那时,我上班的单位是全省自学考试的主管机构。大学扩招之前,自学考试的报考人数甚多,想提升学历的,想学另一门专业的,都走在自学考试这条路上。后来,呼啦啦扩招了,每个地级市都有一所职业学院了,高中毕业考上一所专科学校容易多了,参加自学考试的人数慢慢就降下来了——这是后话。

而当时,科技的发展和应用也还不像现在这么进步和普及,报名考试的人必须到报名点排队登记、填写报考的科目、缴费,而且,报名点也不多,报考的人也就排成长队,蔚为壮观。单位邀请记者去现场采访报道,以扩大社会影响。我也去。就在现场,见到她,打着伞,站在一点一点往前挪的队伍中。

那是七月。广州城几乎天天都是高温预警的消息,把鸡蛋放在马路上五分钟,蛋黄就结晶成块了。阳光下举着伞,热浪从四周推过来,层层相逼,丝丝入扣,绝不放过一丝缝隙。汗水就从额头到脸庞到脖子到身子。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擦拭汗珠。她的惊讶不低于我的惊诧。我没想到,她居然会选择参加自学考试。这不是易走的坦途,需要咬着牙坚持的毅力。她估计没想到我会在这样的单位上班,那毕竟是机关。

我决定帮她,对于我来说,这样的忙轻得不叫“忙”。她羞涩地笑,把装着资料、照片和钱的塑料袋交给了我。

我是一个迂腐而且固执的人,与人交往,坚持着死板陈旧的准则,比如,必须孝敬父母;比如,热爱读书;比如,善良正直……我认定她是个热爱学习的女孩。我们之间也就有了开始。

她是东北人,大兴安岭一个林场的。中专毕业后跟着表姐来了广东,表姐做木材生意,刚起步。我见过她的表姐,模特一样的身材,但冷漠。如此待人又怎么能打开生意的局面呢?也许,是因人而异。我对她的经历并没有在意。那些年,这样的打工者在珠三角实在太多,但她描述的北极光一下子拉近了我和她的距离。多年前,在家乡,我刚开始学写小说,曾向一份叫《北极光》的文学杂志投过稿,并且发表了。我没有保存雜志,也忘记了小说的名字和发表的时间,更记不清从哪里觅到杂志的地址邮编,此前此后,也从未再见过这份杂志,但我一直记得,心存感激。那么遥远的距离,他们收到稿件发表了;那么稚嫩的文字,他们读了接受了。人有时就这么奇怪,会因为一个人,一件事而对那个地方的所有人都产生莫名的亲近感。

她报考的居然是哲学专业。在把缴费收据这些有关报考材料交还给她时,我特地把专业名称重复了两遍。她抬起头看我,问,你是不是以为我报的是会计、会计电算化或者行政管理、经济管理。我点了点头。那些年,经济及管理类专业是最为紧俏的。我就喜欢哲学!她轻轻地说。那时,天暗下来了,前面的楼房亮了,远处的总统大酒店彩灯闪烁。我们并肩站在平台的栏杆边,风吹拂着我们,她的长发扬起,又落下。我看着她,她望着远处。

我学的是汉语言文学,对哲学的认识仅仅停留在高中政治课本上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上。我一直认为哲学深不可测,是人文学科的起源。这使我对哲学一直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但她,选择了。

我们的关系依旧浅淡,并没有因此而靠近。她的表姐停在我身上的目光比以前的长了,我的朋友也在起哄。那时,一场爱情刚从我的生活中挣脱而去,留下的暗影依然醒目,我还没有做好开始的准备。她有时会上来跟我聊天,说读书,说哲学的深奥,但彼此从不涉及生活的话题。多年后回想这段生活,我惊诧于自己的心无旁念。也许,就因为我一直认为,不以嫁娶为目标的恋爱是不可接受的。

你要出去?

嗯,朋友在等我。

噢,你去吧。

好,再见。

再见。

我们简短的对话。我在楼梯的转弯处回头,她还站在我们说话的地方,看着我,跟我摆了摆手。那天,我返回出租屋时已是晚上十点,她住的房间门开着,灯火通明。我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房东从屋里走出来,说,晚上搬走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下楼,开门,一截肩膀宽的小巷,尽头是石牌小学的围墙。顺着围墙往石牌东路的方向走,一百米,就是一条大街。那是石牌村通往黄埔大道的主要通道。

大街热闹,尽是行人。我在街边停下脚步,人群中,一顶黑色绣着蕾丝的遮阳帽飘浮过来。我想看是不是她。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看见她了,她的窗户一直紧闭,窗帘低垂。那盆不时出现在窗台上的三色堇是否开花了?遮阳帽越来越近,是她,美丽的熟悉的脸。她从我身边经过,在我的左手边拐弯。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她会一直走,拐入第五条巷子,打开第三扇门扉,顺着楼梯爬上五楼。

我是在石牌村的肉菜市场见到她的,她的美让我晕眩,像在铺满枯叶的脏水池盛开的一茎荷花,花瓣上镶嵌市场里所有的目光。在市场的出口再次和她相遇,尾随的冒险瞬间滋生。我们居然走向同一个方向,同一条大街。我为这样的巧合惊讶,此前怎么就从未在路上与她相遇。在那些沧桑的、僵硬的、压抑的脸孔面前,我愿意遇见生动的美。

当她在窗帘后露出脸庞,我就记住了她的房号。我看到自己的可耻,却按捺不住对她的窥探。多年后,当发现自己终于对一切都熟视无睹、无动于衷的时候,我的双鬓已经泛白。

说到底,所有的窥探都是片段的、日常的、重复的,她在屋子里的活动慢慢地褪尽光环,但是,不时出现在窗台的那盆花勾起了我的兴趣。我知道花叫三色堇,在南方甚是少见,也不知她从哪里弄到的,怎么就喜欢。我猜想这当中一定有不寻常的故事,但这些故事我永远无法阅读。花出现的时间都是周三和周六的下午,直到傍晚。随后,她的房中一定会有一个男子。男子已到中年,看不出职业和身份留下的印记。即使后来在石牌村里见他和一中年女子手挽手,我依然无法嗅出特别的气息。极普通的一个男人。男子在窗前出现,花被移入,窗帘放下,两个小时后他定出现在石牌小学的门口,从那里上一辆小车。窗帘再次拉开,可见女子头发的凌乱。

我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论是那时还是这一刻,回想起她我并没有丝毫的波澜。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并且承担这种生活好与坏的权利。道德的评判对于随时可以离开的人来说,并不具有足够的约束力。我无法知道她的选择究竟因为什么,但我相信一定有足够支撑她这样做的理由。她在那天下午从我身边经过之后,再也没有在窗台摆放三色堇。不久,那房子就换了租客。

与黄埔大道相连的那条大街,伸进石牌村一百米之后,就遇到一棵榕树的阻挡,像一条流淌的河,因为生长的沙洲而一分为三,一条向西,那是我租住的片区;一条往东,通往石牌东路;中间那条往北,貌似阻力大了,缓缓地伸进石牌村的腹地。

榕树是南方常见的树,树不高,枝繁叶茂,伞状。树下有一排石凳,坐在那里的都是老人。他们的手里或者脚边有一块纸牌,上面写着“租房”“带人看房”“单间、一房一厅、两房一厅”这样的字。那些老人都是石牌村里的,他们清楚谁家有房子出租。我在一个老人前面停下脚步,她笑吟吟地站起来,走向我,递给我一瓶没有打开的可口可乐。我摆手推辞,她拉下脸。我伸出双手接住,她又笑了,一脸皱纹地笑了。

我在石牌村找房子的时候,是她带我看的房。那些房子要不太潮要不太暗,要不就是邻居让我感觉不好,我们兜兜转转。天热,她一脸的汗水。我在士多店买了两瓶冰镇可乐,和她坐在店子前面的矮凳上歇脚,说话。她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广州口音,真不好懂。但我们还是断断续续地说了一瓶可乐的时间。她把我带到了后来住进去的六楼,两人又在平台上嘀咕着说了好一会儿。此后,她就记住了我。只要在路上遇到,总会站着说一会儿话。每次从那石椅前经过,我都放慢脚步,寻她。

有一年,春节才刚过我就回广州。和朋友出去吃饭时遇到她,她掏出一把红包,拿了一个递给我。那时,我还不清楚珠江三角洲地区未婚人士均能得到利是的风俗,坚决不接。朋友中有家在广州的,捅了我,还眨眼睛。我接下了,不仅我,一起的那些朋友也都每人一个。老人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我们站着说话。她的普通话我已全都听得清楚了。她问我,上次那个女孩是不是我女朋友。我说不是。她说那女孩长得很富态,会生儿子。我就笑,连声说,好好好。其实,我和女孩只是普通朋友,彼此都没有感觉。她摸了摸我的手,笑了笑。我知道这是让我忙去的意思。我跟她说,有朋友在等我。她向我摆了摆手,站在树下。我穿過一片空地,就要进入石牌村阴暗潮湿的小巷子时,回头,她举起手,往巷子方向指了指。我向她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转过身,跨进了小巷子。

石牌村的巷子短,暗,潮。因为短,拐弯多,添了曲折和神秘。因为暗,可隐匿,可躲闪,凸了鬼魅和恐惧。因为潮,所以易脏,所以易霉。巷子脏了,人就无忌,垃圾就更多。若是深更半夜,一个人在这些巷子穿行,胆量不够,脚步肯定迟迟迈不出去。

我穿过绿巷大街二横巷,拐入三横巷时,就看到她,坐在一张矮矮的凳子上,靠着墙壁,她的头发和脏兮兮的墙粘在一起,好像长了,黑了。一个男人站在她的前面,双手比画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个女子从拐弯处出来,背着手,站在他们旁边。我放慢脚步,唯恐惊扰到他们。坐着的女子转过脸,望向我,又把脸别过去,低下头。我侧着身子轻轻地从他们身边经过,进入四横巷。

每次走到这里,我几乎都能看到她,或坐或站,或一个人或三五成群。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几年,一直到我离开石牌村再也没有见到她为止。我看着她从饱满变成干瘪,从青涩变成熟透,从稚嫩变成沧桑,从含苞待放变成残枝败柳。又是二十年过去了,她也人到中年,不知道现在的她又成了什么样子?我没有权力去指责她的生活,但后来每次见到她,心里都有一种隐痛。她是一朵花,但没人为她立一道“眼看手别动”的训诫。一双又一双的手,揉搓花瓣。她从枝头凋零,落在石牌村这阴暗潮湿的小巷子里,落在这遍地淤泥的阴沟边。

“她从石牌东路走进来,一辆车的灯光恰好落在她的身上,长发,白色T恤,黑色长裤,高个儿,袅娜的身段像油画一样。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身材高挑的女子应该穿上紧身的长裤,而不是裙子,这才能最好地展示她的身段,给她添几分性感,让男人遐想。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一幅画,一个把土色水罐抱在腰间的曼妙少女——我想不起画的名字和作者——她们的身材是多么相似。而她,手里举着一束姜花。”

多年后,我在一篇叫《姜花》的文章中写下这些字。这是真实的。那个秋天的傍晚,我在一家士多店看两个老人下象棋,抬头张望,就见到她。我不知道她的身份——“我猜想她的职业、身份:一个白领?一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一个被人包养的情妇?”我想和她搭讪,我故意超过她又落在她的身后,我跟随她。在绿荷大街四横巷的发廊门口,她停下脚步。一个女的靠近我,指着她,悄悄对我说,新来的,很听话的。她红着脸,低着头,没有言语。那束姜花的花瓣朝向地上。我没有说话,没有停步,匆匆而过。

我以为这一切都将像在石牌村和每位美女相遇一样,微微激荡的心思在目光之外渐渐平静,在下一次相遇时再如鱼儿的冒泡,未抵达岸边就了无痕迹。但,第二天经过四巷那间发廊时,我还是放慢了脚步,忍不住往里面瞧。我是多么希望她不在,多么希望她不是干这一行当的。但,事实让我失望。她就站在那块有两条粗硕裂缝的镜子前梳头。还是那样的身材,还是那样的长发,还是黑色长裤,还是白色T恤,那束姜花就在台上的玻璃瓶里。但我,却没了昨日无边的想象和跃跃欲试的冲动,像褪下洁白的连衣裙,面对的却是千疮百孔、腥臭污秽的内里。我的心中还有说不出的失落、遗憾和无奈。在石牌村,这样的女子并不少,或在村子的每一个入口处游弋,或倚靠巷子的墙壁、发廊的门楣,等待每一个走向她们的男子。我能辨识出她们的身份,但从未给予丝毫的关注。而她……也许是手持姜花时从我眼前经过的身影打动了我,也许是我一直对姜花的偏爱而滋生的爱屋及乌。

我还是看到她的嘴唇变得猩红,看到她和别人一样向每个经过的男子招手,看到她和年龄不同的男人靠着墙壁嘀咕,看到她跟着一个男的拐进一条巷子,看到她和别的女子在巷子里撕打,看到她在发廊里哭泣,看到石牌村巷子里的暗和脏爬上她的脸庞,看到生活刻在她身上深深的烙印,看到她在快速地变。有时,我会想起那个黄昏,黄昏里的姜花,姜花的香味,和手持姜花穿行在石牌村的女子。我會觉得恍惚,梦一样。但我深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在四横巷的尽头,我转过身。巷子里空空荡荡,像被一只手突然扼住了喉咙,寂静一层层向我漫溢过来。巷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仿佛一双手轻轻抹去一切,包括声音、影子、脚印、气味……发廊门前的蓝红白相间的灯柱还在不停地转,那些斑驳的光给巷子涂抹上了诡异的颜色。

一串“咕咯咕咯咕咯”的叫声在我身后突然响起,我的心猛地一紧,全身一哆嗦,转过身,一辆风车向我飞过来,在离我差不多三米的地方摇摇晃晃坠在地上。“咕咯咕咯咕咯”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个女子走过来,对我笑了笑,捡起地上的风车,退回去,牵着她的儿子,走了。

我见过她,和她的儿子,在这条巷子或者周边的几条巷子。我猜想她家应该就在这周围的某一栋房子。我最早见到的是她的儿子。刚搬进石牌村不久,在村里闲逛,她儿子坐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昏暗的光线中像一只立于门侧的小石狮子。经过时,他突然向我挥舞手中的风车,“咕咯咕咯咕咯”地大喊。我才看清是一个孩子,从门里走出来一个妇女,穿着看不清颜色的衣裤,双手分别戴着手套。她站在门前看了一眼,孩子马上就安静下来,咧开嘴笑。她拍拍手,又走进屋子去,我往前,才看清是一座顶上搭了铁皮,墙上立着铁条、缠着铁丝网的院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辆辆摩托车。想来,这是石牌村停放摩托车的场地,她就是看管的人。

留意上了这个孩子,也就有了在石牌村的巷子里和他们相遇的机会。

人和人之间的往来大致如此,在一个不大的区域,彼此的擦肩而过应该不止一次,因为忽视,所以无视。

我很快就在这条小巷子看到他们母子的身影,牵着手,慢慢地走在石牌村光线昏暗的小巷子里,从门和窗泄出来的光,不时切割着他们的身子。母亲沉默着,迈出的脚步明显小,不时侧过脑袋,看看走在右边的孩子。孩子的头圆,硕大,短发,身体矮,腿甚短,走路往右边倾。好几次我都看见他绊到了别人放在门口的垃圾。他总是举着风车,巷子风小,轮子不转,他也不理,就举着,就倾着身子走。头总是扬着,我知道,他在望着他的风车。相遇时,我看见他的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黑眼珠绿豆一般大。我记住了他的脸,他的双眼,他总是没有合上的、流着口水的嘴巴。

母亲四十多岁了,脸色平静。我能想象初为人母时她的喜悦和幸福,也能想象发现儿子的智力不及普通人时的焦虑和痛苦,以及求医问诊过程的无奈和绝望。人生最大的痛,就是看着无望依然必须痛着走下去。我无法猜测她究竟是怎样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我也无法猜测看到同龄的孩子健康成长时她的心情。她是用了什么力量把被生活揉碎的日子平铺得这样波澜不惊?我有时会默默地跟着他们走完这条巷子,不超越。那深深浅浅的脚步,一下一下地刻在这条巷子里,刻在我的记忆中。此后的年月里,有时觉得自己扛不住生活的担子,我就会想起这对母子,想起他们慢慢走在石牌村小巷子里的身影。

离开那孩子,右转,进入另一条小巷,往前再走一百米,我就看到车水马龙、阳光灿烂的石牌东路。在石牌村与石牌东路交接的这个路口右边五米处,立着伯顿西餐厅的牌子。那是我和朋友们经常聚会的地方。此刻,朋友们正在里面等我。

(陈小虎,广东陆丰人,现居深圳。写小说、散文、评论,有作品刊发于《青年文学》《散文》《天涯》《作品》《散文海外版》等文学刊物,著有散文集《九月阳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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