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探记(六章)

2021-03-24 10:53马行
地火 2021年1期
关键词:沙山刘辉车辙

马行

出工小记

勘探,勘探。

车轮滚滚。俗世已远,昨天已远,命运已远。

勘探是从出工开始的。

一年又一年,一个又一个勘探施工季,每一次出工都是未知,也是希望,都是胆怯,也是勇猛;每一次出工都是崭新的千山、陌生的万水,或三五十里,或百里,或千里万里。

东经93°50′,北纬42°92′。

哈密城西89公里,五堡乡以西。戈壁滩上,明代烽火台南侧。

凌晨4点20分,勘探队驻地大院内,高音喇叭里的起床号悠长而又嘹亮,足足响了一分多钟。如此号声中,睡得再沉的人,也会被唤醒的。

天寒地冻,气温低到零下22摄氏度。零下22摄氏度,这个数字,只要一想都觉得冷。我犹豫再三,赖了一小会儿床之后,还是起来了,披上厚棉衣推门出了宿舍。

院子里,夜色漆黑,冷月亮当头照。

我提着水桶到了后院。

后院西南角,高强度的探照灯下有个大锅炉。大锅炉的四周,升腾着大片的白色水蒸气。工人们正在用塑料桶或脸盆接热水。

接上热水,有的回宿舍,有的将热水兑上冷水,在冷风中弓着腰洗脸,或端着杯子刷牙。

我把热水提回了宿舍。10分钟后洗漱完毕,给便携式保温杯泡上茶拧上盖,又拿了两块巧克力以及一本薄薄的小书,然后快步来到食堂,往塑料袋里装了2角油饼、3个馍馍、2个鸡蛋。

这是我的早饭午饭,也是我一天的能量供给。

停车场上,匆忙、紧张、嘈杂。

沙土呛人,弥漫在空气中;风寒小刀子一样。

我看不清卡车的模样,看不清工人们的面孔。

一排排卡车轰轰隆隆地,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喷吐著白气。卡车们像我一样,好像也是刚刚睡醒。而工人们全都穿着又肥又大的棉工衣,从背面看上去,那块头仿佛直立起来的亚洲棕熊。

天依然漆黑,一个40多岁的司机,嘴角叼着半根烟卷,正在快速地调试车辆。他先是闪进驾驶室,后又跳下来,再进驾驶室,再跳下来。他的动作,他的身形,就像一股旋风。这时,有七八个工人围了上来,但见最前面的两个,一前一后箭步跃入卡车车厢,紧接着,其他工人就把堆在一旁的大小电缆线,一捆捆地往车厢里递送。

所有工作运行及衔接,没有拖沓,没有迟疑,没有犹豫,只有迅捷快速,只有一心一意,只有准确无误。而几十年来,勘探队一直就是这样的速度,这样的作风。

平时,勘探工人们给人的感觉多是散散漫漫、吊儿郎当。可每天,从勘探队凌晨时分的出工开始,所有的工人定会脱胎换骨般,仿佛换了个人,一次次将高效与自律发挥到极致。

单说出工,即便是某些管理上较为松懈的勘探队,在这一环节上,也绝不含糊,也能拥有箭矢般的行进速度。正是因为反应快速、行动迅速,勘探队才能在恶劣多变的野外环境中保持着最为高效的应变能力。

这有点儿像陈式太极拳的用拳:平时松沉、轻慢,但到发力时,推进的速度却一如闪电。

装完大小电缆线,卡车开始起步。紧接着,下一辆车也在起步。

勘探出工正式开始。其实,“出工”是勘探队的惯用说法,意思就是去工作、去上班。与城市或工厂中的“去上班”不同的是,我们每天上班的路很远很远,我们的“办公室”我们的“车间”很大很大。并且,我们的“办公室”我们的“车间”内有天空与云朵,有悬崖与峭壁,有日月与江河,也有寒冬与酷暑。

一辆又一辆卡车,驶进了漆黑的凌晨。

六七分钟后,渐行渐远的卡车行进声听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儿,卡车投射的长长灯束也没了。卡车,以及整个卡车群,已经变成黑夜的一部分,凌晨的一部分。

勘探队的一辆指挥车开了过来。

指挥车碾起一地浮土。待浮土慢慢落下,车门打开了,司机小燕探出头冲我招手。我快走几步来到车门下,左脚高踩踏板,右手抓扶手,一纵身,跃进驾驶室。

车内开着暖风。车载调频电台的信号灯一闪一闪地亮着。

小燕把车速渐渐加快。没多久,就追上了跑在前面的卡车群。又过了一会儿,指挥车一马当先跑到最前头,成了卡车群的“头马”。

我们在戈壁滩上跑了两个小时零二十分钟后,进入一条峡谷。然后驶出峡谷,又穿过一片戈壁。

等我们来到勘探工地,已是上午9点。举目东望,平坦坦的荒漠尽头,大红的太阳正在快乐地升起。

至此,勘探出工结束,工人们全都来到了工地,整个荒漠戈壁以及我们背后的沙化草原峡谷冰山也好像全都准备好,处于待命状态。

施工开始!

塔克拉玛干的路

塔克拉玛干,风起,沙落。

起伏连绵的沙山之上,大燕、老陈这两位勘探队员的工作,是给推路的推土机手找路、探路。

塔克拉玛干是无人区,只有几条横穿大漠的沙漠公路,而沙漠公路之外,数千里的漫漫黄沙不再有路。但是,当勘探施工需要路的时候,勘探者就必须在没有路的黄沙之上推路筑路,必须变着法子开创出一条条的路。

大燕和老陈驾驶各自的皮卡车,幽灵一样导引着推土机左突右冲,44天推出了300公里沙漠路。第45天黄昏,当最后1公里的路打通后,俩人心里那个乐啊,直惊叹整整一个半月,所向披靡,大漠无阻。

可是,凯旋回返的路上,俩人因方向上的偏差,居然把车开进了沙漠的浮土地带。一前一后都陷车了,俩人也不以为然。

大燕说:“一个半月沙漠找路,还从没陷过车呢,自己虽说不是沙漠王,可也没听说有哪块沙漠能挡住我的路。”老陈不服气,自认为探险能力和驾驶水平要高于大燕,嘿嘿一笑,低声说:“你就吹牛吧!”

大燕决定试一把,先是把车往后倒,然后硬着头皮往前,想不到真的冲了出来。老陈挂低档,急打转向盘,可轮胎只是空打转,还越陷越深。不一会儿,半个车身也陷了下去,车门都打不开了。大燕跑过来看了看说:“别再拱了,没用的。”大燕返回自己的车上,取来一把铁锨,在车门前挖了半天,勉强打开了老陈的车门。

车门尽管打开了,流动的浮土却又堆积了过来。老陈在大燕的拖拽下爬出驾驶室,气得直瞪眼。老陈想不到的是,塔克拉玛干居然也会难为他。

不得不承认,喜怒无常的大漠是不认人的。人在其中真不能骄傲,更不能有丁点儿懈怠。别说失误了,即使稍有偏差,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与险境。大燕拿出手机,想给队上打个电话,却没有信号。他打开电台喊话,怎奈陷车的地方距离勘探测线太远,电台信号根本接不上。他从1频道一直喊到10频道,嗓子都哑了。

眼看着天黑了下来,既然与勘探测线联系不上,那就孤注一掷再向外冲冲看。老陈放弃自己的车上了大燕的车。大燕冲了不足百米,差点儿再次陷进去。在浮土区,硬冲是很危险的。大燕害怕了,减速把车停稳,让老陈打开勘探队自制的奥维内部地图,仔细查找、分析,推测哪儿的浮土层可能薄一些。

他们都有丰富的沙漠生存经验。他们不怕沙漠腹地高大的沙丘,不怕沙漠边缘的半沙化区,甚至不怕铺天盖地的沙尘暴,怕的就是这看上去没什么,实则虚浮至极、危险至极的浮土区。推测好了方向,大燕避开较厚的浮土,摸索着往外行驶。

夜深了,再次打开奥维内部地图,发现距离勘探队驻地只有120公里,俩人都松了一口气。至此,老陈才感到了饿,想起已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就在驾驶室里找吃的。大燕说:“别找了,我这车上啥也没有,就那半壶水刚才也喝掉了。”糟糕的是,夜越来越黑,气温急速下降。更糟糕的是,油箱再次报警,没油了。

此时的塔克拉玛干不见丁点儿光亮,只有无边的寒冷与漆黑。大燕越想越怕:两个人可不能撂在这儿。一个半月来,为了找路、探路,人烟没有见着,风干的动物尸骨还是见了好几具。

等,是不行的。大燕再次打开电台,换着频道一遍遍地喊。他尽管在大声地喊,可他内心对是否喊得通已不抱希望。幸運的是,十多分钟后奇迹出现了,居然喊到了仪器车上的电台。顿时,大燕和老陈就像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只不过,由于距离太远,电台的声音很不清晰。大燕把口令重复了七八遍,仪器车那边的电台才勉强明白了他的意思。

求救信号被仪器车电台转发到勘探队总部驻地后,值班副队长吴庆恩打开GPS定位系统,指派机动员王爱武带上钢丝绳,驾驶沙豹大卡车前来救援。

等王爱武找到大燕和老陈时,已是凌晨5点。

两个月后的一天,勘探施工临近结束的时候,我见到了大燕和老陈。他俩已不再找路、探路,而是带领推土机手平整、填埋道路。这是因为,勘探路与常规筑路公司修筑的路是不一样的。筑路公司的路有模有样,勘探路则特别简易。在勘探施工结束前,勘探队必须按相关环境保护要求,对一条条的勘探路进行甄别、取舍:凡当地政府或周边百姓需要的路,就留下,凡暂不需要的路尽快填埋、平整。

那天,天空晴好,白云倾斜,塔克拉玛干壮美得如同一张大幅油画。而他俩,连同那一台台推土机就像一块块超级橡皮,正慢慢地移动着,把塔克拉玛干的勘探路一点点擦去。

塔克拉玛干的危险与记忆,也将被擦去。

黎明前的魔鬼城

哈密南的冬天,时间因时区之差而比内地慢了许多。上午5点35分,约相当于内地的凌晨3点35分。这时分我还在酣睡,哈密南还在酣睡,排列班长刘辉已把卡车开到了我的宿舍门口。

当时,由于勘探队驻地用房紧张,我住在了距离勘探队约6公里的一个村庄。为了上工地,我提前一天就和刘辉约好,6点整从我宿舍门口准时出发。可刘辉居然提前了整整25分钟。

我匆匆起床,睡眼惺忪地登上卡车。

夜色浓黑,万籁俱寂。卡车离开村庄,向着魔鬼城勘探区方向驶去。

魔鬼城,是哈密南的一个雅丹地貌区。

因雅丹地貌堆分布面积较大,且千奇百怪、鬼斧神工,当地旅游部门从中修了一截公路,将靠北的一小部分区域开发成了旅游区。电影《无人区》的主场地就是旅游区的这截公路。夏秋季节,旅游区有多少游客我不知道,但在这寒冬时节,一个多月我没见到任何游客。

过了无人值守的魔鬼城大门,沿着那一截公路行驶半个多小时,

7点左右,卡车进入了不再有公路、普通车辆根本无法通行的魔鬼城腹地。

从地理上看,魔鬼城的腹地达数百平方公里,真可谓大腹便便。腹地之外,虽然不再是雅丹地貌,却是纵深千里的戈壁瀚海生命禁区。

车窗外,天地一片漆黑,星星和月亮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唯一的光亮,只有卡车车灯。

魔鬼城的雅丹地貌堆,大都有十几层楼高。白天看上去,可能会说这个像骆驼,那个像宝塔什么的。可在这蓝幽幽的凌晨时分,雅丹地貌堆极恐怖的本性和真容却显露无遗,一个个变得鬼影幢幢、张牙舞爪,比魔鬼还魔鬼。

常识告诉我,它们当然不是魔鬼。可面对着它们,我依然感到一阵阵恐惧。

“说实话,要不是你在车上,我还真有点儿害怕。”刘辉说。

刘辉这样说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他不害怕呢。“你都是老勘探队员了,也怕呀?”

“也不是多么怕,就是感觉太瘆人,不时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其实我也怕,这似鬼非鬼的雅丹地貌堆让我惶恐不安。”

再看刘辉,额头上居然有汗珠。那是零下20摄氏度极寒天气里的冷汗。

看来他是真怕了,他把卡车提速再提速。这提速,让卡车的颠簸也达到了极点。

卡车横冲直撞,左摇右摆,仿佛被魔鬼附了体。

“都行驶两个多小时了,我们怎么又回来了。”

“又回来了?”

“这下可麻烦了,按说现在应该到工区了,可转了一个大圈又绕回来了。”刘辉的右手不停地轻拍脑袋。

“天不亮,看上去到处都是路,其实又都不是路。”他若有所思地又拍了一下脑袋,然后停车、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他俯下身,借助卡车灯光,对着车辙仔细地辨认。那样子就像一个巫师正在不停地捕捉、推测,试图找到卡车走丢的魂魄。

我推开车门,也从卡车上跳了下来。

刘辉指着一条车辙说:“这是东风排列卡车的车辙,司机是周拥军。”又指着另一条车辙说:“那是队长王磊的越野车辙。”接着指着中间的车辙皱着眉头说:“只有这两条是我昨天才压的,可一条是进魔鬼城,一条是出魔鬼城,我们该选哪一条呢?”他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他一会儿望望黑漆漆的天空,一会儿再看看身边的车辙。突然,他抬起头冲着我笑了,并上前一步,站在了一条较浅的车辙上:“找到了,找到了,应该就是这条车辙,我昨天早晨没有载重,是空车行驶,肯定就是这条浅车辙。”

他手扶车门把手,飞步跃上卡车。我也快速上了卡车。

卡车又启动了,他恢复了自信:“沿着浅车辙向前,就能找到方向。”

看似寻常的车辙,在戈壁瀚海之中其实是不寻常的。它们不仅是车辙,也是勘探的记忆、昨天的记忆、雅丹地貌的记忆,有时还是一条条充满希望的生命大道。

这些年,我们勘探者尽管特别害怕迷路,却在年复一年的勘探岁月中习惯了迷路,甚至是迷失;也是因为迷路或迷失,我们才在没有路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又一个出口。

半个小时后,当卡车拐过一个大弯,车辙却突然消失了。

“怎么不见车辙了?”

“不见就不见吧,刚才的车辙已帮了我们大忙,现在我的方向感好像又回来了。”

还好,天空已不再漆黑一片,而是有了隐约的晨光。

又行两三公里,前面出现了一座沙山。再看左右,也是沙山。

“我们陷入沙山的包围中了,需要看一下地图吗?”我说。

“不用!”刘辉手指东南角的一座沙山,“看到了吗,那沙山不算太高,我们的车应该能拱上去。”

卡车临近沙山时,刘辉停下车给4个轮胎挨个放气。“过沙山,轮胎的气不能太足,放完了气,可加大马力向前拱。”

放完气,卡车冲上沙山,随后又冲出沙山的包围继续向前。

又行十几公里,突然车载电台响了——“刘辉,刘辉,你在哪儿?请回答。”

刘辉一把就将听筒抓了起来:“我是刘辉,我们刚才迷路了,现在应该离工区很近了。”

“不要动,你停下车等着,我们马上赶到。”

刘辉放下听筒,不再向前,左打方向盘,把卡车开到了一旁的高坡上。

卡车,终于不再迷惑、疯狂,变得平静、自信又骄傲。

高坡之上,刘辉如释重负,满是汗渍泥垢的脸上也有了光泽。

再看时间,马上9点了。太阳仿佛前来驱魔的天兵天将,正从地平线上缓缓跃起。

放眼再望,魔鬼城里的“魔鬼”全部逃逸,一个个雅丹地貌堆宛若青春少女,全都披上了轻柔曼妙的金丝晨纱。

此情此景,让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心一放松,才记起应该吃早饭了。我拧开保温水杯喝水,刘辉从方便袋中取出了油饼、鸡蛋。

电台又响了,刘辉一手拿油饼,一手举着听筒喊话。这时的刘辉已不再是迷路者,而是醒来的“戈壁瀚海之王”。

太阳那梦想与希望的光线、重金属一样的光线,穿透云层之后越来越强,越来越亮。我和魔鬼城似乎都能听到光线急速扩展的声音。

光线穿过卡车玻璃,停在了卡车的驾驶室。

新的一天,从我们身边开始了!

两个女工

遇到两个女工,是在早晨。当时,塔城西的九级大风刚刚停下,我、摄像记者虎子、勘探队支部书记老杨,正在寻找一个可以扎帐篷的地方。而她俩就在我们身边的一个高坡上,那盘起的长发,那弓腰劳作的身影,在荒山无人区清新又显眼,一时间让空寂的荒山也有了性别。

我们走近了她俩的帐篷。我到里面看了看,不看还好,看了忍不住都替她俩犯愁,锅、箱子、大白菜、面板,上面全是厚厚的浮土。地铺、被子上也满是浮土。

“是不是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我问她俩。

“没啊,昨天夜里风也太大了,帐篷都散架了,这是才支起来的。一会儿我们把东西清洗、收拾干净,再做早饭。”这个女工直起腰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微笑。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告诉我,史晓芬,从河南洛阳来的。说罢,她指着身边的另一个女工说,她从辽宁来,我的搭档。辽宁来的女工很爽快,走上前介绍了自己:台鲜荣,蒙古族的。

我们想帮她俩收拾一下,她俩不让,说这点活儿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

她俩的帐篷扎在背风的高坡上,门前也比较开阔。我们都认为这个选址很不错。接下来,我们就挨着她俩的帐篷,开始扎我们自己的帐篷。半个小时后,我们与两个女工成了邻居。

扎好帐篷,我、虎子、老杨就去30公里外的下一个工作点。傍晚回来,我到她俩的帐篷里又看了看,浮土全不见了,地铺整齐,不锈钢的锅和盆闪着光泽,帐篷一角整齐摆放着白菜、西红柿、大葱,盛放油盐、调料的瓶瓶罐罐也擦得干干净净。再看她俩,看上去特别轻松、自在。

她俩说,工人们吃过晚饭都走了,说水刚烧开,可以泡茶了。虎子把自己的水杯从背包中取出,添了点儿茶叶倒上水,很满意地说,我去拍落日了,就扛着摄像机走了。老杨泡好茶,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提着一个塑料桶,向对面山顶的仪器车方向走去。只有我,啥也不想干,哪儿也不想去,端个茶杯,坐在帐篷门口,一边看天上变幻的霞光,一边与她俩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

聊着聊着,我才知道,原来她俩各自的“那口子”也都在这个勘探队,只是由于工种不同,再加上勘探区面积特别大,经常是十天半月也没有机会见个面。

她倆的帐篷其实是一个“移动食堂”。她俩的工作岗位是炊事员岗,负责给仪器工作组、震源工作组的二十几名工人做饭。仪器车、震源车平均三至四天迁移一次。当仪器车、震源车换了地方,她俩就得搬迁。还好,她俩的帐篷是厚帆布的,有可拆的铁架,铁架中间还有脊梁,拆装倒也方便。

当我问起灶台上的事,她俩告诉我,建做饭的灶台是就地取材,多是用石头垒,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石头,就用铁锨挖个坑,再把土培高,然后把铁锅往上一放,一个灶台就成了。

不知不觉,太阳就落下山了。没了太阳,山里的温度降得特别快。中午时气温还40摄氏度,才过了六七个小时已只有十几摄氏度了。这时,史晓芬直起身手提马札子说,我也得去准备晚饭了。再看灶台那边,台鲜荣已把柴火点着。

这塔城西的荒山无人区,与克拉玛依的西部荒山无人区是一体的。对于夜晚的冷,我是知道的,可出乎我意料的是,正午的天气还蒸笼一样,夜里我居然冻得睡不着。我起床找棉被加了一床,有些冷,就又加了一床。终于熬到天亮,感觉浑身都是寒气,特别是背部,又阴又凉,还不停地流清鼻涕,就匆匆起了床。

我走出帐篷一看,发现她俩已把早饭做好。原来她俩天不亮,就起床开始做饭。再看,不锈钢大铁桶放在帐篷门口,里面的小米稀饭冒着热气。筐中盛着热乎乎的白馍馍,是刚刚蒸好的。另一个铁盆里面是拌凉菜,有白菜丝、胡萝卜丝、葱丝。

这时,仪器车和震源车的工人拿着饭盒陆陆续续地来了。又冷又饿的我,感觉那馍馍好吃,小米稀饭也好吃。我一口气吃了3个馍,喝了两大碗稀饭。吃过早饭,身体终于感到了一些暖和,太阳也升了起来。

台鲜荣走过来:“可吃得惯?”

“好极了,这是我吃的最棒的早饭。”的确,我感觉那早饭好吃极了。

待大伙全都吃过早饭,她俩开始收拾东西。看那架势像是要搬迁,我就问了一句,不会是要拆帐篷吧。见我这么问,台鲜荣停下手里的活说,一会儿就得拆,已在这里4天了,得在中午前赶到10公里外的下一个工作点。

这时,史晓芬站在帐篷门口说,她想把她的一个“宝贝”给我看一下。说完,她弓身进了帐篷,半分钟不到,手捧半个矿泉水瓶站在了帐篷门口。那样子,就像捧着自己的一个希望,一个梦。

我上前去看,那是一棵野生多肉植物。

她很灿烂地笑着,说这是她上个月在山谷里挖的。

那棵野生多肉植物,比起人工种植的多肉来要干瘦一些,颜色也有点儿暗。它却是多日以来,我在塔城西荒山无人区中见到仅有的一点儿绿色。

三个勘探工

南湖大戈壁滩,一个沙化的凸起上,停着一辆草绿色吉普车。远远地,有3个穿红工衣的人从地平线上走来。

大约20分钟后,他们到了吉普车近前。年龄最大的是司机老黄,与我关系很铁的一个大哥。帅气又略显羞涩的是步帅,副队长,分管排列工作。领头的是王磊,勘探队队长,一位八零后。别看王磊年轻,却算得上一位老将,转战的工区近十个,且是从施工员、施工组长、技术副队长这些岗位上,打铁一样,一步步锤打成当下的自己。

王磊有个鲜明的特点,说话略带点儿结巴。不过,我感觉他结巴得恰到好处。他在工地上的指挥口令,听上去就像加了着重号,拙朴又准确。

怎么又是这3位。也真是巧了,从青海大柴旦三维工区一直到新疆哈密二维工区,我只要上工地,总能时不时见到他们仨。

他们是3个人,也是一个人。勘探队也是这样,那上千名队员看上去千差万别,但在本质上其实也只是一个人,一个孤独的勘探者。

“吃了——没?”王磊边说着,边双手把桶状的塑料水壶举到嘴边,喝了几口。

这“吃了没”在平时生活中,就像“你好”“早上好”一样,已是习惯性的问候语,可在这大戈壁滩上,“吃了没”却恢复了它的本义。

“你们吃吧,我带饭了。”我的饭在大卡车上,不过大卡车临时进峡谷去送设备了。

老黄把吉普车后备厢盖撑起,从中取出一个大方便袋。我看了看,方便袋中有3张小馕饼。我一看就知,这是定量带的饭,正好一人一张。老黄执意要我一起吃,我说不饿,大卡车快回来了。老黄就撕下一角递给我,说蘸着豆瓣酱很好吃。

“你这是咋了?”我看到老黄嘴角有大片燎泡。

“这几天好多了,有点儿上火。”老黄笑了笑。

这时一个念头闪过:可拍个照片。我对老黄说:“你们吃着,我拍一张!”

我从包中取出照相机,选了个侧光的角度,咔嚓咔嚓地,把他们仨吃饭的场景与形象,比如戈壁无人区大片沉静的小石头、寂寥的时光、蓝得没了边际的天空、污染指数小于50的优质空气、像童话一样透亮的阳光,又比如新疆馕饼、装在玻璃瓶中的山东豆瓣酱、保温杯中的天山泉水,统统收进了照相机的镜头。

这是工地简餐吗?我的感觉是,它不仅不简,甚至还有点儿奢侈,完全称得上是世上最健康、最阳光的营养配餐。

这时大卡车回来了。我向他们仨打个招呼,就登上了大卡车。大卡车轰隆隆地赶向下一个工作点,而我的营养简餐也开始了。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和着大卡车的激烈节奏,不急不慢地吃着从食堂带来的油饼和榨菜丝。

接下来,大卡车翻过了两座沙山以及一片雅丹地貌。我还以为时间早着,不经意间,却发现太阳已开始降落。

戈壁滩上的时间就是这样,有时走得特别慢,有时又特别快。就像弹簧,可拉得很长,也可压得很短。

就在我昏昏欲睡中,大卡车来到了仪器车所在的山顶。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是第二天凌晨2点。

还真是巧了,在山顶上我居然再次看到了他们仨。

老黄把脑袋歪在方向盘上打瞌睡。步帅屈着腿在后排睡着了。王磊坐在副驾驶座上,一手拿着测线图,一手举着电台话筒在喊话,内容好像是震源车找不到路,如何绕道而行什么的。

其实,他们仨的吉普车不仅是工程车,也是一个移動的勘探指挥中心。此中心可指挥千余名队员,可控制勘探进度,甚至可调度千里大戈壁滩的孤寂与荒凉。

久在荒野,其心必野。勘探行业的特点和性质注定我们勘探者,远离了什么八小时、签到卡、门禁卡之类的规定或摆设,别看我们看上去似乎自由散漫,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工作状态中。

喊完话,王磊放下电台话筒,打开了车门。

“震源车的事安排好了?”我问。

“没啥大问题,就是现在得赶到那边去看看。”王磊并无困意,精神头不错。

说完,王磊叫醒老黄,发动着吉普车。

他们仨再次出发。

他们仨,或说是3个勘探者,内心有无波澜或个人的想法是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仿佛3块孤独的戈壁石,形成了一个稳固而又持久,可以抵御困苦与风险的戈壁组合。

南湖大戈壁滩,本就是独立于尘俗之外的無人区。白日间都千里不见人影,到了凌晨更是空寂至极,所能看到的,除了浓重的夜色,只剩下满天的繁星。

望去,他们的吉普车车灯越来越远了。不一会儿工夫,高高低低的戈壁滩上,星光灿烂的戈壁滩上,已分不清哪是天上的星星,哪是他们的车灯。

通大漠

“没有什么能阻拦我们!”

“放心吧!”

这话是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行驶的卡车上说的 ,这话也好像是说给整个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

这话,很简短却霸气至极。

说这话的勘探队员名叫燕传建,一个很年轻的八零后,在勘探队司职第二排列长。他身穿黑棉袄红工裤,脚蹬高筒皮靴,头发蓬乱如枯草。

“你就这么自信?”我反问他。

“放心,这沙漠根本算不了什么,咱这卡车的越野能力在地球上是最好的!”

他手握方向盘,说得那么坚定、自信。他正在给勘探队探路,而我,只是搭他的卡车回勘探队驻地。

每行驶几公里,他就跳下车查看地形地貌以及沙丘的软硬程度,然后再回到驾驶室,把所观察到的情况一笔一画地写在记录簿上。

他说,现在是贴着勘探测线行驶,勘探测线南北长76公里,他正在做的这项工作就是尽快查明测线附近的地形地貌、并蹚出一条路。这样,等第二天放炮施工时,就可通过电台指挥工地上的车辆行驶,告诉每台车辆该向哪个方向走,该沿着哪道车辙拐弯。

他一边探路,一边与我聊天。他说他的家乡在古齐国都城以北,是山东广饶。不过他的家乡观念特别淡:“现代人常说记住乡愁,可我却很少有什么乡愁别绪,对我来说,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乡。”

是啊,当他把四海天地都认作自己的家乡了,他也就不再有狭义上的家乡。天当被,地当床,此时的塔克拉玛干大漠也是家乡。

谈到美国总统竞选,谈到城市里的房价什么的,他一概不关心。但是,当把话题转到西部大漠、转到勘探区、转到施工进度上,他却极端专注……他对每条测线的数据、每台设备的参数,全都烂熟于胸,他仿佛就是一台专用的勘探计算机。

这个反差,让我震惊。正如此消彼长,多年的勘探施工在简化他的生活、简化他的世界的同时,可能强化了他的野外生存能力与勘探本领。

不经意,我在驾驶室内瞄见了像半块砖头一样厚的一本《唐诗选》。我一伸手,把《唐诗选》拿了起来。翻到扉页,发现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一行钢笔字,“十年通大漠,万里出长平——燕传建2018年购于哈密新华书店。”

“你喜欢诗歌?”

“有时工作闲了,就翻两页。”

“写诗不?”

“我写得不好,有个十几首吧,不过那都算不上是诗。”

都说诗与远方,想不到,诗与远方居然是他在塔克拉玛干的工作常态、生活常态。

除了那本厚厚的《唐诗选》,我又仔细地看了看车内,其他物件分别是棉大衣、暖水瓶、电台、对讲机话筒、工作记录簿、装在方便袋里的馕饼,再就是拴在工作记录簿上的一支圆珠笔。

就在不知不觉中,卡车陷进一个盆地,而天色已暗,举目四望,模糊视野中高大的沙山似乎都在围堵我们。卡车黄昏沙山,让我有点儿紧张。燕传建却不以为然,他加大马力,沿着近60度的陡坡往上冲。冲上山顶,向下一看,车头前居然是几十米深的悬崖。

我的脑袋在发懵,这如何是好,稍有不慎,这卡车就会坠落悬崖。可他从容得很,好像眼前并无悬崖。

倒车时,我感觉身体的重量全都积压在了后背,人呈仰空状态。我紧抓扶手,手心里全是汗。倒车至山脚,他停了停改变方向,加大马力冲上了另一个山顶……又是悬崖,再倒车退下……直至第四次冲上山顶,才找到了一条可以前行的路。

再向前,天彻底黑了下来。偌大的沙漠中,只有我和燕传建,只有一辆孤单单的卡车。

我东望望西看看,这是哪里?这天地之间的无人沙漠,可是人类历史与生命的真空地带?

他左转右拐,右拐左转,连地图也不看一眼,完全是凭着个人的感觉在行驶。

“你不怕迷路?”

“不怕,我们来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路!”他依然霸气又自信。

哈哈,塔克拉玛干大漠里的年轻人就是如此猖狂自信。都说天地人是一体,其实这猖狂与自信,也正是塔克拉玛干大漠潜在的气质与个性。

这时,借助卡车的远光灯,我看到前面出现了一座巨大的沙山。这巨大沙山,燕传建也看到了,他低声说:“抓稳了,系牢安全带。”

说罢,他拿起保温杯喝了几口水,紧接着,卡车仿佛不再是卡车,突然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

卡车轰叫着,向着沙山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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