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姐,再见

2021-03-24 11:53张畅
读者 2021年8期
关键词:刘姐花生

张畅

每月一次的保洁是租房中介附赠的服务之一。自从3年前搬家,每月出入我家的就是刘姐。

刘姐和别的保洁阿姨不一样。她顶着一头厚实蓬松的短发,皮肤是晒出来的浅棕色,大嗓门,说话就像连珠炮。她进屋后不多寒暄,收走各屋的垃圾袋,接水,清理,直奔主题。等她离开,整个房间归于平静,散发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光泽,叫人忍不住嘴角上揚。

刘姐刚来我家时,花生还是一只个把月大的小猫崽,走路时一步步弹跳起来,像个皮球一样滚到门口迎接她。只要刘姐的抹布一动,花生的狩猎本性便让它变成一个十足的讨厌鬼,它不知疲倦地围着那块晃动的抹布撒欢,拦也拦不住。刘姐也不恼,笑嘻嘻地看着,顶多说一句:“这小家伙儿可真欢实。”

为了不打扰她工作,我每次都把花生抱回房间,关上房门,等刘姐清扫完再打开门。刘姐在外屋劳作时,花生一动不动趴在门后,竖起耳朵。门一打开,它就迎着门缝钻过去,又回到活蹦乱跳的姿态。

唯一可能的解释是,花生认得刘姐。平常快递小哥、维修工、查水表的人来家里,它都会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唯有刘姐来时,它会立即蹦出来迎接。刘姐清扫着遍地的猫毛,不时用没沾过水的胳膊肘触碰花生。她关心花生的体重、食量,关心它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清醒,就像关心一个婴儿。

后来因为我对猫毛过敏,不得已将花生送了人。刘姐再来时,房间里已经没有迎接她的那团灰色小毛球了。她沉默着清扫完,之后就再没过问花生的事。

3年间,除了去年年初新冠疫情肆虐的那3个月,刘姐每月都来。我知道她老家在山西农村,丈夫是邻村的。她比我年长10岁,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刚上大学,小儿子还在老家上中学,正是用钱的时候。刘姐的老公也在这座城市做零工,送快递。他们来北京纯粹是为了赚钱,“老家没处赚,一家几口等着呢,只能在北京赚,回老家花,这样长久”。他们住过地下室,和别人合租过,搬过好几次家,最终落脚在一处只能容下一张双人床的地方。“地方不大,蟑螂可不少,有一回我睡觉,都爬到我腿上来了,给我气得……”刘姐咬着牙,打了个寒战。

“不管干活有多累,有时候就算到晚上10点左右,也要回家,回了家就能睡个安稳觉。”刘姐管那个租来的小单间叫“家”,尽管她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足6个小时。为了赶客户预约的早上8点的保洁,她不得不6点钟起床,去挤早高峰的地铁。“原先还骑电动车,冬天冷得不知道往哪儿钻。后来车被偷了,再舍不得买。”刘姐和她做快递员的丈夫,日夜穿梭在街巷和住宅之间,为这座城市里的人服务,以此换取年节回家、养育后代、赡养老人的资本。

他们一年仅回一次家,平时吃穿用度都很节约。他们一致认为,将余钱寄给家里的老人和上学的孩子,是他们还坚持留在这里的全部理由。刘姐说,孩子不爱读书,但不读书就没出路。她想回家照看孩子,可要回了家又没了交学费的钱。翻来覆去都是个死局,最终索性不想了,不如埋头于每天的活计,这样日子才好继续过下去。

去年年初,刘姐的公公去世,她回家奔丧,耽搁了半个月的工作。再来时,她瘦了一大圈,不住地道歉。这期间,替她做保洁的同事都不如她开朗健谈、手脚麻利。没有一个保洁阿姨在清扫时,能如刘姐那样气定神闲,仿佛那些锅碗瓢盆、灶台盥洗盆、地面桌台,都由她一人掌控,而她则是这支交响乐团中经验丰富的指挥。

到了年底,刘姐要回家过年。我给了她几副春联,还有一沓红包,说让她回去包给孩子,上面有卡通形象,孩子肯定喜欢。想来刘姐在我家做工的3年里,我竟没有给她送过食物和水,因为心里默认给了她也不会要,所以干脆就没有问,一次也没有。活多的时候,她经常是从早上8点开始,到晚上10点结束,一家连着一家,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每次做完一家,拍照上传到系统,然后急匆匆赶往下一家。周末预约保洁的上班族尤其多,所以更忙。相较之下,我所给的仅有几副春联和几个空红包的心意,显得多么单薄。

我给予刘姐的很少,刘姐却给了我很多。每逢出差前,她总提醒我不要熬夜,年轻时要打好身体底子,为那点工作累病了不值当。有时候遇到不开心的事,沮丧到不想说话,她会和我聊起别家的苦和愁。从她的讲述中,我知道在我居住的这幢楼里,在这个小区里,还有许多年轻人和我一样,交着连年高涨的房租,却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要继续留在这座城市。

有一次,刘姐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盐罐,尽管我反复说没有关系,她还是跑了几家商场,买了个新的给我。那只盐罐现在还摆在灶台的一角。我每天清早起床冲咖啡时,看见那个银色盖子的盐罐,总会想起刘姐。

3年来究竟聊了多少话题,我已经记不清了。算起来,我们之间竟比左邻右舍还要熟悉。在这个由陌生人组成的小区里,有的人来,有的人走,即便在狭小的电梯或走廊里遇见,彼此也是沉默的。在现代化的大都市,沉默成了一种必须恪守的礼仪,一种彼此互不侵犯的行为准则。也许恰恰是因为所有人都只是临时落脚,才不想费心去维系一份联系。

然而,住在这里时,我常常没来由地怀念起老家的邻居,想念他们家长里短的攀谈。他们看着我长大,同我的父母相熟,叫我“老张家的闺女”。他们会在年节时串串门,送送自家的饭菜。隔壁的电工老刘会帮我家修电灯泡,替我母亲捉她不敢上手的活鱼。楼下的梁阿姨过端午节时会送来自家包的粽子、腌的酸菜。我在他们的注视下长大,又看着他们一个个变老,离世,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我们之间存在着彼此依存又互不干扰的默契,这种联结感勾连起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忆。

如今,每当我下了班,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出租屋,点个外卖匆忙吃完,我都会在饱腹之后的困倦中,恍惚想起小时候傍晚时分院子里飘荡的饭菜香。这家是青椒炒蛋、猪肉炖粉条,那家是锅包肉、红烧排骨——它们的气味在我的鼻尖处汇聚,被我吸进体内,逗留,下潜,沉积成一段抹不掉的故乡记忆。我总会想,倘若今后,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都在这座巨型城市出生、长大,他们眼中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会在长大之后的某个瞬想念家乡吗?他们连乡音都没有,又如何去想象故土呢?

现在,住在我隔壁的那些冷漠的邻居们,根本不在乎我是谁,为什么来到这里,之后又会去哪里。他们只在乎我是租的房还是买的房,是北京人还是外地人。租房和买房,北京人和外地人,就如同一个坐标轴,将这座城市里的各色人等框定在不同的象限。说尊严也许太沉重了,但每每被问起,都会有一股不易察觉的沮丧升起,徘徊在嗓子眼里,像一股难闻的烟味,久久挥散不去。

刘姐从不问我要租住在这里多久,以后要去哪里。她唯一在乎的,似乎只有我房间里不断堆叠起来的书。“这么多书,搬家的时候可怎么办啊?”她边说,边拿起摆在最外面的一两本,用抹布轻轻擦拭着封面,动作比擦拭任何东西都轻柔。

我的书越积越多,从墙壁上的书架蔓延到墙角,又从墙角一路“生长”到床边。它们就像遍地的“沉疴”,凶猛吞噬着我本就有限的生存空间。可似乎只有让这些厚墩墩的物件压住房间的一角,我漂泊的生活才算是暂时安稳的,才不至于频繁地更换、找寻和忐忑。这样看,我和这些书之间更像是某种共生关系,它们变成了我的身体、我的时间和我的空间。

3个月前,刘姐最后一次来打扫,话明显少了。我和她聊起近况,她说同组的新人没有经验,接到了客户投诉。按照规定,被投诉的人不仅会被扣掉单次保洁的薪水,超过两次还要倒贴钱。最要命的是,她们全组都可能被调离这个区域,分配到离家更远的陌生小区。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好像没有。我们也在等通知。”

“为什么一个人被投诉,就非要换掉一组的人?”

“我做了这么多年,没有接到过一次投诉。我也不想这样,但没办法,我们这样的人,没有发言权。”

我想象了无数种可能,想让刘姐继续留下来。刘姐无奈地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每周一我们都要被叫去总部开会,总部特远,我们几个人挤地铁,肩膀上还扛着保洁工具。他们讲的那些个战略啊,部署啊,畅想啊,我们听不懂。我们谁也不说话,只等他们做决定。他们让我们发言,我们谁也不吭声。我们私下里说,我们几个只是擦马桶的,几个擦马桶的有什么好说的,说了他们也不会听。”

不出所料,一个月后,门外喊“保洁”的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她不解释情况,做完活便离开了。隔天,客服打电话来,问起新保洁的情况:“满分5分,你评分多少?”我说:“5分吧。”挂了电话,我在办公室坐立难安,总觉得要做些什么,总觉得自己落下了什么。

于是,我走出办公室,回拨了电话——“之前的保洁和我很熟,熟到什么程度呢?比和邻居还要熟。她在这个小区和这群人建立起这样的关系很不容易。她其实特别希望留在这里。你们为什么在不通知租客的情况下调走她?你们听过她说话吗?不是,这是我自己的想法,不是她要我说的。”——每句话都天真得可笑,可笑到连我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但这也正是我想说的话。

“是不是新来的阿姨打扫得不好?”接电话的小姑娘好像没听懂。

“不是。这和其他人没有关系,和那位阿姨也没关系。她很好。”

“那您要反馈的问题是什么呢?”

是啊,问题出在哪里呢?我又该和谁说呢?

“谢谢您的反馈,我们会继续改进。”对方回了句套话,便挂掉了电话。

站在办公室门外,看着院子里拉着手推车经过的快递员和急急奔跑的外卖小哥,我想,也许整件事本就无足轻重。在保洁公司看来,他们的任务只是分配保洁员、提供服务、收取费用;投诉那个新保洁的租客也不过是在表达不满,希望问题得到解决;那些一并被调离这个小区的保洁员,也只不过是换个地方重复昨天的工作;而在租客们看来,房间还是会有人清扫,用的是同一套标准的流程,完成的是同样的服务。对这座城市来说,我们都只是随机搭配的匆匆过客。

冬天来时,天会飘雪,风会呼啸,日子会一天天过去。在这座城市的每一天、每个小时、每一秒都只是生存,本就不需要温情。既然如此,每个月的那几句攀谈,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上下班挤在人潮汹涌的地铁里,我又变成了一个孤立的人,一个被从故乡连根拔起,随意安插在由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庞大城市中的渺小个体。我在这里生存、行走、呼吸,见证它的生机勃勃,在内心深处却始终无法和它共振。我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都无法感知到那些与温暖、爱意、联结和歸属有关的情感。对待周围的人和事,我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保持冷漠,偶尔甚至有敌意。我渐渐习得了一项本领,就是在工作时为了达成目的而频繁表达善意。尽管不情愿承认,我依然清楚地知道,这种善意常常是虚假的、有企图的、不透亮的,它混沌而滑腻,本质上是一种精致的利己,只是姑且被假称为“生存之必需”。

2020年新冠疫情稍微缓和之后,刘姐戴着厚厚的口罩来我家。那时小区刚刚解禁,快递员、外卖员和保洁终于可以进小区了。公司也逐渐回归正轨,早晚的地铁里人多了起来。天气转暖,路边的老树抽出了新芽,鸟鸣声多了起来。玩闹的孩童重新出现在院子里,老人又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给刘姐开门前,我取下挂在墙上的口罩,戴上,将鼻梁处的铝条按牢。就在那短暂的一刻,我突然间意识到,有些东西永久地改变了。

后来,我总想象着刘姐再次出现在我家。我会和她聊起东北老家封闭的小区、在零下二十几度排队买菜的父母,聊起没办法回家过年,还有我们各自烦忧的事。她会和从前一样憨笑着,再用洗净的抹布拂去窗台上的灰尘。思来想去,终于还是没给刘姐发去告别的话。我们的聊天记录都是在约上门时间,中规中矩。这段无关紧要的故事本不必写出来。毕竟,两个漂泊在外的人除了记忆可留存,也再没有什么坚固的东西能给对方。

(新 晴摘自《财新周刊》2021年第5期,沈 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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