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乐场

2021-03-24 11:40张哲
西湖 2021年3期
关键词:玻璃板瑞斯身体

张哲

妈妈在超市的货架上挑了柠檬,香蕉,苹果,火龙果,桃瑞斯在嘴里嘟囔“pitaya”。妈妈把呼吸不匀的嘴巴贴在了她毛茸茸的耳朵上,这是妈妈一贯的伎俩,用肌肤和体温来安抚焦躁不安的她,她手里攥着一只粉嘟嘟的长气球,是进门时店员老太太递给她的,她把那截散发着胶皮味的长气球往嘴里塞,牙齿打在橡胶上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妈妈伸手敲她的胳膊,长气球飞了起来,然后晃晃悠悠地落到了地上,宛如一声悠长的叹息,随后是桃瑞斯嘴里爆发出剧烈的哭声,像是罗托鲁阿火山的地热喷泉,热浪冲天,妈妈已经习惯了这些,只是门口的老太太被桃瑞斯的哭声吸引了过来,诧异而惊慌地看着她和她们脚畔的长气球,妈妈被盯得发毛,喊了句“看什么看”,老太太慌乱而惊悚地摇起了脑袋,手指捂住了嘴巴,仿佛目睹了一桩惊心动魄的谋杀。妈妈把桃瑞斯放了下来,从包里掏出钱,然后扯着她的手走出了水果店。

游乐场在不远的前方露了头。

门口有个小丑在吹泡泡。那个小丑长着一张控诉的脸,永远也不快乐,吹出的泡泡也被悲伤污染得很透彻。泡泡里面被塞进了白烟,泡泡炸开,那团烟雾就游荡了出来,像是一个灵魂就这么被孕育了出来。喝彩声,掌声,也和迎接新生雷同。泡泡一个比一个大,成功的几率越来越低,桃瑞斯的眼睛开始四处寻觅,像是无法对焦的坏相机。小丑终于在最后的瞬间叠加出了复杂的色彩和曲线,泡泡如同巨鲸庞大的腹部从桃瑞斯的眼前划过,欢笑在妈妈的喉咙里迸发了出来,像是一汩又一汩的水从嗓子里钻了出来。桃瑞斯总会在这些重要的瞬间去捕捉妈妈的表情,不谋而合的快感可以一遍又一遍夯实亲缘上的关系或是血脉上的捆绑。看到妈妈笑,她也笑,这种整齐划一远比事情本身更让她快乐。

周四的游乐场里人不多,桃瑞斯看着小火车一遍又一遍地绕着轨道跑。

桃瑞斯的目光终于从火车上挪开了,是个女孩。妈妈也第一时间被那个女孩吸引,丢下桃瑞斯径直走了过去。

女孩十岁左右的样子,很漂亮,很纤瘦,这让桃瑞斯感到不舒服。今天本该是上学日,女孩显然翘课了,或者是请假,于是成了这里年龄最大的孩子,也是最漂亮的一个。

桃瑞斯想和女孩搭话,妈妈抢了先。

“你好漂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安。”

女孩被妈妈的夸赞冲晕了头,动作矫饰了起来,双手拎起剔透的纱网裙摆,像八音盒上的旋转仙子。裙子是浅湖蓝色,闪亮的布料外罩着一层细腻的纱,细纱上有温柔的刺绣,桃瑞斯的眼睛拒绝不了那些精美的东西,无论是女孩的样子,还是那条裙子,妈妈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裙子下面的白色连裤袜是针织的,针脚工整扎实,脚踝的地方有两块精巧的商标,像两块袖珍的巧克力块漂浮在牛奶上。“看她的眼睫毛”,妈妈脱口而出,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刻意对桃瑞斯说。

妈妈完全顧不上桃瑞斯,喉咙里塞满了提问的欲望,“你怎么不去学校呢?”

“爸爸去了基督城,家里没有车,妈妈说今天会下雨,就给我请了假。”

“你妈妈是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吗?”问题瞬间就倾泻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

“哪一个?”

“那个,戴眼镜的。”妈妈用略微变形的手指悄悄指了指远处的一个女人。

“不是,我不认识她。我妈妈把我送到这里就上班去了,在楼上的童装部。”

女孩的妈妈在楼上的童装部工作,卖那种棉绒织布的婴儿服装。听到这个,妈妈和桃瑞斯放松了下来,话题有了更多的走向。

“你可真漂亮,像瓷娃娃一样。”妈妈再一次说了起来。这句话像是有着魔力,让女孩瞬间把妈妈当作了唯一可以亲近的人,桃瑞斯能感觉到女孩对妈妈依恋了起来,像是蜗牛把湿润的身体黏着在仅有的一片叶子上,那片叶子原本只属于她一个人。

女孩在她们面前撒娇地跑了起来,然后把她们带到了帘幕的里面。这是一个封闭的空间,空气在这里膨胀了起来,五彩的泡沫砖上有两个柔软的秋千,女孩回头看看妈妈,又看了看桃瑞斯,像是为了从她们身上得到默许。女孩游刃有余地把身体叠进了其中的一个秋千里,秋千的座子是皮子和厚海绵做的,她的身子一折进去,白袜子就荡了起来,饶有节奏地在桃瑞斯和妈妈眼前一摆一摆。“去,你也去玩吧。”妈妈把桃瑞斯往前推了推。桃瑞斯没有反应,站在原地看那双白袜子。片刻后,桃瑞斯走到女孩身旁,抓住另一个秋千的绳索,把屁股沉了下去,座子被压成了巨大的U型,坠向地面,她完全晃不起来。妈妈的目光一直停在那个叫安的女孩身上,白袜子踢得更高了。

桃瑞斯把海洋球塞进了风道里。妈妈向工作人员打听过了,从风道口把海洋球塞进塑料管道,直到塞满,再按下那个蓝色按钮,所有的海洋球就会从头顶的装置上散落下来,天女散花似的,那是游戏的高潮。塞了几只球后,笨重的身体让桃瑞斯喘起了粗气,妈妈叫她去蓝色按钮旁等候。妈妈选了一个风道口,接着往里塞海洋球,像是流水线上的工人,女孩被妈妈机械的动作吸引,也加入了进来,温驯地跪在一旁。女孩完全没有惦记那个蓝色按钮,仿佛对“糖豆不可能喂到每一个孩子嘴里”这样的残酷事实已经了然于心,这让桃瑞斯有些意外,她内心里的竞争欲又被硬生生地按了回去。

风道口吹出的风隆隆作响,整个海洋球池幽暗冰凉,每一颗海洋球都散发着难闻的塑料味,桃瑞斯觉得自己头疼得厉害,她朝女孩的方向望去。女孩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把一只小手伸进了风道。机器轰鸣着,桃瑞斯担心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起先是手指头,然后是手腕,一点一点被那个塑料的黑窟窿吞没,最后连同手臂和肩膀都延伸进了那截白色塑料中,女孩弓起了身子,失重又失衡,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绞起,拉伸又牵引,只有桃瑞斯看见了,妈妈埋头于手上的活,即将大功告成,妈妈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女孩还在和那个黑窟窿较着劲,窟窿那头是什么,发动机,风扇,或者别的什么。桃瑞斯感觉到了一股未知的恐惧。“嘭”,她的手按下了蓝色按钮,海洋球齐刷刷地从头顶弹了出来,女孩把手抽回,恢复了瓷娃娃的模样,就仿佛刚才的事完全没有发生一样。

玻璃房在游乐场的尽头,桃瑞斯从没见有人进去玩过,玻璃门紧闭,像是抽干了空气的真空罐子,这一次大概又会从那扇光滑的,略带暗影的玻璃前走过,她想。

“那个是蜘蛛墙。”女孩打开了玻璃门,径直蹦了进去,玻璃房里有一个蹦床,四面里有三面是玻璃,还有一面墙壁乌黑,上面粘满魔术贴,正中央挂着一件超人的衣服。

桃瑞斯跟在女孩后面,妈妈决定留在玻璃房外面。女孩在蹦床上弹跳了起来,对自己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带动着桃瑞斯共振。白袜子又在眼前晃动了起来,还有蓝裙子和瓷娃娃一样的脸蛋。

“怎么玩?”桃瑞斯站在一旁。

墙上的那件超人服装被女孩撕扯了下来。那是一件厚重坚硬的塑料衣,衣身上粘满了魔术贴。桃瑞斯上前摸了摸那些蓟丛般的硬刺,“我会玩”,女孩冲她说着,像是要把缰绳牢牢攥在自己的手中。妈妈用手指敲打着玻璃板,然后用眼神鼓励起女孩。女孩看见后没有说什么,倒像是个上了发条的玩具,兀自行动了起来,把腿伸进了宽大的豁口里,那副宛如钢铁打铸的盔甲一样的东西就立在眼前。“小妹妹,你要帮助我穿”,这是女孩第一次管桃瑞斯叫小妹妹,像一块海绵被水浸泡,桃瑞斯的心突然鼓胀了开来。桃瑞斯虽然年龄小一些,但力气足够大,她上前撑住女孩细小的胳膊,把细枝嫩条一点点送进那件塑料衣里。女孩像是被推进了塑形的模具里,动弹不得,桃瑞斯没有停下来,开始寻找塑料衣的拉锁,拉锁隐藏在衣服的背后,像是一个隐形开关那样粗壮又威重。桃瑞斯用手把女孩的身体扳正,然后把女孩软绵绵的马尾辫团在手心,攥住,把后背的拉锁提到尽头。桃瑞斯只想尽快让这件衣服工作起来。

女孩被厚重的衣服拖着,笨拙地踮起脚尖,在弹簧蹦床上向上腾起,腾起,再腾起,扑向乌黑的墙面,塑料衣完完全全黏住,女孩果真像蜘蛛一样挂在了墙上,妈妈在玻璃房外欢呼着——终于解锁了这个游戏的玩法。

“哎呀,下不来了”,妈妈的声音传来,欢愉而雀跃,夹带着一丝略有表演性质的担忧。女孩望了望玻璃板那边的妈妈,像是一匹刚吃了鞭子的小战马,幼小的身体裂变出无穷的能量,身体耸动了起来,把自己一点一点从墙上揪下来,直到身体像坚实的铅块一样狠狠地摔向地面,妈妈的欢笑声传了过来。

让这一次又一次的蹦跳成为无限美好的试探与讨好吧,就像钥匙抠动了锁芯里的锁簧,妈妈用她的方式轻巧而隐秘地激发了女孩的虚荣与好胜心。

女孩爬了起来,再一次弹跳,奋力向稠密的黑色里进发,身体砸向墙面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桃瑞斯觉得整个玻璃房都在承受着那声响带来的共鸣,紧接着是女孩在墙面上千姿百态的古怪定格,四肢垂在粘板上,白袜子悬浮在半空,妈妈被逗笑,笑声从玻璃板外传过来。妈妈的笑声吸引了更多的人挤在玻璃板外驻足。有时候妈妈会拍拍玻璃板,但更多的时候妈妈是和身旁的戴眼镜的女人聊天。唯有砸向墙面和摔向地面这两个瞬间,妈妈才把目光挪过来,但妈妈会露出洁白的牙,粉白的牙肉。

女孩很快就在一次又一次高一些、再高一些的跳跃中将自己消耗殆尽,一同消耗掉的还包括她对眼前这件事的热情,以及远在玻璃板外妈妈的注意力。

女孩的力气逐渐用完,身体从软墙上逃脱下来的速度越来越慢,自由落体的声音越来越响,沉重且庄严,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哀求与咆哮。每一次跌落的位置都离玻璃板近一些。

近一些。

更近一些。

“嘭”,這一次,桃瑞斯看到女孩的后脑勺距离那道玻璃板仅有一寸的距离。

妈妈的注意力再也不在她的身上了,当弹跳被剥夺了目的性,女孩开始感受到了疲惫又艰难的空虚。

女孩不止一次地看向桃瑞斯,脸上的表情释放出无数种可能,桃瑞斯知道女孩是在求助她给解开背后那该死的拉链,但那张因嫉妒和攀比钩织出的无形的网牢牢地笼罩在她们身上,她俩谁都不想向对方迈进一步。

妈妈的声音在远处起伏着,“再来”。女孩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桃瑞斯,决定再一次向高空进发。

起跳前,妈妈在玻璃房外喊道“把手抬起来”,这一次身体弹跳得果真更高了一些,到了无可攀升的尽头,女孩愤然把身体刺入那无穷尽的漆黑中,头发渗透出汗水,塑料衣的开裆处露出一团稀烂的湖蓝色,纱裙被魔术贴粘成了糊状,白袜子也蒙上了一层绝望的灰色。玻璃房里忽然就热了,桃瑞斯觉得身体烧了起来,女孩定格的位置到达了从没有过的高度,这重新唤起了妈妈的新鲜感和热忱。妈妈在玻璃板的另一头伸出大拇指,女孩的马尾辫摇晃了起来,肆无忌惮的,耽于毫无来由的甜蜜之中,紧接着那个小身体开始从墙壁上聚集起能量,骨架和内脏像是柔韧而又富有弹性的橡胶,塑料衣褶皱起来,成了一团。

一线壁垒之外,妈妈像条精巧而失真的热带鱼在水箱里闪着奇异的光泽。桃瑞斯看了看妈妈,瞬间就否定了自己,妈妈不是鱼,她和那个女孩才是水箱里的鱼,妈妈投放进来一点点的鱼食,然后用笑容遥控着她们,刺激着她们,营造着水箱里的全部生态,就像赛马场上的选手,会在关键时刻用靴子上小而锋利的马刺狠狠地一夹,马肚子上就会流血。

足够一寸了,桃瑞斯想了想。

“好了,可以下来了。”桃瑞斯冲墙上的女孩说了一句。

女孩拱起了躯体,四肢摩擦出更大的自由空间,像一张拉满的弓,头往后仰下来。“轰”,地上响起了破碎的声响,像一件瓷器悍然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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