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贝多芬的素描

2021-03-24 14:11罗曼·罗兰
看世界 2021年2期
关键词:贝多芬音乐

《罗曼·罗兰音乐笔记》

[ 法] 罗曼·罗兰 著

秦传安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 年12 月

我很佩服那些对卢梭和贝多芬挥舞拳头的年轻人!仿佛他们挥拳相向的对象是春天或秋天,是无可奈何的落叶飘零,是势不可挡的蓓蕾绽放!卢梭和狂飙突进运动,这阳春四月的阵雨,这秋分时节的风暴,都是旧社会崩溃、新社会出现的迹象。但凡在新社会得以成形之前,必定有一次作为个体的人的解放。反叛中的个人主义的主张,既是即将到来的新秩序的象征,也是它的先驱。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好时光!先是“自我”,然后是“社群”。

德国的“哥伦布”

贝多芬是那些年轻的德国歌德的第一代,这些“哥伦布”,在大革命这片暴风骤雨的茫茫大海上夤夜启航,发现了他们的“自我”,并急切地征服它。征服者滥用了他们的权力,他们渴望占有;每一个获得了自由的“自我”都希望发号施令。如果他不能在现实世界中这样做,他就决心在艺术世界里实现它;对他来说,一切事物都成了战场,他将在这片战场上部署他的兵力:他的思想、欲望、悔恨、愤怒和哀伤。他把这些强加给这个世界。

在大革命之后,紧接着出现了法兰西帝国。贝多芬在自己的内心听到了它们,它们在他的血管里流淌的路线就是历史本身的血液循环;因为,正当皇帝的姿态不得不等待雨果去寻找一位无愧于这一姿态的诗人时,它却启发了自己的《伊利亚特》,于是,当这位滑铁卢的败军之将最终垮台的时候,贝多芬这个音乐皇帝也逊位了;像他的岩石上的那只雄鹰一样,他也被流放到了迷失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小岛上—这种放逐比大西洋中的一座小岛更加失落,因为他甚至都听不到惊涛拍岸的巨浪。他被囚禁了。当于无声处响起他生命中最后十年的自我之歌时,它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自我”;他抛弃了人间帝国,他与上帝同在。

但是,我们在这幅肖像中所描绘的这个人,是战斗时期的“自我”。我不得不以非常粗略的笔触勾勒他的肖像。因为,在经过一个世纪之后,即使一眼就能看出这座高山在哪个方面是那个遥远时代的山脉的组成部分,也还是有必要辨别出他在这片山脉中所支配那些方面,以及把它跟它所伴随的那些山峰分离开来的斜坡、峭壁和悬崖。

诚然,贝多芬的自我不是浪漫主义者的自我;把这些新哥特主义者或印象主义者与这位罗马缔造者混为一谈是荒谬可笑的。他们所特有的一切,都跟他格格不入—他們的多愁善感,他们的缺乏逻辑,他们的狂乱想象力。他是最有男儿气概的音乐家,他身上没有任何女性气质的东西—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他身上的女性气质很不够。他是一个有男儿气概的雕塑家,控制着自己的材料,让它在自己的手中随意赋形;他是一位建筑大师,用大自然作他的工场。

孤独成了深渊

每个真正的艺术家,其内心都有这种发散性的、断断续续的梦想生活,流入其隐秘世界的大江大河。但在贝多芬的内心,它达到了独一无二的强烈程度,在他的听觉关上大门很久之前就已经把他跟宇宙的其余部分阻隔开了。例如,不妨想想奏鸣曲10 第3号中那首庄严的D 小调忧伤的慢板—那种君临天下的沉思,统治着浩瀚无边的生活平原及其阴影!它是一个26 岁年轻人的作品。整个贝多芬已经包含其中。多么成熟的灵魂啊!即使他在平稳的和声语言方面没有莫扎特那么早熟,但就内在生活而言,就他对自我、对自己的激情和梦想的认识和驾驭而言,他要早熟得多!他艰苦的童年时代,他过早的经历,很早就发展出了这些才能。

不过,无论是征服者,还是被征服者,他始终是孤独的。从幼年时期起,不管他在哪儿,是在大街上还是在沙龙里,他总是以一种独特的力量把自己孤立起来。每当他这样落落寡合、茫然若失的时候,冯·布罗伊宁夫人总是说他“魂不守舍”。后来,孤独成了一个深渊,他总是数小时或数天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沉入这个深渊。千万别叫醒他!那样很危险,这个梦游者决不会原谅你。音乐在其自己的精英身上发展出了那种集中精力专注于一个观念的力量,那种纯欧洲式的瑜伽,有西方所特有的行为和控制的特征;因为音乐是运动中的建筑,它的所有部分都必须同时被感觉到。

这需要灵魂在不能移动的物体中作令人头晕目眩的运动,目光清澈,意志紧绷,精神高高地、自由地飞翔在梦想的整个领地之上。在任何其他音乐家的身上,对思想的接纳都没有他这么强烈,这么连续,这么神奇。贝多芬一旦抓住了一个观念,在彻底占有它之前,他决不会放手。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分心旁骛。他的钢琴演奏以连奏为特征,在这方面与莫扎特那种细腻、尖锐、优雅的手法形成鲜明对比,也与他那个时代所有钢琴家的手法形成鲜明对比。

这并非无缘无故。在贝多芬的思想里,万物皆有联系,然而却似乎是在滚滚洪流中奔涌而出。他控制着思想,控制着自己。看来,他的激情要把他和盘托出,交给这个世界;但事实上,没有人能读懂在他内心深处活动的想法。

苦难的主人

在他30岁的时候,他的心智已经达到一种令人惊叹的平衡:各种对立成分之间的平衡。如果说在外部世界他信马由缰地放纵自己的激情,那么在他的艺术中,他总是闭口不谈,通过一只铁腕来控制这种激情。

他喜欢即兴演奏;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抓住了天才身上无法预料的成分;下意识的力量得以释放,他必须制服它们。很多伟大的音乐家都是即兴演奏的大师,尤其是在18 世纪,当时,音乐的关节依然柔软灵活,培养了自由创造的才能。但是,这个昨天刚刚被莫扎特惯坏的鉴赏家群体一致信誓旦旦地认为,在这个领域,没有一个人比得上贝多芬。他们还同意:就贝多芬的整个艺术本身而言,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他前所未闻的即兴演奏能力。

如果说,他在音乐艺术中丝毫不理睬那些给他的内在生活带来伤痛的痛苦折磨,那只是因为他决心要这样。艺术家依然是苦难的主人,苦难决不会把他席卷而去。曾几何时,他难道不是苦难的玩物吗?是的,如今轮到他来玩弄它们了!他把它们拿在手上,看着它们,仰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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