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小说中的文化他者寻找与本位文化反思

2021-03-24 15:55徐月芬
山西能源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徐月芬

【摘 要】 老舍站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立场上,将以满清文化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视为“自我”,西方文化视为“他者”,深受康拉德的影响,老舍的文化理念中同样存在双重矛盾,他吸收并赞赏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人性解放的开化,同时又以一个深受传统儒道文化熏染的知识分子自居,故而,他纠结于“自我”与“他者”的双重文化世界中。在不断的探索中,老舍终于超脱固有的思想困境,在辨别他者文化优劣的基础上,完成自我本位文化的反思与批判。

【关键词】 文化他者;本位文化;民族中心主义;自傲与保守

【中图分类号】 I242.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4102(2021)01-0070-03

拉康的“镜像理论”阐释猴子照镜子,在得知镜中的事物没有意义的时候就失去了探索的兴趣,“而在孩子身上则大不同,立即会由此发生一连串的动作,他要在玩耍中证明镜中形象的种种动作与反映得环境的关系以及这复杂潜象与重现他的现实的关系,也就是说与他的身体,与他人,甚至与周围物件的关系。”小孩子通过镜子建立“自我”与“他者”的认识,建立与世界的认识,而老舍寻找的“他者”是具有启蒙色彩的西方现代文明,伦敦五年的国外生活经历让老舍对英国的文化体系和文化觀念十分熟识,特别是波兰裔英国作家康拉德始终持一种人文主义关怀的立场写作,对老舍的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基于此,加之“五四”文学革命的影响,老舍坚定地从他者文化中反思中国传统的本位文化,所以,他同鲁迅一样,借用西方启蒙思想去反思、批判传统旧文化、旧思想。

一、他者启蒙之下的自我文化反思

老舍一生所专注倾入情感的事情不算太多,概括来说:首先就是赤诚的乡土情怀,乡土情怀中有对母亲的眷恋;其次就是对北平旧思想、旧文化进行反思与批判;最后就是持一片爱国热忱写作合时宜的艺术作品,诸如新中国成立后的话剧、相声等通俗艺术作品。而老舍对旧思想、文化的批判又与其家国情怀密不可分,如济南五三惨案时期的老舍写下《大明湖》,揭露当时黑暗的社会环境之下民众的苦难生活,写下《猫城记》以一种科幻的形式借猫国隐喻当时的中国,借猫国子民内部无休止的争斗而无视小人国的入侵来批判党派之间的、军阀之间的不断内斗,映射帝国主义才是早该清剿的真正敌人。除此,新中国成立之后,老舍笔耕不辍,创作二十多部话剧,从事各类通俗艺术活动,为新中国的大众艺术发展做着力所能及的贡献,作为人民的艺术家为人民而创作,这是老舍坚定的信仰。而这些批判和呼唤都被灌注在老舍的创作中,他坚定地迎着“五四”的启蒙主题做合乎当下现状的文学,在散文《论创作》中呼喊:“在最近二三十年我们受了多少耻辱,多少变动,多少痛苦,为什么始终没有一本伟大的著作?不是文人只求玩弄文字,而精神上与别人一样麻木吗?我们不许再麻木下去,我们且少掀两回《说文解字》,而去看看社会,看看民间,看看枪炮一天打杀多少你的同胞,看看贪官污吏在那里耍什么害人的把戏……”由此可见,老舍进行思想文化批判之时,依照的“他者文化”即西方国家的启蒙思想,以个性自由、人性解放的西方现代文明为对照完成本民族文化的审视,也是以西方帝国主义文明的掠夺式扩张文化为反向对照唤醒国民精神。

老舍在《“五四”给了我什么》散文中描述“五四”对自己思想改变的巨大启发,就“五四”运动的“反帝”“反封建”两方面进行完全肯定“反封建使我体会到人的尊严,人不该作礼教的奴隶;反帝国主义使我感到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不该再作洋奴。这两种认识就是我后来写作的基本思想与情感。”本着他者文化的正反层面对照,老舍完成了他20世纪40年代的《四世同堂》和50年代的《茶馆》,前者以钱默吟、祁瑞宣为代表的北平国人奋起反抗帝国主义的残暴压迫,后者以常四爷为代表的民族资本家用创办实业的方式反对帝国主义裹挟下的买办资产阶级在中国大肆扩张、占领中国市场的恶劣行径。

老舍的《二马》是老舍巴黎生活期间写成的,是典型的借他者文化完成自我启蒙的作品,作品中老马的儿子马威对于自由开化的英国文化有逐渐清晰的认知,“英国的强盛大部分是因为英国人不呐喊,而是低着头死干。英国人是最爱自由的,可是,奇怪,大学里的学生对于学校简直没有发言权。英国人是最爱自由的,可是,奇怪,处处是有秩序的。几百万工人一齐罢工,会没放一枪,没死一个人。秩序和训练是强国的秘宝……”马威是个新青年,他的心中忘不了玛丽,可他却觉得祖国的责任是更要紧的,他想为国家社会做点事,这是当务之急,要丧命就为自己的祖国而不是浅露的爱情。更重要的是,马威对于西方强国文明也即他者文化有了颇为清晰的理解,并有意识与本民族文化进行对比。

二、本位文化的当下批判

“北京作为三皇六都,文化中有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保守自傲。”这“保守自傲”渗透在老舍笔下的北平市民身上,北平人保守,以自己的世界为中心,看不到也不愿意看外面的世界如何变迁,《离婚》中的张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两件使命就是:做媒人和反对离婚,他奉行的理念就是“以婚治国”,他的想法是带着无远见的天真:“假如人人有个满意的妻子,世界上绝不会闹‘共产。”他相信经过自己的天平、显微镜和小筛子严格筛选的“门当户对”的婚姻是绝对不可能出问题的,而只要婚姻和谐了,家庭和谐了,社会也就和谐了,于是,《离婚》中没有人真的离婚,想离婚的人也懒得离婚,北平市民就在这一日日的光阴里消耗着生命,享受着婚姻的幸运与不幸,得过且过了。这是北平人的保守。而张大哥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他认为“北平是世界的中心”,小说描述,“据张大哥看,除了北平人都是乡下佬,天津,汉口,上海,连巴黎,都算在内,通通是乡下。……世界的中心是北平。”老李是乡下人,张大哥对乡下人会特别表示同情,对他眼中的“乡下人”都会持一种悲悯的态度,因为他觉得“生在乡下多少是个不幸。”张大哥妥妥地展现出皇城底下生活的北平人的自傲,这种自傲之下潜藏着满清文化框架下的旗人的优越感,也真切地诠释着一个叫“民族中心主义”的概念。

以张大哥为代表的北平人是无意识的“民族中心主义者”,这是一种以北平文化为本位的思想观念,“民族中心主义是人类的普遍特征。”当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割断了埃及人和外界人的联系时,古埃及人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比外界优越得多,他们把自己称为“人”,觉得外邦小民多少缺少一些“人”的特质,旧时代瓦解之后,埃及人会发出“现如今,四下里的外国佬也变成人了。”故而这种以本族为中心,觉得本族文化各方面都优于其他民族文化的思维是可理解的,“人类,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都愿意把自己当作世界的中心,自我中心主义和民族中心主义在全世界似乎是普遍存在的,不过其强度在个体和群体之间是大不相同的。”而就满清发展的百年历史而言,“天下主义”早已根深蒂固,天朝物产丰富,无所不有的美梦做了百年之久,东方这头睡狮终于在19世纪40年代被唤醒了,“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一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权利。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满清的“天下主义”宏图是传统儒家文化勾勒的,它的“世界观”以“三十年”为一“世”,以“田野的边界”为“界”的区域,将中原地区作为中心,将中心以外的地区“蛮”“夷”“戎”“狄”作为四方少数民族,于是有了长久以来的“海内存知己”的交际观念,“海外”的知己似乎短期内不准备考虑了。于是,张大哥误以为自己站着的北平土地就是世界的中心,在这种观念之下,国内的上海,国外的巴黎都成了中心之外的“乡下人”,这是一种种族成见,《四世同堂》中的祁老人、《赵子曰》中的赵子曰……种种老派民众身上都具备这种自傲,老舍从传统文化根处追究批判北平市民好似井底之蛙,时时展现“坐井观天”的优越感。

老舍对本民族文化存在复杂的情结,“老舍批判着北京人,同时传达着北京人由礼仪文明中形成的审美标准,北京人对于人之为美的那一种理解。”传统北平旧文化使得市民将礼仪文明的道德标杆作为日常言语行动的准则,超越了法律的硬性规定,这些都是一种审美,诸如《四世同堂》中的钱默吟老人,读书,吟诗,淡泊功名利禄。始终保持着君子的高风亮节,就连赵子曰这样爱慕虚荣的人都曾是个海阔天空、心怀高朗的学者。老舍笔下的老北京人讲求礼仪,缘于满族、旗人文化,即便是走卒小贩都另有一番风度,这礼仪让人不卑不亢、自尊自爱地生活着。

周作人的散文很能体现这种闲情逸致,追求小情致的生活,养花弄草,养鱼逗鸟,他的士大夫生活理念彰显于其文字中:“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练愈好。”从容典雅的北平士大夫文化在周作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老舍笔下的北平旧市民“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如《红旗下》初到北平的王掌柜看不上北京人逢节按令挑着样儿吃,赊账也得吃,提笼遛鸟。再如,《离婚》里的张大哥是个极其讲究的人,打扮得很是体面:藏青哔叽袍,花驼绒里,青素缎坎肩,襟前有个小袋,插着金夹自来水笔,向来没沾过墨水;有时候拿出来,用白绸子手绢擦擦笔尖。提着潍县漆的金箍拐杖,杖尖永没挨过地。抽着英国隐星烟斗,一边吸一边用珐蓝的洋火盒轻轻往下按烟叶。左手的四指上戴着金戒指。……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家中的居室,样样精细,总赶在时令前。

老舍认为国民文化之下的国民性格应当做一些改变,所以《断魂枪》中的沙子龙是文化的清醒者,他清醒地意识到拳头的时代已然过去,现代西方文明下的船坚利炮冲击着传统中华文化,火车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一个自傲的时代已然过去了,传统文化的精髓该当流传下来,但在主要矛盾面前,文化的包容与开化是一种必然抉择,因此,老舍在同样的抉择之下,首先选择依照“他者文化”对以“自我”为本位的传统旧文化进行反思批判。

三、他者启蒙下的文化抉择

老舍并没有让北平市民就此沉睡,他打开了“铁笼子”,放出了清醒的人们。即便是老派市民,都没有在保守自傲的北平旧文化中寂寂地死去,而是奋起反抗,诸如《四世同堂》中的祁老太爷最终不再执着于家庭的尊卑秩序,国难当头,他也拥有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个人担当,再如《茶馆》里的常四爷实业救国倾家荡产最终沦为平民也不消志气。

老舍在写作的过程中也并没有局限于落后封闭的北平旧文化中的保守自傲,以“他者文化”为尊,他笔下的“自我文化”与“他者文化”始终是相互关联的,两种文化不是单方面的,而是存在互相的成见,并且是无意识的成见,他写《二马》中的中、英文化与生俱来的冲突,温都太太听到伊牧师想让两个中国人租自家房子的时候,她第一反应就是排斥,认为中国租客会在自己的房子里煮老鼠吃。弱国的中国被加以一切的罪过,成为最阴险、卑鄙、污浊的两条腿动物。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偏见,相较于有意识地歧视更为可怕,这些偏见就像《离婚》里的张大哥的偏见一样,是无法通过“启蒙”的方式轻易改变的。

除此,老舍的批判永远是理性的,合乎“人性”的,善恶正邪都不是绝对的,小说《我这一辈子》描述辫子兵在北平城发动兵变,抢劫杀人,十字口和丁字街全烧起来了,火光冲天,作为巡警的“我”不想离开,并非为了尽忠职守,而是被这奇惨的美丽打动了,留下看起了热闹。被抢过的商铺胡同枪声渐熄的时候,平时善良守法的人民也跟着抢起来,人的原形在机会到了的时候立马被显现出来,不仅被抢过的开着门的商铺遭到平民的抢劫,连那些没有开门的粮食店、茶叶铺也开始被抢,抢了之后还要回家唤来女人和孩子们一起抢。此时,人性的恶被充分地展现出来。老舍理智地书写,真实还原社会与人本身,不掩藏,也不遮盖,充分地理解与暴露是老舍真正的文化反思与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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