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使马戛尔尼访华日记汉译之百年叙事

2021-03-25 15:12
关键词:刘半农使团译本

刘 黎

(重庆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74)

为改善中英贸易状况,进一步打开中国大门,由英国政府发起、英国东印度公司资助的庞大使团于1792年9月11日自英国朴茨茅斯港(Portsmouth)出发,开启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访华之旅。使团回国后,特使乔治·马戛尔尼勋爵(George Lord Macartney)要求使团成员协力出版一本使华报告,相互增补,但在名利的诱惑下,众人并未达成共识[1]270。不少成员纷纷出版与访华行程和在华情形相关的日志、传记或报告等著述,在西方引起轰动。马戛尔尼用日记详细记录了此次行程,但他坚守原则,不愿以此牟利,并未公开发表日记,致使此权威文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影响不大。1916年,马戛尔尼访华日记经由他人为其撰写的传记被刘半农译介成书。此后百年间出现了香港掌故大家高伯雨(笔名秦仲龢)基于日记手稿整理本的译本,刘半农译本被多次重印、重版或收录于多种集刊。仅就单行本而言,现有珠海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重庆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等多家出版机构推出的刘半农译本整理本,解说本和改版本。本文以马戛尔尼访华日记汉译各单行本为考察对象,梳理百年来各版本的叙事方式,认为不同版本的翻译叙事将马戛尔尼访华日记从个人故事(his story)形塑为历史文本(history),彰显各异的历史观感和意识形态的同时,让这部见证中英早期重要交汇的关键性文献在中文世界焕发出新的生机。

一、马戛尔尼访华日记的内容、流传、使用与整理

马戛尔尼是一位出色的外交家,早在出使中国之前,他就在俄罗斯、爱尔兰、格林纳达(Grenada,拉丁美洲岛国)、马德拉斯(Madras,印度港市)多个国家或地区担任过外交官或总督。自1764年出使俄罗斯起,马戛尔尼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1793年马戛尔尼被任命为英国访华使团特命全权大使(Ambassador Extraordinary and Plenipotentiary),他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把这次行程详细记录在日记里。根据行程,日记分为两部分:一为使团从朴茨茅斯港出发至离开交趾支那的记录(1792.9.11—1793.6.15),通常称作“抵华前行程”日记;二为使团抵达澳门后北上天津、北京至热河,后经广州返回澳门(1793.6.15—1794.1.15)的记录,称为“中国行程”日记。

马氏曾谈日记的初衷:“我时常把参与的事务和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一来可供将来追忆往事,二来也可在这艰辛疲乏的行程中打发时间。”[2]44可见,马戛尔尼将访华日记视作聊以消遣的私人行为。按莫娜·贝克(Mona Baker)对叙事的分类,在记录之初,马氏访华日记应属于主体叙事或个人叙事[3]28。使团回国后,马戛尔尼不愿将日记公之于众,日记手稿一直由家族成员保存。1854年日记手稿被马戛尔尼后人卖给英国藏书家托马斯·菲利普斯(Thomas Phillipps),1913年日记手稿连同菲利普斯的其他部分藏书通过苏富比拍卖。“抵华前行程”手稿几经周转,于1930年归于伦敦的维康历史医药图书馆(Wellcome Historical Medical Library),其完整内容至今仍未出版;“中国行程”日记手稿及一些附录和注释卖给当时《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著名藏书家莫理循(G. E. Morrison),莫理循还收藏了大量有关远东的珍贵书籍、原稿本或手抄秘本。1917年莫理循的藏书拍卖,包括马戛尔尼访华日记,全部由一位日本工业家购得,成为东洋文库的基础[2]332-333。

尽管马戛尔尼并未公开出版其访华日记,但日记被多人在著述中使用过。使团副使乔治·斯当东(George Leonard Staunton)于1797年出版《英国使团觐见中国皇帝实录》(AnAuthenticAccountofanEmbassyfromtheKingofGreatBritaintotheEmperorofChina)[4],该书作为向英国民众汇报访华情况的正式报告,在成书过程中大量参阅了马戛尔尼访华日记。使团监察官约翰·巴罗(John Barrow)于1807年通过伦敦T. Cadell公司出版马戛尔尼传记,书中摘录了马戛尔尼访华日记[5],但内容不完整,措辞也有修改。百余年后,马戛尔尼的后人罗宾斯(Helen H. Robbins)撰写了另一部马戛尔尼传记[6],书中收录了抵华前和访华行程两部分日记,但有删减。

鉴于“完整且令人满意的”马戛尔尼访华日记版本始终阙如,为向公众提供一个“完备的日记版本,并附以适当的注释对文中提及的人名地名加以说明”,香港大学学者克莱默宾(J. L. Cranmer-Byng)将存于东洋文库的马戛尔尼访华日记手稿及一些附录和注释等资料整理编辑,于1962年出版《访华使团:马戛尔尼勋爵的日记,1793—1794年》(AnEmbassytoChina:LordMacartney’sJournal,1793—1794),该书于2000年由Routledge重印。

从上述梳理可知,马戛尔尼的访华日记虽未公开发表,但通过传记和日记手稿的整理得以流传,为日记汉译奠定了基础。

二、刘半农《乾隆英使觐见记》:出使笔记的书写标杆

1916年《乾隆英使觐见记》由上海中华书局发行,译者刘半农未明确指出底本情况,仅提到“书凡三卷,英使马戛尔尼自述”[7]序一。已有学者指出,该书译自罗宾斯撰写的马戛尔尼传记之第十章到第十二章[1]280,即中国行程部分日记。

从译序可知,刘半农译马氏访华日记颇有针砭时弊的意味。刘氏称赞马戛尔尼访华日记陈述详备,令清廷向不示人的内情尽为人知,成为日后西方列强“有形无形以谋我”的先导,于国于民大有裨益。相比之下,国内有清一代受命出使者何止十数辈,但所著笔记有的“剿袭陈说”,有的只记“宴游琐事”,还有的自己不会写,让书胥或留学生代笔[7]序:1-2,这些无用之书只能祸及梓室。有鉴于此,刘半农译书明志,要让国人见识英人细致的观察功夫和灵敏的情报搜集能力,以期唤起国人以史为鉴的警醒和奋发图强的自觉。

《乾隆英使觐见记》的强国实用理性体现在具体的翻译叙述中。译本诞生于清末民初、五四前夕,正是语言规范和翻译规范变动不居、尚待确立的过渡期。《乾隆英使觐见记》语言半文半白,属于当时主流语言规范,这种折衷文体也是刘半农作为新文化运动先驱,在“言文合一”不能一蹴可见之时推崇的“进行之策”[8]。它突破了古雅文体针对士大夫读者群体的局限,使译本能呈现于“众人之耳、世俗之目、庸夫之听”[9]。

从翻译的角度看,《乾隆英使觐见记》既拥有“实”的诉求,又享有 “变”的自由。刘半农对马戛尔尼日记赞誉有加,承认作品具有巨大价值,在很大程度上确立了翻译策略:尽力向原作靠拢[10]26。在形式上,译文沿用日记体;在内容上,译文保留了原文绝大部分内容和摘录自其他使团成员著述的注释;在翻译方式上,译文大致体现出译者“对直译的探索”[11]。

当然,受五四运动之前文学翻译主流规范和中国叙事传统的影响,刘译本的“变”不可避免,删节、增改均不同程度存在。日记中的某些具体内容,抑或是译者认为它与故事叙述主线相关不大,抑或是出于避免重复的考虑,翻译时删减。如6月22日的日记略去久居澳门的欧洲人对待英使团不同态度的分析,以及使团译员之一柯宗孝和搭船回国的两位神父在澳门离团的记述[6]244-245[7]上卷:一二;12月15日的日记游寺庙的情形被省去[7]下卷:四二-四三。对于中西社会文化、政治传统等内容,原文描述粗略简单,译者通过添加译注、中西对比、增加情节等方式深化延展,以抒发情感或宣扬自己的价值观。如在译出日记里中国苦工搬运货物的场景后,译者添上感叹:“国家有此种下流社会以为其基础,诚令人艳羡不置也。”[6]270[7]上卷:三七

译文中的改主要是叙述模式的改变。Rimon-Kenan认为叙述模式大致分为两种:“讲述”(telling)和“呈现”(showing)。“讲述”模式下,叙述者直接概述故事;“呈现”模式下,叙述者不出面,直接展示故事事件和人物对话[12]。原文和译文同为日记体,总体来说都采用“讲述”模式,但涉及人物交谈等内容时,原文的“讲述”模式在译文里大多转变成“呈现”模式。试比较:

He entered into conversation with us, and, with great affability of manner, told us that he was on his way to the pagoda, where he usually paid his morning devotions; that, as we professed a different religion from his, he would not ask us to accompany him, but that he had ordered his first Minister and chief Colaos to conduct us through his gardens, and to show us whatever we were desirous of seeing there[6]308.

……招吾至舆前谈话,为状颇觉亲切。言曰:“朕此时要往宝塔上礼佛去,天天早晨,朕总得要去的,你愿跟我去么?”余曰:“敝使所奉宗教与陛下不同,礼佛即与教律有背。”皇帝曰:“那么不跟我去亦好,你要往万树园中去玩儿,我便找几个人陪你去。可是万树园地方太大了,一下子也玩儿不了许多,你到了园中,爱玩儿什么地方,便叫他们引导,不必拘束。”[7]中卷:二三

原文的讲述模式里,叙述者马戛尔尼以间接引语记录下乾隆皇帝主导整个交谈的情况,他陈述去向、做出安排、发出命令,整个过程几乎听不到英使的声音。叙述既符合事后记录的惯法,又再现皇帝不失威严的态度。译文变为“呈现”模式,乾隆皇帝与马戛尔尼有问有答、往复几番的对话,好似熟人拉家常一般。刘半农在此节的处理应是受到中国古典小说的影响,注重人物描写的夸张和造型,在人物描写方面常常强调声音在耳,以使人物形象显得鲜明生动[10]27,从而增强文本的可读性和接受度。

中日甲午战争之后,国人忧患意识的一个最重要的发展方向便是忧虑强化为焦虑,焦虑再强化为“亡国灭种的恐惧”[13],这种焦虑和恐惧催生晚清的启蒙救亡运动,到五四运动前期,启蒙救亡运动在懂得西方语言的开明知识分子这里演变为对西方人文著作的大力译介。《乾隆英使觐见记》带着译者救亡图存、励精图治的期许,体现出当时爱国文人的主流意识形态。译本中的“实”与“变”,既传达出译者对原本的推崇,也昭示着译者对出使笔记类个人叙述文本理想化书写的追求。

三、秦仲龢《英使谒见乾隆记实》:掌故详实的史料文本

《英使谒见乾隆记实》是由高伯雨以笔名秦仲龢翻译的马戛尔尼访华日记。高伯雨既是翻译家,又是驰誉香港文坛的掌故大家,一生翻译、著述文字过千万,被评价为“运笔如飞的翻译者,博雅严谨的掌故家”[14]。

高氏于1966年开始翻译马戛尔尼访华日记,并在其主办的《大华》杂志刊登,1972年由香港大华出版社出版,1975年再版。译者虽未明确指出底本,但经比对,可确认《英使谒见乾隆记实》应译自前文提到的克莱默宾整理出版的马戛尔尼访华日记《An Embassy to China》。秦译本并未全译底本内容,仅译出抵华前行程总结和中国行程日记及一些注释,且内容多有删减。有的日记整则被删,如几则记载海上行程、天气状况和船上琐事的日记未译出[15]64;有的日记部分内容被删减,如7月7日记录副使斯当东带回一位引水人,引水人介绍船队进入北直隶湾的文字在翻译时被省去[15]65。秦译本语言较之刘译本更偏白话,遣词造句有较明显借鉴后者的痕迹。试比较下例中两个译本的表述:

The order and regularity in serving and removing the dinner was wonderfully exact, and every function of the ceremony performed with such silence and solemnity as in some measure to resemble the celebration of a religious mystery[6]306.

刘译本:此御前宴会,自始至终,秩序异常整肃,执事官按序进馔,既恭谨万状,与宴者都沉默不喧。全幄上下人等不下数十,而侧耳听之,竟寂无声息,是可见东方人对于帝王所具之敬礼,直与吾西人对于宗教上所具敬礼相若也[7]中卷:二一。

秦译本:这个御前宴会,自始至终,秩序非常庄严整肃,执事官员很恭敬地次序进馔,与宴的人都很沉默,不敢出一句声。整个帷幄上下人等不下数十,而侧耳听之,竟寂无声息,可见东方人对于皇帝的敬畏,和我们西方人对于宗教上所具的敬礼相似[16]147-148。

对比两个译本,可见秦译文不论措辞句式还是语气风格几乎跟刘译文如出一辙。此类情况在秦译本里不在少数。另外,秦译本的书名与斯当东著述之汉译书名《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仅一字之差,后者于1963年由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译者为叶笃义[17]。秦仲龢翻译时摘录了叶译本部分内容,以补充马氏记载之不足,并把叶译本改名为《出使中国记》[16]译者前言:5。秦仲龢明知有叶译本金玉在前,仍沿用几乎一模一样的书名,难免有借势营销之嫌。从翻译的角度看,秦译本并无太大建树。

尽管如此,得益于译者博闻强记的掌故功底,秦译本仍有独特的亮点和难以掩盖的价值。掌故,现常指关于历史人物、典章制度等的逸闻轶事。《英使谒见乾隆记实》旁征博引,引据出自《东华录》《掌故丛编》《乾隆五十八年英机黎国入贡始末》《清史稿》《国朝耆献类征》等中方档案,以及使团副使斯当东[4]、使团监察官巴罗[5]和马戛尔尼贴身仆人安德逊[18]等人的著述。全书有各类译注共170多条,其中掌故类注释120余条,涉及中方朝中重臣和接待官员生平考证与仕途概评,多国使臣及入贡情况考证,京城治安安保、清廷朝见着装、早朝制度、游园恩典、阁老制度等旧制惯例,和珅邸第、贡品与赐品、乾隆晚年佞佛、觐见礼仪、印度茶树培植等情况介绍。有的注释考据细致详实,在同类记述中实属罕见,如书中曾提及王文雄有《王壮杰公年谱》传世,也曾征引乾隆皇帝答复一位御史淘汰僧道之请的诗句等。有学者称赞该书增附的一些译注“相当有价值”[1]281。

历史不是“关于”过去,而是关于人们从散乱、毫无意义的记忆碎片中创建意义的方法[19]。秦译本独到的掌故考证可称得上是一种建构历史的方法。秦译本成书的20世纪60年代正值冷战时期,香港文坛有左派右派之分,壁垒分明。高伯雨的笔耕地盘左右派兼有之,他曾自言:“那时候我为左右派报刊写的稿颇多,各派用各派的笔名,河水不犯井水。”[20]272-273高伯雨还谈到自己论古不论今的掌故偏好,因为“不是掌故,未必为读者所乐闻”,更重要的是,“在此时此地,月旦人物,批评社会,易招愆尤,甚违古人明哲保身之道”[20]159。由此可见,高伯雨以笔名翻译马戛尔尼访华日记,注重对日记内容相关掌故的史海钩沉,与当时香港社会意识形态和高氏的个人史观不无关系。

概言之,《英使谒见乾隆记实》的译者高伯雨凭着广博的掌故见识,使用清廷档案、中方史料、使团成员笔记和回忆录等材料,补充马戛尔尼作为外国人的有限观察视野和力不能及的诸多隐秘关节,并以客观的眼光延展、点评和校正马戛尔尼的叙述,在一定程度上真实地还原了时代的面影。与刘译本不同,该书被视作管窥当时中英两国对外政策和相关掌故的窗口,正如译者在前言的陈述:英国这两位特使的著作(1)指正使马戛尔尼的访华日记和副使斯当东对访华行程的报告。,有助于我们从侧面了解清朝实行闭关锁门政策的状况,了解当时英国工业资产阶级对外扩张市场的野心,对读者研究中国近代史和近代国际关系史有一定的参考价值。至于两书所写乾隆皇帝的生活、满廷公卿的琐事等,亦富有掌故趣味[15]译者前言:6。

四、刘半农译本现代版本:历史学科叙事的多个面向

自20世纪90年代起,国内相继涌现出数个基于刘半农译本的整理本、解说本等文本。这些版本均保留了刘半农的翻译,并配有多种形式的副文本,使马戛尔尼访华日记成为具有多重历史面向的文化符号。为了更好地解析这一文化符号,有必要深入具体文本的叙事逻辑。

1995年珠海出版社推出首个《乾隆英使觐见记》整理本,通过改繁体字为简体字、添加标点、分段等手段,使刘译本符合现代阅读习惯。该版本包括《乾隆英使觐见记》和《清室外记》两部分,封面以《乾隆英使觐见记》为题,却以濮兰德、白克好司为著者[21],暴露出编辑工作的粗劣。该本与《慈禧外记》《紫禁城的黄昏》等书共同组成“外国人笔下的清宫秘闻”系列丛书。丛书名既彰显编者对清代宫廷的猎奇心态,又展示出对外国人观察中国之独特视角。《乾隆英使觐见记》被纳入这一系列丛书,即被建构为外国人试图揭开东方古国神秘面纱的一种尝试。这种对中国历史的祛魅功能成为《乾隆英使觐见记》现代版本历史价值的第一个面向。

相比之下,2006年天津人民出版社推出的《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则学术化了许多。除增加少量配图和两则附录“马戛尔尼使团成员名单”和“马戛尔尼的‘贡品’”外,该版本还收录了历史学者林延清教授的解读文章《龙与狮的对话——马戛尔尼〈乾隆英使觐见记〉解读》,这也是该版本的吸睛之处。在洋洋洒洒数十页的文章里,林教授细述这次中英历史性交汇的背景及动因、觐见仪式上的磕头风波、清朝的闭关政策,以及英国对华观念的改变等内容。传达的核心论点鲜明而直接:乾隆拒绝英使团要求,使中国痛失一次认识世界、赶上世界潮流的大好机遇,并为几十年后中国人民遭受的深重灾难埋下祸根。《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不再仅仅是使团特使对访华行程的个人叙述,马氏日记在历史的前后关联中被升维处理,昭示着近代中国不断错失历史机遇的开始,埋藏着从康乾盛世到鸦片战争的历史玄机[22]。从史学维度审视马氏访华日记的因果关联,成为日记现代汉译本历史价值的第二个面向。

2008年重庆出版社推出《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展现出与前两者迥异的叙述风貌。该书被纳入“木府藏书”系列。丛书说明称该书系由一系列传世名著构成,推出该书系的价值是通过译注、图解和单列详解等方式,让文言古籍焕然一新,从而让当代生活具备中国古代的所有智慧[23]。可见,责任者将该书视为具有智慧与见识的中国文化经典。在此思想指导下,该版本中的副文本种类和数量均为几个现代版本之最。除前言、目录(带自拟章节名称)、3个附录(“马戛尔尼使团成员名单”“马戛尔尼的‘贡品’”“英皇与乾隆书信”)及人名地名索引外,还包括一定数量的当页注、8个历史知识单列详解、70余张穿插于日记正文页内的“历史常识小卡片”,以及200余幅彩图和配图文字。单列历史知识多跳出日记内容,阐述中国传统旧制、中西对比与影响等话题,如“清朝文、武官服——补服”“满洲八旗军:甲胄与旗帜”“17—19世纪,中国与英国之对比”“中国传统贸易对世界的影响”等。此外,相当数量的历史常识小卡片、插图与当页日记内容并无直接关联,如文字狱、乾隆六次南巡、千叟宴、“逃人法”等,体现出由日记发散开的对不同历史时空下清朝社会世间百态的广泛关怀。可以说,该版本中马戛尔尼访华日记被一定程度架空,成为承载和普及清史知识的装置。此为刘半农汉译现代本的第三个面向。

2010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再版1995年版本,据整理者介绍:“此次再版对版式进行了大幅调整,注释亦更加清晰,并增加了一百三十多张插图,使内容更加丰富、活泼可读。”[24]前言:2其实,此版本调整的不只是版式,还有对《乾隆英使觐见记》的叙述期待,即将马氏访华日记视为历史的见证和记录,凸显其史料价值,且看该版本的部分介绍文字:

他(马戛尔尼)以一个西方人的视角记录下了当时中国的社会百态和东西方文明相遇那一刻的情景[24]封底。

本书为马戛尔尼本人写的日记,内容丰富,文笔细腻,翔实地记录了他和他的使团踏上中国大地的亲闻亲见,是研究中西文化史和外交史的第一手材料[24]前言:2。

该书中,实现此种叙述期待的有效辅助手段之一是插图。选入该书的130多幅插图,图片主题突出、清晰美观,附有简洁的说明,与文字配合得当。如9月14日记录马戛尔尼及副使等人在万树园入觐、马戛尔尼呈递国书、乾隆赐礼等内容,该则日记插图有《英使等待觐见图》《避暑山庄万树园英使觐见场面素描》《马戛尔尼单腿下跪向乾隆皇帝递交信函图》《乾隆赠给英使史但顿的玉如意图》等。图像艺术与语言艺术的关系不能简单地定义为再现和被再现,图像插入被折叠的叙事褶皱中,以其明见性召唤默存的事迹在受众心目中重新苏醒[25]。该书插图主要出自使团制图员威廉·亚历山大(William Alexander)之手,其细腻写实的画风补足了语言描述之不及,两者相得益彰。图文并茂的史料价值是马氏日记现代汉译本的第四个面向。

民初以降,马戛尔尼访华日记经过复译,再到20世纪90年代起接连出现的多个刘译本重版本,译介历史长达百年。其间中英通使二百周年学术研讨会于1993年在承德召开,此次与马戛尔尼觐见乾隆皇帝在同月同日、同一地点举行的会议云集了中英早期关系研究领域的顶级学者,将两百年前中英关系史上举足轻重的一幕再次拉入今人视线。此外,随着新史学研究的勃兴,研究者们打破王朝史、帝王史的拘囿,从档案馆的故纸堆里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到游记、个人笔记等大众素材上。马戛尔尼日记也从消遣时日的个人见闻记录衍变为中西交流史、中英外交史等研究领域的重要资料。

五、结语

从1916年刘半农《乾隆英使觐见记》到1972年秦仲龢《英使谒见乾隆记实》,再到世纪之交的多个刘译本现代版本,马戛尔尼访华日记的百年译介在叙事上经历了显著变化。如果说1916年刘译本是对马戛尔尼访华日记作为个人叙事的理想化呈现,1972年秦译本和之后的多个现代改版本则从多个维度对马氏日记进行学科叙事[3]39(disciplinary narrative),展现出掌故价值、祛魅功能、历史关联功能、清史知识普及功能和史料价值。叙事的演变不只是一个形式议题,它映射出不同时期人们的历史观感和意识形态,更彰显马戛尔尼访华日记如何通过翻译、复译和改版重获生机。对历史的呈现和解读从来不是千人一面,马戛尔尼访华日记的百年汉译正是一种很好的尝试,对历史文献类文本的翻译与接受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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