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发现与困境

2021-03-25 10:10曾皓
四川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诺亚上帝作家

曾皓

关于经典

我们经常说某部作品很经典,那经典的标准是什么呢?

20世纪英国著名诗人、剧作家和文学批评家,诗歌现代派运动的领袖T.S艾略特在《什么是经典作品》一文中写道:“经典作品只可能出现在文明成熟的时候;语言及文学成熟的时候;它一定是成熟心智的产物。”

艾略特不光是20世纪重要的诗人,还是著名的文艺评论家。他的文艺思想在世界范围内对众多作家尤其是小说家的影响甚至超过了他的诗歌本身。他著名的文学论文有《传统与个人才能》《批评的功能》《诗的三种声音》《诗歌的用诗和批评的用诗》等。另外,他还是著名的剧作家,代表作有诗剧《大教堂凶杀案》,犯罪题材类型的《全家重聚》,现实主义喜剧类型的《鸡尾酒会》《机要秘书》《政界元老》等。所以,这个人是个全才,放在今天叫全能复合型。这给我们一个启示,搞文学不要太偏科。写小说的只会写小说,写诗的只写诗,搞评论的一点不懂创作,这是不行的。尤其是作家不懂文艺批评,没有理论素养,当他的写作遇到瓶颈,又没有独特的生活阅历和足够深刻的人生感悟,怎么实现对自己的超越呢?

艾略特提到的三个“成熟”,是对西方传统文学从幼稚走向成熟这一过程的总结,他的这个论断,是针对19世纪以前的传统西方文学。20世纪初期特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西方社会上至国家政治形态下到普通民众的心理状态都发生了深刻变化,现代主义文学迅速崛起,一直发展,影响至今,很难说它已经走向成熟。在这一过程中,不可否认,它同样产生了很多经典作家和作品,并深刻地影响着当下和未来的文学发展。所以,他这个论断,可能对当下或未来一段时期的文学并不管用。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也有过对经典的论述,他认为“经典是一个民族或几个民族長期以来决定阅读的书籍,是世世代代的人出于不同的理由,以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阅读的书。”

可以想象,这话大概只有博尔赫斯能说出来。他说这句话时,一定是在他的图书馆。因为他当过图书馆馆长,他的图书馆里有八十万册书。当他面对浩如烟海的图书,或者就像身在沙漠面对沙子一样堆积的图书,他说出这样的话,几乎是一种感慨,也是一种自信。博尔赫斯不光是天才,也是神童。他从小就在父亲的图书室里玩耍。他父亲收藏了大量文学名著,还请了一个会英语的家庭教师,所以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太重要了。7岁的时候,他用英文缩写了一篇古希腊神话,8岁时,他用西班牙文译写了一篇叫《致命的护眼罩》的故事,因为文笔老到,被人认为是他父亲代笔的。这有点像我们文学史上的神童,比如写《咏鹅》的骆宾王,还有写《滕王阁序》的王勃,都是年少成名的天才和神童。上中学以后,博尔赫斯基本上把能找到的世界名著都读完了。青年时期,进了一家图书馆当馆员,后来当上馆长。这对一个喜欢读书的人来说,简直太幸福了。无法确认他到底看了多少书,但不可否认,他对经典作品的阅读和掌握超出我们的想象。所以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按照他所说的标准,大概只有《圣经》那样的作品,够得上被一个民族或几个民族长期以来决定阅读,并让世世代代的人出于不同的理由,以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来进行阅读。这几乎是高不可攀的一个定义,很少有作家,即便博尔赫斯本人也难达到。博尔赫斯之所以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除了他个人作品散发的迷人魅力以外,他还为自己包括同行指出了文学的标高,就像穹顶之上的星光,可能谁也无法摸到,但不能没有那种绚丽的光的指引。

不同时期,不同的文学史版本对什么是经典有不同定义。但经典小说或经典文学作品,无疑都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自身具备被不断阐释的可能,这种可能会跨越时间、种族或文明的障碍,具有一种人类共通的、能被普遍接受的情感基础和理性认同,在这个基础上,被阐释的可能性越多,它的生命力就越长。

河真的有第三条岸吗?

但凡喜欢读小说或写小说的人,大概都知道《河的第三条岸》,虽然只有短短3000多字,但喜欢它的人无不把它当作经典中的经典,也有不少人写过对它的评论和评介。在这里,我们不妨把它当成一只麻雀,仔细解剖一下。

老实本分的父亲突然有一天异想天开,他甚至不是异想天开,而是神经病,找人打了一条结实得能让人使用二三十年的小船,然后没有任何缘由地离开家人,驾着这条船就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大河上漂来漂去。唯一生存下去的可能就是依靠儿子,也就是文中的“我”为他提供少得可怜的食物。家人想办法让他离开河岸回归家庭,但都失败了。最后家里其他人都已经放弃,并彻底把他遗忘,只有“我”与他保持着联系,因为有着为父亲提供食物的义务。最后,“我”也老了,并且遭受病痛折磨,在河岸上对他发誓:只要他回来,我一定继承他的“事业”。苍老的父亲靠向岸边的时候,“我”却因为无法忍受仿佛来自天外的父亲形象,在恐惧中落荒而逃,父亲从此再也没有出现。最后“我”希望在死后,把自己装在船上,顺流而下,在河上迷失,并沉入河底。父亲到底什么结局,“我”到底死没死,都没交代,故事戛然而止,结束了。

就这么一个篇幅,在我国大概只能算成一个小小说,但我国小小说每年的生产也是一个海量,很难有一篇能像这个小说一样,成为被无数作家称道并影响无数作家写作的世界名篇。

凭借一个短篇征服世界的作家,全世界恐怕也不多。小说作者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巴西作家,曾参军入伍,任军医。1942年巴西对德宣战,他在战争中当了俘虏,被囚于巴登-巴登,战争结束后被派出国任外交官,后来成为巴西文学院院士。著有诗集《岩浆》,小说集《萨加拉纳》《舞蹈团》,长篇小说《广阔的腹地:条条小路》。但他凭着这样一个短篇(因为提到他的时候,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河的第三条岸》),成了作家中的作家。

前面已经归纳了《河的第三条岸》的主要故事,接着再来仔细看看,作家是怎样将这篇小说搭建起来的呢?拉一下干条,大致如下:

①对父亲及家庭成员的介绍。

②父亲行动的开始:订做了一条船。

③父亲坐上船,朝大河划去。

④家里人及村里人对这件事的态度。

⑤“我”给父亲送饭,母亲暗中帮助。

⑥为让父亲回归,母亲请了牧师驱魔、士兵吓唬。

⑦我们怀念父亲并努力适应没有父亲的生活。

⑧姐姐生了孩子,为父亲回归做了最后努力,失败。

⑨家人对父亲彻底绝望。

⑩“我”继续为父亲送饭,直到老去,再也无法忍受。

k“我”愿意顶替他,只要他上岸。父亲靠岸来了,我因恐惧逃走。

l“我”病倒,父亲彻底消失。如果“我”死了,要顺流而下,沉入河底。

在小说的第一段,介绍了家庭成员,个个都很正常。父亲、母亲、“我”、姐姐,哥哥。第一句话就交代父亲是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不爱管事,不爱说话,在家里地位可能也不高。母亲呢,勤劳贤惠,任劳任怨,操持着家中一切,嘴里常发点牢骚。这都是我们在文学作品中常见的形象,我们闭上眼睛发现,可能我们的父母或邻居家的父母都是这样的人,非常真实。这就为父亲后来的“出走”留下悬念:这样一个正常的人,他为什么要出走?三个孩子并没有过多交代,“我”既是本文的叙述者,也是家庭中的一员,除了哥哥以外,几个成员都参与了围绕父亲的故事。哥哥只是作为一个家庭符号存在,没有参与故事。这时的“我”还是童年阶段,所以故事是以童年视角进入的。

接着父亲开始行动。他订了一条船,这条船要结实耐用,至少要用二三十年。显然,父亲经过周密计划甚至深思熟虑,绝不允许接下来的行动半途而废。前面的“我”交代了父亲三个特点,尽职、本分、坦白。“尽职”表明他不是那种游手好闲的人,他是有责任感的,对家庭角色赋予他的责任,他会努力去完成;“本分”呢,表明他循规蹈矩,不会去做违法乱纪的事,这是社会赋予他的责任;“坦白”表示他是一个直爽的性格,心里有了想法,他会说出来或者直接行动。建立在这三点之上,他平时的沉默寡言表明,父亲并不是一个胆怯羞于表达的人,他的不言,至少可以说明两点:一、他可能非常喜欢思考,时时处于思考之中;二、他的内心可能非常孤独,生活中他找不到可以交流的对象。这样的人,我们脑子里过一下,尤其是人到中年以后,我们的感触会更深,身边这样的人好像很多。用我们的话说,这个人一天闷头闷脑,喜欢瞎琢磨,不愿跟人说话打交道,突然有一天整出一个事来,肯定是个大事,并且是你想象不到的事。

小说中的父亲就是这样。在第三故事节点,他订了船,母亲唠叨他要做渔夫。父亲对这些唠叨充耳不闻,也不解释他要干啥。接着大事来了,他像往常一样戴上帽子,跟我们说了声再见就出了门。就连母亲对他说的气话,你出去了,就永远别回来,父亲都没有回应。父亲显得很从容,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要知道他这是离家出走啊,并且是一个人漂在河上,从此再也不踏上岸一步。这个事情要是轮到我们写,可能写得非常隆重,肯定是浓墨重彩地写。这样写,按读者阅读心理的预期,也就是从接受美学上来说,必须会写到父亲的出走肯定要失败,并遭到了母亲的嘲讽,才符合读者的期待。但如果这样写,这篇小说就瞎了。所以作者非常高明,他对细节的把控做到了精准。父亲的从容表明他对这件事的艰难了然于胸,已经是视死如归的超然状态,所以他的出走才會那么坚决,此时越是轻描淡写,后面就越能将父亲的悲壮推向极致。

这时出现一个问题,就是作者始终没有交代父亲为什么要订做一条船?什么招呼也不打就带着船下了河。他为什么要这样干,他的动机是什么?

这一点,不光读者会追问,小说中的人物同样在讨论。在上面列出的第四条中,家里人及村里人对这件事的态度,就是在探讨父亲干这件事的动机。

有人认为父亲疯了,有人猜想父亲是在兑现曾向上帝或者圣徒许过的诺言,还有人认为他得了可怕的疾病,比如麻风病。

看到这里,我们是不是也在这样想。你说走就走,总得有个理由啊!按我们的常规写法,是不是得交代?这对任何一个人和家庭来说,都是重大转折,你不交代理由,这没法解释啊!

世界上的作家百分之八十会交待,因为大多数小说都是这样写的。交待本身也没问题,不过那就是另一个故事和主题了,绝不会是现在我们读到的这篇小说。这篇小说要是放在传统的阅读语境中,你必须交代,不然读者看不明白,编辑直接给你毙了。但是到了20世纪中后期,读者已经有了现代小说的阅读经验,比如卡夫卡的《变形记》,格里高尔一夜醒来变成一个虫子,他交代原因了吗?没有。所以,作者不用去交代。这也是现代小说的一个特征。除此之外,作者对“父亲”出走动机的不解释,也构成了本篇小说的悬念,让我们对他有了更多的解释空间,正因为他对动机的不解释,构成了我们对这篇小说主题的追问。而追问,正是这篇小说存在的逻辑,这就是作者高明的地方。

故事发展到这里,父亲出走已经成功,接下来就在于他能否将“离经叛道”的行为坚持到底。这个时候,不光家里人,包括村里人,都在等着看父亲的笑话。如何在船上生存下去成了摆在父亲面前的难题。因为人是要吃饭的,饿着肚子在河上划来划去,怎么保证有体力?这个事情父亲考虑过吗?

父亲没考虑过。

在父亲离开的时候,作者写道,“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戴上帽子,对我们说了声再见,没带食物,也没拿别的什么东西。”父亲走的时候,根本没带食物,什么都没带。既然父亲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包括他在订做船的时候,都想过这条船至少能用二三十年,他为什么出门的时候,连食物也不带,这是不是他的百密一疏?还是说他料定儿子,也就是文中的“我”会给他送食物。当然不是。因为“我”给他送去玉米饼、香蕉和一些红糖的时候,在河边等了很久很久,作者用了“焦躁不安”来形容他的等待,证明这个过程确实漫长。最后,父亲坐的那条小船终于出现了,远远的,孤独得几乎察觉不到地漂浮着。父亲坐在船板上。他看见了“我”却不向我划过来,也没做任何手势。这个时候,表明父亲是有心理活动的。他仍在坚持他的想法,不愿靠岸。所以他走的时候不带食物,什么也不带,并不是他的疏忽,而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以死的勇气和决心来完成他内心的壮举。这个时候儿子送食物来了,这个儿子可能还是他比较喜欢和疼爱的儿子,因为他走的时候,面对妻子赌气的责骂,却温柔地看着儿子,示意儿子跟他一起出去。他并不是要带上儿子去“疯狂”,而是潜意识里可能希望儿子能目睹他的壮举,长大后能够理解他。当儿子问道:“爸爸,你会带我上船吗?”父亲示意他回去,并为他祝福。这个时候表明他心里仍然是充满爱的,就像小说开头说的那样,他始终是一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他要干的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正确的、正常的行为。可能他一开始打定主意要以死完成的事,在儿子送食物来之后,内心起了变化,就在他远远地看着儿子,看到儿子将食物藏在洞穴里以后,完成了一连串的心理活动。这时他知道自己想实现的目标可能实现不了,但儿子送来食物之后就不一样了。他可以借助儿子的帮助,继续去实现。于是,父亲原来个人的“冲动”变成了与儿子的同谋。正是儿子的参与,使得父亲的“努力”能够继续下去,也强有力地推动了小说得以继续发展。

这时,“我”给父亲偷偷送饭,母亲是知道的,并暗中提供了帮助。如果换成一个恶毒的女人,不让送饭,这事也就瞎了。但母亲不是这样的人,上文说了,她是一个贤惠能干的女人,有句话叫面恶心善,她连面恶都算不上。但她暗中提供帮助与儿子不一样,算不上父亲的同谋。她是有出发点的,因为她希望父亲最终能回来,是在为她后面想办法让父亲回归作铺垫。后面母亲找来兄弟帮忙干农活,叫人给孩子补习功课,把家庭操持好,都是希望父亲回来后能一起好好过日子。可是母亲失败了。你看,她找牧师驱魔,就像我们本土文化里说的找端公来跳大神,这一招不灵,就找士兵来吓唬。这个士兵可能就像我们所说的找警察,结果这一招还是不灵。

母亲的努力与父亲的“決绝”形成鲜明对比,也就使小说形成一股巨大张力。张力越足,小说就越有看头,对读者的审美冲击就越大。这个时候,读者都想跳起来骂这个父亲了。用我们的话说,你看,多好的老婆孩子,好好的家你不要,你跑出去在河上漂来漂去,不是神经病是啥呢?骂完之后,就构成对父亲出走动机的再一次追问,作者抛出这个问题之后,一直牵着读者在思考。

接下来是对父亲的怀念和适应没有父亲的生活。这种痛苦是双方面的。一是父亲的出走对家庭的伤害,另一个是父亲自己要承受的痛苦。这个时候,作者写道,“我觉得我是唯一多少懂得父亲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的人。”这是小说里第一次用叙述者的话,探讨了父亲的动机和目的。他到底想要什么?其实我们看到这里,和文中的“我”一样,对父亲的动机和目的多少也是有一点了解的,只是还不确定。“我”虽然明白一点父亲想要什么,但仍然不理解父亲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去忍受那种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和困苦。作者用了很大的篇幅,这篇只有三千字的小说,他用了七百多字来讲这个过程,既是对上文我们提到的——母亲的努力与父亲的“决绝”形成的巨大张力的延续,也是借“我”的想象与怀念,突出父亲为达到目的付出的巨大艰辛。

小说写到这里,已完成一大半。作者在这里,要让父亲继续经历考验。就像去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必须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这时,姐姐生了孩子,她抱着孩子去河边,希望父亲看到自己的外孙以后,能踏上岸来。这是合情合理的。母亲先前想的办法已经失败,如果家人就此放弃,那是不负责任的,证明家人与他的感情可能不好。感情不好,这事就较不上劲,就形成不了张力,没有张力,就产生不了悲剧。所以家人必须要做最后的努力和挽救。姐姐结婚时,因为父亲造成的影响,没有请客。这回生了孩子,是一大喜事。可能跟我们的文化有相似的地方,隔代亲。你看,我们没办法让你回来,现在你当外公了,你不想看一下小外孙长啥样子吗?作者写道,“姐姐穿着白色的新婚纱裙,高高地举起婴儿”,看到这里,多少让人有些感动。可父亲一副铁石心肠,任凭一家人在岸边呼喊哭泣,就是不现身。

这下全家人彻底绝望了,姐姐和姐夫搬走了,哥哥进城了。接着时间跨度特别大,母亲老了,随女儿生活去了。只有“我”留下来,因为父亲需要“我”。为了支持父亲,“我”连结婚都没考虑过,留下来独自面对一生中的困境。想一想,就知道这件事情有多残忍。在坚持留下来后,“我”固执地问别人,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这样做的目的,是要给自己找到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得知父亲向造船的人说过,可那个人却死了,于是父亲的动机再次变得不确定。每当大雨来临,就会冒出一些闲话,父亲造这条船,是预见到一场大洪水,他这条船就相当于诺亚方舟。但这些只是人们的闲言碎语,并且“我”还是隐隐约约听别人这样说,也就表明,就连这些闲话,都具有非常大的不确定性。

小说写到这里,作者基本上已经把它想表达的主题表达出来了。尤其是闲言碎语中提到的诺亚方舟。

对经典故事的改写与重新发现

诺亚方舟的传说是《圣经〈创世纪〉》里一个经典故事。

上帝造了亚当和夏娃之后,由于偷吃禁果,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亚当活了930岁,他和夏娃的子女无数,他们的后代子孙传宗接代,越来越多,逐渐遍布整个大地。此后,该隐诛弟,揭开了人类互相残杀的序幕。人类打着原罪的烙印,上帝诅咒了土地,人们不得不付出艰辛的劳动才能果腹,并且因为堕落的本性,人的怨恨与恶念与日俱增。人们无休止地相互厮杀、争斗、掠夺,人世间的暴力和罪恶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上帝看到这一切,非常后悔造了人,对人类犯下的罪孽十分愤怒和忧伤。上帝说:“我要将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消灭。”在罪孽深重的人群中,只有诺亚在上帝眼前蒙恩。上帝认为他是一个义人,很守本分;他的三个儿子在父亲的严格教育下也没有误入歧途。诺亚也常告诫周围的人,应该赶快停止作恶,从充满罪恶的生活中摆脱出来。但人们对他的话不以为然,继续我行我素,一味作恶享乐。

上帝选中诺亚一家:诺亚夫妇、三个儿子及其媳妇,作为新一代人类的种子保存下来。上帝告诉他们要用洪水实施大毁灭,要他们造一只方舟,他们立即照办。诺亚600岁生日那天,海洋的泉源裂开,巨大的水柱从地下喷射而出,天上的大雨也日夜不停,水无处可流,迅速上涨,世界成为泽国。只有诺亚一家人乘坐方舟漂泊在无边无际的汪洋上,待洪水退尽之后,诺亚一家在上帝的顾念和指引下,获得新生并在地上繁衍生长。

这就是诺亚方舟的故事。上帝挑中诺亚,那么诺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圣经描述诺亚是个义人,很守本分。我们再看这篇小说里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第一句话就说“父亲是一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是不是和诺亚有点相像?我们再来看诺亚家里有几口人,诺亚夫妇、三个儿子和一个儿媳。小说中我们家有几口人?最开始是父亲、母亲、姐姐、哥哥和“我”,最后有姐姐生的孩子。这和诺亚的家庭结构差不多,明眼人很快就能看出,这篇小说是对诺亚方舟传说的改写。只是结局不一样,我们接着往下分析。

“我的头发渐渐地灰白了。”就这一句话,几十年或更长的时间过去了,“我”就老了,“只有一件事让我很难过:我有什么不对?我到底有什么罪过?父亲的出走,却把我也扯了进去。”“我”老了,并遭受病痛折磨,这个儿子对父亲坚持的事和对他帮助父亲的行为产生了怀疑,他觉得毫无意义,并为此感到深深痛苦,这就为他背叛父亲埋下了伏笔。他想赶紧结束这件事,于是跑到河边,挥舞手帕,告诉父亲,只要父亲上岸,他愿意替父亲继续这伟大的事业。当父亲出现后,“我害怕极了,毛发直竖,发疯地跑开了,逃掉了。因为他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这时候,“我”为什么恐惧,连毛发都竖了起来,这种恐惧应该是一种本能的惊恐。作者并没有直接写父亲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只说“他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非常简洁,也非常精准。“我”的恐惧是因为父亲的形象吗?这是一方面,毕竟多年没见,父亲的样子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但更深层次的,是“我”看到父亲为追求自己的想法,结果变成那个样子。这是对自己先前怀疑的肯定,是对父亲结局的恐惧。而父亲之所以会前来,大概也明白,穷尽他一生的努力,也不可能完成自己的理想,就像我们说的,子承父业一样,他希望儿子能继续他的事业,可儿子这时却退却了。父亲的希望也彻底破灭,最后彻底消失。我们可以想象一下父亲那种悲怆,他给家庭和亲人带来的绝望,又反过来作用于他的内心,几十年的努力,在河上经历那么多的艰辛,最终却是失败的。不然,他不会同意儿子对他的承诺,所以最后他是带着双重绝望彻底消失的,小说就在这种氛围中,将那种张力推向了极致。

小说在这里,其实也可以结束了。作者最后还是用了一段文字来收尾。因为我们上面提到过,在那样一种氛围中,小说字里行间已经弥漫出一股内在的情绪,这种情绪必须进行延宕,要弥漫,但不能弥散,味道做足恰到好处。文中的“我”用悔悟的方式将这种情绪表达出来。“我不得不在内心广漠无际的荒原中生活下去”,这是对主题进行最后的提示,证明“我”已经明白父亲的动机和目的,虽然明白得比较晚,而且背叛了父亲。但死后,“我”要让人把“我”装在一只小船里,顺流而下,在河上迷失,沉入河底。这既是对父亲的致敬,也是对说好要继续父亲事业的一次补救。

如果作者单纯只是改写一个圣经故事,也没多大意义。我们解读这篇小说,是要探索小说的发现。那什么是小说的发现呢?

我们先来看发现这个词的名词解释。这个是百度的解释,基本正确。

1 第一次看到或知道

2 找到一个物件

3 由于对一个目标的研究或经验而找到

那么小说中,小说发现是指所发现的事物或规律是特定生存环境下人的生存状态。小说的发现是米兰·昆德拉在他那本重要的著作《小说的艺术》中一再强调的,“发现小说才能发现的,这是小说唯一存在的理由。”“没有发现过去始终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说是不道德的。”“小说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发现,那些没有新的发现或讲不出新的道理的小说不值一提。”

他这样一说,我们会发现,我们写的大部分小说都是在重复咀嚼前人嚼过的馍,按他这个标准,简直把我们大部分作家逼上了绝路。但他这个理论同样为我们有志于小说写作的人指明了道路——发现生活中本身已经存在但还没有被人总结出来或言明的东西,进而创作出作品,那必将是伟大的作品。

米兰·昆德拉提出这个概念,让我们感到他不光是一个重要的小说家,在我们的阅读范围内,他可能还是一个重要作家中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他在小说理论方面的建树远比他的小说更有价值。

那么如何去发现呢?那就是找到“存在”的可能性。“存在”一词,是米兰·昆德拉从海德格尔那里继承来的。他认为,存在,就是在世界中,研究生活中人的可能性。这是小说发展到 20世纪后期包括现在与传统小说最大的区别。传统小说提倡对现实的模仿,创作是对生活的模仿和再现,强调作品与现实的对应关系,以此帮助人们认清世界的本来面目。也就是说,它研究和要发现的,是世界本身。这话我们很熟悉,我们天天都会听到艺术来源于生活,还要高于生活。这个说法对不对?当然对。但人类发展到今天,尤其是科学技术的发展,如相机、摄影机,包括现在的克隆技术和人工智能等,对现实世界的模仿和复制,已远远超出小说所能达到的逼真境界。如果小说仅仅定位于再现或模仿,它必会被科技产品替代,也就展现不了小说自身具备的价值。所以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强调,小说不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小说家应以小说特有的角度去理解我们生活的世界,揭示存在的奥秘,唯有这样,小说才有存在的理由,才有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那么,这个“存在”又怎么理解呢?米兰·昆德拉认为,“存在并不是已经发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场所,是一切人可以成为的,一切人所能够的,小说家发现人们这种或那种可能,画出‘存在的图”。他的这个“可能”,就与再现完全区分开了,再现是什么?是统统已经发生的。而可能呢?这个范围就大了,可能已经发生过,只是你没有意识到,更重要的还是未发生,是一种潜在的无限的事实。小说家的任务就是将各种可能性揭示出来,小说就是去研究“在一个外界的规定性已经变得过于沉重,从而使人的内在动力已无济于事的世界里,人的可能性是什么?”“在成为陷阱的世界中,人的可能性是什么?”

这个理论对很多作家构成了启发,但也有副作用,就是作家光想着去“发现”,结果却发现自己啥也发现不了,那就没法写了。所以,包括米兰·昆德拉自己,也不是一个特别高产的作家,因为照那样写,实在太难了。

“父亲”的发现

我们回到《河的第三条岸》这篇小说来。我们来看看,它发现了什么?或者说,它通过文中的父亲,提供了对世界什么样的观察和发现。

前面提到,这篇小说是对圣经故事的一个改写,但它揭示的意义与原故事完全不同,也就是说它颠覆了圣经故事原有的教义:即人类的出路在于对信仰的忠诚,对道德秩序的捍卫。圣经故事中的诺亚是上帝挑中的,而小说中的父亲,并不是上帝挑中的,上帝根本没有时间来管他。父亲是自发行为,是自我的一种救赎。他闷声不响,沉默寡言,经过长久思索,做出这个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的决定。

对于父亲,作者为什么没让上帝去挑中他呢?原因大家心知肚明,这时的人们早就发现,上帝已经死了。说上帝死了的人是谁?是尼采。在他重要的著作《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借那个最丑陋的人道出了一个惊人的真相:“上帝明察一切和人类:所以他不能不死!这样一个见证人不死,是人类不能忍受的。”基督教伦理与人类本性不可相容,所以人类谋杀了自己的监督者,“不受监督”被视为“人类本性”的内容之一。这也是诺亚故事的前因:上帝发现该隐出于嫉妒,把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人类的贪婪自私、血腥残忍的本性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上帝以为,他降下毁灭世界的洪水,只留下正直本分的诺亚一家,人类就能回归善良正直仁爱的本性,但他错了。人类经过不停发展,尤其是科技推动生产力的飞跃,贪婪自私、血腥残忍的本性不但沒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这个时候,人类已经强大到似乎能与上帝平起平坐,已经不想再受到任何道德的束缚和监督,于是,他们合谋杀死了自己的监督者,从此可以为所欲为。这就是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他用哲学家的思辨预言了人类道德秩序的坍塌,而随后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完全见证了人类抛弃“神”所规定的伦理道德秩序,陷入信仰危机和精神坠落后自相残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人类的出路在哪里呢?众多的知识分子包括艺术家都在用各自的努力进行探索。《河的第三条岸》就是一篇探索人类出路的小说,它深刻地发现了人类目前的生存困境和作为个体的人,进行自我救赎的努力与尝试。父亲漂在河中,他出发的此岸代表家庭、世俗生活、生死病老,以及人与人之间构成的社会关系和庸常庞杂的日常生活,是人类目前自身境遇的写照。而彼岸呢?就像诺亚方舟故事里说的那样,彼岸是人类的出路,是天堂,是幸福的向往,是人类理想的终极目标。遗憾的是,人类经过漫长的探索,发现彼岸并不存在,连上帝都死了,哪还有彼岸。于是父亲要逃离现实生活,也就是想摆脱人类的生存困境,他通过船这一象征化的指对,寻找一条路,彼岸是没有的,此岸他又不想回去,他试图寻找河的第三条岸,可河的第三条岸在哪里呢?显然,几十年了,文中的“我”从童年到了老年,父亲也没找到,他是下定决心要寻找的,既然找不到,那只能在河中漂着。父亲的努力充满了悲壮,显示出人类自身的无力、无助和无可奈何。即使这样,父亲也没有放弃,他的倔强显示了人类精神可贵的一面。这让我们想到了什么?想到了追风车的堂·吉诃德,即使可笑,也绝不放弃理想。同样,也让我们想到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即使拖回的是一条鱼的骨架,也无论如何要把它拖回来。无疑,《河的第三条岸》更具寓言性,开拓的意象也不相同,尤其是对人类自身的精神困境和对出路的探寻更加让人感同身受。

杀猪杀屁股

可能有人并不喜欢《河的第三条岸》,认为生活中不可能有这样的人,故事太虚假。每个人读完一个作品,都有自己的感受和见解,这是成熟理智的表现,很正常。

不过,有人把小说称为讲故事编故事,这是不准确的。故事和小说有本质的区别。故事主要来源于自己的亲身经历或阅历,也可以是野史杂记,它追求的是新奇、有趣,要符合听众对未知的一种预期,要最大程度地满足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欲。而小说呢,同样要求讲故事,它的来源可能是亲自经历的,也可能是道听途说的,但重要的一点,作家可以进行合理的想象和虚构,不要小看了这个“想象”和“虚构”,这是作家和讲故事的人最本质的区别。“想象”可以让作家天天坐在家里,根据他的生活积累、情感体验和生命感悟进行天马行空式的想象,这个想象的过程,就是虚构的开始。没有想象力的作家肯定不是一个好作家。当他完成想象,接下来就是把想象的东西按生活的逻辑与文学的逻辑进行创作,然后按讲故事的方式完成作品。但这时,不能老老实实讲完故事就完了,还要讲出故事不能讲出的那部分,也就是把生活中不可言传之处推向一个极致。这就是讲故事和写小说的本质区别!这就是小说家为什么高明于说书人的地方!

这是不是很矛盾?讲故事就是要把故事本身讲得好听、有趣味,要毫无保留、使出全力讲出一个完整的又一波三折的故事,来勾引你的读者或听众,让他们不要离开。写小说却要讲出我们人生中或生活中不能讲的或讲不出来的那部分,要讲出那部分不可言传的微妙之处,并用你的叙事手段把它推向极致。再进一步,如果能找到小说背后隐藏的那不为人知的规律,并用故事的方式将它呈现,可能是生活的悖论,也可能是人在特定环境中呈现出的不为人知的独特反应,那也算找到了小说的“发现”。

很多作家都有写作的窍门,他们把这视为写小说的不传之秘,不愿意说出来,除了害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之外,还害怕由此让别人知道他那一身绝世武功的罩门所在,从此少了神秘。当然,这是玩笑话。

同样,不会讲故事的作家,大概也不会成为一个好作家。这个讲故事,分为两方面,一是怎么写的问题,这是叙事技巧问题。另外就是故事本身。好的小说都要有一个好故事。虽然现代派很多作家都不讲故事,同样也留下一些经典作品,但我们要看到,他们是站在19世纪的基础上,对前辈作家的一次反动和超越,这既有社会现实对他们的影响,也有小说自身发展规律的选择。这是文学艺术发展的规律,也是社会现实反作用于文学的反应。但小说失去故事这个外壳,它就变成很难读下去的东西,那些作家对技巧的探索和对各种风格的尝试可能还远没达到成熟就已走向衰落,这大概也是我国20世纪80年代先锋作家群体后来走向衰落的原因之一,这都值得今天的我们,好好总结和反思。

如今,在文学多元化的今天,面对丰饶的文学遗产,面对我们书架上文學大师们从文字背后透过来的注视,我们每个人对小说这门艺术及如何写作可能都有自己的见解,正所谓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以上片言碎语,代表了我读《河的第三条岸》的一些感受和思考,也可能正好暴露了我的偏见与浅薄。

责任编辑 崔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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