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的哲学转向

2021-03-28 02:23陈洋
学理论·下 2021年3期
关键词:伦理道德苏格拉底

陈洋

摘 要:据西塞罗说,苏格拉底是第一位把哲学从天上拉回人间的人。苏格拉底早年曾潜心研究自然哲学却无所收获,他意识到自然哲学理论及其探究方式本身缺陷众多,并且对自然的一味探究极大地挑战了城邦的传统伦理秩序,苏格拉底最后转向了对人事的研究。面对日渐衰败的雅典社会风气,“人应该如何生活”成了他思想转向后关注的重点,他不断跟人对话省察,力图唤醒邦民走出道德麻木的状态,结果却是将自己置于了城邦的对立面,终是导致了不义的审判与自身的殉道。虽然苏格拉底身死在那个时代,但是只要属人的事物会延续下去,苏格拉底的属人的教诲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关键词:苏格拉底;思想转向;伦理道德;人的幸福

西塞罗曾经断言:“苏格拉底第一个把哲学从天上唤下来,将它嵌入人的城邦之中,还将哲学带进千家万户,迫使它审问生活、道德与世间善恶。”西塞罗的评论含有两层意味:首先,苏格拉底是第一位这样的哲人,他没有将人的生活视作宇宙自然的副现象,进而意识到了人与无生命存在者之间的差异。其次,苏格拉底最先使哲思成为公共事务与政治事务,也就是说,哲学应该发生在城邦的城墙之内,要积极地牵涉邦民的生活事务[1]3。

一、苏格拉底的自然哲学考察

在《斐多》篇中,苏格拉底讲述了他从探究自然哲学转向探究人类生活的经历。年轻时候的苏格拉底与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具有对“知识”的强烈爱欲,好奇地探究自然的原因,追问事物如何产生、如何消亡、如何存在。此时他关注了阿那克萨戈拉的“心智”说,期待从中可以找到心智是安排万物形成秩序,并把万物安排得最好的原因,但令人失望的是,阿那克萨戈拉与其他自然哲學家事实上并无不同,依旧是用物质性的东西来解释自然的原因,“心智”起到的作用可谓是微乎其微。经过一番探索之后,苏格拉底意识到“需小心,别再经历那些静观日食搞探究的人所经历的——毕竟,有些人毁了眼睛,因为他们不是探究水中的太阳映像。如果我用眼睛去瞧,试图用感觉去把握它们,我畏惧会整个儿搞瞎自己的灵魂。”[2]507常识经验告诉我们,用肉眼直视太阳会给眼睛带来不可逆的损伤,苏格拉底借此来暗示人们“最高的知识”无法凭着肉体的眼睛去观看,而只能借助灵魂的眼睛去发现。但可惜的是,现实中的人们往往意识不到这一点,总是忽视自己周围的东西,对生活在其中的世界一无所知,反而一味地追求最高的知识,胡乱猜测天上的事物。

以探寻浩渺宇宙秘密为傲、高高在上的自然哲人,在苏格拉底眼中却是尤为无知的一伙人,“他们从小就不知道通往广场的道路,甚至不知道法院、议院或者城邦的其他公共集会场地在哪里,至于说法律和政令,他们既没有听说过这方面的言论也没有见过这方面的文字;各个朋党对于政权的争夺、社交,这些事情甚至他们做梦也没有想过。在城邦里哪个人有好出身或坏出身,哪个人从父系或母系祖先那里继承了什么孽根,他们根本不会理会。”[3]70在苏格拉底看来,自然哲人们在人事方面是彻头彻尾的无知,但是他们不自知其所不知,因此他们不可能去探究,因在思想上确信这些事情太琐碎、太人性,便理所当然地漠视不理,他们身在城邦,但从不去问身体是什么。泰勒斯仰观星辰,失足掉进井里,掉进了他所探究何为万物之本原的东西里面,却没有想到通过观察他脚下的东西来发现星辰的奥秘。几何学家不能成功地解释自然为何,是因为他不知邻人的事,不懂邻人本是自然的一部分,自己与邻人的亲近不能用尺寸来衡量。假设星象学家以星象学的眼光看待自己,大概会判断自己是一只鸟,而不是一个人。然而,如果人看不见自己所站的地基,那么就不会知道地上的何物使他的仰观成为可能。人在仰观之前必须先说明他所站立的地基,因为他并不会实际拜访星辰。苏格拉底暗讽道:“雕刻匠会千方百计地把大理石雕刻得最像人的模样,但对他们自己毫不上心,似乎不在乎别人看见他们像是石块,而不像人。”[4]165苏格拉底借用“雕刻匠”来比拟自然哲学家的“无知”做法——急于知道天上的东西,疏忽身前和脚下的东西,他们对“自然”精雕细琢,却忽略了对“人事”的考察,忽视了对自身的审视。苏格拉底狡黠地向自然哲学家讨教“当发现万物的内在规律后,是希望能够制造出风、雨、不同的节令等来,还是并无这类希望,只是以知道万物以怎样发生为满足呢”[5]5。这使得自然哲学家哑口无言。

在当时追随自然哲人的哲学爱好者们中有人抱怨道:“他们(自然哲人)忽视并不顾我们这些大众;他们并不关心我们是否跟上了他们的说法,还是被甩在了后面,而是各自完成自己的说法。”[6]233自然哲人们都站在自己的立场给出对世界的解答:有的人认为本原是水,有的人认为本原是火;有的人认为存在是一,有的人认为存在是多;有的人以为万物变化不居,有的人以为万物恒久不变……自然哲学理论本身就充斥诸多的矛盾,并没有一个统一可以接受的说法。并且,自然哲学所宣扬的对事物本质的解释是武断的,仿佛有人亲眼见过一样,但实际上它们皆是先验的推测,并无事实的证据验证。在苏格拉底看来,更加荒谬的是,自然哲学家们的探索途径是错误的,他们总是用眼睛盯着事物,试图以某种感官来把握它们,而事实上这种单靠感觉观察的方法无济于事。经过层层探索和追问,苏格拉底最终对于哲人们架构出来的自然体系不抱任何希望,并厌倦了对外部事物的研究。

二、苏格拉底的人学转向

苏格拉底确信对自然的研究对人来说并无多大意义,令他感到更为忧心的是,很多自然哲学的理论与民众的基本生活常识相悖,对自然的一味探究将不可避免地产生渎神的结果。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的作品《云》就有力地印证了苏格拉底的想法。

在《云》中,有一位专注研究“天上事物”的哲人,他“离开大地,在空中行走,思考太阳”,在其“思想所”里教授学生们自然知识与诡辩术。老父亲斯特瑞普西阿得斯慕名而来,期待跟他学会“把弱的说法变强”的口才,从而在与债主的官司中靠诡辩歪理取胜,摆脱儿子欠下的巨额债务。这位自然哲人一收下这个弟子后便立即指正他,城邦所信奉的神全是胡说,要信奉唯一的神“云神”。他跟斯特瑞普西阿得斯细细解释“云神”是天上的云雾雨露,变幻不定,滋养大地。风雨雷电都是云神的力量,而不是奥林匹斯诸神。稀里糊涂的斯特瑞普西阿得斯信奉了“云神”,但他因上了年纪的缘故无法领会自然理论的精妙,他只好说动儿子费狄庇得斯跟随哲人继续学习。儿子最后学成归来,用一套强词夺理赶走债主,成功赖账。此时的斯特瑞普西阿得斯得意扬扬,“真妙,全能的骗术啊,你想赢的官司都赢了”“我自己要为这胜利替我们父子高唱凯歌”[7]332,殊不知现世报马上落到了斯特瑞普西阿得斯身上。因不满儿子在宴会上鄙视埃斯库罗斯,反而赞赏欧里庇得斯的乱伦戏剧,父子俩发生争执,儿子动手打了父亲,甚至扬言还可以打母亲,儿子凭借的说辞就是那位自然哲人所教的自然哲学和诡辩歪理,老父亲斯特瑞普西阿得斯才幡然悔悟,最终放火烧了“哲人的思想所”,免得它荼毒更多的年轻人。

阿里斯托芬是苏格拉底的同时代人,他的喜剧以尖锐、深刻地讽刺社会问题的风格而著称,《云》中反映出了当时雅典社会风气的变迁。在古代城邦,传统习俗和神话传说早早就给民众的生活和行动划定好了范围,它不允许任何人提出问题来挑战它的权威,城邦对外宣称它的运行方式与天空的运行方式相同,奥林匹亚山上的诸神也被其解释为法律的神圣来源。后来哲学长出了萌芽不断发展,它从习以为常的意见中解放出来,与生俱来的批判本性要求它致力于依据感官经验要素来把握闪电、刮风、下雨的真正原因,这一研究的后果乃是否认城邦的神圣性,否认闪电、刮风、下雨是来自神的征兆。自然哲学理论对城邦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造成了极大的挑战,移风易俗的新派教育使得民众不再相信作为城邦礼法根基的神明与习俗,最终小到家庭大到城邦的伦理-政治秩序失衡了。苏格拉底对雅典风气变迁的后果忧心忡忡,他指出,哲学不能只是单纯研究自然事物,而不知道有用处的人事问题,诸如正义、勇敢、节制、虔诚等德性的定义、治国的道理、统治者的品质等等。

经过深刻的思想转变后,苏格拉底更为成熟地关心政治和道德事务、关心人事和人,他像一只针砭时弊的牛虻不断地省察民众的生活,哲学对他而言不再会是纯思辨的私事,而是他对城邦所尽的公民义务。要知道,当时的智者们也积极参与探讨人事的问题,但如同黑夜与白昼有着相反的特征一样,苏格拉底与智者们也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久负盛名的智者普罗泰格拉在苏格拉底眼中不过是个“拎着学识周游各城邦贩卖的二道贩子”,智者们与人交流讨论总是带着功利性和商业性的特点,他们经常混迹于法庭这类场所,为了自身的利益总是掐着时间飞快演说,这样的行为日复一日,结果便是他们的灵魂发育不良,变得扭曲乖戾。当有人向智者们请教“正义是什么?节制是什么?人如何才能变得幸福?……”时,可想而知,他们根本不可能对这些普遍的问题有着好的回答,他们只会玩弄着文字的游戏,用花哨的论证来迷惑人们、误导人们,没有任何真实、确定、稳固的知识,只有习惯、意见和胡说八道。因此,尽管智者在表面上看上去与尘世的生活紧密相连,但在实际上他们只是沽名钓誉的俗人,只会盯着眼前的利益,对人的生活毫不关心,对人的幸福一无所知,他们心中是否存有真善美的观念以及是否能够正确教化城邦令人生疑,他们与求真求善的苏格拉底根本不同。

三、苏格拉底思想转向后的关注

“苏格拉底是第一个把哲学从天上拉回人间的人,他最早将哲学的中心主题定义为人类活动”,确如西塞罗所言,苏格拉底将哲学嵌入城邦,让哲学关注普通生活,他常常在集市上与人讨论道德的、政治的问题,不断地追问“什么是虔诚”“什么是正义”……而“幸福”关系到人自身存在的意义,“人应该如何更好地生活”成为苏格拉底思想转向后探讨和追寻的重点。

苏格拉底坚守节制美德,常年过着简朴的生活,但在世人的眼里却是饮食粗陋、衣衫褴褛,还常常遭到诡辩家和喜剧诗人的讥笑,认为他生活得十分不幸。苏格拉底却答复他们说“你好像认为,幸福就在于奢华享乐,而我则以为,能够一无所求才是像神一样,所需求的越少就会越接近神;神性就是完善,越接近神性也就是越接近完善。”[5]36当时大众所普遍理解的幸福便是鲜衣美食、名声显赫、门第高贵,享受世俗的快乐,它或许是因为祖荫,或许因为营生等等。但苏格拉底对幸福的理解与他们完全不同,在他的眼中,幸福是“趋近完善”,过一种卓越的生活。普通民众因被眼前的浮华蒙蔽,误解了幸福,他们追求幸福的手段自然而然是错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苏格拉底指明,美德才是人类获得幸福的基本途径。在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中,苏格拉底同人探讨了美德与幸福之间的精确关系,他讲述了一个著名的寓言:英雄赫拉克雷斯刚成年的时候,在“美德之路”与“邪恶之路”中要选择一条路前行犹豫不决,美德与恶行便幻化成女子的模样为赫拉克雷斯提供利益的评估,她们提出了两种完全相反的生活方式,一种是自律节制,一种是纵情享乐。最后,赫拉克雷斯坚定地选择了美德之路,因为美德能够证明尽管存在着一切干预的困难,但她都能够引导英雄赫拉克雷斯达到他所欲求的东西,获得最大的幸福。苏格拉底借此寓言来说明,一个人通过行使美德可以达到其存在的最高目的,即变得幸福。

苏格拉底说,美德是一种人人都能够学会、可以确定知道的原则。在此意义上,他将美德与知识等同[8]40。在苏格拉底眼中,最为重要而值得关注的是人的幸福问题,而正是在人如何过更好的生活上面,他却惊讶地发现人们表现出了极大的自负和无知,好像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该如何幸福地生活,但事实上却是受到了一些流行的观念、愚蠢的偏见的误导,对于幸福的认知仍处于蒙昧混乱的状态。“认识你自己”这句原本镌刻在德尔菲阿波罗神庙门柱上的名言,于是被苏格拉底重新诠释来警醒世人:认识你自己,知道自己知道什么而不知道什么,知道什么事情对自己是合适的而什么是不合适的,能够分辨自己能做什么而不能做什么,清醒地审视自身,理性地检验自己的生活。“认识你自己”与“美德即知识”成了两条交相呼应的原则:一个人对他自己的认识,就是关于美好德性的知识。一个有知识的人,必然是拥有美德的人,善的真理会引导他进行实践,让他能够理性地审视自己的生活、悉心地照料自身的灵魂,这样的人他懂得如何辨别美丑,如何对待城邦事务,如何过更好的生活。

古希腊文在苏格拉底的揭示下终于显示出其真正的含义,它是两个意思的共同表达:一是正确的行动,一是繁荣昌盛。它的词义原本要求将“做得好”与“过得好”等同起来,但是人们沉浸在轻率的享乐之中,再加上语言的隐晦含糊,使得他们生出了错觉,片面地追求“过得幸福”,忘卻了“做得正确”才是达到“过得幸福”不可或缺的条件。苏格拉底劝勉城邦民众“未经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人过的”,要摆脱感官肉体的欺骗,相信用心智把握到的真理,过真正幸福的生活。与英雄时代不同——人的卓越必然包含有获得其社会环境的承认,或者被视为某人在政治和军事方面的成功,但在苏格拉底非凡个性的影响下,人的卓越有了新的内涵——一种完全与人的自我引起的行为准则相一致的状态,这种准则取决于人们对自己的信念和行为方式持续的理性审视,并且它只有牢固建立在真理的基础之上才能指导人们进行正确的行动[9]。通过这种方式,以探究真理为主题的哲学成了实现人类卓越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它也是一个人走向幸福之路不可或缺的条件。

四、苏格拉底思想转向的结局

苏格拉底处于雅典民主制危机的时代,公民们各行其是,道德败坏,政客趁机结党营私,造成审判的不公正,削弱了国力。苏格拉底面对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的城邦现状,不厌其烦地跟人对话省察,警醒人们“认识你自己”“你是雅典人,这个最伟大、最以智慧和力量著称的城邦的人,你只想着聚敛尽可能多的钱财,追求名声和荣誉,却不关心,也不求知智慧与真理,以及怎样使灵魂变成最好的,你不为这些事而羞愧吗?”[10]108“认识你自己”暗含着苏格拉底对城邦民众的善意规劝,他提醒民众他们缺乏对自身的清醒审视,误把肉体感官享乐当作最高的追求,而忽略了对完美灵魂的培养,但人们出于无知,把最大价值的当作最不重要的,把无关紧要的反而当作最为重要的,本末倒置了。

苏格拉底呼唤城邦公民过一种省察的生活,而这却与普通大众习以为常的生活状态相抵触,民众的污蔑与嫉妒也就成了必然,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被指控有“不敬神”与“败坏青年”两条罪名。但是,苏格拉底怎么会犯所指控的罪状呢?他无比虔诚,信仰神明,经常祭祀,义无反顾地履行神安排给他的职责——以爱智为生,省察自己和别人。他关心青年,劝勉他们追求美好的德性,关心灵魂胜过敛财好名。当他听说游叙弗伦控父杀人案时,他便停下来与游叙弗伦讨论虔诚问题,在无形中对其进行教育,让游叙弗伦意识到自己控告父亲的行为是不虔敬的,而真正的虔敬是尊重城邦礼法,维护传统伦理秩序。当他发现青年人盲目崇拜追随智者时,他便用“助产术”考察他们的思想,尤其是关于正确与谬误的问题,使得年轻人意识到言辞的机敏不是真正的智慧,让青年人警惕“可别拿自己最心爱的东西(灵魂)去下赌和冒险……一旦付了钱,把学识装进灵魂,离开时灵魂必然不是受到损害就是获得裨益。”[2]39

苏格拉底一生都在践行自己认识到的真理,苏格拉底的道德实践就是对“认识你自己”的最好阐释。在审判中他原本有机会无罪开释,陪审团提出“我们放了你,但有一个条件,你不要再花时间研究哲学了,不再爱知了。”[10]103但被苏格拉底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能够做,我就根本不能停止爱知,要激励你们”[10]107。面对城邦开出的“死里逃生”的条件,苏格拉底却依旧坚定他的哲学使命,无论前方是危险还是死亡,他都义无反顾过哲学生活,告诫人们“关心灵魂胜过敛财好名”“未经省察的生活不值得人过”。出于真正的正义,苏格拉底在危险中坚守,对死亡嗤之以鼻。他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下面站着他的学生、朋友和家人,但是他从来没有打算过上演“拖家带口、哭泣哀号、博取同情”的戏码,他率直地讲:“哀求法官是不对的,靠祈求逃脱也是不该的……因为法官占据那席位,不是为了施舍正义,而是要裁判正义。”[10]124在苏格拉底看来,正义与不义不能颠倒,不能让可怜的表演把视听混淆,把黑白颠倒,要依靠正义与法律来审判。正因如此,苏格拉底坦然地接受了死刑,判他死刑的那些人是不义的,而苏格拉底保持正义的做法。苏格拉底在法庭上的这些举动无疑激起了无知民众的更大的敌意,学者吴飞指出:“苏格拉底陈述自己的哲学使命的时候,雅典人感到了这种哲学与自己的安身立命息息相关,知道苏格拉底一定要打破自己浑浑噩噩、安逸舒适的日常生活,竟非杀苏格拉底不可了。”[10]154

直到生命的终点,苏格拉底才娓娓道来他的哲学转向,在《斐多》中,他坦率地谈起自己的生平:年轻时追随毕达哥拉斯派却无所收获,导致他对自然哲学失望,转向对人事的研究。此时的他七十高龄,已经经受了其“苏格拉底式”转向的最终结果——被判死刑。其实,自从苏格拉底将天上的哲学拉回地面到人间时,他的悲剧命运便注定了。苏格拉底将哲学重新定义,他要求哲学要关心人的生活和德性,思考“人应该如何更好地生活”,要将哲学变成一种生活方式并身体力行。他忧心民众那种缺乏理智生活准则的状态,便无休止地与人们交谈辩论,反复考验他们日常生活的问题,直至真善美的概念水落石出,从而为个人的行为提供可靠的指导。苏格拉底像牛虻一样飞来飞去叮咬着雅典人,不让他们安睡,刺激他们走出舒适的无知无觉状态,力图唤醒他们走出道德麻木,结果却是将自己置于了城邦民众的对立面,对话者的恼羞成怒、忘恩负义者的攻击、敌人无中生有的污蔑……终是导致了不义的审判和苏格拉底的殉道。

苏格拉底一个人走出了洞穴,看见了太阳,知道了“善”,可他惦念着洞穴里的同胞,义无反顾地回头拯救,诉说外面的世界,劝说大家离开,可惜没人相信他,众人嘲笑他、厌恶他,叫嚣着要把他处死。苏格拉底最终失败了,为他的哲学信念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是他经历过真正的幸福,只有他懂得该如何生活。据古典作家说,苏格拉底身死之后,希腊人立刻就追悔莫及,他们终于意识到这实质上关闭了自己的“摔跤学校”和“训练场”[4]173。其实,雅典人事后如何都不再重要了,幸好苏格拉底不只属于那个时代,而是属于永远,他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正如法国哲学家让·布伦所说:“苏格拉底的言论被人们尽可能地派用于各种各样的场合。尽管那些审判者想强迫他无言,但这个在雅典响起已有2 300年的声音,却从未沉寂过。”[11]164

五、结语

苏格拉底是第一位就生活主题展开论述的人,同时也是第一个受审并被判处死刑的哲学家。他从探究自然转向研究人事,把哲学从天上拉回人间。早期自然哲人的视野多集中在人之外的自然世界,没有把人与自然明确区分开来,而是把人的问题包含在自然问题之中,而苏格拉底将人与自然世界相互区分,进而突出人的重要地位,引导人们关注人类自身的问题。苏格拉底探寻人类生活的秩序和目的,毕生致力于人的德性教育,把完善人的灵魂作为自己的神圣使命。他目睹了雅典深刻的社会危机,力图纠正敛财贪婪、淫逸奢靡的社会风气,不厌其烦地与人做自讨没趣的交谈,劝诫民众“要过一种省察生活”,不要先关心“自己的”,而要先关心“自己”;不要先关心“城邦的”,而要先关心“城邦”本身。苏格拉底为重振社会道德,建立了一种自省自觉的精神典范,但这却超越了大众习以为常的视界,在他活着的时候便遭到了世人的摈弃和迫害,他在那个时代人的眼中是自愿的罪人,但在下代人的心中却是伟岸的英雄。

苏格拉底将人类生活作为哲学的研究主题,他以一种对哲学的崭新理解开创了希腊哲学的新纪元,开启了西方哲学新的研究视域。哲学不再是单纯的知识探究,而是变成了与人有关的生活的技艺,哲学引导着人们过更好的生活,唤醒人们对于社会的公民意识与担当。苏格拉底代表着哲学的雅典模式的开始,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将在政治共同体的意义上阐释哲学生活的延伸,犬儒派和斯多亚派则将在自然共同体的意义上继续演绎哲学的生活[12]36。从苏格拉底开始,哲学的生活成为古典哲学的典范,成为古典哲学典范的核心要义。每个时代都会为自己重塑苏格拉底的形象,我们的时代也不会例外,因为只要思想和德性还是人类的理想,苏格拉底就是追求这一理想的最佳典范。

参考文献:

[1]郝岚.政治哲学的悖论:苏格拉底的哲学审判[M].戚仁,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2]柏拉图.柏拉图四书[M].刘小枫,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3]柏拉图.泰阿泰德[M].詹文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4]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M].徐开来,溥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5]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M].吴永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6]詹文杰.真假之辨——柏拉圖《智者》研究[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

[7]罗念生.罗念生全集:第4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8]赵敦华.西方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9]Paul Kalligas. From Virtue to Happiness:a Neoplatonic Reversal[C].The XXIV World Congress of Philosophy. 2018:326-334.

[10]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M].吴飞,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

[11]吴晓群.希腊思想与文化[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

[12]章雪富,陈玮.希腊哲学的精神[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猜你喜欢
伦理道德苏格拉底
黄河文化对眷村文学的影响
自信对人生的影响
城镇化进程中新的伦理道德文化的迁移与重塑
说话前,请用这三个筛子过滤一遍
基于伦理道德之争下的大学生自杀问题分析
《莎乐美》中的伦理道德观
二郎神形象转变之我见
刍议师范生伦理道德的养成
苏格拉底和他的学生(故事两则)
苏格拉底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