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逻辑与公司舞弊

2021-03-28 02:44程宏伟彭茜胡栩铭
财会月刊·下半月 2021年3期
关键词:资本逻辑

程宏伟 彭茜 胡栩铭

【摘要】金融资本主义借助金融杠杆的放大效应和会计对利润的异化计量, 在资本增值加速中主导全球财富配置, 催生了大规模的公司舞弊。 公司舞弊是资本逻辑的必然延伸, 资本逻辑通过对会计系统性异化实现公司舞弊: 资本逻辑通过虚化会计之锚, 动摇会计真实性的根基, 为公司舞弊提供虚幻的参照物, 使公司舞弊常态化、规模化; 通过异化会计目标, 使会计收益脱离受托责任, 为公司舞弊提供合理借口; 通过控制会计规则, 为管理层操纵会计职业判断提供便利, 为公司舞弊提供充足的机会; 通过设置会计责任的灰色区域, 放大管理层选择的自由度, 使公司舞弊的判定模糊化, 为公司舞弊开脱责任。 公司舞弊在加速资本增值的进程中制造系统性危机。

【关键词】资本逻辑;周期错位;会计虚化;公司舞弊

一、引言

目前, 公司舞弊的普遍性与危害性被广泛关注。 根据普华永道《2018年全球经济犯罪和舞弊调查报告》, 2017 ~ 2018年全球经济犯罪和舞弊的比例达49%, 比2015 ~ 2016年增加了13%。 美国注册欺诈检查师协会的报告也显示, 2018年全球共发生2690起职务舞弊事件, 涵盖125个国家和23个行业, 共造成经济损失达7亿美元, 其中财务报告舞弊造成的损失占比最高。 Dyck等[1] 的研究表明, 每年约有14.5%的企业参与舞弊, 造成的中位数损失为企业价值的20.4%。 管理者试图通过操纵会计信息牟利, 但公司舞弊从来没有一个赢家, 因为实施舞弊本身就存在巨额的成本, 更不论其他的潜在风险和难以估量的成本。 Lev[2] 指出, 盈余操纵不仅使财富从毫无戒心的投资者流向公司内部人员和机构投资者, 还使公司遭受错误投资的损失和资源浪费, 提高了资本成本、防控成本等社会成本。 公司舞弊的负面影响已经从金融市场扩散到产品市场、劳动力市场等。

公司舞弊扭曲了社会资源配置, 加剧了经济与社会危机, 然而用于研究公司舞弊的三因素理论、四因素理论、钻石模型等理论成果仍然在舞弊的外围游走。 Cooper等[3] 在综合比较关于舞弊的代表性研究成果之后, 得出了关于舞弊原因分析的一般化结论, 比较典型的舞弊三因素理论很少考虑更广泛的背景, 即便有所涉及, 主要考虑的也是行政规则和有限的文化因素, 而忽略了更广泛的经济和制度背景以及权力问题, 也就忽略了宏观的社会和经济层面, 并形成了封闭的分析模式。 封闭分析模式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资本逻辑, 是资本主义分析范式, 遭到了Wiegratz等学者的批评。 Wiegratz[4] 认为, 大多数关于舞弊的争论忽略了舞弊是一个政治现象, 是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秩序的产物。 Klaus[5] 的观点则更为尖锐, 认为舞弊帮助构造了资本主义。 如果不从更深层次的制度背景层面分析公司舞弊, 只会导致舞弊方式被不断揭露的同时, 公司舞弊更大规模地出现, 并且愈演愈烈。 游离于资本逻辑之外的公司舞弊分析忽视了更为本质的问题, 即资本逻辑不仅是公司舞弊的主导者, 更是通过控制会计掩盖公司舞弊的推手, 公司舞弊是资本逻辑的必然延伸, 是资本逐利过程中进化出的更高级的利润攫取形式。

二、资本张力与公司舞弊的必然性

1. 资本增值的内在矛盾。 资本增值是资本存在的唯一理由与内在自强机制, 资本赋予公司的使命就是增长抑或死亡。 鉴于技术进步所带来的生产能力突飞猛进, 以及金融杠杆作用于资源整合能力的跳跃式发展, 生产与消费在既定的约束空间下再无调和的可能, 从而阻碍了资本实现其增值的发展惯性。 如何为增长打开无限空间是资本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

通过制造稀缺与焦虑, 资本冲破一切限制实现永续增长。 资本制造稀缺与制造焦虑是同步进行的, 但却是通过资源配置的不同步得以实现的。 让·波德里亚[6] 称“物质丰盛”与“物质匮乏”是个伪命题, 因为任何社会都是既建立在结构性过剩也建立在结构性匮乏的基础上。 资本刻意通过资源配置错位制造稀缺, 相对过剩与相对短缺并存是资本的必然逻辑, 并由此衍生出消费焦虑。 默里·布克金[7] 称其为“消费拜物教”, 并提出稀缺议题不只是一个数量或种类的问题, 还可能是需要的社会性矛盾的人格化体现, 就像资本主义导致了为了生产而生产一样, 它还导致了为了消费而消费, 资产阶级“增长还是死亡”的生产行为准则, 对应的是“购买还是死亡”的消费行为准则。 从生产商品转变为生产焦虑, 使消费在随时随地的永不停歇中为焦虑买单。 实现对消费者的精神控制是资本逻辑的核心, 对精神的控制在本质上是对人的浪费。 正如马克思对资本的犀利解剖, “它对人, 对活劳动的浪费, 却大大超过任何别的生产方式, 它不仅浪费血和肉, 而且也浪费神经和大脑。 在这个直接处于人类社会实行自觉改造以前的历史时期, 人类本身的发展实际上只是通过极大地浪费个人发展的办法来保证和实现的”[8] 。 通过制造焦虑、刺激消费, 资本使消费者陷入无休止的消费烦恼之中。 让·波德里亚[6] 称之为富裕的消费陷阱。 越消费, 越焦虑; 越焦虑, 越消费。 正是在这种制造焦虑的过程中, 资本具有了無限的获利可能。

2. 公司舞弊是资本增长焦虑的映射。 公司舞弊反映的是资本内在结构矛盾的深层问题, 是矛盾激化的表现。 公司舞弊既是资本增值的必然逻辑, 也是资本发生蜕变的催化剂。 资本增值必须建立在与之相配比的资源约束条件上, 但是资本增值无法遏制的冲动会不断地突破资源的约束, 使资本赖以增值的土壤逐渐失去存在的基础。 当现实条件已经无法完全满足资本增值的内在冲动时, 资本会借助于舞弊的手段为自己营造一个虚幻的“生存土壤”, 换取进一步扩张的空间, 在短期内将可利用的资源消耗殆尽, 从而在资本加速增值中完成对资本的毁灭。 因此, 资本在异化过程中会扭曲社会资源的配置, 通过虚假的信号传递干扰社会资源的配置。 但是, 这种干扰只能是暂时性的, 只会加大经济的波动, 而不会从根本上改变社会对资源的调控能力。 异化的资本必然被尚处于正常逻辑上的资本淘汰, 从而实现资本整体上的增值。 公司舞弊通过会计手段构建虚假的资源配置结构以掩盖公司真实的资源错配结构, 制造资本的增值幻象, 是资本给自己的安慰剂。 公司舞弊既是公司消灭自己的手段, 也是资本走向末路的加速器, 是在泡沫破裂前的疯狂。

3. 公司舞弊已然成为异化增长的符号。 公司舞弊是增长焦虑的符号异化。 在偏离基本轨迹的基础上, 增长的泡沫化、虚幻化更多的是游离于基本面的发展。 公司不可遏制的增长冲动会产生更多的焦虑, 舞弊是公司人格异化的表现, 舞弊的数据是公司心理失衡的符号象征。 公司在增长过程中以扭曲的价值观取代了正确的价值观。 普遍意义上的舞弊反映的是公司群体性的价值观扭曲, 舞弊成为公司增长焦虑的产物。 公司舞弊的根源在于公司群体性对基本伦理的叛离, 公司舞弊具有宽泛的社会性基础。 公司在增长焦虑、价值观异化、人格化扭曲中发展, 公司舞弊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财富积累方式。

4. 公司舞弊是充分满足资本幻觉内在需求而进行的极端数字游戏。 资本实现其无限扩张的方式受制于自然与社会的基本承载力, 过度增长已经彻底透支了生产与消费能力, 资本增值已经逼近自然与社会波动阈值。 从现实性增长走向幻觉式增长是资本迫不得已的“救赎”之道。 资本增值幻觉只能通过虚假的数字游戏来达到目的, 公司舞弊正是这种虚假数字游戏的具体实施行为。 公司根据资本增值的要求对财务数据进行不同程度的虚化处理, 借助于现代金融技术的发展对数据进行杠杆操纵, 并在资本逻辑异化会计系统的遮掩下使数据操纵合规化, 数字游戏在市场竞争中被公司互相传染并叠加, 资本逻辑主导了数字游戏。

三、资本逻辑与会计之锚虚化

1. 资本逻辑异化估值基础。 公司舞弊需要与之相配合的公司估值逻辑的改变, 从而为公司舞弊提供可行的理论基础。 公司估值以未来贴现为主导逻辑, 在放弃历史参照物的同时, 把未来的预测模型作为估值的基础, 呈现的是投资者想要的会计数据, 而不是根据现实生成的会计数据, 即用估计的未来替代现实, 用虚拟替代真实。 在虚化的场景中, 会计的真实参照物从现实世界转向会计自身, 使得会计成为会计自身的参照物, 会计变成会计的自循环, 会计成为虚化的写照, Macintosh等[9] 称之为在自我参照模型的“超现实”中循环的不再指任何客观事实的会计。 会计是根据想象中的画面来进行数据的组合, 从而呈现出虚拟的公司经营形象, 公司则通过印象管理进一步美化自身的经营形象。

(1)会计与现实世界的隔绝充分反映了资本的虚化本性。 在资本逻辑的主导下, 会计对未来进行贴现, 就是把现在等同于虚化。 以虚化作为参照物的估值理论模型进行的决策是建立在海市蜃楼基础上的, 其结果是制造更多的泡沫来粉饰现实, 造成一次次的金融危机、延伸至经济危机。 资本的虚化使资本最终以为可以仅仅凭借虚化就能增值, 在尽可能的膨胀中资本完成对自身的彻底否定。 因此, 资本的虚化是资本增值的必然结果, 也是资本的必然归宿。 在彻底虚化之前, 资本需要暂时依附于实体。 随着资本的不断扩张, 实体对于资本的束缚使其越来越难以达到资本的要求, 资本脱胎于实体, 但又要摆脱实体。 资本在增值中不断实现虚化程度的积累, 并创造出各种工具将社会也尽可能地虚化。 资本在虚化中实现增值的能力越来越强, 资本也越来越陶醉于虚化。

(2)公司估值虚化使会计之锚被动摇。 会计思想家Littleton[10] 强调了事实之锚对于会计的重要性, 一旦松离了事实之锚, 无论会计估值对于公司管理多么重要, 会计都超出了其自身的能力范畴。 资本逻辑通过公司估值的虚化使会计数据处理建立在虚幻的意象之上, 进一步虚化了会计之锚。 以虚幻的参照物作为参照的结果就是虚幻被进一步放大, 虚幻的意象会计是公司舞弊泛滥的催化剂。

2. 资本逻辑通过周期错位异化会计收益。 主导收益分配是资本实现增值的必然逻辑。 会计收益以会计周期为基础, 通过收入与费用配比进行确认, 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以什么标准作为配比的口径。 会计配比合理性的前提是自然周期、社会周期与经济周期的总体和谐。 基于总周期的会计配比的收益计量具有基本的自然与社会基础, 是对事实的客观反映。

会计周期所蕴含的是自然周期、经济周期与社会周期的配比, 是一种在适当范围内的波动, 以此为基础的收入与费用配比的收益是一种相对真实的收益。 这种配比具有严格意义上的约束条件, 即人类的经济活动受制于自然条件, 不得逾越自然的底线, 同时人类的社会周期符合自然周期, 人类的消费行为建立在适度需要的基础之上。 会计周期的核心要旨在于自然周期决定经济周期与消费行为。 但是, 当公司可以任意打乱各种周期的时候, 传统意义上的会计周期就已经不具有现实意义, 所谓的配比也只不过是资本的意愿而已。 资本可以根据利润追逐的需要, 借助于打乱的周期为利润制造各种配比口径, 并借助于金融化的工具调配各种周期口径, 由此, 会计收益就成为一个在资本的意志之下任意组合的结果。

资本逻辑通过周期错位, 赋予多元配比口径, 虚化会计收益, 借助于金融工具组合, 实现资本的超能力。 周期错位导致会计配比的收益已经不是对基本事实的反映, 而是资本主导下操纵的结果。 错乱的配比必然会导致错乱的信息, 错乱的信息又会导致更加错乱的决策, 并被资本所利用, 造成更大的錯位。 这些错位正是资本为了增值而制造焦虑的结果。 会计收益在金融跨期限配置的杠杆作用下, 错位被进一步放大, 实现了资本对利润的加速确认。 Richard[11] 认为, 会计利润的加速确认反映了资本家对于尽快摘取投资果实的渴望。

3. 金融助力资本逻辑彻底虚化会计之锚。 如果说公司估值基础虚化使会计之锚脱离历史参照物, 那么金融则在资本逻辑的主导下公然、彻底地使会计之锚虚化, 这是资本扩张追求虚化利润的必然结果。 资本不仅通过操控金融将社会虚化, 更借力金融将会计彻底虚化, 使资本具有彻底控制实体的力量。 会计与金融的虚化使资本最终以影响最大的方式实现增值, 以资本规则控制经济与社会规则, 并力图控制自然规则。

金融杠杆在助力资本扩张的同时也在异化传统的会计逻辑。 资本把会计彻底地变成为其增值服务的工具, 并从根本上决定了会计的逻辑。 资本的根本目的是收益, 其不仅要从利润分配中拿走收益, 而且要从收益操纵中拿走收益; 资本不仅要拿走收益, 还要制造拿走收益的理由, 为其行为进行辩护是资本主导公司舞弊的逻辑使然。 资本实现这一目的是通过以下四个步骤完成的:

第一步: 否定历史成本计量, 把会计与历史割裂, 为公司舞弊打开虚化之门。 如果说历史成本计量满足了工业资本条件下资本对利润追逐的需要, 那么现代会计主要是为了满足金融资本的需要而构建的。 美国财务会计概念公告(Statements of Financial Accounting Concepts, SFAC)通过对历史成本概念的逐步扩展, 不断引入现行成本、现行市价、可变现净值、公允价值等概念, 而历史成本被一步步否定, 最终被边缘化, 配合金融资本获利所需要的公允价值则取得了主导地位。 金融资本相比于工业资本的显著区别在于其获利能力更强, 但是也更加要求资本不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 借助现代科技手段, 将全球变成一个可以随时随地流动的市场后, 金融资本把一切都纳入其快速流动体系之中, 以实现金融资本无休止的获利。 实现这一目的的重要方式就是对收益进行符合金融资本需要的彻底改革。

金融资本既需要收益, 也需要与之相符的收益计量方式。 对于历史成本的边缘化是会计的蜕变, 这种蜕变适应了金融资本的需要。 与其在一个受历史成本限制的空间内进行收益的有限操纵, 不如直接抛弃历史成本, 给收益操纵创造一个无限的空间, 这种操纵与金融资本的力量“相得益彰”, 配合得天衣无缝。 金融资本主导的会计逻辑既能满足收益操纵的需要, 又能给出操纵的理由, 还能够被市场进行各种解读, 以充分彰显信息披露的力量, 使市场在收益操纵的表象上、进行纠缠的过程中忽略资本的真相。 可见, 金融资本斩断了会计的真实之锚, 并以虚拟之锚进行替代, 从而为收益操纵提供理论与实践的可能。 金融资本以虚拟之锚替代真实之锚的本质就是以金融资本的意志主导会计。

第二步: 给出收益计量的未来观, 使收益建立在虚幻的基础上, 为资本实现无限的扩张奠定基础。 为了贯彻资本逻辑, 准则制定者炮制了与之相匹配的理论概念——公允价值, 把一个看不清说不明的虚幻的东西变成一个貌似存在的精确的东西。 关于公允价值之何为“公允”, 众说纷纭, 且各种观点之间难以通约。 但就计量本身而言, Roberts和Wang[12] 认为公允价值存在悖论, 要么公允价值会计中不存在未来, 存在的只是对未来的现有估计, 这种估计总是与实际发生的未来不同, 要么必须以某种方式更加充分地认识到未来的不确定性。 进一步而言, 公允价值存在社会结构悖论。 如果公允是一种原初状态, 那么当今社会的利益结构就无法与之匹配; 如果公允是一种均衡状态, 那也是资本所决定的社会等级结构的状态, 本就是力量不对等的均衡。 无论何种状态, 公允价值要求体现的市场参与主体的完全自觉自愿的合意行为在资本逻辑主导下是被驱使的自愿, 而非主体完全主导自身的自愿。 公允价值的核心是以预期为基础的估值, 预期有多种结果, 而能够决定估值的预期当然体现的是资本的意志。 因此, 公允价值借助于合理与科学的名号左右了会计的估值, 也就实现了资本对会计的控制。

第三步: 给出收益计量的多重口径, 使收益建立在跨期配比的基础之上。 这貌似符合传统会计配比的逻辑, 实则是符合金融工具進行跨期配置的需要, 使收益既可以在时间上被操纵, 又可以在空间上被操纵。 为了配合这个步骤, 准则制定者又给出了多种收益概念, 不仅在一张收益表中有若干种收益, 如毛利、营业利润、税前利润、净利润, 而且同时披露另一种收益——综合收益, 以及其他综合收益等。 这些纷繁复杂的收益概念, 表面上给市场提供了充分的信息, 但实际上没有哪一种收益是真实的收益, 完全取决于信息使用者的解读。 因此, 收益信息的披露不是降低了市场的信息不对称性, 而是加剧了市场的信息不对称性, 提高了市场的运行成本, 并且为收益操纵打开了方便之门。 更由于各种分析中介对于信息的解读, 使得信息更加混淆。 金融市场的动荡加剧、风险积聚、危机不断, 正是这种信息混乱的结果。 但是, 这种混乱恰恰是资本逻辑主导下的金融工具的用武之地。 金融工具正是在市场动荡中才能发挥作用。 金融工具不仅利用市场动荡, 通过金融工具的组合在期限错配中牟利, 更是通过制造动荡, 为牟利提供更大的空间。 在利用风险中获利, 在制造风险中获得更多的利润, 这是金融工具助力资本的必然逻辑。 金融杠杆更是把这种力量发挥到了极致。

第四步:提出资产减值, 其正是与收益相对应的资产估值逻辑的核心。 收益操纵导致的巨大金融风险必须得到适当的控制, 否则将会危及整个社会, 从根本上使经济失去发展活力, 资本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社会基础。 为此, 资本既需要制造巨大的泡沫, 以便在泡沫中进行洗劫, 也需要把泡沫控制在一定幅度之内, 从而给予市场修复的机会, 为进一步获取利润提供可能。 通过资产减值, 可以将泡沫进行适当的收缩, 但不会允许泡沫破裂。 资产减值进一步为收益操纵提供了便利, 并且使得收益表与资产负债表从逻辑上取得一致, 从而完成对会计的整体性控制。

四、资本逻辑对会计目标的异化

1. 会计目标被异化。 美国财务会计准则委员会(FASB)把会计信息决策有用性作为会计目标, 但会计信息与决策相关吗? 巴鲁克·列夫和谷丰[13] 通过选取数量庞大的样本(时间跨度为过去的半个多世纪)进行严格的分析, 结果显示: 财务信息对投资者决策的有用性和相关性出现快速且持续恶化的趋势; 此外, 会计有用性恶化的趋势在过去二十多年间存在加速的迹象, 当今财务报告仅提供了投资者相关信息集的5%。 抛弃受托责任的会计目标不仅没有从根本上提升会计信息质量, 还导致会计发展脱离了基本的责任, 会计目标在保护投资者的名义下走向了反面, 实际上是对投资者异质性的忽视, 普通中小投资者使用会计信息与机构投资者及其他大资本控制者使用会计信息不在对等的层面上, 会计目标对投资者的同质化实质上是以貌似公平掩盖了不公平。

2. 会计信息决策相关性悖论。 会计目标异化使决策有用性产生了悖论。 如果投资者可以利用会计信息进行投资决策获取收益, 那么这种公开的信息在市场中不会产生任何增量贡献; 反之, 如果投资者不能够利用会计信息进行投资决策获取收益, 那么会计信息的决策有用性是不成立的。 会计目标的决策有用观误导普通投资者对会计信息怀有过高预期, 公司利用投资者的预期操纵会计数据。 被虚化的会计信息不仅没有实现会计目标的决策有用性, 反而增加了投资者识别信息的成本。 投资者面对的基本问题是, 公司披露的信息是真还是假, 而不是有用还是无用, 投资者陷入会计信息的雾里看花。 Macintosh等[9] 直截了当地表明, 没有什么可以看穿的, 因为会计符号是它们自己的纯拟像, 已经失去了与“真实”参照物的联系, 投资者无法通过会计数字辨别真实的市场价值。 实际情况是, 投资者没有发现多少会计信息有助于决策, 反而发现大量公司操纵盈余的舞弊现象。 失去受托责任锚定的会计已丧失对公司舞弊问责的依托, 决策有用性更不可能实现。

五、资本逻辑对会计规则的控制

1. 资本逻辑对会计规则利益属性的剥离。 为实现对会计规则的主导, 资本逻辑首先强调会计是通用的商业语言, 从而掩盖会计具有意识形态的基本事实。 Dillard和Vinnari[14] 明确指出, 会计制度并不是中立的, 其目的是反映与基于特定利益集团的规范和价值的绩效标准有关的行动。 周华等[15] 认为, 国际会计准则是建立在资本市场独特的财务会计概念框架基础上的证券分析规则, 体现的是证券行业的利益。 吴大新[16] 强调了会计问题的国际政治属性, 作为一种重要的资本规则, 会计背后隐藏着激烈的国家间冲突。 鉴于会计规则具有强烈的政治性, Carpenter和Feroz[17] 认为会计是实现社会和政治结构合理化的手段。 由于会计规则鲜明的利益属性与政治特性, 资本逻辑必然要对其利益进行剥离, 以呈现客观公正的假象, 实现资本的利益。

在资本逻辑主导下制定国际会计准则, 并以国际化之名输出国际会计准则, 使得会计规则成为资本实施全球资源控制的重要工具。 部分国家和地区受国际接轨导向的影响, 主动放弃或降低了自身会计规则的独立性, 转而采用国际会计准则。 丧失独立性的会计准则成为国际资本的利用工具。

2. 资本逻辑主导的会计规则的系统性缺陷。 资本逻辑通过主导会计规则的设计, 使公司舞弊具有更大的隐蔽性。 为了体现会计规则设计的合理性, 使会计行为具有理论支撑, FASB构建了一套财务会计概念框架。 然而, Macintosh[18] 指出: 今天存在的“会计知识”是一个一次性的、独立的、经常不可通约的、经常互相矛盾的公理性陈述, 却被当作会计问题和实践的普遍规则和原则; 财务报告中关于收入和资本的报告在上述意义上是“胡说八道”, 尽管如此, 当今世界很大一部分地区仍然依赖并根据会计报表做出重要决定。 会计规则为了体现设计的合理性, 给出了多种可供选择的会计政策, 以表明会计信息是在合理选择基础上提供的公允信息, 但是公司从来都是选择有利于资本意志的会计政策。 通过预留更多的模糊地带, 公司不仅具有更大的操纵空间, 而且可在理论上为公司舞弊进行合理辩护, 以混淆社会舆论。

公司既可以利用操纵会计规则来实现舞弊, 也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把会计作为“替罪羊”, 为公司舞弊开脱。 资本为掩盖公司舞弊的破坏力, 总是把会计推向前台作为“替罪羊”, 而资本则借会计改革之名为公司舞弊实施更为隐蔽的操纵。 如果规则设计的出发点就是为了掩盖公司舞弊, 那么规则如何被执行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从这个角度来看, 公司舞弊通过主导规则设计的方式来追逐利益, 是资本逻辑驱使的必然结果。

资本逻辑主导的会计规则暴露出的是系统性缺陷。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 安然事件的真正丑闻是安然在符合美国通用会计准则的范围内进行大部分会计操纵。 會计准则在整体上塌陷, Lev[2] 的研究表明, 上市公司财务信息的会计准则和治理体系方面存在系统性缺陷, 监管体系名存实亡。 系统性缺陷说明会计规则与社会经济发展的基本规律相悖, 除了制度设计者有意为之, 再难以找到合理的解释逻辑。 显然, 现今的会计规则服务于资本逻辑, 是资本控制的产物。

六、资本逻辑主导的会计判断灰色区域泛滥

1. 会计判断灰色区域泛滥成为公司舞弊的“土壤”。 资本逻辑通过对会计的系统性虚化使会计业务处理位于全面的灰色区域, 为管理层滥用会计判断提供了充分的“土壤”。 巴鲁克·列夫和谷丰[13] 的系统性研究揭示了一个鲜明的现象, 1995 ~ 2013年间公司财务报告附注中提到与会计估计相关词汇的次数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急剧增加, 1995年平均为30次, 2005年增至100次, 2013年则增至150次, 其中2000 ~ 2011年间的增长幅度最大, 这与监管当局力推公允价值(逐日盯市制度)的举措相吻合。 当灰色区域已然完全覆盖会计业务领域的时候, 与其说是在考验会计的职业判断与操守, 不如说是在诱惑公司舞弊。

资本逻辑更是通过对资本市场的异化, 将会计职业判断的滥用扩展成利益同盟, 被赋予独立、客观、公正使命的审计师为规避责任选择了中立。 Nelson等[19] 分析了一个关于盈余操纵以及审计师对操纵的反应的大型调查样本, 结果发现, 不精确的会计规则会激励管理者操纵盈余, 并激励审计师不要质疑操纵。 通常审计师只对过程负责, 而不承担公司盈余操纵产生的后果。 提供证券信息商品的职业分析师则发生了蜕变, Graham等[20] 将分析师视为盈利游戏的同谋。 在公司舞弊成为资本市场上普遍现象的同时, 却没有明确的主体对公司舞弊的后果负责。 这将导致资本市场成为数据舞弊与舞弊识别的游戏平台, 资本则利用这种游戏进行财富的再配置。

2. 假借盈余管理之名掩盖公司舞弊。 为了给公司在灰色区域内自由地发挥会计操纵提供合理的借口, 并从根本上转移社会舆论关注的重点, 避免资本意志被过度暴露, 盈余管理概念被提出。 然而, 在盈余管理的基本认知上就存在中性与贬义之争。 Dechow和Skinner[21] 认为盈余管理是一个中性概念, 盈余管理有别于舞弊, 盈余管理符合会计准则, 甚至盈余管理是实施应计会计的判断和估计的基本需要。 盈余管理的贬义理解就是舞弊, 盈余管理为会计的合规与违规之间的灰色地带罩上了一层合法性外衣。 美国证监会前主席Levitt[22] 公开批判了盈余管理的虚伪性: 在盈余管理创造的灰色地带中会计被扭曲、管理者偷工减料, 盈余报告反映的是管理意愿, 而非公司的基本财务业绩。 美国证监会前首席会计师沃尔特·舒茨更直接指责“盈余管理是祸害”。

盈余管理的争议来源于盈余管理存在内在矛盾。 首先, 关于盈余管理的程度如何准确判定、谁来判定、依据什么来判定的问题, 实际上是把盈余管理假定为合理的。 其次, 既然在会计规则之内的盈余管理是合理的, 那么会计规则就是有问题的, 有问题的会计规则所导致的盈余管理自然是有问题的。 最后, 如果会计规则必须要进行各种判断, 就说明不存在客观的会计规则, 从而为会计操纵提供了机会。 这种机会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需要, 的确无法判断, 实际上取决于规则的制定者。 既然公司都会选择有利于自身的会计政策, 那么提供多种可供选择的政策就是一个打着正义旗号的伪命题, 这充分暴露了会计规则的操纵性。

盈余操纵普遍存在实际上是金融资本主义主导会计规则的必然结果。 Macintosh[23] 则将盈余管理直接归为金融资本主义制度化的一个部分。 盈余管理从来都是有利于公司的盈余管理, 而不是有利于中小投资者的盈余管理, 管理的结果是把财富放进了资本的口袋, 从而开脱了公司的责任。 盈余管理正是资本逻辑主导下公司舞弊的“遮羞布”。 在盈余管理的掩盖下, 公司舞弊便利地游走于法律边缘, 实现资本增值的最大化。

3. 通过印象管理粉饰公司舞弊。 充当资本增值主力軍的公司舞弊并不甘心在幕后行事, 而是在阳光下公开进行公司信息披露操纵, 这既是对“阳光就是最好的防腐剂”的规避, 也是引导社会注意力的“明智之举”。 印象管理是公司舞弊进化的高级形式, 公司会在信息使用者的关注下披露信息使用者预期或想要的信息。 Solomon等[24] 的研究表明, 公司通过印象管理创造环境责任的虚构形象。 正如欧文·戈夫曼[25] 所构建的“表演者—观众”分析结构, 表演者倾向于隐藏或掩饰与自身或产品并不相符的活动、事实和动机, 并诱使观众相信他与观众之间的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理想。 公司根据自己的意愿, 选择性地披露社会责任报告、环境责任报告、可持续发展报告等, 尽可能地进行印象管理。 表面上来看, 公司披露了大量的信息, 似乎是为了充分满足公众对公司的知情权, 但是这种为了披露而披露的信息不仅没有价值, 而且被公司利用成为粉饰美化公司的工具。 Dillard和Vinnari[14] 称这些大量披露的信息并未激发负责任的行动。 只有披露而没有承担相应的责任, 公司基本上可以为所欲为。 通过印象管理, 公司舞弊依然登上舞台, 并正在向舞台中央挺进。

七、结论

公司舞弊既是资本的增值幻象, 也是资本走向毁灭的加速器。 公司舞弊加剧了社会资源错配, 在制造表面的繁荣中不断积累危机爆发的能量。 公司舞弊所引发的社会与经济危机在资本逻辑下不仅不能得到根本性的修复, 反而会成为资本攫取利润的机会。 在危机的不断叠加放大中, 资本最终以摧毁其增值的社会基础的方式终结自身。

[1] Dyck I. J. A., Morse A., Zingales L.. How pervasive is corporate fraud?[R].Toronto:Rotman School of Management Working Paper,2013.

[2] Lev B.. Corporate earnings:Facts and fiction[ J].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2003(2):27 ~ 50.

[3] Cooper D. J., Dacin T., Palmer D.. Fraud in accounting, organizations and society:Extending the boundaries of research[ J].Accounting,Organizations and Society,2013(6):440 ~ 457.

[4] Wiegratz J.. The age of fraud:The link between capitalism and profiteering by deception[EB/OL].https://blogs.lse.ac.uk/africaatlse/2018/11/13/the-age-of-fraud-the-link-between-capitalism-and-profiteering-by-deception/.,2018-11-13.

[5] Klaus I.. Forging capitalism:Rogues, swindlers, frauds and the rise of modern finance[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4:1 ~ 287.

[6] 让·波德里亚著.刘成富,全志钢译.消费社会[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38,231.

[7] 默里·布克金著.郇庆治译.自由生态学:等级制的出现与消解[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2:54.

[8] 马克思.资本论(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103.

[9] Macintosh N. B., Shearer T., Thornton D. B., Welker M.. Accounting as simulacrum and hyperreality:Perspectives on income and capital[ J].Accounting,Organizations and Society,2000(1):13 ~ 50.

[10] Littleton A. C.. Value and price in accounting[ J].The Accounting Review,1929(3):147 ~ 154.

[11] Richard J.. The dangerous dynamics of modern capitalism (from static to IFRS' futuristic accounting)[ J].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Accounting,2015(30):9 ~ 34.

[12] Roberts J., Wang T.. Faithful representation as an "objective mirage":A saussurean analysis of accounting and its participation in the financial crisis[ J].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Accounting,2019(65):1 ~ 18.

[13] 巴鲁克·列夫,谷丰著.方军雄译.会计的没落与复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2.

[14] Dillard J., Vinnari E.. Critical dialogical accountability:From accounting-based accountability to accountability - based accounting[ J].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Accounting,2019(62):16 ~ 38.

[15] 周华,戴德明,刘俊海等.国际会计准则的困境与财务报表的改进——马克思虚拟资本理论的视角[ J].中国社会科学,2017 (3):4 ~ 25.

[16] 吴大新.国际资本规则之争的政治经济学分析——以欧洲会计一体化进程为例[ J].欧洲研究,2012(6):120 ~ 140.

[17] Carpenter V. L., Feroz E. H.. GAAP as a symbol of legitimacy:New York State's decision to adopt generally accepted accoun-

ting principles[ J].Accounting,Organizations and Society,1992(7):613 ~ 643.

[18] Macintosh N. B.. Accounting —Truth, lies, or "bullshit"?A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 J].Accounting and the Public Interest,2006(6):22 ~ 36.

[19] Nelson M., Elliott J., Tarpley R.. Evidence from auditors about managers' and auditors' earnings management decisions[ J].The Accounting Review,2002(77):175 ~ 202.

[20] Graham J., Harvey C., Rajgopal S.. The economic implications of corporate financial reporting[ J].Journal of Accounting and Economics,2005(1):3 ~ 75.

[21] Dechow P. M., Skinner D. J.. Earnings management:Re-

conciling the views of accounting academics, practitioners,and regulators[ J].Accounting Horizons,2000(2):235 ~ 250.

[22] Levitt A.. Remarks by chairman Arthur Levitt:Securities and exchange commission, the numbers game[M].New York:NYU Centre for Law and Business,1998:7 ~ 101.

[23] Macintosh N. B.. Accounting and the truth of earnings reports:Philosophical considerations[ J].European Accounting Review, 2009(1):141 ~ 175.

[24] Solomon J. F., Solomon A., Joseph N. L., Norton S. D.. Impression management, myth creation and fabrication in private social and environmental reporting:Insights from Erving Goffman[ J].Accounting, Organizations and Society,2013(38):195 ~ 213.

[25] 歐文·戈夫曼著.冯钢译.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47.

猜你喜欢
资本逻辑
资本主义城市化格局下西方社会正义理念的空间限度
资本主义城市化格局下西方社会正义理念的空间限度
历史虚无主义的三种面向及其实质
资本逻辑视域下的信仰问题
论资本逻辑
“星座”的哲学探究
警惕资本逻辑导致的文化虚假繁荣
论生态文明建设与社会主义原则的内在关联
平衡规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