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锅伙

2021-03-28 02:53韩峰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1年2期
关键词:当家的大寨满堂

韩峰

翩翩少年,佼佼浪子。加入锅伙,出人头地。争权夺利,斗智斗勇。赌场硝烟弥漫,妓院旧情复燃。争风吃醋,引发鹬蚌相争;步步为营,终致功高权重。岂料纷争再起,奈何性命堪虞……

一天夜里,远离天津卫几百里地的晋南犬牙庄云家的伙计苏满堂,做了一个非常怪异的梦。他先是梦见自己一身新郎打扮,骑着高头大马,引着一顶红色的喜轿来云家迎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云叶子。接着,就梦见天津卫锅伙寨王十二妹,挥刀动枪地搅黄了他热热闹闹的婚礼。突然,一群官兵将十二妹团团围住,将其五花大绑地拿下,押赴天津卫街头行刑……

从这个怪异的梦中醒来,苏满堂自我解嘲地笑道:“那水陆码头上的锅伙组织,我曾听云老爷说过,大都在街市闹中取静处,半租半借几间房屋,摆放着一铺大炕、一领苇席和一些炊具单凳,设立锅伙,他们自称‘大寨,首领称为‘寨王。锅伙表面上并无任何形式,实际上暗藏兵刃,如蜡杆子、花枪、单刀、斧把之类的冷兵器。有事寨王一声呼唤,其他喽啰抄起家伙,两寨见面便是一场群殴。但天津卫锅伙的门朝哪个方向开,咱不清楚呐;天津卫的方言,咱也不会说,但又怎么会与‘寨王十二妹有啥交集?她死不死和咱有啥关系呢?”

福娃听了他描述这个梦境后,不禁挖苦苏满堂道:“满堂哥,云家把你這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养大就已经不错啦,还不知足,想上天啊?”这个福娃是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说话尖刻。

不过,苏满堂和福娃平日里挺亲近,能“谈”到一根弦上。尽管明知道对方说话咬人,苏满堂却从来不生气。他本就是个孤儿,被父母丢在冰天雪地里,还是云家老爷云中鹰在路上将他捡回来的。云中鹰望子成龙,尽管是个养子,也想把他培养成一个走南闯北的大商人来继承家业,并且给他另外取了一个官名——云发家。苏满堂这个名字是他的亲生父母取的,当时用张纸条写着,夹在他的襁褓中。

后来,云中鹰发现苏满堂喜欢舞枪弄棒,打打杀杀,生性狂放不羁,根本不是做买卖的料。听了苏满堂的奇怪的梦,云中鹰心想:这娃不一般,不过,来日飞黄腾达,也是脑袋别到裤腰上的混世魔王,自己的宝贝女儿绝不能许配给他。所以,云中鹰一直用鄙视的眼光刺激着这个年轻人发愤练武,练出功夫好让他离开云家,走得越远越好——

父亲是父亲,女儿是女儿。云中鹰的女儿云玉叶,小名叫叶子,长得如花似玉。思春的季节,云叶子经常倚在靠窗的梳妆台前,呆呆地望着院子里正给牲口铡草的苏满堂入神。虽然论长相,苏满堂并不高大,但是这个男人身材健美,膀圆腿鼓,十分性感。云叶子晚上闭上眼睛,就恍恍惚惚地梦到被苏满堂抱在怀里,走向不远处的大红花轿……

一次,苏满堂和老管家正在铡草。老管家正给苏满堂当下手,一老一少配合得倒也默契。云叶子悄悄地立在正聚精会神干活的苏满堂身后,突然调皮地大叫一声,吓得苏满堂一哆嗦,差点儿把老管家的手给铡了。老管家对十六七岁的云叶子沉下脸,说:“小姐,怎么没大没小的?”

云叶子的脸立刻羞得比桃花还红,抱歉地说:“大伯,对不起啊。”

苏满堂就是云叶子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她又想听故事了。他稳一稳情绪,放下手中的活计,便开始说:“武林每年都要举行华山论剑,各路豪杰一到约定日子就陆陆续续地聚向华山,争天下第一……”

云叶子听完,捂住小嘴扑哧地笑道:“哪位剑侠那么厉害啊?”

苏满堂说:“别看哥现在是一个喂牲口打杂的,有朝一日,说不定我也能称霸一方呢。”说着,苏满堂抓着搅草棍子,想在云叶子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武艺。

这两年,在云中鹰的安排下,苏满堂一直在跟乡间的一位拳师学武,棍术练得渐入佳境。今天,他讲武林中轶事讲得兴起,抡起平时牲口槽里搅草料的棍子,在院子里甩开了膀子练起来。一根搅草棍子在天地之间舞得嗖嗖的,丝毫不比那些武林高手逊色。一时间,云叶子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更是钦慕有加。

收势后,气喘吁吁的苏满堂得意洋洋地说:“闯荡江湖,全靠一身盖世武功哩。退可保性命,进可打天下。”

远处,云中鹰不露声色地观察着苏满堂的一举一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表示赞赏地点点头。他对这个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般的小伙子,始终既喜欢又担忧。爱赌,这一个毛病,可能会毁了这娃一生。

一个鹅毛大雪飘飞的日子,苏满堂因偷云家的银子去赌,被驱逐出了云家大门,结束了云家养子和云家伙计的岁月。

按照云中鹰的吩咐,老管家牵出一头毛驴,拿出那根搅草棍子和一些碎银交给苏满堂,又拿出一封信,说:“老爷让我对你说,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在犬牙庄老是不干正经事,那就去天津卫吧,拿着这封信去找老爷的旧友,他会罩着你的。”

苏满堂自知理亏,冲老管家深鞠了一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云家大院连磕三个头。雪里来雪里去,他这个被半路上捡来的野孩子,噙着说不清是悔恨还是迷茫的泪水,骑着毛驴,一咬牙,放开缰绳,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大雪深处。

大约二十天的光景,苏满堂终于踏进了自己心中向往的天堂——天津卫。一路上,他骑着毛驴,白天逢山爬山遇水涉水,不停地赶路。晚上,他在沿途客栈同一条炕上躺着十几条汉子的客房歇息。

从明朝永乐二年起,天津卫被设为都市,经明成祖钦定命名后,三岔河口、海河西岸筑城置戍边缘的人流迅速像野火般蔓延。那时的天津卫,又是食盐产地和漕运枢纽。政客、军阀、流氓、妓女、商贾等三教九流云集于此。

这些天,苏满堂格外思念云叶子。如果云家小姐能够与他同行该有多好,路上有个伴,他奔前程也有一个奔头。在城郊,他把毛驴卖给了一个土财主,换得一些银两。他把那根搅草棍子,扛在肩上,摇摇晃晃地招摇过市。夜晚,他蜷缩在墙角,两眼紧闭,长夜漫漫难以入睡。他想,得赶紧找个差事糊口。老管家给他的银两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加上卖毛驴的钱,也维持不了多久,但他发现天津卫到底是大都市,藏龙卧虎,能人太多,周围那些闲人个个身怀绝技似的,让他相形见绌。天津卫人海茫茫,即便是找云中鹰的旧友也是很困难的。

在村里,苏满堂丢骰子超群出众。而在天津卫,他像一条小小的鱼隐入大海,根本溅不起一朵浪花,显不出他来。

苏满堂来到赌馆门口,心里拨着小九九,要说来钱快还是赌。于是,他准备碰一碰运气。一旦碰对,他马上会有些本钱,可以做点儿针头线脑的小生意,先顾住嘴再说。

苏满堂抓起摇筒,把台面上散落的骰子吸进筒内后,哗啦哗啦地狂摇起来,像卖货郎走乡串镇的拨浪鼓似的,先在左胸前乱摇,又在右肩上胡荡,再在左肩上方疯摆,到高潮处升至头顶。然而,苏满堂失败了,头三脚踢出去,没把别人踢得鼻青脸肿,反把他自己踢得和霜打一般。他站在那里歇斯底里叫唤“小小小”,不争气的骰子停止旋转,一看雪白的骰面,都是大的,他傻了眼。顿时,他像一只泄气的皮球蹲在地上抱着脑袋。

半天,苏满堂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颤颤巍巍地立起身子,眼前金星直冒,一步一步挪出赌馆大门。本来他是来淘金的,初来乍到,反被这水深的世道“淘”了一把,只剩下那根搅草料的棍子。此时此刻,他肚子饿得咕咕地叫,由弱而强,由小而大,就像家乡镇上每年闹社火击打的威风锣鼓,咚咚咚——他狼狈地对自己的肚子念念叨叨: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再坚持一会儿,我一定喂你。什么空空如也都不要紧,只有肚里鼓鼓的能夠苟延残喘活下去。

走在大街上,苏满堂沮丧地垂着头,无数双来来往往的脚步使他更加自卑和自怜。他暗想,城里人到底他妈的会享受,村里人穷得连布鞋都穿不起,他们倒好,公子小姐脚上蹬着锃亮的皮鞋,嘎嘎地逛街,让苏满堂又眼热又嫉恨,心里咒骂,别嘎死你们这些烧包。

正在胡思乱想,路边一个擦皮鞋的孩子引起他的注意。那孩子挺精,什么地方不蹲,专蹲烟花巷口,专为准备到巷内寻欢作乐的嫖客服务,生意还不错。于是,他把云叶子临行前偷偷送给他的那只银镯子典当,买了一张小凳和一盒鞋油。那孩子坐巷口南,他坐巷口北,蹲在那里,等需要擦鞋的人上门。

终于,等来第一位顾客。顾客站着,鞋也不脱,直接踩在他垫着一块蓝布的双膝上,傲慢地说:“擦鞋的,快点儿。”

苏满堂笨拙地给顾客前后左右擦尘去污,却是老虎吃天,无从下手。蓦地,他想到了在云家大院给骡子洗澡时的情景。现在,他就得寻找那种给骡子擦蹄子的感觉。

“哧哧哧”,苏满堂满头大汗擦鞋的过程中,每擦一个来回,便暗骂一句,只当给骡子擦蹄子。

巷口南坐的那个孩子瘦得像火柴棒,独家生意还能勉强维持。苏满堂一竞争,对方生意明显地冷清了许多,光顾的人不如苏满堂这边多。因为苏满堂身体壮力气大,练过武术的武林中人,讲究动作造型姿态,他更像磨铡刀片子,夸张地耸肩,夸张地扬眉,夸张地龇牙,夸张地挎腰,一副非常敬业的样子。很快行人如蝴蝶飞向百花似的聚在他的周围,边看他精彩表演,边相互间窃窃私语。

“这擦鞋的没见过,刚从乡下来的土鳖?”

“瞧这个卖力气劲,小伙子还挺会装的。”

一口气擦了十几双皮鞋后,苏满堂满足地想,照这样干下去,不出半个月就能赎回那只银镯子,还不误填饱肚子。

夕阳西下时,苏满堂用他的头份收入在烧饼摊上买了一块烤得黄澄澄的饼子。饼子特别圆,圆如铁环,他捏在手里都舍不得吃。

这时,烧饼突然间被人夺去。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那个擦鞋的孩子和一群小混混,他们将烧饼像滚铁环一样,一下子滚出去老远。苏满堂顾不得与他们计较,饿得发昏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饼子,饼子滚向何方,他追到何方。眼看着饼子快到手了,又被前面接应的另一混混接住,往前继续滚着圆圆的饼子。此刻,一条街的人都在看他出洋相。最后,小混混收手了。因为那块烧饼摇晃了两下倒在了一双精致小巧的红皮鞋前,一位千金小姐的小脚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瞬间,气喘吁吁的苏满堂满脑子幻觉,似乎那烧饼滚成铁环又滚成小姐的眼珠,最后又滚成那枚天际焚烧的夕阳。千金小姐的脸庞和夕阳时而交叠,时而分开,苏满堂仰脸问:“你是谁?”

千金小姐旁边相随的女仆回答:“她是我家小姐章叶子。”

章叶子第一眼看到苏满堂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赶紧扶起苏满堂,触碰他坚实的胳膊那一刻,她全身如同触电一般,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小脸也羞得通红。

她也叫叶子?苏满堂不由得有些惊喜,心中也莫名地觉得章叶子亲近,不由得上前紧紧地抓住章叶子的手,却眼前一黑,往前栽去。

第二日,苏满堂醒来,章叶子的女仆找到他,说:“大哥,别在街上擦鞋啦,我家小姐见你身体壮硕,似乎练过武艺,她说介绍你去当兵。小姐的一个亲叔叔在大军阀头子手下做事,还是个大军官。听说他们这支部队最近吃了败仗,损兵折将,正在四处招兵买马,你去投奔他吧。”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封章叶子早就写好的信笺,交给苏满堂,随手还给了他一些银子和一身干净的衣裳。

苏满堂也不傻,感谢章家小姐的深厚情意后,信誓旦旦地说:“那我去部队上闯一闯,也见下世面,立大功,再回来娶了小姐。”

数月后,苏满堂再次回到天津卫。他因贪污军饷,克扣将士的粮饷,被军官痛打一顿后,逐出了军营。当他六神无主地又来到那胡同口,看见那擦皮鞋的毛头孩子还在,便蓦地想起那天像铁环那样滚动中沾满尘土的烧饼。他呆头呆脑地走近那个孩子,挤出一丝笑容道:“请问老弟,我还在这儿擦皮鞋行不?”

那个孩子刚收了点儿钱,心情正好,见苏满堂杀了一个回马枪,奇怪地问道:“啊,你不是去部队上混了吗?”

苏满堂仰天“唉”了一声,感叹地说:“还是擦皮鞋自由自在,想啥时出摊就啥时出摊,想多会儿收摊就多会儿收摊。”

那个孩子老气横秋地掏出一个刀牌烟盒,在耳边摇了摇,往里吹了吹,空烟盒一拍,“砰”的一声拍得炸响,也学着苏满堂长叹一声,伸出两根指头悬在空中。

明白啥意思啦,对方要烟吸。只见苏满堂从怀里掏出盒没开封的烟,敬了那个孩子一支。他好好赖赖当过几日连长,部下进贡他的刀牌香烟倒是存着两条。

那个孩子嫌少,不由分说地又抢了一支夹在右耳朵根上,嘴上噙一支,嘴角朝天一仰。

苏满堂心领神会地取出一根洋火柴,舍不得在磷面上蹭,他抬起右腿,一个金鸡独立在屁股上划了一下划着火,腰躬九十度地给那个孩子点燃了烟。

那个孩子紧闭双眼,长长地吸了一大口,抿住嘴巴让烟雾慢慢悠悠地吸入肺部,又通过鼻孔,一缕一缕地溢出,过足了瘾后才说:“老兄,看你也是个实在人,我就帮你一把。想在天津卫场面上立足,像你我这样乡下来的,加入锅伙才有饭吃,安全才有人保护。要不然的话——”那个孩子说半句留半句,神秘地四下一瞄,压低声音继续道,“不是我吓唬你,要不你死都不知怎么死的。天津卫天天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尸横街头,警察根本不管。”

这番话,使苏满堂联想到那屈死鬼、冻死鬼、饿死鬼,不由得打一冷战。

一支烟吸完还不过瘾,那个孩子嘴里又含了一支,仰脸向天,等着苏满堂伺候。

苏满堂不敢怠慢,又一次金鸡独立地划亮火柴,给那个孩子点着,并一脸敬仰地问:“那加入锅伙,如何入?”

那个孩子得意洋洋地说:“当然需要我这样的老人引荐啰,不是谁想入就能入的啰。”

苏满堂曾经听云中鹰讲过天津卫锅伙是怎么一回事。在天津卫经商时,他和这些人打过交道。所以,云中鹰讲天津卫锅伙时,讲得飞沫四溅——

天津卫的锅伙组织简单,设备简陋。寨王对于众人一律称为兄弟,入伙作“开逛”。“开逛”成了的,当天大家吃一顿捞面。日后若有因故退出的,名曰“收逛”。

入伙时,锅伙混混儿的穿着和常人不同,觉得自己了不起,稍微手中有几个钱的,便穿一身青色的裤袄,外披一件清洋绉长衣,不扣纽扣,或者搭在肩上,挎在臂上;腰扎月白洋绉搭包,脚穿蓝布袜子、花鞋;头上辫子续上大绺假发,越粗越好,搭在胸前,每个辫花上塞一朵茉莉花,所以当年称为“花鞋大辫子”。走路也和常人不同,迈左腿,拖右腿,故作伤残状。久经世故的老前辈看着不顺眼,就当面予以训斥。他们立时将发辫后垂,脱下花鞋,敛手站立,诺诺连声,候着老前辈走远,再穿鞋走。

锅伙混混儿平日无事可做,只想招事惹祸,讨一顿打,借此成名。按他们的规矩,挨打不许还手,不准出声呼痛,名叫“卖味儿”。倘若忍不住,口中迸出“哎呀”两字,对方立时停手,这人便算“栽啦”,从此赶出锅伙,丧失资格;有机会随同打架,应当勇往直前,争取胜利。有人用刀剁来,袒胸相向;斧把来打,用头去迎,以示不畏。

再过一个时期,锅伙混混儿已届中年,饱经世故,对人和蔼客气,穿着上务求朴素:袍子渐短,马褂要长,袖子比常人长一二尺,为的是袖中暗藏斧把;有的腿带子上插一把匕首(攮子),时刻不离身。衣服的颜色由青藍色而改成灰色,鞋早改穿缎面布鞋。

到了老年,锅伙混混儿多半家成业就,回家享清福。有的中途转折到县衙门班房里补个名字当差,熬成班头,来钱也颇可观。有的到总兵衙门投效,可做个小武官。他们发财致富之后,即改变服装,长袍短褂,绸缎缠身,表面上和乡绅无别,或者做办理地方公益的董事,遇事排难解纷,垫人垫钱,仿袭古人所称的“任侠”一类人物。

早一天开逛,早一天进山门,资历就老一天,到了时候,身份是不一样的。进了山门,入了锅伙,效命寨王,从此就算是寨里的人了。

这些锅伙混混儿参加过几场格斗,有了功劳,然后再有了自己的势力,就开始独霸一方,有些寨王不方便出面的事,就由这些小老大们出面了。久而久之,小老大们就可能成为一个头目,无论是码头、市场、鱼塘还是妓院、赌馆,都是这些锅伙混混儿的天下。

这日,苏满堂从一棵歪脖子树下,将他从军队里贪污的军饷挖了出来。他到街上裁缝铺订做了一身青色的裤袄,再搭一件清洋绉长衣在胳臂上,腰里扎着月白洋绉搭包,脚穿蓝布袜子、绣花鞋,发辫末梢续了一条假辫子,粗得像一条蟒蛇,每个辫花里还塞了一朵茉莉花。苏满堂装束好自己的行头后,按照那个孩子的指引,准备开逛。马上要加入锅伙了,他生出一种百溪归大海的归属感,他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总算有人照护了。

当时,苏满堂迈着左腿拖着右脚,将粗辫子上的一朵真花和两只鞋面上镶的两朵假花不断变幻着图案,时而一条线,时而三角状,目不斜视往前进行中,生怕哪个院门内的老大出来挑刺说他走得注意力不集中。他急中生智,默背家乡晋南一带民间流传的《颠倒歌》:“半天里去安石磨,推得月亮转哆嗦,白云高头搭灶火,抓把星宿下油锅……”同时,因跟乡村老拳师学过武,那武功底子也帮了他忙。

走着走着,苏满堂的出色表现,终于引起一位寨王的注意。当一扇门“咯吱”一声被拉开时,众混混立成两堵人墙。然后,从两堵人墙中,不紧不慢踱出一位身形瘦小、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他就是上角大寨大当家的霍文达。

那霍文达气宇轩昂地站到苏满堂面前,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崽子,狂嘛狂?你翅膀还软着呐,差得远呐。能走几步路,就像孙猴子戴帽子——装人?得了吧,你这点儿小本事,老子见多啦,还想当混混?你不过才出壳的鸡仔——嫩得很。你以为我们老老少少啥事没,吃饱了撑得慌,来瞧你的?别自己关门演皇帝——自尊自大,关云长放屁——不知脸红,你这几下子,还不是狗舔磨石——瞎转悠——”霍文达骂的俏皮话如酸葡萄一串一串地往外蹦,直骂得苏满堂如狗血喷头。

但是,苏满堂还是按规矩脱下那双绣花鞋,拿在手里。那意思是,晚辈走得不怎么样,在您老面前不敢班门弄斧。这不,连鞋都脱下,老老实实站着,乖乖地听您教诲呐。

长达一个多时辰的挨骂过程中,苏满堂憋了一泡尿,脸憋得像猪肝,都不敢挪窝。天大的事儿撂一边,忍到最后就是胜利。否则,前功尽弃还得重来。

谢天谢地,终于,霍文达骂累了,骂到第五十二条歇后语后突然不言不语,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小混混抬出的竹躺椅上,等待苏满堂行礼。

旁边有人悄悄地提醒苏满堂:“快,快给老大磕三个响头。”

善于察言观色的霍文达也看出小伙子已经忍耐到极限,挥挥手,说:“你没事啦,去吧。等一会儿,大家吃一顿迎新饭。”

苏满堂如死刑犯蒙大赦,一溜小跑到屋后茅房,松开红裤带,一股热流“嚓”地直喷而出。瞬间,他产生了一阵快感,呻吟道:“呃,可是舒服啦。我的妈呀,差一点儿活人被尿憋死了。”

当他返回时,院子里已蹲下一大片人,个个手里捧着一只大海碗,脑袋埋向碗内,呼噜呼噜地狼吞虎咽吃着捞面。

有人抬头冲苏满堂挤挤眼,道:“去,捞一碗,灶房里的大案板上玉米捞面堆着哩。”

苏满堂今天在天津卫可露脸啦,连老混混都自叹弗如,啧啧称道:“看人家那娃,才来天津卫几天啊,嘛都会。长江后浪推前浪,开逛开得多熟练多地道,这娃在锅伙必成大器。”

大胖子厨师看见苏满堂说:“嗬,我们的勇士来啦。”说着,满满地用筷子夹了一些面条到他碗里,舀一铜勺热滚滚的菜汤浇面上。

苏满堂接过碗,心想,锅伙,这就是锅伙?从今以后,自己便是锅伙一员。加入组织就是好,在天津卫以后有依有靠的。谁再敢惹我,我和我的弟兄们立马弄他个狗娘养的。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云中鹰为什么要撵他来天津卫这座水陆码头混。他老人家肯定早已看出,此生此世,他这个养子命中注定要在锅伙界大展宏图,而从事别的行业没准儿一事无成。

苏满堂松心了,两脚朝天躺在炕上,睡得涎水飞流三千尺。天津卫锅伙组织里,有上下角大寨两大派别。他这个云家伙计加入的这伙属于上角大寨。

苏满堂吃了三大碗捞面,撑得连放两次裤带,却感到头晕晕沉沉浑身疲软无力,到大炕上很快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加入锅伙上角大寨后,苏满堂恰似蛟龙归大海,猛虎入山林。他拿出云中鹰老爷的那封信,找到云中鹰的旧友,向锅伙上角大寨大当家的霍文达修书一封,推荐他去霍文达手下做了一员干将。

很快,苏满堂没有丢云老爷那个旧友的脸,表现非常出众,打打杀杀一马当先,根本不怕死。那个狠劲,博得大当家的霍文达的赏识。

一天,苏满堂对霍文达说:“大当家的,我想另开锅伙,养几个弟兄。当然,我们还是您的手下,还是咱上角大寨的人马,大小事要跟您商议的。”

霍文达想,树大分杈,苏满堂想开赌场也没有啥坏处,只要他能站稳,自己经济负担也可以轻一些,便说:“我同意,有嘛事你吭气,你是大姑娘掌钥匙——当家不作主,我还得罩着你们几个。天津卫想出头,不容易呐,有时候抱着孩子进当铺——自己当人,人家可不当人。你们几个还嫩,狗尾的露水——经不起摇摆。不过你这娃有出息,锻炼锻炼,猴爬石崖——显出你的能耐来,让弟兄们服气服气,我就准备栽培你当我助手,将来我退出江湖时,这大寨交给你。”

蘇满堂耐心地听霍文达絮絮叨叨地说完几个歇后语,才恭恭敬敬地告退。

刚出道,苏满堂就特别机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和人拧巴。霍文达的意思,他一听就明白。其实,赌场也不是好开的,一般混混根本撑不起杆子。这藏污纳垢之地,来的人都是些半生不熟或奸鬼狡猾的主儿。赌赢了,笑得屋顶都颤;赌输了,像死了爹娘似的。别的锅伙也会因开的是赌场眼红,一定会派人来捣乱,黑话叫“搅局”。

不久,在霍文达“皇恩浩荡”的允许下,苏满堂的“一夜富”赌场开张了。开张这天,为了图个吉利,还噼噼啪啪地放了几挂鞭炮,请霍文达揭了红绸子,又摆了几桌酒席。客人除上角大寨大小锅伙头目,还邀请了一些每天不赌会死的赌徒来凑兴。

初涉天津卫赌业,苏满堂租下几间房子,主要供赌徒推牌九。赌场中,苏满堂借鉴别的赌场经营经验,安排了三个打手和三个郎中。三个打手门口站两人,另一个做流动哨,内防赌徒抽老千耍赖,外防敌方闯入。打手个个膀大腰圆,敞着怀,系一条又宽又大黑腰带,裸露的胸毛,旺如一片春草。三个郎中都是赌界精华,一律瘦骨嶙峋,一人占据一张赌台,叱咤风云。打手郎中都是本锅伙弟兄,苏满堂感慨地想,我肏他娘,吃啥饭的,就是吃啥饭的,老天爷挺公道。让彪汉做打手,让瘦猴做郎中,都饿不死。看来,霍文达让他先开个赌馆练练手,很有必要。小锅伙都管不住,大锅伙岂能管好?

开业前,苏满堂对这已有功底的三个郎中实施全封闭赌技强化训练。他当主讲老师,虽然他实践还不行,理论上倒是跟天津卫的赌王学到一些皮毛,现炒现卖。

眼看着教得差不多了,苏满堂自称把学到的毫不保留地全传授了,实际上猫教老鼠——还留有一手。如“手术”这种高难度的赌技,他不教郎中,自己私下苦练,一旦有高手来砸场子,他可以挺身而出,与对手过过招。

几天后,果然有人来下挑战书,指名道姓要与苏满堂赌一局,请教赌艺。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蒙古族汉子,江湖上人称“草上飞”,一米八五的个子却身轻如燕,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他最擅长打形意拳,一双鹰爪令多少黑道人物闻风丧胆。

苏满堂戴着一副墨镜、嘴里含着一支大雪茄,派头十足地从里屋走出来,往赌台前一坐。两个打手紧贴身后,耳语两句请示:“苏爷,这小子嘛德性,干脆把狗杂种赶出去得了。”

苏满堂微微一笑,低声吩咐道:“不许胡来,看我眼色行事。”他清楚,纵容手下鲁莽行事,只会招致江湖耻笑的。

苏满堂抱拳问道:“请问兄弟来自哪座神庙?”

对方不遮不掩地说:“江湖人称‘草上飞,在下尚没有入伙,今天也就是讨教讨教,苏爷不必过虑。”

一听,苏满堂脸部肌肉却不自然地抽搐几下,心想,扬头婆娘低头汉最难斗,这个家伙不是个善茬。刚才他已经注意到对方的年纪不大,但有低头走路的习惯,便暗示自己,万不可轻敌。

苏满堂便不动声色地问:“赌嘛呀?”

草上飞说:“赌你的‘一夜富赌馆老大位子,如果我赢了,老板位子由我来坐。”

“放你妈的屁!”一听如此狂言,苏满堂身后的一打手骂了一句便往上蹿。

苏满堂压住打手话头,道:“不得无礼——这位弟兄,俗话说精气不旺不开妓窑子,手气不盛不开赌堂子,要是你输了呢?”

草上飞左手拍拍胸,说:“愿赌服输,我这条小命,按踢馆的规矩走,任由苏爷处置。”说着,他还起身站了一站。

苏满堂迅速将四副牌按顺序在赌台上摆成一字形,温和地说:“我认为三副都是小点,只是第二副点最大,你信不信?赌三局。”

草上飞说:“那取第一副吧,我认为第一副最大。”

苏满堂倒吸一口凉气,对方说得没错,不过,苏满堂换牌速度快得惊人,取得第一副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第一第二副调包结果,翻开牌面——第一副最小,第二副最大。

草上飞输了,输得稀里糊涂,明明判断是准确的,怎么回事?

接下来,又赌了第二局。这次由草上飞垒牌,然后让苏满堂找哪副点最大。苏满堂说:“第二副点最大。”

草上飞冷笑挂在眼角,认为这局必赢。他将牌“啪”地扔在桌上,却是第二副点最大。

草上飞不服,再赌。结果,苏满堂又猜对了。

围观的赌徒,被苏满堂的出色赌技所折服。上角大寨的混混们,窃窃私语地伸出拇指,齐声叫道:“好!”

草上飞连输几场,下不了台,便从身上掏出一副扑克,说:“我怀疑你们的赌场赌具作弊,咱玩扑克。”

实际上,也冤枉苏满堂和他的赌馆了。赌具并未作弊,而是玩的一种“手法”。为玩熟这绝活,苏满堂已苦练数月,达炉火纯青的程度。

草上飞提出换赌具,按规矩由上下两角大寨推选出哪派都没参加的德高望重的老混混验扑克。

旁边做公证的人一验,说里边没鬼。

赌局开始,草上飞问:“我现在手里只剩四张牌,你说都是些什么牌?”

苏满堂说:“四张大王。”对方一亮牌,众人“嗷”的一声,异口同声地惊叫。果然,是四张大王。

这次轮到苏满堂洗牌。他单手表演洗牌,五指如玩小折叠扇,玩得得心应手,令人目不暇接。瞬息间也留下四张牌,他问:“兄弟,你说是嘛牌?”

草上飞说:“老大,四张皇后。”

苏满堂空中划弧,四张牌一合成一张,在赌桌上蹭了一下,展开却是四张小王。

草上飞彻底傻眼了,软瘫在椅子上。

刚才对方已猜对了,是四张皇后。苏满堂却神奇地偷梁换柱,变为小王。

草上飞愿赌服输,有气无力地说:“动手吧。”说着,抛过来一把匕首道,“苏爷,我心服口服,要我一条命还是一条腿,悉听尊便。”

苏满堂哈哈仰天一阵豪笑,震得周围的人毛发倒竖。笑罢,他慢悠悠地说:“承让承让,草上飞在江湖上也是鼎鼎有名,功夫了得。不如,咱们结为兄弟,你就在我身边当我的贴身保镖吧。”

草上飞一听,心悦诚服地单腿跪下,信誓旦旦地说:“苏爷,谢不杀之恩,我这命是你的,愿跟随你左右,听你调遣。”

四周静默片刻,紧接着响起一片掌声,在场所有锅伙成员噼噼啪啪地都为苏满堂高超的本领和宽广的胸怀鼓掌。

从此,苏满堂在天津卫锅伙界声名大噪,被当作传奇人物谈论。

当初,人地两生的苏满堂初闯天津卫,除了靠聪明才智与当地锅伙组织斗智斗勇,为自己打下一席之地,客观地讲,云中鹰的那封信起了一定的保荐作用。还有章叶子对他的关照,也让他感动不已。特别是那回他克扣军饷,差点儿被一气之下的章将军毙掉,多亏章叶子听说后打电话求情,才把命悬一线的他从枪下救出。这一切,都使苏满堂念念不忘。过去,自己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哪有脸面登章家高宅大院,但今非昔比,提起“一夜富”赌馆和馆主“苏满堂”,天津卫几乎无人不晓无人不知。

这几日,苏满堂用开赌馆赚的暴利,买了小四合院,雇了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佣。说话间,他已和章叶子分别六七个多月。他准备按照自己曾经发过的誓言——只要我苏满堂能混出名堂来,立马来章府提亲——带着草上飞和扛着一担聘礼的脚夫,朝章府大摇大摆地走去。

苏满堂会打扮,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成功的锅伙头目。他左手端着黄铜水烟袋,右臂搭着一件披风,蓄着一撮八字黑胡,迈着八字步儿,走在天津卫的乱英街上。沿途人见了苏满堂都苏爷苏爷地叫,恭恭敬敬,像晚辈遇见长辈似的客客气气。

苏满堂慈眉善眼地笑着,从鼻孔里哼哼两声。

这条百米来长的乱英街,本属于下角大寨一个锅伙头目的地盘,苏满堂略使手段后,已顺势接管。凡在这乱英街上设摊陈点的小商小贩、手艺人,都无一例外地向他交保护费。否则,一天也呆不下去。他那点儿小权势厉害着哩,县官不如现管。用他的话说,从今往后乱英街姓苏。

有一群下角大寨的小混混和他走的面对面时,都慌得停止那种出左脚拖右脚的走姿,一个个如老鼠见了猫似的不敢轻举妄动,等他走近腰弯九十度,异口同声行礼道:“苏爷,您亲自散步呐?”

苏满堂没架子,很随和地与对方胡乱应着:“散嘛步呀,苏爷我该有个暖被窝的啦,今天我去章府求亲。”

混混们一听羡慕得直流口水,不失时机地恭维道:“苏爷,这么说您艳福不浅哪,那位章叶子常来南市玩,我们都见过,小模样真俊呐,脸蛋白里透红,一掐一个水儿。”

苏满堂眼一瞪,立刻像尊凶神道:“嘿,说嘛话,是不是想我废了你?”

混混们赶紧连声告饶道:“苏爷苏爷,借我们几个胆儿也不敢打章小姐的主意。”

苏满堂满不在乎地笑着骂道:“我也是吓你们玩的,谅你们也不敢。”

草上飞跟在苏满堂的身后,心里老敲小鼓,好像有啥话要讲,但是好几次欲言又止。

苏满堂觉得蹊跷,心里嘀咕,草上飞有嘛心事,一句话也不说。

一刻钟后,猝不及防的苏满堂闹了个大红脸。他不得不狼狈地告辞,身后那位佣人“咣啷”一声紧关闭大门的一刹那,苏满堂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觉得全天津卫的人都在嘲笑他。甚至,他觉得连身后两扇朱红大门都在嘲笑他,门边所蹲的一对石狮都在笑话他。刚才,那老佣人刘妈平静地告诉他:“我们小姐上个月就出阁了,新郎官是霍老板。”

当时,苏满堂如被雷击一般愣在那里。他心想,怎么事先一点消息都不知道,手下这帮家伙统统一堆废物,这么重要的消息也不向我禀报。他走着走着,突然站住,踮起脚尖揪着草上飞的领子道:“你早知道对不对啊?早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成心让我丢人,是不是?”

草上飞被摇得身体乱晃,却屏息敛气,一声不吭。

原来,粗中有细的草上飞从《天津晨报》上已经得到章叶子出嫁的消息。当他得知嫁的是上角大寨大当家的霍文达,怕大哥太伤心,去找霍文达火拼,那就丢人丢大啦,岂不让下角大寨的锅伙上上下下看笑话啊。所以,不得不瞒着苏满堂,能瞒一天算一天吧。

苏满堂一時无处发泄,对草上飞吹胡子瞪眼睛地吼道:“你要是早告诉我,结婚当天我就带帮弟兄去抄霍文达这狗东西的家,把人抢过来。现在,肯定生米已经做成熟饭,我他妈在天津卫白混啦,连个女人都看不住,碰死算啦。”

苏满堂骂完贴身保镖骂自己,用脑袋猛撞路边一棵歪脖子柳树。旁边,草上飞和其他几个打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苏满堂骂骂咧咧,骂够自己后,骂章府狗眼看人低,骂霍文达夺人之美,骂章叶子贪图富贵。此刻,在他失去理智的眼睛里,世上没一个好人。人在屋檐下,但霍文达,他眼下惹不起,可是,敌方下角大寨的小混混,他要出口气。

苏满堂说:“我他妈被下角大寨的几个小仔蛋子戏弄了几句,走走,找他们去。”

一听说有仗打,草上飞包括其他四五个打手立刻亢奋异常,跟在苏满堂身后,挽了挽长袖子,紧了紧宽腰带,准备上战场。

那几个混混正在西瓜摊上啃西瓜,啃得满腮和鼻尖都是瓜瓤,冷不丁杀来一队人马,嘴下捧的瓜皮被踢飞,屁股下坐的长板凳被踢倒。为首的还被怒火中烧的苏满堂用半个西瓜皮重重地扣在脑门上,那红红的稠稠的西瓜汁沿着脑袋直往下流,流进衣领……

下角大寨的混混们吃了败仗,连滚带爬地回去直接向下角大寨大当家的马青山告状,一边诉说一边指着伤口道:“大当家的,你看看,看把我们打成这样,真够他妈歹毒的。”

上角大寨大当家的霍文达与下角大寨大当家的马青山,可以说都是天津卫的人尖,各个方面都是顶配。但两个人尖儿结怨颇深。最初,两人都是在码头上当搬运工的小锅伙,每天为别人卖苦力。傍晚收工时,两人累得像散了架子,还得排队握着小圆工牌去领工钱。把头们鬼得很,从装卸费里吃大头,给搬运工小头。了解真相后,两人心里感到窝囊,便商议着不能任人宰割。后来,两人开始偷码头。打米仓时,一手在上用力揪住口袋上角,一手在下用削尖的竹管戳进麻袋下角。搬运时,他们将竹管藏在袖内,在外人看来,以为双手上下挟持是为稳住米包,却不知道随着脚步迈动,身腰摇耸,那白花花的大米便顺着管子流入袖内。他们称此为“珍珠入洞”。此外,还有“白龙缠腰”、“水漫金山”等,方法都差不多,只是一次偷的量略大一些。

一不做二不休,两个难兄难弟居安思危,为了找个组织有个靠山和退路,一商量便加入码头上的锅伙。在海港抢了一船盐时,两人因分赃不均发生摩擦,便各领一伙情投意合的弟兄们分立“山寨”。偷大米时常抓麻袋上角刺麻袋下角,便把码头起家的几百名混混分为“上角大寨”和“下角大寨”两大帮派。两个帮派的锅伙成员,都死要面子,装绅士风度,见了面,大家嘻嘻哈哈一笑,一转身却在心里骂娘。由于各自手下因为争夺地盘发生摩擦和械斗,两人仇怨越积越深。

下角大寨大当家的马青山意识到,手下的确蒙受了奇耻大辱。否则的话,鸡毛蒜皮不会来麻烦他诉苦的。

马青山端着一只白底蓝花的鼻烟壶,眼睛眯成一条线儿,凑近鼻孔一吸,显得十分悠闲。听手下说完后,他极能沉住气地问:“我耳朵有点儿背,嘛回事?慢慢讲。”

马青山心里掂量着,抓与不抓各有啥利弊,鼻烟壶对着鼻孔吸氧似的一直吸着。抓吧,他自己对苏满堂这小伙早有耳闻,听说这娃文武双全,文有韬略、武有棍术,所向无敌。如能化敌为友收拢到自己身边,我那就如虎添翼了。但最近听说霍文达抢了苏满堂的女人当压寨夫人。这种关系,以后怎么相处啊,明摆着,水火不容的情敌。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因为一个女人,丢了地盘丢了江山的,举不胜举。看来,霍文达控制上角大寨的气数已尽。这几年,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将上角大寨吞并,灭了霍文达这个王八蛋,那他就成为了天津卫名副其实的“锅伙寨王”。天赐良机,可是等来借刀杀人的机会了。

马青山一高兴,将鼻烟壶往后一扔,仰天发出一阵晴天霹雳般的阴笑。他胸有成竹地用毛笔写了密信,派喽啰送到警察所赖所长手里。赖所长撕开信封口,粗粗地扫了两眼,兴奋地叫道:“弟兄们把家伙别上,财神到。苏满堂小财神,马青山大财神。”

当天晚上,苏满堂莫名其妙地被警察所的人抓走,关在后院。几个穿黑色警服的警察出现在苏满堂视野时,苏满堂就反应过来,他就在心里暗骂一句:“好你个马青山,够绝的,不用道上规矩,带人寻个地方与上角大寨的霍文达谈判,煽动几条黑狗子来弄爷。”

一个刚出道的小警察刚要用绳子绑苏满堂,同来的老警察使使眼色,小声提醒道:“这是个地头蛇,我们犯不着惹他。”

这话让苏满堂听见了,冷笑道:“捆吧,到了所里吊起来抽都可以。只要让我活着出来,谁抽我苏某人,日后我定把谁扔进海里喂鱼。不信,试一试,哼,警察有嘛了不起。”

老警察赔笑脸说:“苏爷,如今天津卫谁敢不给您面子。弟兄们不过在执行公务,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别误会,不是跟苏爷您过不去。”

苏满堂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道:“这个赖所长,也不是东西,喂不熟的狼。”

果然,平常没少得赌馆馆长苏满堂好处的赖所长,不好意思与苏满堂打照面,早不知躲哪儿找乐子去了。

也不说犯了啥事,苏满堂被另一个警察粗暴地推进大牢。“咣当”一声,大铁锁把铁栅门锁上了。苏满堂静下来,心想草上飞跟我这么久,该懂这其中奥妙吧,赶紧筹些银子,这些“黑狗子”还不好打发。对那个赖所长,苏满堂早瞧着不顺眼。本来,乱英街大小商贩“保护费”由苏满堂收的,赖所长上任后,硬是插了一杠子。真赖,他死皮赖脸要收。收就收呗,收到警察所也就算了,可他老打白条,有时连白条也不打,全装自个儿腰包里了。这家伙还不如锅伙的人呢,装上老百姓的钱,又不为老百姓办事,弄得整条街的人嚷嚷:“这不是乱收费吗?”还不如这名声在外的“苏爷”廉洁,苏满堂收“保护费”,一是不自己亲自去收,让手下人去;二是要求开票一律盖苏满堂的戳儿,收回来入公账户;三是老百姓真有事投诉,马上叫弟兄们出动去解决。人和人不同,当苏满堂乱英街瞎转悠时,那些商户“苏爷苏爷”的叫得格外亲热。而遇着姓赖的,纷纷装没瞧见似的扭过脸去。

快到天黑时,草上飞神色惊慌失措地来见主子,扶着栅栏说:“苏爷,赖所长像中邪了,这回赖得没法形容。照行情,塞三十块现洋已不少了,他却提出还要加码。我来请示大哥,按他说的给,还是另走别的路子。人家下角大寨的上回三十块就给保释出来了,咱要是出得多,是不是丢规格?”

苏满堂说:“对对,我多坐几天都没啥关系,规格绝对不能降。”

三天后,马青山亲自出马,身后带着四个保镖,前呼后拥地走进这个警察所办公的院子里,来保释苏满堂。

一进门,这位下角大寨大当家的向赖所长双手抱拳行礼:“赖所长,多日不见又发福了。”

赖所长心里吃惊不小,一般情况下马青山总是指派喽啰来,这次竟然亲自光临,足见对苏满堂的重视程度,看来不能马马虎虎。

赖所长心里的小算盘拨着,早就盘算好,苏满堂这边少敲诈点儿,马青山那边多敲诈点儿。开始草上飞送三十块就打算收,还打算退十块呢。乱英街治安还需要与苏满堂警民联手呢,结下怨不明智。出百把几十块,对马青山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霍文达迟迟没露面,大概是吃醋了不想出手捞手下,肯定听说苏满堂携重礼到章家求亲的事啦,没准儿巴不得苏满堂死在狱中哩。

见马青山亲自来,赖所长哪敢怠慢,赶紧起身迎接道:“马爷,有嘛事叫弟兄们来就是了,你还在百忙之中光临敝所,不是给老弟挂红胡子吧?”

马青山的保镖,在赖所长起身的同时,眼明手快地搬张椅子放在马青山的身后。马青山就势一坐,二郎腿一跷,摸出鼻烟壶旁若无人地开始吸起来,再也一言不发。

其中一個保镖代表马青山,不冷不热地和赖所长谈条件:“赖大所长,咱不绕弯子,我们大当家的今天来捞人,你也知捞谁,就开个价吧。”

赖所长笑着说:“好商量好商量,我和马爷是多年兄弟。”有一句话,赖所长说不出口,前几天马大当家的才派人给他这个小所长送来一个叫红红的妓女,留着慢慢享用。

保镖有点儿不耐烦地问:“好商量是多少?不好商量是多少?”

赖所长皮笑肉不笑地说:“多少钱嘛,我们下角大寨倒不在乎,可苏满堂聚众斗殴的案子还没过堂呢。”

“我们大当家的意思是,别过啦。”说着,保镖掏出五十块现大洋往桌上一拍说,“红红姑娘大手大脚惯了,这钱去给她买些化妆品。够不够?”

赖所长用洋火柴棍掏着耳朵,没吱声。那保镖又掏出六十块扔到桌上,并且走到赖所长耳边,小声说:“这是酒钱,我们大当家的就不再专请你上酒楼了,免得别人说长道短。”

离赖所长所想的数目还差十块,便问:“兄弟,再加十块吧,我这个人不吃独食,所里还有几个弟兄,从来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保镖迅速拔出一把短刀暗中抵住赖所长的后腰,笑比哭还难看地说:“都是在这地盘上混的,再加五十块也行,不过,赖所长我告诉你,现在寿衣也涨了,百十来块现洋只能买身次的。”

这一招,还挺管用。赖所长不再勒索,脸上始终挤着笑容,在前边引着路,一行人直奔后院。

草上飞正在牢房探监,见赖所长过来,急急忙忙将这个道貌岸然的所长拉到一边,惊恐不安地问:“马青山到底想把我大哥怎么样?在你的警察所,如果我大哥少一根毫毛,我草上飞立马抱炸药包,炸了警察所。”

赖所长说:“没事没事,马爷是来保释苏爷的,你把保释费交了,三十就三十吧,我答应今天放人。”

草上飞不知下角大寨大当家的马青山出头露面是吉是凶,一时救人心切,就照赖所长意思去办。

马青山一见苏满堂,被对方的气势所震撼,便左手掌抱右手拳地行着江湖礼说:“满堂老弟,一看就有帅才之气度,真乃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啊,误会。”

身后的保镖接话说:“苏爷,我们大当家的已经在醉仙楼摆下一桌酒席,给苏爷压惊。”

赖所长说:“苏爷,既然马爷都来保释,我又不是不想在天津卫混啦,岂有不给面子之理。”说着,又贴近苏满堂耳朵悄声说,“你的手下草上飞够意思,对你挺忠的。”

苏满堂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上还是拱手抱拳对马青山道谢:“马爷,久仰久仰,晚辈我多有得罪。”

马青山说:“嗨,不打不相识嘛,再说,那帮娃家不会说话,也该吃点儿苦头。今天我做东,不知满堂老弟肯不肯赏光。”

苏满堂听马青山后一句话,又联想到那个人面兽心的霍文达,便痛痛快快答应道:“我去,赖所长也得去,人多喝酒热闹。”心想,拉上姓赖的,以防马青山摆的是鸿门宴。

醉仙楼上,马青山与苏满堂频频碰杯。

“人才难得哪,我怎么就没有这个运气,碰不上像苏老弟这样的人才?”马青山不停地夸苏满堂,给苏满堂灌米汤。

“马爷过奖了,你过的桥比我走的路都多。称好汉,也不敢在你跟前称好汉。”苏满堂嘴上说得挺谦恭,心里在想,这个姓马的玩啥名堂,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

终于,在酒过三巡后,马青山说出自己的想法:“满堂老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想请你过来帮我,做下角大寨的二把手。而且这位置为了避免两虎相争,只设一个人,不知你意下如何?”

顿了顿,马青山见苏满堂没有反应,继续引诱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知道姓霍的已不信任你,到我这边,以你的才干,前程不可估量,只要‘一夜富和乱英街你能带过来,我让你另外兼管三家大赌馆,再拨几十号人马归你调遣。”

最后,马青山见苏满堂还是无动于衷,便亮出一张王牌道:“如果你老弟需要,我还能出人替你把章叶子抢回你的身边。”

“我——干!”苏满堂把酒斟满,和马青山一碰碗沿,豪情万丈地仰脖而尽。

“干!”马青山也以相同姿势痛饮,酒沿着唇边溢出泻下。

不知什么时候,见风使舵的赖所长早没了人影。这个黑白两道通吃的家伙,悄悄地避开醉仙楼这个是非之地。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就这样,被霍文达逼到悬崖边的苏满堂,出于种种考虑,决定投靠下角大寨,混一口饭吃。

苏满堂之所以转投下角大寨,就是为了报一箭之仇,报上角大寨大当家的霍文达夺娶章叶子的一箭之仇。而这天下午,苏满堂见到的一幕让他差点儿昏厥过去。

天津卫南市为妓院、窑子密布之地,多到淹没那些家户的地步。既然男人分为三教九流,那么妓院作为给男人提供性服务的场所,亦分等级。最高级的叫“班子”,门口往往贴着“某某班”。二等班子与头等班子相比,规矩没头等多,格局没头等讲究。如头等妓女年龄大一点的,必须学唱梆子、皮黄,“坐排班”以唱当先,客人点不点唱,乐师都须备好乐器伴奏,妓女伴唱,十一二岁小孩子要学《荔调》。三等妓院的名称叫“堂”,又称“下处”,门口贴着“某某下处”。一到夜幕降临,各等妓院门口车水马龙,人声嘈杂,熙熙攘攘。很多班子门口立着锅灶,火苗熊熊,刀案齐响,为上阵前的嫖客或激战后的露水夫妻们供应饭食。

刚入南市,映入苏满堂眼帘的竟然是少妇章叶子,让他惊颤不已。她从高贵的轿车款款下来,杨柳婀娜地摆向低贱肮脏的“红灯区”。家家妓院门口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浓浓脂粉扑鼻而来。所有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一走进这地方便变成了一头野兽。

尽管章叶子以丝巾蒙着头,苏满堂从那熟悉的背影和那行走的姿态,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苏满堂并未将自己当锅伙看成是走黑道,他觉得那些军阀、政客包括传教士比他更坏,自己打打杀杀不过为了生存下去,稍有越轨之举,还坦诚承认自己是干违法活动。而有些家伙满嘴仁义道德却一肚子男盗女娼。发现上层社会的章叶子正在学坏时,他感到剔骨般痛楚。

人生得一知己難矣。少妇章叶子其实不像苏满堂想得那么坏。她从小就在南市浪迹,是被有钱有势的章家宠惯的。有章家威名,南市的流氓地痞也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遇见苏满堂,章叶子动了真情,心里期待苏满堂赶紧混吧,混得风风光光时,自己好嫁给他,郎才女貌,白头偕老,让认识的姐妹啧啧地羡慕她。她也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却把她的终身托付给丑得像头猪的霍文达。在父亲的严厉目光逼视下,她被霍文达的一匹红绸子牵走。洞房之夜,她才知道霍文达竟是性无能。性无能就性无能吧,还常背着她去“吃花酒”——他在头等班子,同时让四五个歌伎陪着唱黄色京剧《金瓶梅》,也不知吃的嘛花酒。一气之下,少妇章叶子为了报复丈夫,也为了排遣独守空房的孤寂,来到妓院接客,卖艺不卖身。

却说那苏满堂,亲眼瞧见少妇章叶子隐身于花柳巷内后,邀草上飞到附近一家酒馆喝得酩酊大醉。他心想,要那么多钱干吗,抓紧胡吃胡喝胡赌胡嫖,乐死去。在“牡丹仙子班”,苏满堂拽着老鸨到僻静处,点名要章叶子。

老鸨开始还说这里没有此人。苏满堂一脸凶相地说:“下角大寨我苏满堂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管你开的班子谁罩着,我想砸的话,照样砸。”

虽然,老鸨也不是吃素的,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这些不怕死的锅伙头目干吗,便赔着笑,说:“章叶子身份特殊,一怕她老爹知道,二怕她丈夫知道,对客人很挑剔,我去商议一下,请稍候。”

很快,老鸨来给了他一个媚笑,一撩手帕,说:“苏爷,小姐请您上去喝茶。”

“客官,请问您想听什么曲子?”少妇章叶子坐在一架古筝后,面无表情地问苏满堂。

“章叶子,你为吗自轻自贱?今天我是来看你的,你装不认识,但并不能抹掉往事。”苏满堂仔细观察近在眼前的章叶子,她明显消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

“客官,春宵一刻多宝贵,你花钱买逍遥,我卖艺得银子,咱们各得其所,还是开始点曲吧。”章叶子语调始终冷冷冰冰,并不接他的话茬,那意思好像是,你不是也来嫖吗,彼此彼此。

“章叶子,你误会了。要不是来找你,我根本不上这地方来。”苏满堂由于激动,说话声音有些颤抖。

“客官,我给你先弹一曲《高山流水》。”章叶子半信半疑,双眸凝笑地说。在这种地方坐着,依然贞洁得像一袭黑衣的修女,凛然不可侵犯。她的双手灵巧如鸟地在琴弦上跳跃,边弹边唱:高山流水,高山流水云依依。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悲啼,叹的是人生一知己,千里知音难寻觅。一曲未终,苏满堂已听得泪眼模糊……

从见到少妇章叶子阴差阳错地在红灯区出现起,苏满堂开始迷上酒杯,借酒浇愁。他一闭上眼睛,在琴弦上跳跃的那双红酥手,由一双变成千双,由千双变一双,把他的心撩拨得慌慌的。一喝醉,他就逛妓院,醉眼迷离状态,让章叶子给他弹古筝《高山流水》。

曲终,苏满堂还沉浸于音乐的境界里。心说,女人呐女人,有的一双媚眼一双巧手便使男人走火入魔,就这还没有施展娇躯的魅力呢。再施展,叫他立刻去死,他都愿意。

他身不由己,一双腿脚不听自己大脑使唤,只要有空闲就想去章叶子混迹的风月场所。再醉,再逛,再听。最让他难受的是章叶子始终把他当陌生人看待。不管他喊多少遍章叶子,她都冰冷地说:“先生,你认错人了。”说完坐古筝后两只胳臂一抬,作预备状,神情淡然,等他报上所点曲名。苏满堂无可奈何地答:“还是那支曲子,我这人爱啥,就一爱到底。”章叶子当然能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并不接他的话,只弹她的琴。

再走出妓院后,苏满堂复仇的念头一日比一日强烈。他和章叶子生不如死,都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姓霍的造成的。姓霍的一天不除,他就别想活得有模有样。有仇不报非君子。不过,苏满堂寻思着自己好歹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只能智取不能蛮干,免被道上的人嘲笑他太没手段。怎么智取?他冥思苦想几天几夜,终于,想出一条两全之计。

民国时的天津卫,人们对“绑票”已司空见惯。不过,像霍文达这样的锅伙头目,没点儿势力谁敢采用这种方式,不是惹祸上身?苏满堂有马青山在后面撑腰,心想在一场上下两角混混大火拼前,玩一玩霍文达,我倒看看他有嘛能耐。

几天后的一个月夜,霍文达从小老婆的住处淫荡地笑着,依然保持当年小锅伙那种走姿,走一步晃三晃,边走边唱:“三月三桃花开满天,十八岁的姑娘娇艳艳,一日路过那高粱田,突然地里跑出几个兵痞来……”几个身影靠近他,将他围在中间。

霍文达大惊失色,环顾四周两面是高墙而前后都有黑衣人步步逼近。他正要喊来人,来字还没喊出口,一黑衣人一个箭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他的嘴,腰间被一把匕首顶住,两只胳膊也被死死扭着,丝毫动弹不得,不容他分说就被推进一辆三匹马驾辕的轿车,几个黑衣人有的押霍坐进车内,有的持枪站在车门口。车夫一扬鞭子,嘚嘚嘚,马车呼啸而去。胡同口不远处,停着霍文达的老爷车,两个贴身保镖和司机坐在里边正打盹儿,还以为老大还在女人肚皮上美着呢。马车内,惊恐不已的霍文达的嘴被一块白布塞得严严密密的,胳膊被捆得结结实实,眼珠子骨碌骨碌来回转动,试图想看清到底嘛人吃豹子胆了,竟然敢绑他的票。

草上飞掀掉自己头上面具,狞笑着说:“霍老大,让你老人家受惊了。明人不做暗事,我们老大请你去一趟。怕你不肯赏光,只能出此下策。”

霍文达一看是苏满堂的人,心里反而镇静下来,不就为了一个女人,值得这么动刀动枪?嘴上却说:“玩绑票,霍某人玩剩下的都比你们玩的多。你们背叛帮会,我还没跟你们算账,你们还找我的麻烦。”

草上飞用盒子枪顶在对方脑门上说:“你现在落我手上,就不要再吹啦,吹嘛吹,嘛用没有。还是老老实实跟我们老大合作,兴许还有一条生路。”

霍文达叫嚣道:“快把我放了,不放,看我的弟兄们不把天津卫翻个底朝天。”

草上飞一生气,又把霍文达的嘴封上了。

马车拐来拐去,不知拐了多少弯子,才在一所破庙前停住。

苏满堂早候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玩着两枚干核桃,发出咕嘎咕嘎的声音。目光并不凶狠,反而十分柔和十分恬淡。霍文达被其手下推推搡搡进了院门后,苏满堂一抬头,草上飞忙把另一张太师椅搁在霍文达的身后。霍文达不等苏满堂让座,便气呼呼地坐下了。

两个情敌相见,眼珠子都发红。两张椅子之间相距一丈多远,中间熊熊燃烧着一堆篝火。

苏满堂笑着说:“老大,今天请你来这儿,想跟你谈件事。”说完,他扭过头来训手下,“胡闹,谁叫你们这么请的?快给霍老大松开绳子。”

霍文达说:“苏满堂你少给我猪鼻子插葱——装象(相),要杀要剐痛快点儿。”

苏满堂说:“哎,老大不必动怒,气伤肝怒伤脾。我们谈一件事,谈得拢,还送你回去,你还是上角大寨体体面面的老大,今晚的事只当没发生一样。我让我的部下为你保密,谁走漏半点儿风声,我切去他舌头油炸着下酒。”

霍文达说:“谈不拢呢?要干吗?”

苏满堂说:“那只好放轱辘。”

霍文达说:“我堂堂大寨王,率几百名弟兄,贪生怕死的话就不在江湖上混,没嘛好谈的。”

苏满堂等的就是这句话:“那苏某就不客气了,上!”

院子里早就架好三根六七米高的粗竹筒,竖立两根,上面横着一根,地面一口巨大的瓮,瓮里有个月亮时圆时扁。

霍文达像一条将要被屠宰的大狗头朝下、脚朝上地吊在横着的竹筒下,与他的脑袋遥遥相对的瓮口不大,仅能容他的脑袋与身子笔直通过,稍斜,脑袋就会撞在瓮沿上,撞得开花。

草上飞指挥道:“放。”被悬的霍文达如中弹的飞机一头栽将下来,亏了他有经验,两只胳臂贴裤缝,人半截跌瓮内。连放三次,那轱辘把在空中嗒嗒疾旋如飞。

再放时,霍文达胆怯地说:“姓苏的,我跟你谈。”然而当他的双脚一落地,头和脚都回到该回的位置,他又硬了,一声不响咬牙切齿。

草上飞又吼道:“拉。”

霍文达像火箭一般升空了,再从瓮里拖出时,落水狗似狼狈不堪。他又让饶了他,结果又变卦了。再吊再放,如此反复几次。

结果,霍文达撑不住了,精神世界开始崩溃,额头上虚汗淋淋,脸色刷白若纸。

霍文达有气无力地对苏满堂说:“算你狠,我,我答应你的条件……”

嘛条件?苏满堂冒着天津卫大乱的风险劫持情敌霍文达提嘛条件?当然是索要章叶子。如果江山和美人,二者取其一,苏满堂宁取后者。

霍文达答应在协议书上签字,并把章叶子接来了。江湖上行走,无论白道还是黑道上混,一口唾沫一颗钉,才能立足。苏满堂守诺言,连夜把霍文达放了。

草上飞对苏满堂说:“老大,放虎归山太不明智,一刀干掉他算啦。”

苏满堂拿着两枚核桃搓得嘎巴嘎巴地响,似笑非笑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人在江湖,义字当头,哪能说话不算数。我倒不想放他,可是不行,必须放!”

草上飞很不情愿地去送霍文达回这家伙小老婆的住处,路上心里说,老大心太软,据章叶子讲,他根本无性功能,还养小的干吗?霍文达心有余悸地摸上小老婆的床,浑身还在瑟瑟发抖。嘛回事,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一见章叶子就软,一见小老婆就硬。

有情人拆不散,章叶子跳下马,紧跑几步,由于太激动,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苏满堂一步跨上前去扶住,他也激动得说不出话。又圆又大的月亮下,两人如胶似漆地拥抱在一起。

突然,章叶子惊恐地抬起一双泪眼,说:“苏爷,这事让我老爸知道了,还不把我打死。”

苏满堂顶天立地说:“别怕别怕,有我呐。”

章叶子想:苏满堂真男人!刀山敢上,火海敢闯,油锅敢下,烙床敢踩,他才是锅伙之王。跟着这样的男人,天涯海角愿意去,吃糠咽菜愿意受。今生今世,我认定蘇爷了。任何力量休想再把我俩分开,休想!

苏满堂想:霍文达这狗日的,本来新郎官是我,他却抢先了,让老子当旧郎官,妈的,刚才该把那狗日的骟了,仅仅放了几下“轱辘”,便宜他了。让他再活几日,看我慢慢再收拾他。

两人各怀各的心事,身体却黏得很深,少妇章叶子其实还是处女,还未尝过男女交合的乐趣。苏满堂虽有性经验,这段时间忙于帮务,没碰过女人了。干柴遇烈火,再加上重逢来得这么不易,风口浪尖上相爱,更刺激更有诗情画意,不点便着。

“啊!”的一声,章叶子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顿时像是昏晕过去,被苏满堂领入一片从未到过的仙境。头一次,她有些痛。第二次,她有快感了,拼命搂住苏满堂的脖子愣不松手,叫唤着……

到后来,战斗快结束时,反败为胜的章叶子眼睛闭着,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绺乌发咬在齿间,充满幸福地体味着。而苏满堂却骨酥散架般从她身上下来,趴在枕头上呼噜呼噜地睡了。床单上一小攤红红的血迹,酷似一朵被碾碎的桃花……

一个月后,霍文达发起反攻。上角大寨的混混们同时对苏满堂管理的两个赌馆发动突然袭击,一群不怕天不怕地的愣头青闯入赌馆,乱敲乱摔。眨眼间四条腿的赌台被踢成两条腿,椅子的椅背与面板分成两块。男女赌徒惊叫着,捂着脑袋四散逃命。赌馆被捣得面目全非。

敌众我寡,守场子的下角大寨混混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只有被动挨打的份而无力进行抵抗。力量悬殊太大,每个赌馆只设几个打手,冲击者就达几十名,人人凶神恶煞,连人带物统统不放过。

苏满堂得信时,正在郊外与章叶子骑着两匹骏马游山玩水。他一怔,心想大事不好,霍文达动手了。因为自己连累同帮兄弟,实在担当不起,赶紧向马青山报告,搬援兵来再说。

一听到消息,马青山一拍案,道:“娘的,跟我的人亮家伙动刀枪,我们下角大寨又不是纸糊的,不是谁想扎就扎的。”他一摇令旗,大批人马立刻赶去增援。

此刻,力量对比发生明显变化,上角大寨人少了,下角大寨人多了,于是上角大寨且战且退。

不久,马青山接到一封战书,霍文达下的,约他到武当酒楼“吃讲茶”,明着讲道理,但是会不会闹翻很难说。

霍文达骂道:“肏他妈的祖宗,把我弟兄的鞋子都扔了。”

马青山骂道:“我靠,他娘的,把我弟兄的耳朵都咬了。”

两位的想法出奇地一致道:“谈不拢,打!”

“吃讲茶”在天津卫被官府严禁的。这种锅伙组织间以和解方式谈判时,火药味特浓,一触即发。然而,异门混混之间或同门混混之间时常因争地盘争面子发生摩擦。所以,醉仙酒楼成了各个帮派锅伙成员讲和时常光顾的地方。

这地方很宽敞,一次可以容纳上百名客人进餐。怕官方派警察干预,上下两角“吃讲茶”时,霍文达和马青山都没带更多的弟兄,一方二三十个的样子。实际上,就算是没有苏满堂绑架霍文达这档子事,上下两角不会永远相安无事,迟早会发生一场大规模械斗。这次绑票只是一根导火索而已。

苏满堂盼着霍马大决战,其一好让马青山替自己出气,其二自己也好趁乱坐收渔翁之利,有机会也混它个大当家的过过官瘾。

隔着一张大八仙桌,霍文达和马青山面善心毒地展开一场唇枪舌剑的谈判。

“霍兄,咱们好歹都是一个被窝睡过的码头兄弟,都在这地面上混,各做各的生意,各发各的财,弟兄们有啥小误会,都没让咱们出过面,这几年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基本上过得去,怎么你的人会砸我的场子?而且扬言要放我的血,嘛意思?非逼我们兄弟拼个你死我活?”马青山先发制人,对苏满堂劫霍文达之事佯装不知。

“马弟,这话该我问你,嘛意思?这段日子我的弟兄老受你的人欺侮,忍无可忍,弟兄们才冲击你的赌馆的。我霍文达如果不替弟兄们出头,要我这大当家的干嘛?”霍文达嫌丢脸,也隐去苏满堂抢章叶子的情节,一肚子的怒火,找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借口。

马青山并不怯,双手抱拳,说:“霍兄,我心目中还是挺敬重你的,我们毕竟在一个码头上兄弟一场,虽然人各有志,我们都立自己的山寨。大家求同存异,都有口饭吃,也不至于过不去。你的人咬掉我兄弟一只耳朵,让他以后在天津卫如何做人?”

霍文达冷笑两声,抱拳还礼道:“一只镲拍不响,你的人不扔掉我兄弟的鞋,他也不至于去咬耳朵。被脱了鞋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乃奇耻大辱,你又不是不懂。”

马青山的话开始变软,心想,如果火拼都有伤亡,能讲和尽量讲和。

“我的弟兄砸你的场子不是无缘无故,你的人也三番五次在我地盘上捣乱。”霍文达闻着鼻烟壶,心想打还是不打,两虎相争必有一残,不给点儿颜色,苏满堂不更狂?

这时,苏满堂在马青山身后插了一句道:“两位老大今天都在,我们把地盘重新划一下。这样一来,楚汉界河清清楚楚,对上下两角大寨都好。”

霍文达立刻挖苦苏满堂道:“马弟,他是谁啊,有啥资格跟我讲话,胎毛褪了没有?”

马青山皱着眉,也训斥苏满堂道:“多嘴。懂不懂规矩?”

苏满堂一只手不由自主去摸草上飞替他拿的棍子,对方混混一看情势严峻,也把手往怀里插。因为苏满堂的这句话,屋内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马青山说:“怪我平时管教不严,请霍兄谅解,乱英街上次我们说的各占半条,你的人最近不停地扩张,不太合适吧?”

霍文达说:“地盘只能划个大概界线,又不是谁的先人留下的。要是没那能耐守住,活该。天津卫弱肉强食,不强硬还混嘛。”

马青山说:“照你这么说,没嘛可谈的了,那就只有选择武力了。每一寸地盘,都是弟兄们用血和命换来的,在我手里丧失,我无法面对我的几百名弟兄。”

双方锅伙们,一观察这阵势不妙,两位老大快要谈崩,个个撸袖子吐唾沫准备上阵玩命,甚至双方不约而同地开始抽“生死签”了。

下角大寨这边副大当家的苏满堂,双手捧着大竹筒里面密密地装着许多竹签,“生死签”四五根,让兄弟们抽取,谁抽上算谁的,等一会儿豁出命地冲锋。

上角大寨那边副大当家的亢占彪指定三名视死如归的小混混,松松筋骨准备受棒。

虽然,冒死打头阵危险巨大,但是,一旦活下来便有了混的资本。小头目都当过敢死队员,苏满堂当过多少次,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果然,霍文达和马青山谈着谈着拍起了桌子。霍文达一脚踢倒椅子,指着马青山的鼻子大骂道:“你是嘛东西,当初在码头上还不是跟我后头和一条狗一样摇尾巴,现在竟然和我见高低,还把我的人也挖走。”

马青山用手一劈桌子四分五裂,也指霍文达大叫:“姓霍的,你看你那屌样,要不是看在弟兄一场,早派人让你尸横大街,在天津卫永远消失。”

负责中间人调解的是两位早已退隐江湖的老锅伙,眼花腿软,拄着拐杖坐在那儿压事,一瞧调解无望,见怪不怪地笑一笑,相随着先撤了。

醉仙酒楼老板对两边弯腰作揖,捣蒜泥似的弯个不休,赔笑脸说:“两位老大,咱这是小本生意,经不起砸啊,要打,千万别在这里打,再说地方小,也施展不开。”

马青山说:“走,外滩上见。”

霍文达说:“走就走,见就见。”

苏满堂暗喜,报夺妻之恨的时候到了。在这种场合,他不动声色地除掉自己的仇人,整个天津卫谁也不会放一个屁。

在外滩空地上,马青山往二人抬的竹轿上一坐,阴风鸣儿鸣儿地劲吹,手里依然握着两枚核桃,转动得嘎巴嘎巴响。

霍文达也坐在二人抬的竹轿上,手里依然端着那只鼻烟壶,深吸得滋溜滋溜的。

两人距离几十米远,相互间看不清对方此时此刻的表情。两个大当家的令旗一挥,一场历史上少有的会战拉开序幕。

苏满堂仍旧一马当先,他出生入死身经百战对死神很轻视,下角大寨的众混混们乱哄哄地跟在他身后,黑压压的一大片,足有七八百人。而上角大寨顶多四五百人,显然力量薄弱。

霍文达表面上稳如泰山,心里却叫苦不迭,还没打,似乎胜负已成定局。敌众我寡,怎么悬殊这么大。他据自己平时掌握的兵力,起码还应多出一百多人,这部分流失的难道都学苏满堂投奔了马青山?对啦,光苏满堂就带走七八十人。

马青山掩饰不住内心喜悦,真想对天一阵大笑,拼命咬紧嘴唇,他才忍住没有爆发。

掂长家伙的锅伙前面走,持短家伙的锅伙后面行,两队胶着在一起,一对一拼刺刀。

天近黄昏,混战中敌我双方渐渐难分,外滩上顿时乱成一锅粥。打着打着,一个混混捂着血迹斑斑的脑袋叫唤道:“喂,你怎么打他呀,自家弟兄,娘的,没长眼睛呐。”打错人的混混说:“都穿得一样,谁知谁是自己人,胡打吧,死一个少一个。”

苏满堂毕竟早有预谋,没有心思恋战,一人悄悄离開这锅乱“粥”之中,从沙土里刨出早预备的弓箭,瞄准坐在远处观战的霍文达,“嗖”的一箭。他飞快转身,单腿跪着,朝着马青山也射了一箭。两支箭是毒箭,箭头是在剧毒汁中浸过的,能否射中全看天意。匆匆忙忙射完,苏满堂又跳入“锅”里,挥把杀猪刀左劈右砍。

霍文达看得聚精会神,冷不防一支毒箭射来,不偏不倚正着胸口,他头一歪,像面条一般软瘫在轿子上,浑身抽搐着口吐白沫。

马青山一低头,一支箭呼啸着擦头皮顶掠过。虽然箭头离他的头皮很近很近,还好没挨着。马青山命大,躲避过这致命一击。

霍文达的保镖神色惊慌,对交战的人群大喊大叫:“大当家的负伤了,撤,撤。”

亢占彪赶紧下令,带着大家抬着奄奄一息的霍文达,扶着残兵伤员朝南边奔跑,脚步杂沓。

苏满堂见状,也下令道:“停、停、停!”他也率众跟在马青山轿子后,拖着光荣的负伤者朝北边撤离。

两边的人刚刚分散,一阵刺耳警笛吹响,一群穿黑色制服的警察赶来镇压。只见滩地上下所留的一些血迹,天津卫的警察局长气急败坏地对天开了一枪,骂道:“奶奶个熊,这帮锅伙长嘛腿,逃跑得这么快,又扑了空。”

这一战使上角大寨混混们元气大伤,大当家的霍文达战死沙场,副大当家的亢占彪主持大局。小锅伙们都怀疑暗杀大当家的是亢占彪干的,正的不死副的怎么上,秃子头上的疤瘌——明摆着。

亢占彪发毒誓说:“要是我干的,天打五雷轰——不管是谁干的,咱先埋了大当家的吧,入土为安。”

第三天,苏满堂随马青山来灵堂吊唁,胸口都别着小白花。望着霍文达的遗像,马青山感情复杂地说:“霍兄,我们毕竟兄弟一场,虽然我们时常为帮里的事明争暗斗,但并无个人深仇大恨。听说你死得不明不白,请放心,老弟我一定帮你追查凶手,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苏满堂心里说,讨嘛讨,你不想活啦,那天该一箭没有结果了你,算你这个老家伙命大。否则,天津卫锅伙寨王早姓苏了。

章叶子穿着一身素服也来哭丧,她跪在灵前哭得挺动情,手绢被泪水洇透了。

苏满堂让她来的,他对她说:“霍老大走了,不知哪个卑鄙小人害的,你去送一送他吧。不管怎么样,你们毕竟夫妻一场。”

苏满堂在这场罕见的混混大火拼中报了一箭之仇,杀掉了霍文达,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感到心花怒放的,除了苏满堂和上角大寨的副大当家的亢占彪,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便是马青山。

上角大寨群龙无首后,一时间军心大乱,死的死伤的伤,余部跟着副大当家的亢占彪不知藏匿到啥地方去了。

几日后,马青山设宴庆功,专请苏满堂一个人。虽然,上角大寨小头目足有上百多,他最器重的人只有苏满堂。因为只有苏满堂具有过人智谋。

马青山说:“满堂,我敬你一杯,这次为大长咱们大寨的威风,立下了汗马功劳。”马青山端起杯,欲与苏满堂碰杯。

“不敢不敢,大哥是你统帅有方,兄弟我不过跑跑腿、出出力罢了。”苏满堂谦逊地道,双手捧杯站立。

马青山说:“满堂,霍文达死得不明不白,你认为有可能是咱们的人干的,还是他们的人干的?”马青山装作无意中聊了一句,说完观察对方的反应。

“我也是说嘛,谁干的……”苏满堂回答得很巧妙,避实就虚绕着弯子。

“他死得挺突然,不过也是报应。人心不足蛇吞象,混到这地位是该收手了,吃着碗里盯着锅里的,太贪——”马青山慢悠悠吸着鼻烟壶,说着昔日在码头上一起扛麻袋的难兄难弟。

“对你们老前辈,我没资格妄加评论——”苏满堂点头哈腰地说,在马青山面前苏满堂永远话到嘴边留半句。

“如果派你到上角大寨当大当家的,想不想去?我的意思是,咱们要最终把他们全部兼并,眼下需要一个人去拉拢瓦解他们内部,只有你能斗过那亢占彪——”马青山不瞅苏满堂,用指头尖将八仙桌上蠕动的一只蚂蚁摁死。

“不,我当助手就行,永远追随大哥你——”苏满堂立马表白道。

宴后,苏满堂感觉不妙,马青山话里话外地传递了三个信息:一是有点儿怀疑霍文达之死与他有关;二是有点儿警觉他是不是已经产生篡位的念头;三是下角大寨之庙已经容不下他这尊深不可测的大神。

这日,警察局来抓人,马青山委托苏满堂全权应付此事。

苏满堂说:“这事并不难办,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抽死签的去顶死罪。”

对警察局这些穿黑皮的,苏满堂早看透了,他们哪里秉公办过案,都是黑吃黑的主。先把人抓进去,关一些日子等风声过去后,收些银子再放出来,只要上边追得不紧,一般不砍被抓者的脑袋。这种事情不费周折,苏满堂见多了。问题是,苏满堂玩了一个偷梁换柱的把戏。抽生死签的时候,一对孪生兄弟小混混的老大没抽上,老二却抽上了。老二比老大机灵,在苏满堂身边听差。苏满堂对老大说:“反正过一阵子就保出来,你去顶吧,别让你弟弟去,你看行不行?”亲兄弟情如手足,老大能说不行么。就这样,警察把老大抓进牢里,老二继续听苏满堂指挥。

放到过去马青山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却耿耿于怀。马青山听说后,冲苏满堂大喊大叫:“胡闹,那是个软骨头,别全招供了,没事找事。”

苏满堂说:“大哥,不要紧吧。我主要考虑他弟弟拳头硬,打打杀杀的要用他弟弟。”

马青山说:“快,你亲自去探监,给那小子许诺,熬过这关,一出牢房就给他升职。”

苏满堂也怕把事情闹大,别真的对警察交代一大堆内幕,岂不节外生枝,便按马青山的吩咐去探监。

警察为多向马青山敲诈点儿钱,审讯时下手很重。那小子上午表现还行,宁死不屈地仰着头,咬紧牙关,半天不说一个字。两个警察把大耳刮子抽得震天响,啪啪啪啪,那小子满嘴是血,硬是不招。

苏满堂一进门,那两个警察笑得很灿烂地说:“哎,是苏爷啊。”

苏满堂将几块现洋在手上掂了掂,话里带刺地说:“咱弟兄们平时关系处得不錯,以后想喝酒找我苏满堂,我这人重义气,但是——可别逮住机会为难我的手下,我可是心里有本账的。”

两个警察心里挺怵这个姓苏的,道上都传苏满堂心狠手辣。

一个警察忙说:“苏爷,你这话见外了,我们也不容易,局长让审,总得意思意思。”

苏满堂一人发两块现洋,盛气凌人地说:“我的这位兄弟心脏不好,要是吓个三长两短,可别怪我六亲不认。”

一听话音不对,另一个警察说:“苏爷,请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的面子,天津卫谁敢不给。好说好说,为公事得罪人,我们图啥嘛。”

苏满堂来到铁栅前,老大躺在地上像一摊烂泥。一看副大当家的亲自探监,他连滚带爬地过来,受宠若惊地说:“苏爷,天地良心,我可是什么也没招。”

苏满堂和善地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是条汉子,有种。刚才我已经通融了,他们不再让你过堂。”

老大不停地磕头,感激得直流泪,说:“谢谢苏爷,弟弟和家人在外面承蒙多关照,就是死在里面,我也毫无怨言。”

一回山寨,苏满堂便到马青山住处,汇报今天的探监情形,说:“大当家的,我都打点了,暂时还没供嘛,你看人就是准,那熊样,我看也不保险,过几天保出来,给点儿盘缠打发回乡下算啦,这点儿皮肉之苦都受不住,当嘛锅伙。”

马青山淡淡一笑,对苏满堂说:“以后处理嘛事,还是跟我打声招呼,不是信不过你。这段时间我们下角大寨树大招风,一步不慎,满盘皆输。”

苏满堂俯下腰,唯命是从地频频点头道:“大当家的言之有理,满堂一定谨遵教诲。”

马青山以安抚的口气说:“满堂啊,老大并不好当。你还得磨炼磨炼,再过三五年我打算退出江湖。大当家的位子还不是你的,别急。”

苏满堂说:“不急不急。我生是大当家的人,死是大当家的鬼。”

马青山一瞬间觉得自己就是老了,不中用了。这个苏满堂,特别善于察言观色,脑子转得比风车还快,你才暗示他一句,他倒叮叮咣咣回你一大串。

马青山说:“走,我们练会儿武去。”

苏满堂说:“行,我陪你去。”

马青山的棍术在天津武术界数一数二水平,自从苏满堂来了后,马青山棋逢对手,经常在一起切磋武艺。实际上,和马青山相比,苏满堂的棍术还是略有逊色。

最近,也不知嘛回事,两人比试一次,马青山败一次,偶尔赢了,也是苏满堂有意谦让才赢的。堂堂大当家的,赢得很不光彩。马青山想,难道是自己老了,还是苏满堂棍术有了长进。

马青山脱去外衣,露出一身横肉,活动活动手脚,做了一个预备姿势,说:“满堂,今天咱们谁也别让谁,正儿八经地比一比。”

苏满堂两手紧握搅草料的棍子,摆好架子说:“大当家的,那好啊。”

看棍,马青山步步紧逼,棍舞如闪电,眼看直取苏满堂脑门。苏满堂憋足劲儿应战,化解马青山的“嫦娥奔月”,朝他的脚下嗖嗖几个“风卷残云”,使马青山往后连跳几步。由于胜之心切,苏满堂渐渐显出破绽。方寸不乱的马青山瞅准时机,一个“鹰击长空”将苏满堂的棍挑飞。

苏满堂抱拳微笑地说:“棍怕老郎。”

马青山收势喘息地说:“拳打少壮。”

三五个回合,两人不相上下。马青山心里却越来越不安。苏满堂对他维持霸主地位,显然构成一种潜在威胁。但此人,为他扩充势力立下赫赫战功。动苏满堂,马青山不忍心。况且,大火拼之后,帮务繁杂,不少手下居功自傲惹是生非,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离不开举足轻重的苏满堂。再麻烦再棘手的事情,经苏满堂一处理,很快就举重若轻地搞定。大寨像苏满堂这样的太缺少了,而多数成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马青山想,如果苏满堂果真另竖杆子的话,一时确实还真找不出能够替代他的人选。

想着想着,马青山额头沁出冷汗。

苏满堂总算活得扬眉吐气了,那個霍文达曾经使他如脑袋藏在裤裆里一样受屈辱。霍文达一完蛋,苏满堂才直起腰舒舒畅畅地出了一口气。他原以为这下就能轻轻松松地在南市吃喝玩乐,也该享受享受了。然而,苏满堂还做不到烦恼尽消,因为他已经意识到,马青山开始怀疑他了。那天没有一箭把姓马的也射死,他觉得很遗憾。马青山要是和霍文达同时去了天堂,天津卫的锅伙里边,他苏满堂便是寨王了。

对马青山,苏满堂早已摸着对方的秉性,既怕手下不能干,又怕手下太能干。所以,苏满堂为自己的清醒而痛苦,没准儿哪天一不留神会变成马青山的刀下鬼。

苏满堂信步来到庭院,坐在一池绿水前,吹起长箫。吹箫,是他来天津卫后才跟别人学会的。

实际上,应该报答马青山的知遇之恩,而不该恩将仇报,不该对马青山起歹念的。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由不了他。闯荡江湖久了,苏满堂见到的听到的江湖恩仇太多了,人出于众众必非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像他这样文武双全迟早要遭奸人陷害,或被上司夺命。与其那样死得不明不白,不如先下手为强,瞅准机会,杀他个人仰马翻。大丈夫,不能存有妇人之仁,否则,不但一事无成连自家性命也难保。马青山经常对他讲:“满堂老弟,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大丈夫敢作敢当顶天立地,绝不可有妇人之仁。天津卫这地方,遍地英雄豪杰,你不狠一点儿、黑一点儿、邪一点儿,显不出你。”

苏满堂承认马青山说的是体己话,而且也承认马青山待他一直不薄。不过,人是复杂的。马青山在重用他的同时,始终在防着他,采取的是,不可不用之不可不防之。但现在马青山已不信任他了。一旦上下级间不信任,这关系便尴尬了,处也不是,不处也不是。

苏满堂心里难受,感觉像被两个人拽住,一扭一扭的。难受时,他的箫声呜呜咽咽,吹的是一支古老的曲子。曲径回廊中他一条腿踩在低栏上,一条腿踏着地,背靠一根朱红柱子,半天一动不动。

章叶子系着围裙,站在台阶上远望,苏爷这几天怎么啦,在生嘛气,嫌自己父亲老不认他?还是为帮务忧愁?猜不透,他有啥心事回来从来不说,问得急了就烦了。

吃完饭去打猎,章叶子紧皱着眉想,得拉他散散心,再这么愁还不愁死,便上前询问道:“苏爷,我们去郊外打猎去吧?”

“嘛,去打猎?好主意,我们去。”苏满堂一听打猎,眼睛亮得像猫头鹰。

苏满堂带着新婚夫人章叶子去郊外打猎,临行前,草上飞说:“大哥,我跟你去吧,也好保护你和嫂子。”

苏满堂说:“放你一天假,到妓院耍一耍。”说着,扬起马鞭猛抽一下马屁股,那匹枣红色坐骑嘚嘚一路疯奔,转眼间奔出草上飞的视野。与苏满堂相比,章叶子的骑术毫不逊色,一扬鞭也立即跟上去了。

草上飞喃喃地说:“大哥和嫂子天生一对。”

苏满堂和章叶子赛起马来,忽而他超过章叶子,对她说:“你来追我呀。”忽而章叶子越过他,一串银铃似的笑声飘在空中。

章叶子的父亲对这门婚事,起初坚决反对。时间一长,尤其是霍文达不明不白地死去后,这位豪绅渐渐地想开了,女大不由爹,就这么一个女儿,自己若是冥顽不化,他俩有了孩子,连外孙都不能抱了,岂不损失更大?反正生米已经做成熟饭,由她去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苏满堂今非昔比,好歹在天津卫也有些名气了,只要他真心待女儿好,也不是不能凑合。

章叶子问苏满堂:“苏爷,你发嘛愣,像一个二愣子,叫你,叫不应,是不是想别的女人?”

苏满堂涎着脸说:“你在床上那么厉害,连你都喂不饱,我苏某哪有工夫想别的女人,我力不从心呐。”

章叶子举起马鞭,欲抽他。苏满堂一躲闪,结果失去了平衡,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两人正闹着,突然,从不远处树林里冲出两匹快马,骑马者蒙着脸,看样子来者不善,章叶子被眼前突如其来的袭击吓蒙了,紧抓缰绳不知所措,两个杀手目标不是章叶子,杀气腾腾地滚鞍落马步步逼近苏满堂,苏满堂没反应过来,肩头已挨了一剑。

紧要关头,练过武术的苏满堂一个旱地拔葱,一下子站起来,嚓地撩开衣襟,从腰间摸出一把软剑。交手两个回合,苏满堂心里暗自惊叫,好剑法!对方都是武林高手,出剑收剑十分凌厉。如果一对一,未必他会处于劣势。两对一,他感到有些难以招架。

这时,草上飞从天而降,挡在苏满堂身前,喝问:“朋友,哪条道上的?我草上飞从来不杀无名之鬼。”

对方并不回答,调整攻击战术,一个人对付草上飞,另一个继续追杀苏满堂。

草上飞的到来使苏满堂胆量陡增,和追杀者誓死相拼,很快占了上风。草上飞的大名在武林传得神乎其神,与草上飞交锋的,三剑两剑之后杀手已感到虎口发麻。

不一会儿,两个杀手都身负重伤,惊慌地骑上马夺路而逃了。草上飞要追赶,被苏满堂阻止了,说:“算啦,他们也是受雇于人。”

章叶子心疼地蹲下身,边给苏满堂包扎伤口,边眼泪汪汪地说:“谁这么黑,派人来害我们夫妻俩?”

苏满堂说:“早料到有这天,但没想到这天来得这样快。”

草上飞说:“我估计是亢占彪干的,真他妈没品。”

苏满堂说:“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又救我一命。”

草上飞说:“大哥,我们是结义兄弟,喝过鸡血酒的,这话见外。”

苏满堂说:“亢占彪?他派人杀我干吗?”

草上飞说:“可能怀疑霍文达是大哥所杀,在为老大复仇吧。”

苏满堂说:“明人不做暗事,要杀他,我只会选择决斗。”

草上飞说:“也对着哩,咱锅伙有咱锅伙的规矩。”

苏满堂负伤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在苏公馆养伤,表面上好像不再追究此事,暗地里,他却早派草上飞明察或暗访。他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对草上飞说:“这口气咽不下,挖出狗日的是谁,给我绑块石头沉进大海喂鱼,去吧。”

第二天,草上飞便查到了。那两个武林高手是亢占彪雇的,替大当家的霍文达报仇。不管怎么樣,亢占彪是霍文达一手栽培起来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跟踪了苏满堂好久,好不容易遇上最佳动手时机,本想做得利索点,谁知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这草上飞把计划给破坏了。为了防止留下活口,亢占彪赏足银两让两个杀手跑路。结果,两个杀手刚坐上一条渔船,船离港口十几米时,两个杀手立刻呆了,船夫却是威震江湖的草上飞。

苏满堂杀气腾腾地问两个杀手:“为什么要杀我?我们往日无仇无怨,竟然下如此毒手?”

其中一个杀手说:“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终于,经过连夜突审,两个杀手一五一十交代了亢占彪收买他们秘密杀害苏满堂的经过。

苏满堂狞笑着,不慌不忙地说:“看在你俩也是江湖好汉的份上,让你们俩死个痛快。来人,推下海去。”“咚咚”,那两个杀手被丢入滚滚波涛中,去见龙王爷了。

草上飞问:“老大,你下令吧,怎么收拾亢占彪那个孙子。”

苏满堂说:“亢占彪不是爱赌嘛,成全他。”

亢占彪对回力球入迷得要命,几日不玩便像掉魂似的。他在上角大寨只是副大当家的,无权动用山寨的公款。霍文达死后,他以主持帮名倒是可以支配钱财。但是,亢占彪老用公款去赌,也没法对弟兄们交代。很快,他又陷入赌资捉襟见肘的地步。

这时,他有个酒肉朋友外号山羊送钱来了。山羊闻到酒香就和狗闻到肉味般兴奋,鼻子一抽一抽地恨不得跳进酒缸。草上飞对山羊说你替我办件事,我保证你三个月天天有杜康顿顿饮美酒。山羊说,只要有酒喝,让我杀人抢票号我都干。所以小混混出身的亢占彪哪料到这是一个圈套,况且山羊说得句句中听:“彪哥,我听说你在耍回力球输得挺惨。我最近发了一笔横财,在家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帮你一把,算我入一股,如果赢了分我一半利,如果没赢,算我运气背。人生就是一场赌博,不豪赌哪会豪富。再说,过去在码头上你没少关照我,也该报答你呀。”

亢占彪输红了眼,见对方啰里吧唆没完没了,不耐烦地打断山羊的话:“好啦,少废话,天上掉馅饼不捡是傻瓜,我亢某真在球馆里翻本得利的话,按你所说咱二一添作五。”说完,胳肢窝夹着那沓用报纸包的钞票直奔回力球馆。

三番五次亢占彪心安理得在山羊处借钱,最后一次山羊脸色难看得很,佯装不悦道:“彪哥,话是那么说,你还是一次也不赢,让我回去怎么给老婆讲?”

亢占彪心想,借你几个鸟钱牛嘛牛,老子又不是不还你,便说:“痛快点儿,借还是不借?”

山羊炫耀地大露着他明晃晃的两颗金门牙,随着金牙抖动,跷着的二郎腿也在抖动,说:“不是我不信你,空口无凭到时怕说不清楚,还是立个字据。我不识字请人批了一个,你看内容行不,要行就签字。”

亢占彪和山羊酒过三巡,山羊才说这番话的,他当时脑子昏昏沉沉正为自己赌运太差,心里愁闷,对方的话断断续续听进去几句,蔫蔫地说:“山羊,我签。”

山羊佯装通情达理地说:“彪哥你也不想输,我希望你这次一举成功。像回力球打出去又能弹回来,不要再有去无回,陪你玩老弟我陪不起了。”

亢占彪强打精神,端起一碗米酒,一饮而尽后用袖子一抹嘴,说:“放心,我找算命先生算啦,这次准胜。”

望着亢占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背影,山羊摇摇头,喃喃地说:“彪哥,不是我逼你跳崖,完全是你自找的。”

几天后,亢占彪还想借钱,就满天津卫寻山羊,寻不见在街头骂骂咧咧时,一辆马车悄然停在他身旁,车夫说:“你是彪哥吗?”

亢占彪说:“嘛事?”

车夫说:“山羊让我来接你的。”

走火入魔的亢占彪不假思索地一步跃上车,催车夫说:“快,带我去见那兔崽子。”

到达目的地,亢占彪一下车,便感觉凶多吉少。因为他一下车,立马被如狼似虎的一帮壮汉围在中间。对面坐着一个人,虽看不清嘛模样,但从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可以看出,绝对不是善良之辈。然而,一切已经晚了。灯亮了,强烈的灯光刺得亢占彪睁不开眼,下意识地用手挡光线。

“亢占彪,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苏满堂威严地大喝一声。身后的草上飞也帮着腔道:“小子,还不快跪下受死!”

亢占彪立刻恍然大悟,原来是苏满堂在背后主使的,原来钱是苏满堂的。

苏满堂一招手,草上飞把协议在亢占彪眉前一晃,上面白纸黑字,有钱还钱,没钱砍脚。草上飞冷冷地问:“还有嘛话要说?”

亢占彪垂下头,说:“二十年后,我还是一条好汉,要砍就砍吧,少废话。”

几个大汉摁住亢占彪,其中一个大汉举起斧头“噔”地剁下,亢占彪惨叫一声昏过去。

草上飞请示苏满堂道:“大哥,底下怎么办?咋弄他?”

苏满堂阴笑着吩咐说:“怎么办?凉拌!扔海河里喂鱼!”

亢占彪被喂鱼后,上角大寨立即陷入一片混乱。在马青山恩准下,苏满堂到上角大寨接替了大当家的位子,顺手把上角大寨的残余势力全部收编,愿走的走愿留的留,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一手遮天的大寨。

本来,苏满堂就是从上角大寨出去的,资格至少不浅,又当过下角大寨副大当家的,众混混又不得不心服口服。人家有这本事,有这霸气,这大当家的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不仅山寨内务处理得妥帖,山寨外与天津卫黑白两道及洋人、军阀关系也得处好,亢占彪没规格,连自己的言行都管不住,离霍文达的水平差老鼻子啦,早已在上角大寨混混中威信扫地。

这日,月光如水斜洒在大街上,疾奔的马蹄踏着沿街房宅墙院的影子,哒哒的蹄声和叮叮的铜铃声打破了夜色的寂静。苏满堂坐着马车去老岳父府上接章叶子。

苏满堂哼哼着家乡小调,啷当啷啷当啷儿当,啷啷当啷——突然间,马车不走了,三匹大马惊得乱扬蹄子。

“咋回事?草上飞嘛回事?”苏满堂以为马车陷进泥潭里动弹不得了,急问赶车的草上飞。

草上飞咕哝道:“见鬼,真他妈见鬼。”

下车后,苏满堂才发现,马车被一个力大无比的女人给死死地钩住了。真是个大力士,她用的是一条长长的铁链。

苏满堂仗着自己会武功,很快平息内心的惊恐,故作镇静地问:“请问你是哪条道的?干吗钩住我的车不放?”

那女人说:“苏满堂我不妨告诉你,我是亢占彪的遗孀,江湖上称我十二妹,今天让你死个明白,我替丈夫报仇雪恨来的,拿命来——”说着,她甩开链子,从腰里掏出一把刀,直取苏满堂的心脏。

十二妹离苏满堂约有两丈多远,袭向他时,她的身子悬空头朝上脚朝后,酷似一头扑着翅膀飞翔的猫头鹰,快得很。

“嗬,好厉害的泼妇。”苏满堂灵活地一躲闪,就地打了一个滚儿,“唰”地抽出那柄防身软剑,做了一个标准造型:左腿前伸右腿后蹲,左手竖立右手持剑。

天津卫怎么啦,青皮混混就青皮混混吧,锅伙界藏如此多的武林勇士,难道锅伙组织可以养老,不用吃青春饭?虽然处于万分危险境地,苏满堂脑子里掠过这个怪念头。

草上飞见状飞身下车,横在女刺客和主子之间,厉声喝道:“大胆女贼,休得无礼,我草上飞从来不杀女人,滚开吧,现在还来得及。”

苏满堂说:“草上飞你别管,我能对付得了。明天传出去,那多丢规格。再说冤有头债有主,按道上规矩,也该我和她一对一。”

草上飞一收剑,轻轻纵身一跳,又坐回马车上,对苏满堂说:“大哥,那你当心点儿。”

十二妹的武功不错,几刀刺来,使苏满堂情不自禁喊出了声:“好刀法。”

这女人武功好,让苏满堂方寸大乱的是她眼睛里燃烧着一道蓝莹莹的妖光,白骨精附体似的。她耍的是无影刀,劈劈砍砍特别到位,仿佛她玩的不是刀而是绣花针。几个回合下来,苏满堂的软剑被挑飞了,刀尖直逼喉咙。苏满堂眼一闭,暗想:亢占彪,你娶了个好老婆,咱们阴曹地府见。

等了好一会儿,苏满堂一摸脑袋,依然好好的,他还活着。月光下臂力巨大的十二妹却有一条水蛇腰,那丰乳像冬瓜,肥臀像圆月,他又赞一句:“好身材。”

十二妹说:“一刀结果了你,太便宜你了,我不杀你,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苏满堂说:“妹子,你说是啥条件,我苏满堂一定一言九鼎。”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出乎苏满堂的意料,天津卫锅伙组织里女混混比男混混玩得还邪,十二妹脸不红心不跳,一眼一板地说:“你杀害了我的男人,害得我家破人亡——你说怎么了断?”

苏满堂赶紧说:“妹子,男人之间的事三句两句说不太清,除掉亢占彪,我也是被逼的,因为你男人雇人杀我在先,我动手一报还一报在后。如果你怕晚上孤孤单单,这好办,我陪你。”

十二妹说:“算你姓苏的聪明,协议我请人拟好了,你得陪我睡两年,直到我找到新的夫君为止。”

苏满堂说:“妹子,这没问题。”

十二妹说:“废话少说,画押。”

苏满堂笑嘻嘻地说:“妹子,我说嘛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好梦,估计今天会有好事临门,果然你这大美人出现了,这梦挺灵的。”

十二妹说:“苏爷,是不是大喜事,先别说得太早,咱们走着瞧。”

两人收起兵器,亲亲密密地坐进马车。

草上飞问苏满堂:“大哥,还去您老岳父府上吗?”

苏满堂不满地说:“没长眼睛,要眼睛出气啊!没见我们化敌为友,有事要谈,走,去十二妹家。”

草上飞一拉缰绳,一挥鞭子,大马车便转过头,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这天,苏满堂听说福娃远程来看他,兴高采烈地吩咐草上飞:“备马。”

草上飞小心翼翼请示道:“大哥,只备马不备车?”

苏满堂说:“去见一个老朋友備嘛的车,备马!”草上飞从马厩里牵出两匹马,两人各乘一匹,一抽马鞭,快马铁蹄劲飞奔出苏府,很快隐没于一股黄尘之中。

一进福娃所约见的茶馆,草上飞在前面开道,向跑堂的说:“苏爷到。”

跑堂的赶紧立直身子喊:“楼上请,苏爷到——”楼上端盘的传着喊:“大当家的到——”整个茶馆变得鸦雀无声,顾客全都保持肃静,大家相互眼神传递,这派头只有苏满堂有。

看见苏满堂,所有的人都抢着打招呼:“苏爷,您好。苏爷,您来啦。”

苏满堂礼节上很注意,一律客客气气地抱拳寒暄两句,急急忙忙地往楼上蹬去。一见面,他和福娃拥抱在一起。福娃端详了苏满堂一番,说:“苏爷,您发福了,胖得我都不敢认啦。”

苏满堂说:“你也是,像发酵的面团。”

苏满堂一落座后,草上飞紧紧依着站在身后,开始用警惕目光扫视周围。右眼皮突突跳的草上飞俯下身对苏满堂耳语道:“大哥,我再派人唤几个弟兄,过来保护你吧,我老觉得不太对劲。”

苏满堂情绪正好,不耐烦地说:“一边呆着,啥事儿没有。”

福娃说:“苏爷,长话短说,这次到天津卫我是受人之托,专程来当说客。云老爷很挂念你,让我来看你,如果可能,让我劝你回老家去,他老人家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他说自己人过七十不保年,将来那么多家业准备留给你这个养子。”

苏满堂说:“老弟,这些内情我知道,养父对我不薄,养育之恩我要是忘了还算人吗?听说叶子小姐一直没嫁,宁做尼姑也要等我回去,我感到很不安。自己知道自己嘛人嘛命,今天晚上脱鞋明天穿不穿根本说不清。这些年,我年年托人捎一些营养食品孝敬养父,还怕他老人家不肯饶恕我的过错呢。现在看来老人家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有时也想,何必在这儿玩命,该有的都有了,也许该领着城里的章叶子回乡下去,再明媒正娶村里的云叶子做偏房,了却养父一桩心事,安度后半生算啦。可是,转念一想,不行啦,我得把草上飞培养起来,再带他两年等他接我班后再回。现在我若一走了之,多少兄弟可能会人头落地。”

福娃说:“苏爷,在天津卫没有安全感,今天上天堂明日下地狱的,老婆孩子跟着担惊受怕,图个啥?”

苏满堂说:“老弟,你先回犬牙庄吧,让我再考虑考虑,无论如何,我迟早要叶落归根的。你的一番好意,我会斟酌的。”

一看这场谈话没啥结果,福娃起身准备告辞。

苏满堂在茶馆门口目送着福娃的背影,心想,多谢了老弟,没有你的成全,我和叶子说不定至今还天各一方呢。想要的东西全都得到,突然间,苏满堂感到自己顿时失去追求的目标了。以后,自己活着还有嘛意思?

草上飞提醒说:“大哥,这里不太安全,我们赶紧走吧。”

苏满堂缓缓走下台阶,他的蓝布长袍在风中摆动,忽闪忽闪,如一面蓝旗子,他的目光傲视前方,亮若神鹰。

蓦地,迎面冲过来几名枪手,一律黑衣黑帽,蒙着面,猝不及防地都伸臂举着短枪,对准苏满堂就是一枪。

眼明手快的草上飞就地一滚,拔枪还击,“砰砰”两枪干倒两名枪手,其他枪手看见苏满堂倒在血泊之中。

草上飞含着热泪,摇着苏满堂的肩膀,不断地喊:“大哥,大哥。”

苏满堂满口吐血,叮嘱道:“快送我去郊外。我死后,你按照我的遗嘱办事。”

按照苏满堂所留的遗嘱,十二妹被推选为上角大寨的首领。草上飞对苏满堂唯命是从,这一次也不例外。

十二妹对草上飞说:“你在帮会时间久,经验多,说说看我们眼下最需要做什么?”

草上飞很讲义气,在苏满堂受害之前,苏满堂就好像交代后事一样,让草上飞代替他履行与十二妹签下的协议,并辅助十二妹打理大寨。此时,草上飞脱口而出道:“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九泉之下也难瞑目,我认为,全力追查真凶。”

十二妹说:“凶手要查,大当家的仇要报,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稳定军心。”

草上飞想了想,觉得十二妹言之有理,便抱拳说:“现在你就是咱们锅伙大当家的,你指到哪里我们打到哪里。”

虽然如今大当家的为女流之辈,却对天津卫动荡局势看得挺准。苏满堂一死,上角大寨内部的混混们乱哄哄的,大大小小林立的帮会之间,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武力冲突。

十二妹果断地让草上飞通知几十名头目来开会。

一听说新上任的女大当家的训话,头目们东扭西歪地坐着,嘻嘻哈哈地根本不把十二妹放在眼里,甚至一个头目发牢骚说:“女人生娃娃还行,执掌这么大的摊子,岂不是开玩笑?出洋相?”

另一个头目也撇着嘴附和道:“就是嘛,她有嘛本事?”

十二妹冷笑两声,这声音是从鼻孔里发出的。她坐上苏满堂坐过的宝座之后,将两把枪往桌上重重一搁,顿时,整个屋里鸦雀无声。

十二妹扫视大家一眼,咄咄逼人地问道:“初次和诸位见面,可能你们对我都不了解,这样吧,我们不妨认识认识?”

这是道上规矩,“认识认识”言下之意就是“比试比试”,不客气,动真格。一场心照不宣的较量开始了。

草上飞站在十二妹的身后,等她的话刚一落音,他轻轻一拍掌,有两只蝙蝠扑哧哧被放飞了,在屋内飞着。蝙蝠忽上忽下,没有飞行规律;击中它,还真不容易。有个混混拔刀便甩,匕首擦着一只蝙蝠肚皮深深地插进屋顶一根大梁上,引来周围一片哄笑。

十二妹左手一抬,袖里飞出一支暗镖,那镖像长着眼睛,直奔两只蝙蝠。众人大惊失色,两只蝙蝠竟然同时掉在地上,一镖二鸟,镖尖儿像串糖葫芦一样把两只蝙蝠串在一起。

在十二妹的眼神示意下,草上飞把刚才发牢骚的两个头目推搡着靠墙站立,每个人的头顶放上一个碟子,碟子里放着一个白皮鸡蛋。

两个头目嘴里不干不净,咕哝着:“干吗呀?干吗呀?耍弄哥俩个?”

草上飞厉声问道:“怎么,不敢陪大当家的玩?”

两个头目谁也不愿背胆小鬼的名声,一个比一个嘴硬,笑道:“下油锅過刀板,咱嘛没见识过呀,还怕顶鸡蛋?笑话,顶就顶。”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女首领瞄也不瞄目标,两手一起掂起盒子枪,已咣咣两枪,两个鸡蛋应声炸开了花,而白色碟子却安然无恙。

草上飞似笑非笑,扫视一周后,问:“还有谁不服?”

众人早被震傻了眼,反应过来后不约而同鼓掌叫好。

草上飞说:“谁再敢窝里斗,就和那蝙蝠和鸡蛋一样下场。”

十二妹不慌不忙地说:“好啦,不打不相识。下面我们重新划分一下地盘,我不希望再听到内斗的消息。”

有人天生是做首领的料,十二妹就是这种人。攘外先安内,她倒是挺有心计。

下角大寨的混混虽然听过十二妹的一些传说,但是半信半疑,以为人们添油加醋言过其实而已,就有不知深浅的,奉老大的指令,来上角大寨找茬儿。混混找茬儿都和一般流氓找茬儿的方式不同,一耍横二耍愣三耍不要命。但最终都被十二妹全部制服,麾下的摊子和兄弟全被十二妹的势力吞并和收编。

亢占彪活着的时候常去大相士无非子的得意门生无不知开的相室闲磨牙,隔三岔五地去。亢占彪不在了,十二妹顶替丈夫,有事没事也到那地方。

坐在相室的大厅中,十二妹端着茶杯嗞嗞地品着上等好茶,她对无不知发着感慨:“我身边就缺像你这样的军师,草上飞能干是能干,可惜有勇无谋。”

无不知把刚端起的紫砂壶放在八仙桌上,摇动一把绸折扇,半眯着眼睛说:“大当家的,这好办,把我收编进你的营帐。”

十二妹“哧”的一声惊喷了茶,连忙说:“不敢不敢,您在拿我开心,像您这样天机都知的大师,我哪敢统帅您呐。”

这时,草上飞从外面大步走进来,到十二妹面前耳语两句,她的脸“唰”地白了。

本来苏满堂一死,上角大寨和下角大寨已成一家,当过下角大寨副大当家的的苏满堂,奉马青山之令,到上角大寨做大当家的。自有人暗中枪杀了苏满堂后,马青山对十二妹怀恨在心,尽管她一再声明不是她干的。

“一夜富”赌场一开始是上角大寨创办的,后来苏满堂与霍文达闹翻,便把赌场带到下角大寨。等苏满堂做上角大寨大当家的时候,马青山说这赌场就别带来带去的,反正上、下角大寨成一家了。十二妹一上台,就跟马青山要赌场,马青山不给,她便和草上飞领一帮弟兄去抢。结果,混乱中,十二妹一枪把赌场总管的一位下角大寨混混的天灵盖打开了花。这一枪,将马青山给打醒了:十二妹一日不除,自己休想有安宁之日。

草上飞报告说:“马青山已经带人把无人知三间相室围得水泄不通,并在外面叫嚣,今天非给赌场死去的弟兄讨个说法。”

十二妹征求无不知的意见,略显惊慌地问:“大仙,今天我是战是和?若战,调弟兄们的信儿已发不出去,等他们赶到时已晚矣;若和,明明他们下角大寨霸占了苏大当家的的赌场,我不过让它物归原主,办法虽强硬一点儿,也是先礼后兵呀。这一求和,岂不有辱体面?”

无不知习惯地闭上眼睛靠在竹沙发椅上,竟然说了一句废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十二妹却听懂了,大师的意思今天必须有个了断,凶和吉难测。听无不知的话音,好像凶多吉少。她希望无不知好好歹歹给她断一个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不能迈过今天的坎儿,最终就看天意了。

马青山的厚底布鞋把大厅震得嗡嗡直响,他人快进前厅了。这位数次从死神前逃生的下角大寨寨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作为大当家的,就得为弟兄们出头。

无不知抽了一支竹签,顺手扔给急得抓耳挠腮的十二妹,她正要细看上面刻着什么字,马青山已站在她面前,两眼像野狼般骨碌碌地直转,恨不得一口将十二妹吞下去。

十二妹沉住气,双手抱拳作揖,施礼道:“哟,太巧了,在相室遇见马帮主,幸会幸会。”马青山气呼呼地坐下,一看那火焰难以浇灭。

此刻,十二妹装作玩弄手里的竹签,这才看清上面所刻的蝇头楷书:缓。无不知不愧为大相士无非子的高足,这个字测到十二妹心里去了。敌众我寡,她也不想吃眼前亏。

十二妹说:“大当家的,我替你说吧,你是为‘一夜富的事而来,我会给你一个说法的。但是,你是前辈比我要懂规矩,在这地方解决这事不太好吧?”

马青山说:“十二妹,你当选上角大寨寨王,我马青山没坏过你的事,还暗中帮你做过你手下的工作,为嘛?还不是看亢占彪兄弟的面子,亢老弟虽然为霍文达做事,但对我却一直挺尊敬。没想到,你会派人砸我的场子。”

等马青山列罢她的罪状,十二妹说:“要不我们另约一个时间,地点另选一个地方,再请几位退出江湖的老前辈做公证人,我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马青山说:“三天后,‘一夜富赌场门口见。”

马青山也想了,在这地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传出去,自己也不光彩。再说,人家相士并没惹自己,临走,他对十二妹说:“如果不是在无不知大师贵室,今天我不会这么了的。”

十二妹站了起来,抱着拳笑道:“马老大,恕不远送。”

草上飞朝十二妹做了个鬼脸,佩服地说:“老大,真有你的。我以为今天得躺着出去,下角大寨来的人黑压压的,可是不少。”

十二妹起身对无不知说:“大师,大恩不言谢,日后十二妹必定涌泉相报——我们走。”她骑着马带着草上飞等三五名随从匆匆地往回赶。

三天限期说到就到,上角大寨和下角大寨大当家的要比高下,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一夜富”赌场附近人山人海,看热闹的人和所有天津卫混混都来了,把门口和四周门檐下墙头上房顶上挤得满满的。两角的混混们都暗藏利刄,一旦这种了断有失公正,他们不用号令便会一拥而上,将两个头目的决斗变成一场大火拼。

所请三位公证人宣布,按江湖老规矩,这次在赌场门口空地上,赌输赢各选两种方式,一种方式是往腿上码烧红了的煤球,另一种方式是喝毒酒,不管玩啥,都是不死即残。

公证人问马青山和十二妹:“选嘛?”

两个人不吭声,视线却不约而同地射向所摆的毒酒杯。公证人是明白人,高声喊:“喝毒酒。”

公证人在一条祭桌上放了四只空杯,然后取出两个瓶子,一瓶装毒酒,一瓶盛凉水,然后将杯子不断地变换位置。

喝时,马青山说:“我是男的,你是女的,十二妹你先挑,挑剩下就是我的,我两杯一齐喝,你也两杯一齐喝,反正一次见生死。”

十二妹说:“不,我们一起端杯,我端一下,你端一下。”

说是杯子,实为一模一样外形的白瓷茶碗。两个人双手各端起一只茶碗,向对方道一声:“请!”

许多双眼睛寂静无声地汇聚向两个手里的茶碗,尤其两边的混混,都在心里祈祷自己的寨王喝的是水。

两个人一饮而尽,平安无事。公证人说:“按规矩就一次,看来两位福大命大,不必喝了,所有恩怨一笔勾销吧。”

十二妹得意地朝马青山一抱拳,道:“马前辈,得罪得罪。”

马青山一甩袖子登上轎车,很不甘心而又派头十足地走了。

原来,那公证人被十二妹重金收买了,“洗”杯子时做了手脚,以障眼法,把四只小茶杯里都变成凉水。无不知算得准,十二妹这相士朋友没白交,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

十二妹的崛起对马青山构成严重威胁。自从失去苏满堂这个得力臂膀,马青山老觉得自己力不从心,经营大寨老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好多事情,他不亲自出马,底下人搞不定。十二妹起步晚,在天津卫才混几日,便靠双手沾满鲜血,混得尾巴快翘天上去了,比蛇蝎还毒。她成为马青山的心头大患,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得安宁。那次在赌场门口,十二妹不仅没让毒酒毒死,反而趁机大长上角大寨的志气。

派谁去除掉这女魔头呢?马青山选来选去,最后将视线落在一个五短身材名叫麻子的矮汉身上。也许麻子去最合适了,麻子有过当杀手的经历,并且还和十二妹结下了怨仇。至于何怨何仇,麻子一直守口如瓶不愿给任何人提起,只撸起袖子给别人看过两道剑伤,据说是十二妹刺的。如果他不是功夫好,说不定小命早送在十二妹的手里了。

“大当家的,马青山的刀快架脖子上了,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着急?”草上飞遵照苏满堂的诺言,与十二妹发生肉体关系后,对这位女大当家的就更忠心了。她是我的人了,决不能让她受到伤害。

十二妹用油布擦着驳壳枪,慢悠悠地说:“着嘛急?你做不了老大为嘛?就因你太猴急了,沉不住气。”

草上飞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是不是定好计策了?”

十二妹没有搭腔,擦完枪,压进去几颗子弹,突然,她一扬手就是一枪,把灯给击灭了,屋里伸手看不见五指,把草上飞吓了一跳。

十二妹浪笑着说:“兄弟,管它今天脱鞋,明天还穿不穿,乐一回是一回。”说着,拉着草上飞钻进了被窝。

几天后,有人向马青山报告,说在郊外树林里发现一具女尸,脸部被毁得惨不忍睹,血肉模糊,从衣着和身材上看,好像是十二妹。探子所报告的和杀手麻子的口径基本一致,但马青山依然不太放心,又派一名探子到上角大寨打听消息。探子很快喜滋滋地跑回来对马青山说:“报告大当家的,上角大寨乱哄哄的,像是他们大当家的不见了。听人说十二妹失踪了好几天,去向不明。”

马青山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吩咐身边的人给麻子路费,安排他赶快启程,远走高飞。临走前,麻子却要求见马青山最后一面,说有要紧的事与他当面谈。马青山思忖片刻,答应在城外秘密会面。

会面后,马青山阴沉着脸问麻子:“麻子,给你的钱,你不会嫌少了吧?”

麻子说:“马爷,不少不少。”

马青山和麻子并排站在一个崖前,凛冽的山风掀起两人的衣襟。月光下,猛看两个黑影挨得挺近。马青山的两个贴身保镖仔细观察,发现老大始终与麻子保持一定距离,好像谁都防着谁。马青山问:“约我来有嘛事?不必拐弯抹角。”

麻子说:“马爷,我跟你混了一场,临走想赠送你一件礼物,请你笑纳。”说着,他飞快地抽出匕首,深深地插进马青山的腹部。

马青山惊恐地瞪大眼睛,声音微弱地说:“你,为嘛?”

麻子的大胡子间缀满斑斑月光,一颤一颤地狞笑着说:“对不起老大,我也是受人之托。”

此刻,马青山已经说不出话来。最后,马青山朝麻子扑了过来。麻子往旁边一闪,对准马青山的屁股就是一脚。天津卫横行多年的锅伙寨王马青山顿时如一只中枪的鹰,坠向幽幽的万丈深渊。

原来,麻子是十二妹安插在下角大寨内部的眼线。为了把戏演得像一些,十二妹让几个上角大寨的混混追杀麻子,还真刺了麻子两剑,弄得麻子手腕上血淋淋的。麻子在下角大寨的地盘上被下角大寨的混混所救,就这样,麻子假装走投无路后“归顺”马青山。其实,十二妹对麻子有救命之恩。若不是她担保,江洋大盗麻子早让警察局推出去枪毙了。所以,当十二妹对麻子说,要他去刺杀马青山时,他答应了。

马青山一死,天津卫的锅伙组织只有一个头领,十二妹就是当之无愧的“寨王”。她咳一声,全城都要抖三天。

这年,天后宫的庙会照例由锅伙承办,十二妹对这种活动十分热衷。那天来看热闹的善男信女不少,大都就是图个高兴。而十二妹出钱出人操持这盛大庙会,自然是想让天后娘娘保佑她平安无事。

天后娘娘真能保了她吗?想当老大,难免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十二妹当然清楚自己所做的恶事。她隐隐约约感觉有一种凶兆。

当时,令国人感到耻辱的《辛丑条约》订立,洋兵退出京城,政权收回之后,袁世凯上位当了直隶总督。袁世凯对天津卫的风俗了若指掌,到任不久,他便命令严拿天津卫所有有些名气的锅伙头目,捉住按海盗同罪,送营务处砍头正法。

风声越来越紧,后来有个小混混连滚带爬地向十二妹禀报:“大当家的,我从京城刚获得的消息,你快逃命吧,再磨蹭,恐怕走不了啦。”

当得到北京方面的消息后,草上飞便建议十二妹:“大当家的,硬碰硬不行啊。我们如鸡蛋,官府像岩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深山老林占山为王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生与死抉择间,十二妹想,其实我该死,死一千次一万次不冤。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我告别豪门加入锅伙,还和锅伙头目亢占彪拜了天地。然后,就开始不断地作孽。第一次砍人时,她的心颤得慌。但是,你不砍他他砍你,而且眼睛不带眨的。再打群架时,她比男人还凶还黑还勇。慢慢地,她才算混出个人样儿。谁知蹦得高摔得重,还没怎么享受,刀快架脖子上了。这人混到这份上,容易吗?几百人几千人才混出一个,为了“寨王”这个位子,她所受的皮肉之苦还少嘛。最后,十二妹说了一句和苏满堂一模一样的话:“我落个怕死鬼的名声倒在其次,我一走了之,几百名弟兄们怎么办?”

虽然把马青山铲除了,但他的残余随时都会卷土重来,兴风作浪,到时一场大血洗就在大街小巷开始了,不知多少弟兄的脑袋会开花。而她只要在大当家的位子上坐一天,敌人就不敢轻举妄动。人,就活个好名声,名震江湖的十二妹不能偷偷摸摸地一走了之。于是,她铁下心决定不走了,要杀要剐,随那袁老贼的便。

草上飞说:“大当家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咱们有喘一口气的机会,是不是没有必要一条道走到黑?”

十二妹说:“兄弟,就这样吧。要走你先走吧。”

草上飞本来打算将她一掌击昏,强行驮着她离开危险之地的。听她言不由衷的一句话,突然间改变主意,他一厢情愿没有意思。

夜里,草上飞左手掌抱右手拳地最后行了一江湖礼,对梦乡中露出甜甜笑容的十二妹无奈地告别道:“大当家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多保重。”告别完了,草上飞一个箭步跃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官兵们带着枪把十二妹家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将她当场拿下。

行刑的那天,法场上人山人海。围观者比平时多好几倍,因为斩的不是一般人,而是威震一方的锅伙寨王十二妹。

囚车里的十二妹表现得特冷静,不暴跳也不胆战,目光直视着灰色的远空,好像在认真思考着什么。突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十二妹定睛一看,竟然是“死了的”苏满堂。原来,狡猾得像一只狐狸的苏满堂并没有死。

那日,福娃走后,苏满堂甚感不妙,便将早已准备好止血的药粒吞下。一中枪,他立刻装出一副死相,接着悄声对着草上飞吩咐了几句,让草上飞代替他履行对十二妹的承诺,并辅助十二妹成为“寨王”,以化解他与马青山之间的恩仇,也避免天津卫锅伙再次发生大火拼的血光之灾。混乱中,草上飞拉着苏满堂的“尸身”走到郊外僻静处,与刑场上刚处决的死刑犯尸首调了包。为了掩人耳目,草上飞打烂了死刑犯的脸。第二天,草上飞在十二妹派来的人的監视下,为苏满堂举办了一个简简单单的葬礼。苏满堂就这样安安然然地归隐山林。

今日,苏满堂乔装打扮了一番,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他是来送十二妹这个女人最后一程的。苏满堂不知道这个女人此刻在想嘛,只知道当年若不是他和草上飞联合演戏,今天站在囚车上的一定还有他。

午时三刻,刽子手的刀片被太阳照得明晃晃如镜子般,监斩官从竹筒里抽了一根黄竹签,啪地丢到草地上,发出口令:“斩——”

十二妹睁着两只美丽的眼睛,十分费力地说了最后四个字:“我、想、回、家——”

随着刽子手的大刀一起一落,十二妹的脑袋飞了出去,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落在围观者的身后一片空地上。

当看见十二妹被处决后,苏满堂安排草上飞将山西老家犬牙庄一直为他守寡的云叶子和天津卫为他守孝的章叶子先后接到天津卫郊区的一个大山洞,以躲避军阀战乱。大山洞被苏满堂精心捯饬了一番,富丽堂皇。三个人住在山洞里,朝夕相处,过着男耕女织的平静生活。

月光下,苏满堂抡起一根刚用树枝削的棍子在山洞前练开棍法了。收势后,苏满堂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洞里的席子冬暖夏凉,他瞅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和不远处一口正在被柴火烧得热气腾腾的铁锅,又抬头看一看苍天,低头看一看大地,喃喃自语:“锅伙啊锅伙,大家抱团入伙为嘛,不就是为有一口铁锅吃饭、一个炕铺睡觉,有女人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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