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行动”

2021-03-30 08:36张建华
北京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采石场法律援助律师

张建华

新人自白

感谢《北京文学》,在我年过六旬时,发表了我的处女作《“1+1行动”》。但我的文学梦,从儿童时代就开始了。

记得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语文书上有一篇课文《母女俩》,讲述在渡口摆渡的母女与日本鬼子斗智斗勇的故事。由此,我对故事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时正是“文革”初期,我大哥是大队干部,负责收集销毁全大队的“毒小说”。“毒小说”收集起来了,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书啊,几乎没有一本是有封面的,缺二三十页太正常不过了,书页的边角很多都卷着。但就是那样的书,我大哥大多保留了下来,找一个木头箱子装了,藏起来,供我阅读;只挑了一些实在破旧、无法阅读的烧了,掩人耳目。在这批“藏书”中,有《家》《春》《秋》,有《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烈火金刚》……后来,我又“不惜血本”买了《艳阳天》《金光大道》,还订了《湖北文艺》。知道高玉宝的故事后,不觉萌发了写小说的冲动。我阅读了以群的《文艺创作概论》,还学习了当时流行的“三突出”理论。十七岁那年,我鼓足勇气,以农村水利建设的阶级斗争为题材,写了《洒满阳光的路》,向《湖北文艺》投稿。《湖北文艺》的编辑给我回信,提出修改意见,还让我改完再寄给他。不巧,正在此时,我参军了,对军事学着了迷;后上大学,一接触《资本论》,深为马克思理论的逻辑所折服,文学梦则掩藏了起来。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我退休后来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发挥余热”,一下子被法律援助志愿者的事迹所感染,产生了讴歌志愿者精神的强烈愿望——文学梦苏醒了。提笔才发现:词汇贫乏了;语句所熟悉的是公文风格;也不知道现在小说家还有没有人运用“三突出”理论?只是,在头脑里,母女俩摇橹与日本鬼子周旋的插图,依然清晰;在心窝里,文学期刊编辑老师对文学新人的提携,使我温暖。

题记:2009年统计,我国有213个县没有律师。为了给无律师县的人民群众提供法律服务,助力脱贫攻坚,是年,司法部和共青团中央联合发起设立法律援助项目,由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出资实施,向无律师县派出律师为人民群众提供法律服务。同时派出法学院校毕业生、基层法律服务工作者为律师志愿者提供协助。此即“1+1行动”。

“报告!”会见室对面门里传来一声温婉的声音,门“吱嘎”一声响,管教带着一个瘦弱的女孩走了进来。女孩戴着手铐,穿着惠吉看守所的黄色马甲。她脸色略显苍白,身材单薄,但看上去还是漂亮可人。见到展惠,她抿嘴羞涩地一笑,笑容不达眼底,就乖巧地坐進会见椅,安静地等着管教把椅子上的安全锁卡上,把她的手铐在椅子上。然后,她抬头看向展惠。女孩眼神清澈,让人无法相信她是犯罪分子。

“你就是阿瑶?”

“是的。”

“我是1+1法律援助律师。你家经济困难,根据国家政策,我受法律援助中心的指派,为你提供法律援助。”展惠看着面前这个清纯的女孩,按照会见规则说明自己的身份。

“谢谢律师。”

“你怎么会想到偷老板的手机?”展惠问道,同时示意她带来的“+1”李虹做好记录。

阿瑶细声细气,低下头很程式化地讲述案情,一听就是接受询问次数多了,形成了套路:

阿瑶家住惠吉县标寨村,父母都是标寨村的农民。妈妈身子骨弱,不能下地干重活,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2009年她上小学那年,县里引进的扶贫项目富达采石场在标寨村边开工,到村里招收采石工人,月工资4500元。他们家种田不多,父母一合计,决定她爸去采石场打工,轻松的农活就由她妈干;想着采石场离家不远,重活还可以由她爸干。没有想到,第二年,正是收割稻谷的季节,老天连续大雨,稻谷眼看就要烂在地里了,而采石场接了一笔大单,全体采石工人都不能请假,农活根本指望不上阿瑶爸。阿瑶妈迫不得已咬紧牙关去收稻谷,在挑着稻谷走田埂的时候,脚下一滑,从一米多高的田埂上摔下来,腰被田埂边的石头重重地顶了一下,严重受伤,至今还没有恢复。到了2012年,富达采石场成为惠吉县的骨干企业,利润、税收蒸蒸日上,阿瑶爸干得也正起劲,又一个没有想到,采石场突然通知他,合同期满,不再续约,阿瑶爸怎么央求也不管用。更加没有想到的是,2018年夏天,临近阿瑶初中毕业的时候,她爸止不住地咳嗽,一检查,肺组织纤维化,是尘肺病。一开始,阿瑶爸没当一回事,一年后,病情迅速发展,阿瑶爸开始咯血,治疗费用攀升。找村医务室报销,医务室说尘肺病是职业病,不属于新农合报销范围,应该由用人单位负责赔偿。找富达采石场,采石场说没有证据表明阿瑶爸的病是在采石场得的,也不管。为了给爸爸治病攒钱,阿瑶不得不退了学,到县城一家手机店打工卖手机。

这天,在去手机店上班的路上,阿瑶脑子沉浸在爸爸在医院看病的情景中,一会儿是医生的建议在耳边嗡嗡响:住院吧,先下重手把尘肺病控制住,再慢慢养。一会儿是妈妈啜泣的身影在眼前晃:没有钱啊,为了给孩子她爸治病,孩子读到高一就下学了,小小年纪不得不开始打工……

到了手机店,阿瑶带着一张羞红的脸去找老板娘,求她预支一些工资,好让她爸及时住院。老板娘为难地说:我小本经营也不容易,你的保证金都给你免了,预支工资这个口子我开不了。老板娘说完就走了。

看着标价几千元的手机,想起介绍她来做工的邻居在手机维修店上班,那里回收手机,阿瑶的手慢慢地伸进了橱柜里……一回、两回,老板发现了,让阿瑶还钱,她哪里有钱还?只能慌乱地被老板娘带着去派出所投案。爸爸的住院费没有攒够,阿瑶被关进了看守所。现在,案件已经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了。

展惠神情严峻地问阿瑶:“你知罪吗?”

“嗯。”阿瑶认真地点头。

阿瑶年纪看上去和展惠女儿一般大。看着阿瑶稚气未脱的小脸,展惠想起了她为了法援扔在家里的女儿,内心柔软了起来:“傻孩子,有困难可以找政府申请医疗救助啊,也可以找有关公益机构提供帮助啊,怎么能干违法犯罪的事情呢?你说你被关在这里,你爸妈该多心疼。你后不后悔?”

阿瑶止不住嘤嘤地哭了:“后悔又有什么用?”

“你现在年纪还小,重新做人还来得及。”展惠指了指胸前佩戴的“‘1+1中国法律援助行动”的徽章,语气郑重起来,“我是你的法律援助律师,是专门来帮助你的。你以后路还长,眼前的困难是可以想办法克服的。你要复学,不能年纪轻轻就辍学。你爸爸生病的事要處理好。但首要的是要做好你的辩护工作,把官司打好。我马上要去见手机店老板娘,争取退赔手机款后能取得他们的谅解。”

阿瑶使劲地点了点头,一脸疑惑,又一脸期盼。

手机店位于县城中心的银涛桥边。银涛桥架于银涛河上,是惠吉县城的标志性建筑,仿照当地的特色建筑风雨桥建造,有三层楼高,雕梁工斗,巍峨壮观。桥两边是县城开发的步行街,一色的当地传统建筑。与手机店银涛河隔河相望,就是县城的公园——观涛山。

手机店老板娘慈眉善目,对展惠的造访有点出乎意料。她打量着一身职业装、佩戴着“‘1+1中国法律援助行动”徽章、提着印有司法局字样公文包的展惠,问:“领导有什么事情?”

展惠笑答:“我不是领导,我是‘1+1法律援助律师展惠,来这里是做法治扶贫的,为打不起官司的群众提供法律服务。在县司法局法律援助中心上班。”

手机店老板娘恍然:“哦,您就是他们传说的司法部派来的律师吧?难为您来我们这个穷地方,受苦了。”老板娘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热情而圆融地跟展惠扯开话题。

展惠不想跟老板娘闲聊,直接点出自己来的目的:“我是为了阿瑶而来的……”

提起阿瑶,老板娘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这个孩子可怜见的,长得也逗人怜爱,可惜了。带她到派出所投案,我心里也是很不落忍。在派出所听她说是为她爸爸凑住院费才偷手机,更加过意不去。也怪我,要不是流动资金紧张,我提前给她预支工资,过了眼前的坎,可能就没有这个事了。谁都有一时困难的时候不是?哎呀,她才17岁……”

“是呀,一个案子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阿瑶一个花季少女,一旦受到刑事处罚,一辈子人家都看她是犯罪分子,她一辈子心里都会有阴影。”展惠接过老板娘话茬:“一看您就是个善良的人,我今天来,就是想代表阿瑶跟您谈谈退赔的事情,希望钱退赔后能得到您的谅解,争取让检察院不起诉,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

“我没有意见啊,只要把我的手机钱给追回来。只是,她上哪儿找钱来还我啊?她要有钱,就不会偷手机了呀。”

“钱您不用担心。”展惠沉静的眼神让人莫名地充满信任感:“一共5278元钱吧?我负责解决,您同意的话,到时只要在谅解书上签字就行。”

“展律师不愧是司法部派来的律师,办事就是利落。没问题,我听您的。”老板娘一口应承。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老板娘如约来到检察院未成年人检察科。在吴晓检察官的主持下,展惠当场用微信把钱转账给了老板娘,代表阿瑶与老板娘签订了谅解书。老板娘寒暄着走了。

随后,展惠跟吴检察官谈了自己对本案的意见:“阿瑶是未成年人,犯罪事出有因,情节显著轻微,向被害人赔了款且和被害人签订了谅解书,建议作不起诉处理。”展惠当场递交了建议相对不起诉的法律意见书。

吴晓检察官告诉展惠:阿瑶的案情她也作了认真的调查,阿瑶学校的老师说阿瑶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做了偷手机的事情,他们也很吃惊,归根结底就是家里太困难了。但是,如果得不到被害人的谅解,要作出不起诉决定确实很难。

“幸亏遇到了您,展律师,谢谢您的支持!”吴晓检察官真诚地说,“我的意见也是决定不起诉,但需要向检委会汇报,有了谅解书,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从检察院出来,展惠出了一口长气。纵眼向观涛山望去,山上丹桂怒放,红艳艳的花朵缀在绿叶丛中,芳香迎风扑鼻而来,绵远悠长。

两天后,检察院通知展惠参加阿瑶的训诫会,检察院决定对阿瑶不予起诉,阿瑶接受训诫后被当场释放。

清晨,惠吉县城树木滴翠,鸟儿啁啾。展惠着一身职业装,佩戴“中国法律援助”的徽章,招手拦住一辆三轮摩托车,和配合她工作的大学生志愿者——俗称“+1”的李虹,向二十公里外的标寨村驶去。

虽然是山区,路却修得很好。不久就要进行脱贫验收了,惠吉县基础设施建设已经完成。半个多小时后,车子向东拐过一道山梁,眼前一幕,惊得展惠不由自主张大了嘴巴:路北面,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冲向天空,又向四处飘散,路南面的地里庄稼叶子上都积了一层尘土;山上寸草不长 ,路边一个大坑,坑深不见底,缥缥缈缈,望不到对面;坑里影影绰绰,感觉到人影晃动,但看不到清晰的人;锤子叮当,机器轰鸣,人声鼎沸,耳边一片嘈杂。大坑的西面,从山顶往下,杂乱地堆着碎石,又顺着坑底,向东延伸。展惠明白,路北面的大坑,就是富达采石场了。

三轮摩托车越过采石场,就到了标寨村。村口门楼两边竖着两行标语牌,极为醒目,一边是:脱贫攻坚逞英豪;另一边是:扫黑除恶建功勋。村口的门楼上,张贴着一张乡里的告示,通知村民:因为富达采石场要扩建,需要占用标寨村的住宅用地,限期村民五天内完成搬迁。截止日期算起来应该是大后天。

阿瑶就在村口等着,见到三轮摩托车停下来,她一脸灿烂迎上前来。

“阿瑶,上学联系得怎么样了?”

“已经联系好了,一开学就可以上学了。谢谢展阿姨。”阿瑶细声细语,不知道怎样感谢才好。

“阿姨不需要你的谢谢,只希望你能好好做人。”展惠直直地看着她,“记住,一定不能干违法犯罪的事!有天大的困难,也不能走违法犯罪那条路。法律是什么?那是保护你的红线。我们老百姓不想着维护法律,反而违反法律,咱们靠什么来保护自己啊?”

阿瑶使劲点了点头,似懂,又像没有完全懂。

标寨村是典型的山区小村,五十来户人家,错落有致,散落在山坡上。每家每户,吊脚楼一律白色的墙、青色的瓦,只不过由于尘土覆盖,全变得灰突突的了。道路也硬化了,都是水泥铺路,但路面上有一层浮土,人走过时,尘土在脚拔起的地方形成旋流,风一吹,路面的尘土如水一样,从路面漫过。一望便知,村里的“硬件”设施,是国家扶贫政策结下的果实,但被富达采石场改变了颜色。

阿瑶家在村子最东面,穿过整个村子才到了她家。阿瑶妈忙不迭把展惠往桌边引,招呼着:“展律师您等一等哈,我去拿抹布给你擦一下,桌子、椅子太脏了。哎,那灰尘啊,刚打扫完半小时,就落满了,一天打扫灰层就忙不过来。”展惠听不懂当地的话,李虹给她做“翻译”。

“您别忙。”展惠说着、打量着。阿瑶家是三层吊脚楼,最高层是晒场。第二层他们所在的地方,用来住人的,共三间正房、一间厢房,堂屋在正中间,两边各有一间房子,应该就是卧室了。厢房应该是厨房。底层是喂养牲畜的地方。和村里其他房子一样,阿瑶家的房子也是砖瓦房,白墙、青瓦,但家具陈旧、简单。椅子扶手裂了口,是用废弃的自行车胎钉上的;桌子有一只腿断了,是用木头拼接起来的。家具缝里积满了尘土,因为抹布擦不着,家具上形成了一道道灰色的“线”。虽然如此,但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家具也修理得利利索索。

阿瑶妈摆上早已泡好的罗汉果茶,用升子装着花生端了出来,放在展惠面前,招呼展惠吃花生:“刚炒的,还没有完全凉,怕不很脆,您吃。您老远来到我们小山村,真不容易。您是阿瑶的恩人,多亏了您,免费给她辩护,她才没有去坐牢。”说着,阿瑶妈眼圈又红起来:“都是我这身子骨不顶事,连累了她爸,也连累了孩子。我们听您的话,无论如何,得让孩子上学。”

“是呀,阿瑶他们下一代要不受穷,就必须读书。”展惠在桌子边坐下来,本来对怎么和阿瑶家聊天心里没怎么有底,但阿瑶妈热情迎候,气氛一下就自然了。

“咳,咳!”随着一阵咳嗽声,阿瑶爸从里屋走了出来:“展律师来了?稀客稀客。阿瑶总说起您。”阿瑶爸五十开外,个子有一米七的样子,身板结实,一看就是一個好劳力;但脸色黑紫,精气神不足。

“您的住院手续办了吗?”展惠急切地询问。

“办了,办了。”阿瑶爸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

“村里补助了部分住院费。”阿瑶插话道。

“您治病的那个费用,控制症状的那一块,新农合是可以报销的。职业病新农合不是一概不管。”展惠告诉阿瑶爸,“我联系过村医务室,您可以找他们,把以前看病控制咳嗽的药费给报了。”

“多亏了您。阿瑶还手机店老板的钱,还是您垫的呢,真不好意思。”说着,阿瑶爸又使劲咳了起来。

展惠问起阿瑶爸得病的过程。阿瑶爸介绍:他到富达采石场打工,入场就开始干活。解除合同的通知是他离开采石场之前三个月告诉他的。在去采石场之前,他零星地在建筑工地、砖瓦厂打过工,时间都不长,一般也就三五个月,而且中间间隔都半年以上。得了尘肺病之后找采石场,采石场总是以他曾经在别的企业打过工、不能证明他的尘肺病是在采石场得的为由,拒绝给他落实尘肺病待遇。因为进场和离场都没有进行体检,阿瑶爸拿不出直接证据说他的尘肺病是在富达采石场得的。

正说着,村里陆陆续续又有5个和阿瑶爸相似情况的人过来,他们都是标寨村村民,也都在采石场打工三至四年就解除合同、离开后三至四年诊断得了尘肺病。听说司法部派来的律师今天到阿瑶家来,他们就找了过来,争相讲述各自的情况,李虹做着记录。

村民们越讲情绪越激动,有人高声大嗓地嚷嚷:“不行,我们就在脱贫验收的时候上访,讨个说法。”

展惠告诉他们:“上访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纠纷还是要通过法律途径解决。”

“通过法律途径解决是好,但是打官司得请律师,我们请不起律师啊。”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听说阿瑶申请法律援助免费打官司,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也能申请法律援助吗?”

“可以的。”展惠详细解答,“一般群众申请法律援助,要村委会证明他家经济困难;农民工申请法律援助,不需要证明家里困难就可以。你们在采石场打过工的经历,采石场是承认的,你们只要填一个申请表就行了。我今天带了一些申请表过来,需要的话,你们填一下,到村委会盖个章。”

李虹把申请表发给村民们,他们接过申请表,高高兴兴地各自找了个地方填表去了。

正在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婆拄着棍子,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哪位是司法部派来的律师?我心里苦,比黄连还苦,无论如何要帮我孤老婆子啊。”

展惠赶紧迎上前去,老太婆一见展惠过来,“您就是司法部派来的律师吧?”问着,就要给展惠下跪。展惠急了,一把扶住老太婆,“您有什么事,就给我说,这么大年纪,别折我阳寿了。”

“我给您说,我给您说,十年了,我找不到能管我的事的人啊。您来了就太好了,老天开眼,不是专门给我们穷人过不去。”老太婆边说边哭,“我的儿子吴顺子,在富达采石场开工之前就开了一家求安采石场,富达采石场要在求安采石场原址开业,就要吞并我儿子的求安采石场,正在商量求安怎么并入富达采石场的事,就突然失踪了。十年了,音信全无啊!儿子不见了,儿媳妇带着孙子也走了。我孤老婆子现在无依无靠,我苦啊!”说着,又号啕大哭。

看着老太婆悲痛欲绝的样子,展惠鼻子一阵发酸:“您报案了吗?”

“我报了。”老太婆情绪平复了一点,抽抽搭搭地说:“公安到我家里来,问最后见到吴顺子的人是谁?我告诉他们,那天傍晚,采石场保安队长易得富邀请他去喝酒;晚上十点半的样子,易得富到我窗前问:吴顺子在家吗?我说,还没有回来。易得富说,奇怪了,我和他分手都一个多小时了,他怎么还没有回家?说着易得富就走了。公安找到易得富,易得富告诉公安,九点来钟他们喝完酒分手,不知道吴顺子去了哪里。公安问不出来什么名堂,也没有什么其他线索。”

“案子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展惠听到案子又与采石场有联系,心里不由得一震,安慰老人说:“您放心,我一定帮您!”

正说着,村西头突然传来发生械斗的吵闹声,还伴着机器的轰鸣。外面有人喊:采石场拆房子来了,要动手了!展惠他们急忙向村西头赶过去。

标寨村西北角,两军对垒:一边是标寨村村民,最前面的是二三十个精壮劳动力,他们义愤填膺,手握铁锹、锄头、钉锤,随时准备与富达采石场的人决斗。后面的是妇女,她们愤愤不平,大声抗议。再后面是一群老人,气得直发抖,有的破口大骂。一些房子的门背后,还有一些小孩,透过门缝在偷偷向这边张望。另一边是富达采石场的保安队,有20来人,个个手持一色的大棒,一步步向标寨村逼近。在保安队后面的是三台推土机。

展惠穿过标寨村人群,来到对垒的两方人中间,不动声色地说道:“大家放下手里的东西,有什么事,有法呢。”

致富采石场保安队为首的一个人,40多岁年纪,个子一米八以上,脸色黑红,身材粗壮,迎着展惠走过来,乜斜着眼:“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看样子,你是保安队长易得富吧?我是法律援助律师。”展惠镇静地回答。

“对,”标寨村民中有人喊,“她是司法部派来的,听她的,按照法律解决!”

“法律援助律师?没有听说过。这事你管不了!”易得富脸扭向一边,看也不看展惠。

“我管不了,那法律管不管得了?”展惠很平静,“我看到了告示,不是说大后天才拆迁吗?为什么今天要强拆?”

“对!”标寨村村民又吼了起来,“不仅通知的时间没有到,拆迁费还没有谈好呢。”“是呀,房子的补偿款,房前屋后的树木、竹林、蔬菜的补偿款,都没有谈好,凭什么说拆就拆?”“西边的山上不是也可以开采石头吗?那边的石材质量比这里的还好,干吗非要拆我们的住宅开采石材呀?”“你把我们的房子拆了,我们到哪里去住啊?”

“你看,乡亲们提出这么多问题,都没有解决好,怎么能拆房子呢?”

“我不管那么多!”易得富手一挥,“兄弟们,上!”

“住手!”展惠不由得大声喝止,“你们通过政府了吗?”

“政府?”易得富一脸狞笑,“你操心真不少!”

正在这时,有人喊:“余县长来了!”

公路上,一辆吉普从村子东面方向急急匆匆开过来,到了人群聚集的地方,车子“哧”一声刹住,身穿夹克衫、脚蹬运动鞋,四十多岁模样的余县长和后面跟着的三个人快步走来。余县长正在乡里布置脱贫攻坚的事,听到标寨村村委会主任打来的电话,就和乡党委书记、乡长一起赶来。看到这架势,余县长气喘吁吁地摆着手:“千万不要动手,千万不要动手,有话好好说。”

余县长打量了一下身穿职业装的展惠,看着她胸前的“‘1+1中国法律援助行动”徽章,热情地说:“您就是展律师吧?听说您来了,还没有来得及去看您呢。县政府已经定了,要聘请您给我们做法律顾问。请多支持!今天的事,我先了解一下情况。”

余县长把易得富拉到一边,问:“不是大后天才拆房子吗,怎么今天就來了?”

“噢,”易得富掏出一盒烟,递给余县长一支,余县长摆手拒绝。易得富把烟放进兜里,“明年开奥运会,场馆建设订了咱们的石材。时间紧啊,这是国际贸易,耽误了可影响咱们的国际形象啊。”

“这事我知道,我给王总打个电话。”

余县长说着,拨出电话:“王总,我现在在拆迁现场。群众情绪很对立啊。拆迁急了一点。先不说补偿款的事没有商量好,村民们也没有作好搬迁准备呀。东西得收拾一下吧?我想让益民搬家公司派车,车还没有派来呢。简易房也没有完全盖好吧?工期是紧一点,不在乎这一天。明天来拆迁,总可以吧?真要械斗起来,发生个伤亡什么的,对你们上市公司的社会形象也不好。”

电话那头,新鑫建材总公司副总经理兼富达采石场场长王干听了余县长的意见,沉吟了一下:“尊重余县长的意见,我通知易得富先撤回。”

说着,王干拨通了易得富的电话:“得富,今天不拆了,回来吧。”

余县长擦了一把汗,对易得富说:“王总给你交代了吧?你们先撤,我们这边做工作,明天再说。多理解。”

“回见,余县长。”易得富对保安队一挥手,“今天先撤!”坐上车,走了。

这边,余县长回头劝村民:“你们都回家去吧,富达采石场今天不拆房子了。你们的苦楚,我都了解。大家关心的问题不解决好,房子不会拆。请通知村委会委员到会议室开个会。”

村民们不知道余县长在电话里和王总说了些什么、是怎么把富达采石场的保安队打发走的,但见保安队的人走了,也就纷纷离开了。

余县长扭头向展惠倒起了苦水:“基层工作,就是这样,不把冲突及时化解,矛盾就激化,要是出了人命,互联网很容易就给你捅到国际上去。基层工作难干呐,以后请您多出主意。”

展惠目睹拆迁冲突的全过程,感觉到人是撤走了,为解决问题争取了时间,但问题还在那里。展惠说:“是不容易,矛盾发展到这步田地,有一个过程,要是没有一个根本的应对办法,怕是什么时候又要闹起来。但愿问题的处理双方都心悦诚服地接受。”

这时,阿瑶妈招呼展惠:“展律师,中午了,到家里吃饭去吧。刚才只顾着说话,给你端上来的花生没有吃,水也没顾得上喝一口。”

说到喝水,展惠才觉着口渴了,从拎包里拿出保温杯,喝着水,说:“是口渴了。我带着水呢。我们做法律援助的,不吃当事人的东西,不喝当事人的水。这里到惠吉半个小时就到了,饭我回县城吃了。”

余县长问展惠:“您什么时候回县城?我下午在村委会开个会,回去会比较晚一点。您要不急,我们一起吃午饭,您等一会儿我,坐我的车一起走。”

“不了,我先回县城。”展惠回答。正说着,一辆三轮摩托车路过这里,展惠与余县长握了握手,和乡亲们挥手再见,跳上车,朝惠吉县城走了。

比展惠的三轮摩托车跑得快,易得富把保安队和推土机留在采石场后,自己坐着丰田SUV,早早到了惠吉县城,直奔富达采石场办公大楼王干的办公室而去。易得富向王干汇报强拆与标寨村村民发生冲突的过程时,不经意提到有一个法律援助律师展惠干预拆迁过程的事,王干听说后,思考了一下,说:“展惠一个外地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翻不起大浪,但也要小心,还是老办法,让对采石场不满的人闭嘴,给这娘儿们来一个釜底抽薪。”

易得富心领神会地走了。

窗外传来鸟儿的鸣叫,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射进房间,落在展惠的眼睛上。展惠揉了揉眼睛,翻身下床。南方山区县城够热的,房间没有空调,热得睡不着,展惠也就在天快亮时睡了一小会儿。但今天,按照安排,她要在法律援助中心接待咨询,必须赶紧收拾好了去办公室。展惠用牛奶冲了一杯麦片粥,用电磁炉煎了一个荷包蛋,又用沙拉油拌了一碗新鲜的蔬菜,用面包裹着荷包蛋和蔬菜、就着麦片粥吃了,披起浴衣想去冲冲一晚上湿热天气在她身上留下的汗味。

展惠的宿舍在縣城司法所的小楼上。小楼一层是司法所对外服务的办公室,二层是司法所领导的办公室。所领导的办公室边上有一间空房,展惠来做法律援助,惠吉县司法局就安排她住在这里了。这间空房用木板一分为二,里间有十来平米,放了一张床,还有桌椅,可以睡觉、办公;外间也是十来平米,用作起居室,一个小饭桌、两把椅子,一个木头架子上摆着电磁炉,做饭、吃饭就都在这里完成了。出门是通到楼上各个房间的阳台,右手边是公用厕所,里面安装了一个热水器和一个喷头,原来是司法所工作人员用来冲凉的,虽然陈旧一点,展惠将就着用来洗澡了。

展惠出了宿舍,把宿舍门开着。窗子和卧室门、大门基本上在一条线上,展惠想利用冲澡的时间,换换宿舍的空气。进到厕所,展惠想找一个地方挂宿舍钥匙,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就回到宿舍,把钥匙放在桌子上了,反身进了厕所,冲起澡来。

突然,“咣”一声响,展惠心里暗暗叫苦:门给撞上了。原来,南方山区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艳阳高照,突然乌云蔽日,刮起大风,从窗子吹进来的风,直接冲向宿舍门,门就这样关上了。

展惠冲完澡,站在门前,心里暗暗好笑:来做法律援助之前,做好了饭吃不惯、语言不通、习俗不同、水土不服、生活设施不全、想念女儿、甚至蟑螂满地爬的思想准备,所以遇到这些事她都能安之若素,但就是没有想到被反锁在门外怎么办。司法所的人都住在县城,一到下班时间,就回家了,上班之前,一个人也找不到,楼里没有她可以求助的人。

顾不得那么多了。展惠使劲把浴衣扎紧,来到大街上。看到一位大爷在晨练,讪讪地走向前去,向大爷借了手机,给李虹打电话,请她去办公室取了宿舍的备用钥匙,帮忙送过来。李虹是本地人,二十分钟左右,李虹骑着摩托车,把展惠宿舍的钥匙送了过来。随后,展惠搭乘李虹的摩托,向法律援助中心赶去。

法律援助中心门口,前来咨询的人挤满了接待大厅,人们听说司法部派来的律师免费给困难群众打官司,就纷纷赶过来了。

看到前来咨询的人这么多,展惠朗声说道:“为了不耽误大家的时间,请住在县城和县城周边的乡亲们先回去,下午再过来;让住在乡镇的乡亲们先咨询。”这样,人群散去了一些。

展惠看到一位脸色忧戚的中年妇女站在门边,就朝她点点头:“您先过来吧,有什么事?”同时示意李虹做好记录。

“我丈夫要和我离婚。”中年妇女未曾开口先抹泪。

“为什么?”展惠关切地问。

原来,中年妇女叫魏喜翠,要与她离婚的丈夫就是富达采石场保安队队长易得富。在易得富去采石场上班之前,两口子对一些问题也有分歧,魏喜翠求安稳,做事有分寸;易得富恨不得一夜暴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日子还能勉强过到一起。易得富到富达采石场保安队以后,和王干气味相投,很快受到王干的重用,成为富达采石场的保卫科长兼保安队长,王干的话对他就是圣旨,无论是非对错,一律不折不扣执行,让魏喜翠为他捏了一把汗。更为不可容忍的是,易得富投王干所好,帮助他欺男霸女,为非作歹,魏喜翠多次规劝,易得富全当作耳旁风。再后来,易得富变本加厉,也开始在外面拈花惹草,和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姘居,家很少回,孩子的学习也不管了,最近索性提出来要和魏喜翠离婚。

“离婚就离婚,男人心野了,离了也好,还免得我为了孩子,替他担惊受怕。”魏喜翠啜泣着说,“只是,易得富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就怕他不承担儿子的抚养费。儿子易敏学正在上初中,学习不错,要是考上大学,学费还真是问题。”

“这个要求不难达到,”展惠回答,“虽然离了婚,孩子的抚养费当爹的也要负担。”

“我有一个想法,”魏喜翠往展惠身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我一看到您,就十分信任您,说话就不藏着掖着。易得富这种人,没准哪一天就要被政府抓起来判刑坐牢。我想现在离婚,财产我多分一点,把孩子的学费在离婚的时候就留下来,要不然,让他以后付孩子的抚养费,指望不上。不知道这种想法在法律上站不站得住?”

听了魏喜翠的想法,展惠对魏喜翠为何预料易得富以后要判刑坐牢十分惊讶。但展惠一看便知,魏喜翠在这一婚姻关系中属于弱势一方,便尽心竭力为她想主意:“你是想孩子的抚养费让易得富一次性支付,这在婚姻法上是允许的,但要易得富同意才成。他要不同意,如果要说服易得富,就要找能说服易得富的人去做易得富的工作。易得富平时最能听得进去谁的话?”

“就他妈的话他还能听。他妈可喜欢这个孙子了。”

“那好,”展惠算了算时间,“明天我联系了自治区环境监测院来监测富达采石场粉尘浓度。过几天,我们一起去见易得富他妈。”

魏喜翠千恩万谢,高高兴兴地走了。李虹在记录表上,记下了这次咨询的全过程。

展惠一上午接待了六拨十五个请求提供法律咨询的人,居然有四个案子都与富达采石场有关。临近吃饭的时候,请求提供法律咨询的人慢慢散去,阿瑶还有她爸以及上次在她家见到的五个尘肺病人一起走了过来,他们是来提交法律援助申请表来了。展惠让李虹一一做了登记,建立了卷宗,并报送县司法局长兼法律援助中心主任赵永敬审批。赵局长当即决定指派展律师承办。展惠在档案承办律师栏庄重写下自己的名字:展惠。

随后,展惠和标寨村民聊了起来:

“你们搬家了吗?”

“搬了。”

提起搬家,本来交了法律援助申请表、表情轻松的标寨村村民,脸色立马阴沉起来。原来,那天展惠离开标寨村后,余县长一面让富达采石场抓紧建简易房,一面召集村民委员会开会,通过村民委员会统一思想,做村民的工作。因为富达采石场扩大场区是履行国际合同的需要,又有余县长出面,第二天村民们的家就用县政府联系的益民搬家公司的车都搬走了。哪知道,村民们到住处一看,采石场为他们建的简易房,只有房子,没有水、电、厕所。正是八月天气,根本就无法住人。但益民搬家公司的车一离开标寨村,采石场的推土机就开始拆村民的住房,村民回也回不去了,找采石场采石场不理,找余县长也因为已是既成事实不了了之。

“惠吉也属中国法律管,相信富达采石场的问题,一定都会依照法律解决。”展惠语气平静地说,“明天上午,先把粉尘浓度测量清楚。现在,先解决肚子问题,我们吃飯去吧,我请你们吃螺蛳粉。”

标寨村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便过于客气,便跟着展惠,向隔壁一家螺蛳粉店走去。离螺蛳粉店还有二三十米,一股细微、绵长而又沁人心脾的螺蛳粉味迎了过来,令他们胃口大开。

他们挑一张大圆桌坐了下来。展惠招呼:“老板,给我们每人来一碗大份的螺蛳粉,每份外加两个鸡蛋、两份蔬菜。”

“好咧。”老板清脆地回答。

惠吉的蔬菜新鲜、水灵。每次展惠一看见这里的蔬菜,眼里都流露出惊喜。

为了请区环境监测院的专家监测富达采石场的粉尘浓度,展惠租了一辆比亚迪。早上九点半,展惠和李虹坐着比亚迪到融安火车站接上区环境监测院的专家,就往富达采石场赶。

他们先到了标寨村,村民的房子已经拆尽,这里已是一片废墟。他们在离场界近500米的原村委会地址,测得颗粒物无组织排放为每立方米300毫克,超出环保标准300倍;在离场界300米,村牌楼还留了下来,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他们在这里测得颗粒物无组织排放为每立方米350毫克,超出环保标准350倍;在离场界10米远的原标寨村离场界最近的住宅附近,测得颗粒物无组织排放为每立方米410毫克,超出环保标准410倍。

他们开始往生产场区走。接近场区,但见石材加工、储存全在露天进行;运输石材、废料的车无遮无盖,行进途中,一路尘土飞扬;作业场所无喷淋设施,由工人自己担水来浇粉尘;整个采石场尘土弥漫,灰蒙蒙、雾沉沉。

他们架设好监测设备正要开始测量,二三十个青年工人,头戴安全帽,气势汹汹赶了过来,把他们团团围住,质问他们:“你们要干什么?”

“涉及案子,我们在这里收集证据。”展惠回答。

“你们要砸我们饭碗吗?”“滚开!”“对,赶紧滚!”工人们异口同声吼道,有的还挥着拳头。

这时,标寨村村民过来了。他们住的简易房离这里不远,听说展惠他们来测量采石场粉尘浓度,都很关心,就过来看结果,正赶上采石场的工人把展惠他们围起来。村民们在一旁愤愤不平:“我们就在这样的条件下过了好几年,还不能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有的村民悄声劝告工人:“兄弟,测一下对你们没什么不好,别到时候像我们一样,得了病都不知道是怎么得的。”

“让开、让开!车队过来了!”正在展惠要对工人作进一步解释的时候,采石场的保安队乘车过来,跳下车,把展惠他们推到一边。

不一会儿,一列车队呼啸而至。领头一辆劳斯莱斯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五六十岁的人,清癯的脸,戴一副金边眼镜,梳着大背头,缓缓下车。他就是王干。易得富一个箭步跨上前去,一边用手遮住车顶棚、一手扶王干下车,汇报道:“拆迁完成了,开工的准备工作做好了。明天就可以开工。”

“哦,这就是我们的速度,从决定扩大场区到开工,包括完成搬迁,我们用了不到十天时间。”王干身材修长,动作儒雅,整了整领带,迈步带领一群人向东边山头走去。路过展惠他们身边,看到测量器材,王干拖着嗓音问道:“怎么,还需要测量吗?”

“不是。这个女的就是展惠,她请了区环境监测院的人来测量采石场的粉尘浓度,”易得富把嘴凑近王干的耳朵,露出得意的笑容,“正和工人们发生冲突呢,工人们阻止他们测量,说展惠是要砸他们的饭碗。现在正闹得不可开交。”

“哦,你就是展律师。”王干停了下来,盯着“‘1+1中国法律援助行动”的徽章,问,“听说你来做法律援助,法律援助是干什么的?”

“法律援助是免费为贫困百姓提供的法律服务,帮助他们运用法律手段讨公道的。”展惠回答。

“免费?那么说,你就是活雷锋啦?”王干语带讥讽,“那,你到我们采石场来干什么呢?”

“我做的案子,需要了解采石场粉尘浓度,我们调查来了。”

“工人们答应吗?采石场同意了吗?在政府办手续了吗?如果没有,请离开,别干扰企业正常经营活动。”王干语调平缓,说着,对易得富挥手示意把展惠他们撵走,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易得富使劲瞪了瞪展惠:“走吧,别惹我们烦!”

展惠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不失平静地对区环境监测院的专家说:“好吧,我们先撤。”

边上的村民发出嗡嗡的议论声:“看他们那派头,就没人能管得了他们啦?”“还不是仗着上面有人!”

展惠离开时,阿瑶爸和其他那五个申请了法律援助的村民靠了过来,告诉展惠:昨天晚上,采石场一些青壮工人凶神恶煞般地闹到他们家去了,说他们申请法律援助就是跟工人过不去,让他们就此打住。不然,村民们的家小都在当地,别怪他们不客气。说得他们的家人都提心吊胆,一些小孩当场吓哭了,家里人都纷纷央求他们,忍了算了。于是,这五个村民吞吞吐吐向展惠提出,他们要撤回法律援助申请。

展惠心里沉甸甸的,告诉他们,申请法律援助,是他们的权利;如果撤回申请,她会尊重他们的选择。

说着,村民们渐渐散去了,只有阿瑶爸留了下来,阿瑶爸小声说,他还是想要申请法律援助。展惠看着阿瑶爸,想到他是冒着危险坚持申请法律援助,不由得感慨万千,就叮嘱他要注意安全,让他把看病的病历等材料收集好了,下个礼拜天送到县法律援助中心。

晚上八点,到了王干与自治区扶贫办巡视员陈礼平约定的通话时间。王干按时拨通陈礼平的电话:

“陈老板,你那富达采石场5%的股份,股价又上涨了两个百分点,已经连续七天上涨了。”突然,王干发现门关得不严,把门关严了,接着说:“给奥运会提供石料的合同一公布,股民们看到的是红利啊……是,没有问题,一定按时保质保量履行石料合同。采石场新区的搬迁我今天去看了,已经完成,明天就可以开工……有什么困难?没有,有县政府给我们撑着呢。”王干顺便说道:“有一个小插曲,一个叫展惠的法律援助律师,今天请了自治区环境监测院的专家,到采石场测量粉尘浓度,简直多事,让我把他们轰走了。什么?要小心……?”

对面陈礼平的电话,震得王干耳朵嗡嗡响:“你是不知道啊,这种法律援助律师,是从外地派过来的,如果碰上一个只讲法律、不认人情的主,当地政府也不好怎么样,可别惹出事来啊!”

陈礼平问起展惠为什么想起到采石场测量粉尘浓度,王干说展惠接手了几个与采石场有关的案子。陈礼平马上警觉起来,严厉地告诉王干:“别以为法律援助律师人生地不熟好对付,你对法律援助律师绝不能掉以轻心!从现在开始,要对展惠摆出一副尊重的姿态。展惠办理的案子,先装着接受她的意见,拖着。”然后,陈礼平压低声音,“要想办法赶早把她礼送出惠吉!当前,先要把她请回来,测量采石场的粉尘浓度。”

王干瘫坐在办公椅上,好半天回不过神来。陈礼平和他商量怎么礼送展惠的事,王干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收了回来。和陈礼平打完电话,王干又把易得富叫了过来,重新作了安排。

易得富的妈和魏喜翠住在一起。因为路不远,上午,魏喜翠来接展惠,展惠、李虹和魏喜翠便一起向魏喜翠家走去。

“昨天下午易得富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像疯了一样,”魏喜翠说着,脸上还露出惊恐的神色,“他抓着我的头发,没命地打我,一边打,一边狂叫:叫你去找法律援助,叫你去找法律援助!”魏喜翠撩起头发,展惠看到魏喜翠头上一片片头发被扯落,连头皮都扯了下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隆起一些大小不等的疱。“要不是他妈赶过来,恐怕他就要把我打死了。他妈好不容易拉住他,他还不止恨,吼着:你再闹腾,我就把你、还有你爸妈拉去喂狗!”

“那你怕吗?”展惠关切地问。

“已经这样了,也顾不上怕了。”魏喜翠的脸色这时反而坚定起来,“不管怎么说,他妈是通情达理的。”

魏喜翠介绍,易得富很小他爹就去世了,是他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家里很穷,偏偏易得富是个敏感的孩子,总觉得受人欺负,性格乖戾,不好好上学,却一心想出人头地。除了他妈,他感到谁都对不起他,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就他妈说他还管用。说着,魏喜翠家到了。易敏学到老师那里补习功课去了,易得富基本不着家,就他妈在家。

“大婶,您好!”展惠主动打招呼。易得富他妈看上去得有七十多岁了,脸上,艰难的生活留下的皱纹,一圈一圈的。

“您是?”老人家看着一身职业装、佩戴“‘1+1中国法律援助行动”徽章的展惠,疑惑地问。

“这是展律师,”魏喜翠介绍,“昨天易得富打我,就说我不应该找她。”

“咳,那个不成器的东西!”老人一看就是恨铁不成钢,“我听了你找展律师的事,知道展律师也是为你们好。展律师,我给您说,易得富是跟错人了。这个孩子,谁能给他工作,让他像个人过日子,他就报谁的恩。哪知道,他跟上了一个叫王干的坏东西,是王干把他带坏了。他要是跟上一个好人,他就能学好。别看他挣俩钱回来,我一看乡亲们戳他后脊梁,就知道他没有走正路。好在,他们俩生了个好儿子,现在,希望就在敏学身上了。”

“是呀,”展惠随声附和,“大人闹离婚,要不影响孩子才好。”

“那可不是?敏学上初中,学习成绩可好了,说话间就要上高中了,四年后就要考大学。家里这么一闹腾,耽误孩子怎么办?哎!”老人 一边说,一边叹气。

“我也就是担心孩子。”说得魏喜翠的眼圈都红了。

“是得替孩子想着点。”展惠设身处地地说,“易得富和魏喜翠意见一致,离婚后孩子由魏喜翠带,这样对孩子也好。但是,魏喜翠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只怕过得不宽裕,到时候易得富挣的钱用不到孩子身上,孩子要是缺钱,耽误了上学,那就糟了。”

展惠的话引起老人的极大不安,她想起自己带着易得富,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易得富因此不安心学习,以致他现在混成这个样子,便急切地问:“展律师,這是一个大事。有什么办法?”说实在的,老人对易得富在外面灯红酒绿,也有所耳闻,觉得易得富的钱怎么花,到时候不一定就是易得富说了算,而自己也操不了那份心。

“婚姻法上倒是有一条出路,根据婚姻法,易得富可以把今后对孩子的抚养费一次就交足给魏喜翠,但易得富得同意才成。就怕易得富不同意。”展惠出主意道。

“嗯,”老人一沉思,“易得富同意不同意是一回事,但谁不会一时遇到紧急需要花钱的时候呢?那时候喜翠把孩子上学的钱花了,我们也不好说什么,是不是?”

魏喜翠赶紧表态:“说好了给儿子上学用的钱,我再难,也不会花的。”

展惠觉得老人的担心有道理,她想了想,说:“可不可以这样,离婚的协议写清楚,易得富给易敏学的抚养费存在银行;在易敏学上大学之前,取这笔钱,要易得富和魏喜翠两人同意才行,不然谁也取不了这笔钱。”

“好办法!”老人赞成,“易得富这边,我去说。”老人似乎很有把握。

“我也同意。”魏喜翠应道。

于是,他们商量,易得富留给易敏学50万元抚养费。

从手机店过了银涛桥,顺着步行街往前走五百米,就到了县政府办公大楼,县委和县政府各位领导、各委办都在这座楼里办公。大楼呈灰色,中间一个圆柱形建筑,分两边向左、右展开,老远看去,像一个巨大的老鹰展翅欲飞,朴实而不失庄重。大楼前面是一个街心广场,树木葱茏,绿草茵茵,是南部炎热气候下休闲纳凉的好去处。

下午三点,展惠进入办公大楼,按照余智县长告诉的楼层、房号,准时到了余县长办公室。

余县长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欢迎展律师。县政府办公会议讨论决定,聘请您为县政府的法律顾问。今天,我们举行一个聘任仪式,向您颁发聘书。”

余县长说着,县政府办公室的人员和县广播电视站的人员进来,余县长向展惠颁发了聘书,县广播电视站的人员为他们拍了照、摄了像,余县长表达了县政府对展律师的期待。展惠也谈了自己的感言,表示要把党和政府的法治温暖送到惠吉县困难群众心里,为群众坚守保护他们幸福生活的法律红线。

接着,余县长把展惠迎到沙发上坐下,又让办公室来人给展惠沏上茶。沙发是一对,摆在余县长办公桌右手边,有意识面对面摆着,中间隔着一个茶几,方便面对面谈话。

“听说展律师正在办理与富达采石场有关的案子?”余县长询问,“采石场是惠吉县扶贫工作的招牌啊。”

接着,余县长介绍起富达采石场的历史:2009年,自治区政府扶贫办选择惠吉县为区里的扶贫点,当时还是处长的陈礼平受区政府扶贫办指派,第一位在惠吉挂职,担任县委副书记,具体指导惠吉县的扶贫攻坚工作。他一到任,就介绍了新鑫建材总公司到惠吉投资,办了采石场。国家基本建设如火如荼,石材需求量大,采石场也红红火火,规模迅速扩张,经济效益奇好,去年就给县财政纳税20多个亿,给惠吉脱贫攻坚立下汗马功劳,对惠吉县的财政收入和就业都作出很大贡献。县里把采石场作为扶贫开发的骨干工程,从政策上予以扶持。前年,富达采石场被区政府认定为扶贫开发示范项目。

余县长介绍着,心里又回想起昨天陈礼平打给他的电话:采石场可是凝聚着咱俩的心血啊!是啊,10年过去了,陈礼平从处长提拔为巡视员,自己从副县长提拔为县长,采石场可以说是二人进步的阶梯,对采石场,没有谁比陈礼平和余县长感情更深。陈礼平还特别透露,扶贫验收,很可能还是他自己带队,到时候可还指望采石场为惠吉脱贫说话呢!余县长隐隐约约感到,陈礼平昨天的话有一点说不清的味道,尤其是最后,他说:可别让一些零零碎碎的所谓案子毁了采石场的形象,那惠吉脱贫验收可就悬了。

想到这儿,余县长对采石场的案子向展惠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些年来,富达采石场注意环保不够,粉尘比较大,标寨村及周边地区受到损害。据说有些村民在采石场打工,得了尘肺病。环境保护问题,解决得有一个过程。尘肺病听采石场说,没有证据证明尘肺病人是在采石场得的吗?如果真有问题,脱贫验收完了再解决,好不好?”

“群众情绪太激烈了!”展惠谈起她了解到的情况,“一件件小事情积累下来,已经要控制不住了。您知道吗?村民们在酝酿,要在扶贫验收时讨说法呢。”

“是吗?”余县长心一沉。扶贫验收,是惠吉县本届班子的中心工作,验收不过关,拖了全国人民脱贫攻坚的后腿,没法向党和群众交代!眼前的事情不处理,老百姓要上访;要是处理了,脱贫验收是陈礼平带队,也过不了关。这可怎么办?为难之际,余县长想起他屡试不爽的拖字诀。只是,眼前的这位展律师不会容忍他拖。余县长略一思索,心里有了主意。余县长抬起头,一脸郑重地说道:

“采石场的问题,政府一定会处理好。谢谢展律师的关心。”

然后,余县长关切地问道:“展律师看上去脸色不好,一定要注意身体!”

“谢谢余县长关心。”展惠起身告辞。临行前,展惠想起一件事,对余县长说:“标寨村民的简易住房,不具备住人的条件,得赶紧把安置房建好。我看,采石场西面没有发展的计划,建议在那里抓紧建安置房,这也关系到脱贫验收。”

“是的,是的,我也想到了这里。”余县长说着,把展惠送出了办公室。看着展惠进了电梯,余县长拨通了司法局长兼法律援助中心主任赵永敬的电话。

十一

“到了。”比亚迪行驶到司法所院子铁门前停下,展惠先下车,随后群熙从车上跳下来。“师傅,谢谢您。车费我微信支付给您。”展惠打发走师傅,她和群熙拎着旅行箱和一个纸箱子,上到二楼。打开宿舍门,一看手机,已是晚上八点。群熙是展惠的丈夫,来看做法律援助的展惠。今天是礼拜五,群熙下午赶飞机来到自治区首府,再从区首府坐高铁到达惠吉县城。这是展惠做法援后,群熙第一次到展惠的服务地看她。

“来,小惠,我来检查检查你!”群熙习惯把展惠叫“小惠”。在灯光下,群熙仔细端详展惠:“你的苹果脸怎么变成鹅蛋形的啦?脸色有点苍白,眼珠子怎么有一点发黄?我再掂掂你,”说着,双手抱住展惠往上提,“咦,轻了十斤了吧!真是减肥了哈。眼睛怎么样?度数加深了吗?”

“眼镜度数倒没有加深,一天东跑西颠的,眼睛很少接触屏幕,视力维持在了原来的样子。”

“原来视力也不怎么样啊,近视600多度呢。”群熙关切地问:“下乡走田埂,你的眼睛够用吗?”

“还行,‘+1李虹在前面带路,我跟着她走,就是走得慢一点。你倒还是老样子。来,大熙,”展惠相应的把群熙叫大熙,“把外衣先脱了吧。衣服挂在简易衣柜里,鞋子么,放在我特制的鞋柜里吧。”说着,展惠露出得意的笑容。群熙朝门口一看,地上码着几个剪去了盖子的纸箱子,接缝处还用透明胶包扎了一下,既整齐、又结实,里面已经有几双鞋摆放着。“你的鞋大,就放在底下的这个深一些的纸箱子里。”

“你行啊,纸箱子资源丰富,你变废为宝。”群熙打量着:四个口向外的,碼成两排,摆放鞋子;三个口向上的,一个放着化妆品,一个放着洗漱用品,一个放着调味品。房子虽小且简陋,但收拾得利利索索、整整齐齐。

“大熙,洗漱去卫生间,出门右手边就是。卫生间门槛有点高哟,小心别绊倒了。出来的时候脚放实了,不然,容易受挫。”展惠交代着,一听便知,这都是展惠摔出来的经验。

群熙洗漱回来,展惠已开始用电磁炉做饭:“你来了好,可以把我积攒的要赶紧吃的东西都消灭了。我现在吃东西,完全没有选择,都是看什么东西快坏了,就赶紧做了吃。现在也真是,萝卜、土豆一个个老大,我一个人一次吃不了那么多,最多做半个,那半个放在那儿,不赶紧吃就要坏。鸡蛋都是一盒盒或者一拎兜一拎兜地卖,这里温度高,鸡蛋不好往冰柜里放,要不浪费,就得抓紧时间吃,有时一天吃三个。不过今天,我还是做我最拿手的臭鳜鱼。从明天开始,你就得给我减负了。”

“听人说,有两种人,一种是总吃新鲜食物的,另一种是总吃最不新鲜食物的,你显然是属于后一种人。”

“那是,还没有坏,我是舍不得扔的。我妈从我小时候就管着我,碗里哪怕有一粒米,也要扒进嘴里吃了,不能浪费。现在,我吃分餐,哪怕吃饱了,只要分在碗里,也要吃掉,不忍心扔。”

“小惠,你呀,实在来不及吃,别舍不得扔,把肚子吃坏了。”群熙一面说着,一面从带来的纸箱里掏出一把鲜花:“这是咱家露台的百合,我给你带了一些来。受你委托,根据你的教导,我养花养得还可以吧?你看,这花多鲜艳!”群熙又从纸盒里摸出一个花瓶,用剪刀在花根部剪去一截,在花瓶里放上一些水,把花插了进去:“花有点多,瓶子有点小,花插得拥挤一点,将就了哈。”群熙左看看、右看看,无可奈何摇了摇头。

“行啊,大熙,你现在手艺见长,”展惠笑道,“花固然重要,但人更重要,惠熙怎么样啊?”惠熙是他们的女儿。提到惠熙,展惠声音柔软起来:“要上高中了,准备做得怎么样?中考过了,没有课业的压力,一定是尽顾着玩了吧。”

“那是免不了的。我也有意识让她放松放松。我带她去了黄山、九华山,周围的西递、宏村、歙县都转了转,小东西可兴奋了。一路上拍照,疯啊,玩得尽兴。”群熙说着,又从纸箱里拿出无为蛋糕:“瞧,你最爱吃的无为蛋糕,我带了一些,没有敢多带,怕天气热,不好放。”

“太好了,小时候爱吃的东西,一辈子都爱吃。”展惠已经把臭鳜鱼做好,一边往桌上端,一边说:“孩子大了,能够和你一起玩的机会不多,以后人家有人家的玩伴,你就带不走她了。”说着,展惠眼里湿润起来:“本来,我是答应她中考后我们一起陪她玩的。不过,还有机会,我现在生活安排差不多了,寒假她就可以和你一起过来。”说着,展惠把电磁炉也放在桌上,又端上一口小铁锅,放到电磁炉上,打开铁锅盖,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是事先已炖好的当地名吃猪脚米粉。展惠又用盆子端过来一盆蔬菜:“这就是我们的晚餐了,两道名菜哈,一道家乡名菜臭鳜鱼,一道当地名菜猪脚米粉,蔬菜就下在猪脚米粉里,犒劳犒劳你!”展惠从装调味品的纸箱里拿出来一瓶红酒和两个酒杯,因为桌子小,摆了电磁炉、臭鳜鱼后,很拥挤,展惠把碗碟顺了顺,才腾出摆酒杯的地方:“来,大熙,吃饭吧。我做法援,家里老老小小都交给你了,辛苦,我敬你!”说着,举起了酒杯。

“所以,你做法援,也有我的贡献哈。”群熙高高兴兴端起酒杯,和展惠一碰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等惠熙上大学了,我也做法援。”

“说实在的,为了下一代能在完善的法治环境下生活,值!”展惠抬起头,说道。

“一个案子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群熙应声回答,用上了展惠的口头语。俩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展惠情绪突然低沉下来,说道:“可不是嘛,要不然,我爸也不会那么惨。”

提起展惠的爸,俩人都陷入回忆。1963年,展惠的爸高师毕业后回到家乡,在县一中做了语文教师。他课讲得妙趣横生,上课效果得到校方、学生及其家长的交口称赞。展惠的爸为人诚朴、憨厚,受到领导、同事的一致好评。展惠的爸上学时没少干农活,干出一身好体魄;上高师住校打篮球,又练出了一手抢篮板的绝活,一时间成为县一中令人瞩目的对象。这样,展惠爸被县农行行长相中,当上行长的乘龙快婿,第二年就与行长的千金,也是他的同事喜结连理。1965年,他们的爱情结晶——展惠降生,全家日子过得比蜜还要甜。展惠就在这样充满爱的氛围里长大,早期的记忆充满玫瑰色彩。

变故突如其来。1971年9月,是个风云变幻的月份。下旬,展惠爸一个在省城当记者的同学,回到家乡,和同学们一起聚会,聊起了林彪潜逃的小道消息。那时,中央文件还没有下发,林彪在家乡县城还是“永远健康”的接班人.但他们聊得投入,不承想,隔墙有耳,有人把他们的聚会报告给县革委会,革委会成员带着民兵把他们都抓了起来,让他们坦白恶毒攻击林副统帅的滔天罪行,还硬说他们有一个反革命组织,要他们交代出同伙。要“坦白恶毒攻击罪行”,这好办,展惠爸把他在聚会时所说的话,一五一十作了“坦白”,毫无保留;但要“交代同伙”,展惠爸可不能诬赖好人,这一关他无论如何也过不去。那时实行有罪推定,先定了“犯人”的罪,再收集证据。所谓证据,也就是“犯人”的口供,“犯人”如果不“招供”,就是负隅顽抗,就要受到严厉打击。鉴于展惠爸“鸭子死了嘴壳硬”,革委会主任拍板决定,判处展惠爸死刑,立即执行。执行前,要游街,要召开公判大会进行批斗。无法无天的条件下,灾难就这样降临。

那时,展惠已经6岁,正上小学一年级。展惠妈为了让展惠远离事件发生的过程,特地把她托付给姥姥、姥爷照看。尽管如此,展惠没有再见着疼爱她的爸爸。她从大人严峻的神色中,从周围人们奇怪的眼神中,感受到玫瑰色日子已经完全变样。十天后,展惠再次见到妈妈,妈妈瘦得已不成人形。尽管妈妈什么也没有对展惠说,但展惠从妈妈的眼睛里看到了妈妈的绝望。半个月后,中央关于林彪反革命集团罪行的文件传达下来,妈妈才在展惠面前号啕大哭一场,告诉展惠她爸是冤死的。人们想起展惠爸没有挨过那致命的半个月,唏嘘不已。

后来,展惠上大学学习法律,坚定地认为,是法治不健全,酿成了她爸、她家的悲劇。从此,她把法律视为保护老百姓幸福生活的红线,矢志不渝地要捍卫法律的尊严,尤其热衷于运用法律武器保卫贫困百姓的利益。

“小惠,”群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抚摸着展惠的肩膀,“我毫无保留地支持你做法律援助。家里的事,你就放心,有我。”

展惠也站了起来,搂着群熙,头靠在群熙的肩上,心里感到无尽的慰藉:“苦了你了,大熙。我嫁给你,是我的福分。”

“我娶了你,才是我的福分。”群熙认真地说,“但是,我们要长久相随哈,你要悠着一点。看看你的生活,虽然安排得井井有条,但够寒酸的。毕竟人到中年,多少年没有吃过这样的苦了啊!”说着,群熙扳起展惠的头,嘴贴了过去,俩人忘情地吻了起来。一会儿,床板“咯吱、咯吱”,不承想竟然带着节奏。

十二

司法局赵永敬局长得知群熙来看展惠,一定要表示表示,就约好展惠两口子在群熙到后第二天中午一起去惠吉特色烧烤村吃烧烤。他们一边吃、一边聊,时间很快就到了下午三点半。吃完烧烤,赵局长开着车把展惠他们送到宿舍,一打开宿舍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赵局长意识到宿舍里没有安装空调,道歉说:“对不起,宿舍没有装空调。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发了一个材料,公布了对服务地律师志愿者基本生活设施缺什么的统计,我还正说要来看看展律师缺什么。南方这么热的天,没有空调可不行。”说着,赵局长打电话给局办公室主任,让买了空调,今天就给展律师装上。

进得宿舍来,展惠要泡罗汉果茶,赵局长拦住她:“别忙了,我马上就走了。给你说一件事,余县长打电话来,说扶贫验收准备阶段,有很多法律方面的工作要做,通知我让您下周直接去县政府上班,帮助去做脱贫验收的法律工作,手头的法律援助先放一放。”

展惠一听,倒水的手停在半空:“到县政府上班?法律援助工作先放一放?这不合适吧,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派我们来,是做法律援助的,给县政府当法律顾问,不能耽误做法律援助呀。”

赵局长面带难色:“我给余县长解释过了,余县长给我一顿批评,说目前最大的政治就是脱贫攻坚,司法局的工作也得给脱贫攻坚让路。我该说的都说过了,请您配合一下吧。”

“赵局长,实话实说,我很难同意。法律顾问是编外人员,没有说非让法律顾问到顾问单位上班不可的。要我把法律援助放一边,我手头的案子怎么办?受援人有意见怎么办?”展惠提出一系列疑问。

群熙关切地看着展惠,建议道:“是否给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请示一下?”

“那样也不好。”赵局长说道,“这点事不值得反映给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

“如果这样,”展惠把水倒进杯子里,递给赵局长,“那我就一边做县政府的法律顾问工作,一边做法律援助。现在我正在做的案子,我还接着做。”展惠提出自己解决问题的办法。

赵局长接过杯子:“我提出过这个方案,余县长还是不同意,说我支持县政府的脱贫攻坚工作拖泥带水。我是县政府组成人员啊,行政机关实行首长负责制,我得听余县长的,这您知道的。您手头的案子,我会安排人接着做好。”

展惠沉吟半晌,联想到与余县长就富达采石场案件发生的讨论,觉得背后另有缘故,心里也打定主意:“好吧,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虽然要求我们首先必须做好法律援助工作,但也要求我们要服从当地司法行政部门的工作安排。明天我约了当事人到法律援助中心谈案子,我先接待他们一下,从周一开始,我就到县政府上班。”原来,为了脱贫攻坚,惠吉县规定,周末只休息一天,周日安排了展惠接待法律咨询。

“那好,”赵局长出了一口长气,“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宝贵,我就不打扰了,我走了。”说着,赵局长往楼下走去:“安装空调的一会儿就来。对了,县委、县政府联合举行学习讲座,邀请您去讲扫黑除恶法律问题,时间另行通知,请您作好准备。”

“什么情況?”赵局长一走,群熙急切地问道,“我看你心里有事。”

于是,展惠一五一十地把富达采石场的案子和她与余县长对案子的讨论,叙述了一遍。

“这里面很复杂啊,”群熙做律师的经验让他警觉起来,“这怕是一个捅不得的马蜂窝。我说,你要平平安安做你的法援,就不要去做采石场的案子。余县长正好给你台阶下了,当事人也不会对你有意见。”群熙扳着展惠的肩膀:“咱们不去蹚这浑水,怎么样?”展惠的介绍引起群熙对展惠安全强烈的担心。

“我还能不知道这时候我正好抽身而退?”展惠眼神坚定,“这些案子我不去做,涉及多少家庭?这些家庭有大人、有小孩、有老人、有妇女、有病人,法律援助是他们难得的机会!”展惠又回想起她爸爸的经历:“我爸当时在那样的环境下,是没有选择的。现在,法治建设的进程给了他们机会,我怎么忍心放下他们不管?”

“好吧,那我支持,”群熙知道他说不服展惠,“但是,脱贫攻坚确实是全国的一件大事啊,你这样做,真要是影响惠吉脱贫验收,责任不小,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展惠眼神清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早过了企业野蛮发展的时候了!其实,作为上市公司,应该承担起社会责任,为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搞得像股黑恶势力,不是企业发展的正路子。注重环保和职业卫生,不仅不会影响富达采石场的经济效益,从长远看反而有利企业发展。这才是我们应当坚守的脱贫目标!”

“你说得对,”群熙点点头,“就怕牵扯到利益关系,人心险恶啊,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展惠点了点头:“我会小心的,你放心。我们约定,要白头偕老呢,我现在还一头青丝,马克思的请柬还不会来。”展惠打趣地说:“本周的总结,多了一个内容。”说着,展惠坐到桌前,拿出华为平板电脑,开始写本周总结。根据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的规定,参加“1+1”法律援助行动的志愿者每天要写日记,每周要总结工作,总结要通过微信发给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

展惠正写着总结,“笃笃笃”,有人敲门。展惠、群熙以为安装空调的来了,打开门一看,展惠感到十分意外,易得富站在门外:

“展律师,明天下午,王总请您过去谈谈,这是请柬。”

易得富递过来请柬,神情恭顺,和前两次相遇判若两人。

展惠心想,正要见见对方当事人了解情况呢,于是与群熙交换了一下眼色,接过请柬,说:“请您告诉王总,我明天下午三点到他办公室。”

“好的,好的。”易得富后退着,“另外,王总让我告诉您,采石场的粉尘浓度,您可以接着请区环境监测院进行测量。”正要出门,易得富又说道,“谢谢展律师。我和魏喜翠离婚,给孩子的抚养费已经商量妥了,双方已在展律师您起草的协议上签了字。近几天就会到公证处办理公证。”

易得富走后,群熙一脸疑惑:“王干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知道啊,管他呢,我正要见见他。”展惠问道:“怎么样?明天下午,你陪我一起走一趟吧?”

“沒问题。”展惠和群熙就这样定了下来。

周日上午,阿瑶和她爸一起到法律援助中心,向展惠递上他爸在医院看病的记录。

“别忙别忙,”展惠笑呵呵地说,“司法局通知我,您的案子,不由我做了,另外安排当地的法律援助律师办理。所以,您的材料,我负责装订好,归好档,我会一份不落的转交给赵局长安排的律师,以后就由新律师来帮助你们打官司了。”

“什么?”阿瑶爸呆在那里,半晌,才开口说话:“展律师,您不了解,凡是涉及富达采石场的事,政府没有一件是不偏袒富达采石场的,不是办事的人偏心眼,而是他们还要在当地过日子,不偏向富达采石场,他们过不了关。本来想您来了,我豁出命也与他们斗。展律师,您不能撇下我啊,我铁了心了,恳请您一定给我做主!”

群熙上午没有别的事,也来法律援助中心陪展惠上班,他看着展惠,会意地点了一下头。

“如果您非让我办您的案子,只有一个办法,您撤回法律援助,自己到法院去告富达采石场,另外请我为你代理诉讼,我利用休息时间做你的案子。你打官司的费用,我给你们出。”展惠坚定地抬起头。

“啊?”“+1”李虹惊得张大嘴巴,“代理诉讼,律师不收律师费就很不错了,哪有出诉讼费为当事人打官司的?”凡是展惠进行法律援助活动,“+1”李虹作为律师志愿者的助理,都随同参加。

“是啊,是啊,”阿瑶爸附和,“您只要同意给我代理就行,打官司的钱,我来凑。上次阿瑶赔手机店老板娘的钱,还是您贴的呢。”

“你们本来就困难,哪能让您为那个难呢!”群熙插话,“再怎么说,我们日子还好过一些。”

“展律师你们两口子真是好人啊!”阿瑶和她爸眼里噙着泪水,“我们这辈子报不了你们的恩,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

“其实,要不是国家有法律援助制度,我到不了惠吉,也不会认识你。”展惠笑道,“遇到你们这样的情况,其他热心公益的法律援助律师,也会像我一样做的。”

“感谢党、感谢政府!”阿瑶爸感慨地说,“我们真是摊上了好时候。”

十三

展惠、群熙从手机店过了银涛桥,在通往县政府办公大楼的岔路口向右拐,顺着银涛河往观涛山方向约300米,就是富达采石场的办公大楼。这座办公大楼通体铁锈色,是一座20多层高的庞然大物,它从中部往上滚圆滚圆,正中间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孔,底部建得像一个架子似的,保持大楼的稳定——整个建筑就像一枚巨大的铜板,由一个基座托着,立在观涛山下、银涛河边。王干的办公室就在四方孔顶部最中间的部位。

展惠、群熙进到王干的办公室,只见办公室足有300多平米,进门左手边是一棵金丝楠木一劈两半做成的茶桌。茶桌约有十米长、三米宽。茶桌靠墙的一面,摆着一把宽大摇椅;摇椅对面和两边,沙发、椅子摆放成会议室的样子,十来人的会议,就可以在茶桌边开了。门口右手边是一张宽大的老板桌,桌面足有七八平米大,桌子正面偏左摆了一部屏幕很大的银白色电脑,正面偏右一点摆放着两部电话,但最显眼的是桌面右上角摆放着一只大号貔貅,长、宽、高都有50厘米的样子,头冲着办公室大门,在桌上霸气十足。桌后是一把气派的单人沙发,扶手十分宽大,沙发背面和扶手全是镂空雕刻的,底下还有一个锃光发亮的底座。桌子、椅子、貔貅都是老挝红酸枝打造。办公室正对面,是一幅巨幅照片:自治区政府副主席给王干颁授“扶贫开发示范项目”的牌匾。

见到展惠、群熙进来,王干早已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热情欢迎二位,把他们请到了茶桌旁的沙发上坐下,寒暄着。又叫来了一位娇媚的小姑娘,为他们熟练地烧水、沏茶。

“抱歉啊,上次不认识展律师,在工地多有冲撞,请展律师海涵。”王干文质彬彬地说道。

“啊,没有什么,”展惠回应,“我测粉尘浓度,也没有给场里打招呼么。”接着,展惠开门见山:“我这次来,就是想了解一下我代理的案子的案情……”

展惠正要切入主题,突然,一声号叫从门外传来:“王总,您行行好啊,我老父亲等着我寄钱做手术啊……”随着号叫,只听“咕咚”一声,一个大小伙子跪在王干面前。

王干用眼角瞟了他一眼,轻轻地问道:“李柴,你在保安队跟我多长时间了?”

“两年半了。”

“那你还不知道规矩吗?”

“知道规矩啊,是尊夫人问我您去那儿了,因为您去了采石场,不是什么隐秘的场所,我一不注意就随口回答了,我破了规矩,我该死!您怎么罚我都行,别把我解雇了啊,我们全家都指着我这份工作呢!”王干给保安队定下规矩,他的行止,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叫他老婆,得叫尊夫人。

“我们定下的规矩,是写进合同的,”王干仍然慢悠悠地说着,“你破了我的规矩,我放过你,那其他人都不按规矩办,怎么得了?”随后,王干吩咐易得富:“把他打发了,从我的工资里面给他多发一个月的工资。”

易得富一挥手:“带走!”上来两个小伙子,不理会李柴怎么号叫,把他拖了出去。

展惠、群熙看着很不是滋味。王干回过身来,对展惠、群熙说:“没有办法。采石场三千多号员工,不靠合同管着,没有纪律,可不行。讲纪律、守合同,这是我建设的企业文化。”

“如果扩大采石场的话,需要增加多少员工?”展惠问道,谈话就从员工开始。

“还需要增加一千。”

“都从什么地方招呢?”

“原来就从惠吉县招,现在,大部分得要从自治区范围内招了。”

“目前还可以在自治区招,会不会到时候自治区内招不够了,甚至没有人愿意来了?”

“您的意思是?”

“您的企业是上市公司,一定有长远打算。如果像一些离职的员工反映的那样,企业员工工作两三年就终止合同,回去验出尘肺病企业就不管,长期下去,还会有员工愿意到您这个企业来工作吗?”

说到这儿,王干的脸立时憋得通红,好一阵回不上话来。最后,王干终于还是平静下来,恢复了慢条斯理的语调:“我明白您说的意思。我马上布置,让我的法务经理成斌组织调查,看从富达采石场离职的人员有多少患有尘肺病,看他们的尘肺病是不是在采石场得的。如果确实是在采石场得的,一律给予工伤赔偿。另外,易得富告诉您了吧?您可以约请区环境监测院的专家,到我场监测粉尘浓度。”王干说着,按了一下电铃,办公室进来一位妙龄女郎,王干吩咐道:“让成斌过来一下。”

不一会儿,采石场法务经理成斌过来,王干对成斌说:“富达采石场员工有多少人得了尘肺病,马上着手调查,今天就从展律师办理的案件开始。”王干又转向展惠、群熙:“今天请你们二位来,就是想请展律师把您调查的结果告诉我,您代理案件的当事人要成为我们首个落实工伤待遇的离职员工。”

“我赞赏王总的态度。”展惠说道。群熙也说:“如果这样,案件就可以协商解决了。”

王干安排成斌:“從现在开始,你给我一个个调查,调查清楚,对在采石场得了尘肺病的离职员工,向展律师求教,按照国务院《工伤保险条例》的规定,提出一揽子赔偿方案,在董事会会议通过后,落实赔偿。”王干表情轻松起来:“您看,展律师,可否这样,您了解的情况,请您与成经理去谈。”

“但是,王总,只是着手解决尘肺病人的赔偿问题,还没有解决企业发展的根本问题。”展惠郑重其事地说道,“您那环境保护问题不解决,会不断产生新的尘肺病人,而且还会和周围的群众发生冲突;您那职业病防治制度没有建立,该体检不做体检,该建档案不建档案,您那员工的尘肺病来源,还是一笔糊涂账。”

“您说得太对了,”王干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态度,“我还得安排我的安全生产经理,把环境保护措施落实好,把职业病防治制度建立起来。”

“好,这件事就说到这儿,”展惠说,“还有一件事需要您干预。标寨村原先有6个村民申请法律援助,富达采石场一些青年工人跑到人家家里面去威胁人家,要对人家家小不客气,把人家的孩子都吓哭了。对工人的教育,您也得抓好,富达采石场员工的事,人家都会认为是您的事。”

“哦,有这回事?”王干佯装不知道,“我问问,精神文明办得加强对工人的教育。您的事说完了吧?我还有一件事,”王干笑吟吟地说,“展律师,我佩服您的职业操守和业务水平。我想聘请您做我们采石场的法律顾问,希望您万勿推辞。”

“我?”展惠没有想到王干会提出这么个问题,“那怎么可能,我们法律援助律师,不能办理收费业务。通俗地说,法律援助,帮穷不帮富。”

“哦?”王干想了一下,又说道:“那么,请群律师做我们的法律顾问,这没有问题吧?”

群熙笑了:“您又找错人了。我计划,也要做法律援助。”

王干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阴笑,嘴上说着:“佩服,佩服,放弃好好的发财机会不要,坚持做公益,境界高啊。”王干赞叹着:“我看您一天忙忙碌碌,代步就用三轮摩托。我用实际行动支持您做公益,借给您一辆SUV,下乡也方便,这总该可以吧?”

“谢谢王总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我们有纪律要求,您就别费心了。”

“好、好、好,那这样吧,”王干吩咐成斌道,“你和展律师、群律师去谈,晚上我请二位律师吃饭,你给我安排一下。”

“谢谢王总,”展惠、群熙回应道,“做法律援助的律师不能吃当事人的饭。您是我的对方当事人,您的饭,我们也不能吃。”说着,俩人站起身,和成斌一起向他的办公室走去。

“这么严格?”王干把展惠、群熙送到电梯口,握手告别:“好人啊,好人啊,祝好人平安!”

哈哈哈哈……

展惠、群熙进到电梯,外面还传来王干纵情的笑声。展惠、群熙对视了一眼。

和成斌谈完案情回来,已是六点多钟。展惠、群熙对视无语,突然,群熙说道:“我怎么觉得王干背后还另有打算啊?”

展惠附和:“我也有同感。哦,想起一件事,我抽不开身,你辛苦一趟,到新鑫总公司查阅一下设立富达采石场当时的文件。”展惠停了一下,缓缓地说道:“富达采石场开工之前,在原址上是有一家致富采石场的。后来富达采石场在谈兼并致富采石场的条件时,致富采石场的老板突然失踪,去向不明,致富采石场因此歇业,工人散伙,富达采石场才红红火火大干起来。我想看看当时的原始文件,看能不能找到致富采石场老板去向的线索。”

群熙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十四

区环境监测院对采石场粉尘浓度的监测很快完成,结果是不言自明。与此同时,成斌对富达采石场离职员工罹患尘肺病的调查如期展开了。消息传开,采石场与标寨村的紧张空气缓和下来。法律援助案子在往和解的道路上走,展惠对尘肺病法律援助案子已没有更多的工作可做。群熙早已回安徽。

这天,展惠和法律援助中心的同事一起来到高铁站,搞法律援助宣传。当时,国家正展开“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他们宣传的就是“扫黑除恶”的内容。宣传车播放着党中央关于“扫黑除恶”的决定。高铁站一侧,摆开一排桌子,司法局工作人员接待群众前来咨询。李虹等年轻工作人员向过往群众发放宣传小册子。小伙子们搬着梯子,在车站合适的地方张贴“扫黑除恶”宣传画。

展惠穿着一身职业装,除了佩戴“‘1+1中国法律援助行动”徽章,还系上了“‘1+1中国法律援助行动”的绶带。她的任务主要是接待群众法律咨询,高铁站由于人来人往,前来咨询的人不少,展惠忙得不亦乐乎。一群群小朋友也过来瞧热闹,展惠就着重给他们讲了如何防拐骗、防性侵的知识,还在讲解知识后,向他们提问,回答上问题的,奖励文具。小孩们欢天喜地,围着展惠,久久不愿意离开。

法制宣传临近结束,现场的群众慢慢散去,一位中年妇女瞧瞧周围人不多,看着展惠佩戴的“‘1+1中国法律援助行动”徽章,凑了过来,目光游移:“您是展律师吧?我有一个法律问题,想咨询您。”

原来,这位妇女叫李冬莲,她说,她老公在欣荣建筑公司当砌工,在给惠吉县苑南中学整修校舍时在脚手架上突遇大风,没有站稳,摔死了。她还说,欣荣公司给他买了工伤保险,可是社保中心迟迟没有支付,她就到法院起诉了惠吉县社保中心,希望“司法部派来的律师”帮她到法院代理她打官司。展惠让这位妇女办理法律援助申请手续,并答应她尽快去调查案情。

这时已是深秋。一天中午,展惠在法律援助中心接待完法律咨询群众,匆匆吃罢午饭,穿上制服,拦了一辆三轮摩托,就往苑南中学赶过去。苑南中学在县城公园的南面,校舍整修工程已经结束。一望而知,校舍整修工程属于脱贫项目,主要是为校舍贴了墙皮、翻修了房顶。贴上去的墙皮上半部为深红色,下半部为花岗岩色,给人的感觉,墙的下半部是用花岗岩砌起来似的,而且墙皮上接缝很深,似乎花岗岩岩石很宽厚,给人结结实实的印象。校舍整修所用的脚手架已经拆除,但建筑垃圾还没有运走。突然,垃圾堆里一塊告示牌引起展惠的注意,告示牌中间印着一位戴安全帽的工人,牌子上面写着:施工给您带来不便请谅解;左边写着:您已进入施工现场;右边写着:请您注意人身安全;下面清清楚楚地印着,苑南中学校舍整修施工单位:惠吉——鼎盛。李冬莲不是说她老公参加苑南中学施工的公司叫欣荣吗?怎么成了鼎盛?展惠心里嘀咕着。

这时,来了三位搬运垃圾的工人。趁他们正在往拖拉机上装垃圾时,展惠和他们聊了起来:

“听说苑南中学校舍整修,有一位工人摔死了?”

“可不是,真惨!”“我们鼎盛公司也够倒霉的,刚成立没俩月,就发生死人事故,给工人的工伤保险还没有买呢,这下好,死者得由公司直接赔偿了。”工人们你一言我一语。

“发生事故的公司叫鼎盛公司吗?”

“是的,这是鼎盛公司成立后承接的第一项业务。我们就是鼎盛公司的员工。”

工人的回答,更加深了展惠心中的疑惑。她对工人说,她是死者的媳妇李冬莲聘请的法律援助律师,现在正要去李冬莲家,问他们怎么走。他们告诉展惠,李冬莲家就住在县城边上,沿马路往前走,过了苑南中学,再走约500米就到了。按照工人们的指引,展惠不一会儿就到了李冬莲的家。原来,李冬莲的家和易得富家离得不远。李冬莲热情地把展惠迎进家,连连感谢,但眼光却总是躲着展惠。

坐下来,展惠随口问道:“你老公应该是鼎盛招收的第一批工人吧?”

“是的,是的。他是惠吉这一带有名的砌工,鼎盛一成立,就来请他参加,他就去了。”突然,她意识到什么,脸上隐约表现出不安。

展惠单刀直入:“你老公工作的公司,到底是鼎盛,还是欣荣?”

李冬莲脸立即憋得通红,不得已讲了实话:她老公工作的公司是鼎盛,但当时刚成立,还没有为员工买工伤保险,而欣荣公司是给员工买了10人份的集体工伤保险的,因为集体保险不与特定的人挂钩,只要是欣荣公司的员工出了工伤事故,都可以根据这份保险获得赔偿。鼎盛公司为了让社保中心赔付李冬莲老公的工伤事故,就和欣荣公司串通,合谋伪造了欣荣公司与李冬莲老公的劳动合同,和与苑南中学的承揽合同,对社保中心谎称苑南中学整修是欣荣公司承揽的合同,李冬莲老公是欣荣公司的员工。根据欣荣公司购买的集体保险合同,应当由社保中心支付李冬莲老公的工伤事故赔偿。鼎盛公司和欣荣公司商定,社保中心骗取保险后,鼎盛省下来的钱与欣荣公司平分。这是一起地道的骗保案!

“我不明白,”展惠问道,“公司骗保有好处,你就是要得到赔偿,谁赔都一样,你为什么也参与他们骗保?”

李冬莲抽抽搭搭哭了起来:“易得富不知道怎么知道这个案子了,一天晚上,我都快要睡了,他来了,见面就递给我5000元现金,还告诉我,鼎盛和欣荣商量好了,让我配合这两个公司,去社保中心请求赔偿,并说社保中心不赔,就到法院告它。而且说,到法院打官司,可以向‘司法部派来的律师申请法律援助,那打官司就不需要交钱了,这5000元,你就白得。我缺钱花,又知道易得富惹不起,一时糊涂,就答应了他。哪知道,收了他的钱到法院起诉后,他三天两头催我去找你申请法律援助,事情就这样了。”

“不义之财不能要啊,要了会给您惹麻烦的!”展惠对李冬莲又气恼又可怜。

“可不是惹上麻烦了。我本来下不了决心,几次到了法律援助中心门口又退回来。可是,易得富不干了,说再不申请展律师的法律援助,就对我不客气。我借口说我不认识她,怕找错人。他说展律师总穿制服,而且全惠吉县就她一个人佩戴“‘1+1中国法律援助行动”的徽章,怎么会认错?易得富凶巴巴的,惠吉县都有名,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惹得起他啊?”

十一月初的南方,中午,依然酷热难当,可是展惠却感受到一股凛冽的寒意:毫无疑问,富达采石场参与了骗保案!这是冲着自己来的吗?看来,自己还得多个心眼!

想着,沉静了一下,展惠对李冬莲说:“你孤儿寡母,不能和他们硬来。别声张,现在不要去法院撤诉,法律援助的申请也不要撤回,只当案件还在继续。事情最后总有一个解决的办法。”李冬莲听了,连连点头。

十五

陈礼平给他大学老同学、安徽省某市鞠副市长打电话:“副市长大人,忙什么呢?最近你无声无息了啊,连微信群里都很少见到你的信息。”

“哪有你陈大主任忙啊,党中央明确明年完成脱贫攻坚任务,你肩负着广西人民脱贫的重担,使命光荣。”鞠副市长与陈礼平调侃着。

“我说老同学,我问你,你市一位叫展惠的律师,在我的扶贫点惠吉县做律师志愿者,支持我们的扶贫事业,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呀,我分管司法,和她非常熟,她走之前,我还为她送行呢。”鞠副市长语气轻松,以为他的这位老同学会美言他派出去的志愿者。

“你们这位女大侠,心肠比较软吧?”陈礼平并没有赞美他派的法律援助律师的意思。

“什么事,引起你陈大主任的注意了?”鞠市长警觉起来。

“她卷入了一起司法骗保案。也是,展律师侠肝义胆,一看当事人死了丈夫,可怜兮兮,就热情相助,没有想到,当事人是与企业串起来的,一起到社保中心骗保,展律师还为她提供法律援助,就要栽了。到时候,怕是要毁了你安徽法律援助的好名声哟。”

“有这回事?谢谢你,陈大主任。”鞠市长匆匆挂了陈礼平的电话,拨通了市司法局胡局长的电话,要他立即了解展惠做法律援助的情况,不行就把展惠调回来。

十六

办公室里,展惠按照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的布置,完成了一份典型案例分析报告。接着,她点开电脑上“文件”栏目的“新建”,点开“文档”,敲下《扫黑除恶:我们应该怎么做》标题。她要准备给惠吉县几套班子作扫黑除恶讲座了。正在这时,派出地司法局胡局长的电话打了过来:

“展律师,你最近做法律援助,顺利吗?”

“还行吧,还是有点超出原来的预想。”

“那干脆回来吧。你在家乡做律师,就心肠太软,容易被当事人装出来的可怜相迷惑。在家乡,出点问题好说,别栽在外地的法律援助上。给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打个报告,你的身体也吃不消。”

什么叫心肠太软?嚯,鼎盛、欣荣公司骗保的事,这么快就传到胡局长那里了?神通广大呀!展惠心里暗暗诧异,定了定神,说道:“胡局长,我知道您说的是什么事。情况我已经清楚了,我不会陷入骗保的案件中。”展惠接着汇报了她了解的李冬莲与当地企业骗保案的情况:“只不过为当事人考虑,还没有让当事人到法律援助中心撤回法律援助申请。请您放心,我不会给咱们地方司法局抹黑,不会给法律援助抹黑。但也请您为我工作的情况保密,不然,对当事人不利。”

胡局长听了,知道展惠心中有数,也放心了,于是说道:“你要当心,对你的安全,我们时刻都挂念着。”

“谢谢胡局长的关心。”顺便,展惠又问起安徽环保企业生产采石场除尘设备的情况,请胡局长帮助了解一下。

十七

吃罢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展惠打开美国心理学家理查德·格里格·菲利普·津巴多的专著《心理学与生活》。在法律援助工作中,她意识到心理学很有用处,想加强一下。突然,门外响起似曾熟悉的敲门声。展惠打开门一看,易得富站在门外。还没有来得及问易得富怎么回事,王干闪身进入宿舍并示意易得富出去。

“群熙去新鑫总公司查富达采石场设立初期的文件,是你们两口子商量的吗?”王干问道。

展惠镇静了一下,回答:“是啊,你想干什么?”心想,他反应够快的啊,展惠自己还不知道群熙查看文件的结果呢。

“请您停止做法律援助,回安徽。咱们的纠葛,从此了结。作为回报,我可以把上市公司新鑫建材的股票送一百万股给您。”

展惠笑着回答:“我这辈子就没有准备发财,生活嘛,挣的钱够花了。我不需要股票。”

“那您需要什么?”王干不死心。

“我和您谈过,就是要您落实尘肺病人的工伤待遇,搞好采石场的环境保护,建立健全企业的环境保护制度。”展惠笑呵呵地回答,“但是,这是您应该履行的法律义务,可不是我停止法律援助的条件。”

“好吧。”王干怔怔地盯住她看,好似打定了什么主意,门一带,走了。

“得富,”在要分手时,王干吩咐道:“你明天去一趟我老家,去见铁柱。”

“我知道,找您那‘铁三角。”易得富想起来,王干在当年把铁柱介绍给他时说道:在高中时期,陈礼平、王干和铁柱是“铁三角”,陈礼平学习出色,王干组织能力出众,铁柱一身好武艺。后来,陈礼平读书当了官,王干经商当了老板,铁柱在老家开了一家武校。现在,保安队里还有几个在该校学习过的学生。

“以后少提我在家乡的事。”王干叮嘱道,随后布置起易得富到他老家后的活动。

这边,展惠在王干走后,拨通了群熙的电话。群熙告诉展惠,他已经查阅过富达采石场设立时的原始文件了。在富达采石场原始出资文件中,有一份文件载明,有一个叫吴顺子的人,是富达采石场原址致富采石场的企业老板,他以致富的资本,加入富达采石场,占富达采石场10%股份;后来,吴顺子将自己占有的这10%股份,作价50万转让给王干。按当天的市场价,王干在富达采石场的资产达10.5个亿。群熙还告诉展惠,群熙这边的事一了结,他将与展惠会合。他感到,展惠这里需要他。

展惠听了群熙的介绍,呆了半晌,联想到吴顺子的失踪,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十八

惠吉县“两会”隆重召开。余县长一作完报告,作为政协委员参加会议的王干见到余县长,就高声大嗓地说道:“余县长,我和展律师谈过了,谈得很好。我答应,只要是在富达采石场得了尘肺病的员工,无论是否离职,一律依据《工伤保险条例》赔偿。我已安排我的法务经理成斌,开始了调查,调查就从展律师的当事人开始,展律师把她当事人的情况都告诉成经理了。我们作为区政府认定的扶贫开发示范项目企业,一定为政府排忧解难,绝不给政府添乱。”

“那就好,那就好。”余縣长一块石头落地,“是啊,你们是上市企业,要树立良好社会形象,不能和周边老百姓的矛盾闹得太尖锐了。谢谢你们在惠吉脱贫攻坚关键时期给予的支持!”

说着,分组审议马上要开始,余县长对王干说:“还有一件事,你给标寨村建的临时简易住房,条件有点差。县里要在矿石场西面给标寨村民盖安置房,马上动工,村民要在脱贫验收前搬进新的安置房。这也是脱贫攻坚的一项具体工作。希望你们资金到位。”

“什么?”王干一听,头上陡然冒出一层汗水,“采石场西边地质条件不稳定,不适合盖房子。”

“什么呀?”余县长不解地看着王干:“那地方我还不熟悉?地质条件怎么不稳定了?你们采石场不往西发展,村民的安置房就盖在那里,下地干活也方便,不挺好的吗?建在别的地方,村民种地就太远了。”

王干支支吾吾,接不上话。后面的会议他也顾不上参加,就不告而辞了。一回到办公室,王干就赶紧打电话叫易得富过来。易得富说,您忘了?我在您老家呢。王干一听,一拍头,说你赶紧回来。易得富说,我出发前就预订了回程票,了解到今天已经没有飞机了,明天赶头班飞机回去。王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里祈祷,但愿县政府动作没有那么快,不要在易得富回来之前动工在采石场西面盖安置房。

会后,在回家的路上,余县长交代县政府办公室黄主任:标寨村民一定要在脱贫验收前住进安置房,在采石场西面盖安置房开工事不宜迟,明天上午就安排去实地看地址,展律师的法治讲座你就别参加了。余县长想起王干说的那里地质不合适盖房子的话,特意交代,带一台挖掘机,查看地质状况。

十九

上午九点,是展惠给惠吉县各领导班子举行法治讲座的时间,题目是:《扫黑除恶:我们应该怎么做》。八点半,展惠按照县委书记陈劲的约定,提前来到他办公室。

陈书记与展惠一见面,就说:“辛苦了!听说您在惠吉做法律援助,承受了不小的压力。不容易啊!”

听陈书记提起自己做法律援助的遭遇,展惠不由得鼻子一酸,抑制了一下情绪,才说道:“法律援助和县委、县政府的中心工作不仅是不矛盾的,而且是服务于县委、县政府中心工作的。”

于是,展惠向陈书记汇报了她在惠吉见到的有关富达采石场的情况:环境污染放任不管、逃避给尘肺病人落实工伤待遇、不建立职业病防治制度、财大气粗欺压周围老百姓,等等。展惠强调,这些做法,与党中央的要求是背道而驰的,企业这样做也不可能走得远。

“您说得很对!”陈劲听到这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惠吉不要丑陋的GDP,不要肮脏的GDP,更不要带血的GDP!我们要完成党中央交给我们的脱贫攻坚任务,但脱贫应该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

“没错!”展惠应声说道,“惠吉采石场在惠吉经济发展中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但是,采石场如果延续现在的做法,迟早会被淘汰。那时候,企业垮了,惠吉的经济受到打击,后悔就来不及了。当务之急,应当依法经营,走可持续发展的道路。”展惠建议,要按照《环境保护法》和《职业病防治法》的规定,引入先进的环保设施,避免员工罹患尘肺病;对以往在采石场工作期间已患尘肺病的病人,要落实工伤待遇;要严格执行职业病防治制度;要平等对待企业周边的老百姓,不能以势欺人。

“我支持你!”陈书记当即表态,“今天的讲座,你就好好讲一讲,放开讲。”说着,县委办公室工作人员进来,告诉时间到了,人都到齐了,请展律师给大家做报告。于是,陈书记和展惠一起向会场走去。

会场座无虚席,惠吉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县法院、县检察院六套班子全部到齐。展惠等进入会场时,余县长在会场门口迎接,一见到展惠就说:“展律师,听说您同王总谈得不错,富达采石场与标寨村的矛盾也缓和了。谢谢您!您的法律援助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打电话来询问为什么专门安排您做政府法律顾问,这些问题都不存在了。哈哈哈!”余县长一边说着,一边把展惠送上讲台,打心眼里高兴。

讲台上,陈书记介绍展律师:“展律师是法學博士,资深律师。她放弃优越的生活和长期积累的客户资源,到我们惠吉提供法律援助服务,给惠吉人民带来了党中央、国务院的法治温暖。她对党中央开展扫黑除恶斗争部署领会很深。今天我们请她给我们做法治讲座,专门讲扫黑除恶斗争。大家欢迎!”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掌声中,陈书记走下讲台,在台下坐定,准备听讲。

展惠直入主题:“今天,我与大家交流我学习党中央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部署的体会。我汇报的题目是《扫黑除恶:我们应该怎么做》。我讲三个问题。第一,为什么要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第二,法律上黑恶势力有哪些构成要件,在社会上有哪些表现;第三,对惠吉县开展扫黑除恶斗争提一些建议。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大家批评指正。”

展惠从经济上、政治上、社会秩序上阐述了她对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意义的理解。她说,黑恶势力首先扰乱市场经济秩序,在经济竞争中,欺行霸市,强取豪夺,运用非法手段捞取暴利;政治上破坏我们基层政权,动摇人民群众对社会主义国家政权的信心;社会秩序上毒化社会风气,闹得人心惶惶,侵蚀人民群众的安全感、幸福感、获得感。她说,黑恶势力的行为特征,一是非法,二是暴力,三是野蛮,四是往往有保护伞。关于惠吉县怎样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她说,最根本的是要依法,而且要和改革措施结合起来,和中心工作结合起来,并且要广泛发动群众、紧紧依靠群众。她重点谈到,扫黑除恶不仅不会与脱贫攻坚冲突,而且会相互促进……

讲着讲着,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展惠正要结束讲座,县政府办公室黄主任匆匆进来,附在余县长耳边讲了几句,余县长脸色大变,走近陈书记身边,对陈书记小声说了几句。陈书记站起来,走到讲台上宣布:“我们给标寨村村民准备建安置房的工地,挖出了一具尸体,具体情况还有待了解。讲座就此结束。对展律师的精彩讲座,大家表示衷心感谢!”

在一片感谢展惠讲座的掌声中,陈书记把展惠留下来,请她和余县长、县政法委高书记、县公安局李局长、县政府办公室黄主任等一起,研究富达采石场西遗尸案。公安局李局长汇报,遗尸现场已被保护起来;刑侦科已到达现场,正在勘察、提取遗骸及其他遗留物;现场清理完毕后,会将遗骸及其他遗留物送请自治区刑事技术科学研究所进行法医鉴定,弄明白尸主,再进一步查明案情。

没几天工夫,广西壮族自治区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的法医鉴定结论出来了:经过严格、科学的DNA比对,尸主就是已失踪10年的吴顺子。惠吉县大街小巷都议论纷纷,无不对易得富、王干指指戳戳。吴顺子的妈悲从中来,等了十年,没有等到吴顺子归来的日子,却等来了他的死讯,她唯一的愿望是查明事实真相,惩治杀人凶手。易得富的妈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又怀有那么一丝丝侥幸,盼望有那么一天,事实清楚了,吴顺子的死与易得富无关。两位老太婆都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二十

这天傍晚,易得富从王干的老家回来了。一回来就听说了富达采石场西挖掘出尸体遗骸的消息,赶紧到王干办公室报到。王干一见到易得富,马上安排他潜逃:王干交给他一辆没有上牌照的新车,让他把车开走;还对他潜逃的路线、地点和方式、花钱从哪儿取作了交代,并且特地叮嘱易得富扔了手机。

易得富接过车钥匙,毫不迟疑,开着车就走了。

展惠下午到看守所会见被告,回来后下班时天已完全黑了。她路过一家缝纫店,取过她翻新了袖子和领口的衬衣,刚从缝纫店出来,一辆车开到她身边停了下来。一看,是易得富开着车。易得富神情紧张地前后左右看看,确信周围没有人,招呼展惠:“展律师,我想和您聊几句。谢谢您给魏喜翠提供法律援助,解决了儿子上学用钱的大问题。我妈说得不错,做人就应该做像展律师这样的人。您看我现在还有出路吗?”

展惠感到有点意外,问易得富:“你怎么了?”

易得富回答:“您不用管我怎么了,您就告诉我,一个人如果犯了罪,该怎么争取宽大处理?”

展惠脱口而出:“自首,有机会争取立功。千万不要想能蒙混过关。”

易得富神情严峻地点了点头,好像终于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我知道了。对您的帮助,我终身不忘!”说着,正要启动车辆,又特别对展惠补了一句:“我是富达采石场保安队长。我提醒您要小心!手机不要用了!”话毕,易得富加大油门,把车向县公安局方向开去。

展惠怔了一下,感到易得富的话非同小可,心想:群熙明天过来还真是时候。

二十一

第二天上午,又到了接待法律咨询的时候。这时,已有武汉发现新冠肺炎的消息传来,县里已经开始在公共场合的入口安排了人员测体温。展惠戴着口罩来到法律援助中心。上班的时间还没有到,前来法律咨询的人也没有来,这时来了一个缩头缩脑、三十来岁的小伙子,他四周张望了一下,递给展惠一张地图:

“我看见您戴着‘1+1中国法律援助行动的徽章,我就知道,您就是司法部派来的律师。我闺女下学期小学毕业,要上初中,您看看,我住在这里,县城公园北面,”他指着地图,“苑南中学的招生范围不知道把县城公园北面划进去没有?按照义务教育法,我闺女能不能在苑南中学上学?”

展惠下意识接过地图,一看他不是咨询法律问题,就告诉他:“学校招生范围是教育局划的,您的问题应该去问教育局。”

听到这里,这男子好像一下就明白了,收起地图就离开了。

展惠略感意外,但没有来得及多想。

此时,一辆警车疾驰而来,车上跳下三个警察,一见展惠就问:“这边有什么情况没有?”

展惠说:“没有什么情况。法律咨询还没有开始呢,咨询的人也还没有到,仅仅有一个人来打听他女儿能否在苑南中学上初中的事。”

警察问:“人呢?”

展惠四周一看,“咦,刚刚离开,怎么就不见人了?”

警察问了那个人的长相、模样,商量了一下,留下两个警察调查咨询苑南中学招生范围男子的情况,另一个警察要开车把展惠送到公安局去。展惠问有什么事。警察说,到了公安局再说,法律咨询的事不要管了。展惠向+1李虹简单交代了一下,就坐着公安局的车走了。

公安局里,县政法委高书记、公安局李局长正在等着展惠。展惠一到,在会议室一坐定,高书记就对李局长说:“老李,你先介绍一下易得富自首、揭发的情况。”

李局长介绍了易得富的供述——

原来,易得富昨天晚上离开展惠之后,先到银涛河边给他妈发了一个短信:“儿子再不会糊涂了。”又给魏喜翠发了个短信:“儿子抚养就拜托你了。”然后,易得富把手机毁坏了,扔到河里,接着开车到公安局自首。

易得富说,十年前,为了吴顺子的致富采石场并入富达采石场的事,王干与吴顺子似乎谈得特别顺利,好像俩人都很满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天下班后,王干突然找到易得富,说新鑫建材总公司认为吴顺子要价太高,总公司不能接受吴顺子以占富达采石场10%的股份、让致富采石场并入富达采石场的条件。易得富问那可怎么办?王干问易得富:立功的时候到了,你愿不愿意为富达采石场立功?如果愿意,就让你做富达采石场的保卫科长兼保安队长,待遇从优。易得富是作为一般工人招到采石场来的,一听要成为采石场的中层干部,心思立刻活动起来,问:有什么立功的机会?王干面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把吴顺子干掉!易得富一听,头嗡地响了起來,连呼吸都急促了。过了一会儿,他咬了咬牙,答应了。

于是,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易得富以新来乍到交个朋友为理由,约吴顺子到采石场西边的一个工棚喝酒。吴顺子没有易得富酒量大,易得富把吴顺子灌醉后,绕到吴顺子的背后,抄起事先准备好的铁锤,朝吴顺子后脑砸了下去,吴顺子哼也没有哼一声就咽了气。易得富就近把吴顺子转移到西面的堆料场掩埋了,又把铁锤埋在一口废井里。从此,采石场再也不向西面开采石头。接着,易得富又故意到吴顺子房子前,问吴顺子的妈吴顺子回家没有,编造了他已和吴顺子分手一个多小时的谎话。

易得富自首到这儿,李局长以为案件要结束了,没有想到易得富突然高叫起来:“我要立功,我要立功!”李局长问:你怎么立功?易得富说:“我要揭发陈礼平在富达采石场有5%股份的腐败罪行!”易得富揭发:有一天,他去王干办公室,发现王干门关得不严,他正在走来走去地打电话。因为王干打电话,易得富不得打扰,正准备离开,只听到王干说:“陈老板,你那5%的富达采石场股份,股价又上涨了两个百分点,已经连续七天上涨了。”

“这就对了。”展惠听到这儿,插话道,“我爱人群熙去查阅了富达采石场设立初期的文件,发现了一份吴顺子出价500万,把他在富达采石场10%的股份转让给王干的协议。这个转让是根本没有的。王干、陈礼平为了侵占吴顺子在富达采石场10%的股份,残忍地把他杀害,然后编造合同,在总公司说他们是出资500万购买了吴顺子的股份。从此,他们就名正言顺地占有吴顺子在富达采石场10%的股份了。这10%的股份,王干和陈礼平平分了,各得5%。根据群熙查看时的股价,10%的股份股值10.5亿。致富采石场也因为吴顺子的失踪而消失了。”

“还有更无耻的事,”李局长说道,“王干指使杀害了吴顺子之后,知道吴顺子老婆很有几分姿色,又以寻找吴顺子的名义把吴顺子的老婆叫到他办公室,占有了他老婆。现在,王干让易得富把吴顺子的老婆安排在一个隐秘的房子里,给他做小三。你们看看,这就是王干做的事!”

众人听到这儿,都觉得王干无耻之极。李局长接着说:“事情还没有完。易得富交代,前天,王干指令他去王干老家,要当地武术学校的校长铁柱,一个王干和陈礼平高中时的同学,带十来个精干的人到惠吉来,有事,什么事到了再说。因为事情机密,不打电话,专程让易得富跑一趟。王干还特地交代,易得富和铁柱、还有铁柱的学生分批来。现在陆陆续续会有人过来。据说那个武术学校还教学生学习一些现代科技,如手机定位什么的。所以,易得富到公安局自首,为了防备他们知道他来公安局了,事先就把手机毁坏扔了。”

“展律师,没有疑问,铁柱带的10多个人是冲着你来的。”高书记分析道。

“冲着我来?”展惠不由得有点紧张,她压制着紧张情绪,说道:“10多个人也太多了吧?对付我,哪用得着这么多人?”

“说明他们对您的重视和他们放手一搏的绝望心态。”高书记说道,“所以,我们昨天晚上连夜向县委陈书记、县政府余县长汇报,他们指示我们,一定要保证展律师您的安全。从现在开始,您不要在公开场合露面,工作、生活都不离开公安局。”

正在此时,调查询问孩子上学学校一事男子情况的两名警察回来了,一见到高书记、李局长,气喘吁吁地说:“有情况!我们很快找到了那个男子,查明他是新冠病人,他递给您看的地图,抹满了新冠病毒!”

“啊?”大家大感意外。高书记略一思索,当机立断:“让局办公室联系县医院,马上安排展律师医学观察。所有今天和展律师有过接触的人员,集中到县公安局招待所进行隔离。需要与我和李局长联系,通过网络或者电话方式,不再面对面接触。同时,请公安局联系司法局,向县委、县政府报告。同时,请司法局向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报告。并把有关新冠病毒传播的情况,通报县卫计委。”高书记转过头对李局长说:“抛尸案的处理,由你决定。”

李局长毫不迟疑,宣布:“刑警队马上出发,立即对王干实施刑事拘留!同時搜查王干的工作、生活地点,搜集证据!”说着,签发了拘留证。

展惠心里苦笑:原来想群熙过来,可以保卫自己的安全,没想到他的力量根本不够,自己直接用上了公安,群熙到惠吉后连面也怕难得一见了;女儿假期过来住一段的安排也直接泡汤了。

根据易得富的交代,在采石场区内一口别人完全忘却的废井里,挖出了一把铁锤。

二十二

展惠被安排到县人民医院进行医学观察,不久即被确诊患上新冠肺炎。

得知展惠被人投毒感染上新冠肺炎病毒的消息,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马上安排秘书处项目部主任李大康前往惠吉县,和当地商量展惠的安全保卫工作。县委陈书记主持召开了专题会议,邀请中国法律援助基金会李大康,召集县政府余县长、司法局赵局长等,还网络连线政法委高书记、公安局李局长,共同研究展惠的安全保卫问题,提出了保证展惠人身安全的有效措施,要求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证展惠的安全。

腊月底的深夜,惠吉县城完全安静下来,县人民医院院子里的灯全灭了。一个黑影悄悄溜进了展惠的病房,迅疾拿刀向床上刺去,等他刺完掀开被子却发现被子下空无一人,只有一部手机孤零零放在被窝里。这时警察破门而入,将杀手就地擒拿。群熙也赶了过来。原来,在县委陈书记主持的会议上,已对展惠的安全作出特别安排,展惠早已被警方保护性转移。

杀手正是铁柱。经过传染病毒的小伙子指证,指使他将新冠肺炎病毒传染给展惠的人,也是铁柱。

这时,公安局技术大队完成了尸体后脑勺的伤痕与铁锤的比对,确认了吴顺子就是用该铁锤砸死的事实。吴顺子失踪一案得以告破,王干、易得富杀害吴顺子的刑事侦查结论证据链条完整。

县检察院检察长依法批准了逮捕王干、易得富的决定。

县委、县政府立即给自治区纪委监察委打报告,报告区扶贫办陈礼平巡视员涉嫌贪腐的情况。同时,把王干的情况通报给新鑫总公司。自治区纪检委监察委很快核实了陈礼平的违法犯罪事实,作出决定,开除陈礼平的党籍、公职,移送司法机关处理。新鑫总公司不久也作出决定,免除王干的职务,任命新的富达采石场场长。

已是腊月二十九日,矿石场的新场长走马上任,一来到惠吉,就和县委书记陈劲、县长余智一起到医院看望展惠。展惠治疗效果很好,看到县委书记、县长和新场长到来,隔着玻璃幕墙递过来四张纸,一张详细列举了采石场开业以来惠吉县染上尘肺病的人员,一张列举了采石场在惠吉所欠债务的债主,一张列举了采石场强拆住宅的住户,一张把她所调查的采石场除尘设备企业的产品情况一一介绍。

阳历五月。新冠疫情防控取得决定性胜利,富达采石场根据县委、县政府的安排复工复产。焕然一新的富达采石场重新开工。开工时,采石场除尘设备马力全开,工场再也没有危害健康的尘土。富达采石场罹患尘肺病的离职员工都获得赔偿。

展惠还审查了富达采石场用工劳动合同,督促采石场为新招收的员工做了体检、建立了健康档案。村里遭强拆的房主都获得赔偿。采石场走上健康发展的大道。县里的财政收入稳步上升。此前,经过验收,惠吉县已经胜利完成脱贫攻坚任务。展惠也即将胜利完成一年的法律援助任务,根据惠吉县的挽留,决定在下一届“1+1行动”中留在惠吉县,继续提供法律援助。

(后记:“1+1行动”实施10年来,有二十多人/次获得省部级以上表彰,涌现出一大批先进模范人物。其中,陈贤做“‘1+1法律援助志愿者”7年多,共办结法律援助案件近700件,为当事人挽回经济损失1000多万元,开展法治宣传、法治讲座70余场,解答群众法律咨询53000多人(次)。先后被评为中国好人、CCTV2016年度法治人物、全国司法行政系统劳动模范、全国道德楷模、“最美支边人物”。国庆70周年前夕,陈贤作为律师界的唯一代表,被评为“最美奋斗者”。)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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