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者司马迁

2021-04-02 12:04田天
领导文萃 2021年5期
关键词:卫青太史公武帝

田天

这是一个尽人皆知的故事。李陵与匈奴短兵相接,失败被俘。太史令司马迁为李陵辩护,触怒汉武帝,获罪入狱。此时的司马迁陷入人生绝境,财货不足以自赎,交游故旧无一言相救。司马迁没有死,他受了宫刑。从此,太史令司马迁,变为中书令司马迁。

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自陈,所著之史尚未完成,他选择活下来。在高度简化的叙述中,司马迁人生的最后十数年,是一个怀抱唯一使命的励志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他所有人生目标都指向《史记》,所有痛苦都在写作中得到纾解与救赎。

《汉书·司马迁传》说他被刑以后“尊宠任职”,这四个字大堪玩味。尊宠的背后,是顺服与卑微。司马迁曾向老朋友任安解释,自己何以无法遵从他“推贤进士”的建议。他的拒绝,可与《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的“太史公曰”合看。苏建劝卫青推贤进能,卫青回答说:“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这段轶事之后,司马迁赘以“其为将如此”五字按语,不难体会到其中隐含的批评。卫青以外戚贵幸,深知自己权力的来源和边界。他的回答,是对自己身份的再确认。司马迁与卫青一样,谨守着身份的边界——士大夫与宦者的边界。宫刑之后,司马迁失落了与生俱来的身份,只得被迫放弃与之匹配的尊严与责任。世上只有直言极谏的士大夫,哪儿有面折廷争的中书令?身份的改变无可移无可易,屈辱感如影随形,只有躲入“从俗浮湛,与时俯仰”的暗处才能避得须臾。

当然,司马迁还有《太史公》书。然而,写作有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退却。汉兴至于武帝,承平近七十年,西汉逐渐摆脱了前代遗风,显现出独特的时代性。这时代性,由一系列大张旗鼓的变革塑造而成:伐匈奴,征四夷,兴制度,殊官号,立神祠,建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元封元年,武帝封禅泰山,继踵黄帝,“接千岁之统”。这一年,司马谈去世,将作史的愿望托付给儿子。司马谈心中的史书,将以汉接续三代以来的光辉传统。司马迁继承了父亲的笔墨,却最终无法做一个单纯的歌颂者。

《太史公》书中,《匈奴列传》安排在《李将军列传》和《卫将军骠骑列传》之间,六郡良家子的斑斑血泪,铸成外戚贵胄的彪炳功业。《封禅书》的末尾写道,一生迷恋不死药的武帝晚年对方士的迂怪之言日感倦怠,却始终无法断然放弃,总期盼有一天得遇真仙。曾司职天文历算的司马迁,对一代盛事太初改历潦草带过,《历书》以全文抄写《历术甲子篇》戛然而止。无独有偶,《平准书》以引用卜式“烹(桑)弘羊,天乃雨”的建议急促地终章。这个伟大时代的轰轰烈烈,司马迁难以全心赞同。《太史公》记录的,是一个布满罅隙的盛世。

中书令司马迁不再发言,只是记录,他的读者不是同时代人。沉默,是记录的代价。然而,把希望寄托于后世的读者,就等于放弃了眼前的听众。以藏之名山为最终的托付,也就放逐了当世有所作为的可能。这,是否称得上正直?这是一个问题。然而司马迁没有选择。书写不止,沉默不止,司马迁缴纳了他的代价。这代价的沉重之处在于,它是否值得,在作者生前无法揭晓。

今天的历史研究者可以自认为客观,把史书当成史料,推到与生命无涉的安全距离。在司马迁的时代,记录历史,就是评价历史,就是理解当下。自黄帝至武帝,太史公书中只有一条時间的河流。今人古人,俱在滔滔逝者之中。如果司马迁能做一个置身事外的批评者,所谓超越,或许可以期许。然而司马迁不但是时代的亲历者,也是参与者。

与父亲一样,司马迁认可自己身处一个了不起的时代。他主张改正朔、易服色,是这一事业积极的设计者,参与了与之关联最深的推本天元、考定星历的工作。《太史公》书明言,只有施政达到一定标准,才有改正朔的资格。司马迁热心于此,正说明他对武帝的肯定与期待。“汉兴五世,隆在建元”,武帝每一项兴建制作,都曾是他热切的理想。司马迁理解这个时代的激动人心,因此明白每一项事业是如何走向扭曲与暴戾,最终是崩离和衰微。

成为中书令的司马迁站在权力的中心。他与武帝极为密切,出入奏事,随侍左右。武帝对他亲近、倚重。在司马迁生命的最后几年,巫蛊大起。太子死于非命,最终牵连无数,血流遍地,朝野震怖。这是《史记》未曾记录的时代,司马迁的想法不得而知。只有《匈奴列传》中补记了征和三年李广利降匈奴事。在最后的评论中,司马迁说,孔子作《春秋》,至定、哀二公则微文不章,乃因记录切近于当世而无所褒扬,不得不有忌讳之辞。他不愿意再评论,然而一切如此明白,时代的终章将近。

战争停止了,改革完成了,历法颁布了,外戚旧臣清洗几尽,新秩序与海上仙人一样缥缈难寻。盛世将破碎,功业会消散,这是盛衰之理。只是,那不是竹简上的任何一个时代,而是元封、太初、天汉、太始与征和,是司马迁认同又批评的时代,是让他激切而痛苦的时代,是他的时代。这个时代即将结束了,就像他和武帝的生命。书写能拯救人生吗?也许,如果能彻底隐遁于其中。在武帝身边的司马迁无可隐遁,也因此无从拒却这最终的、作为现世之人的无力与痛苦。

到生命的末尾,司马迁仍在修改他的作品。他不会不知道,一切将系于不可知的命运。战乱、天火、当权者的一道命令,都足以使一部书毁于一旦。什么才是永恒?

时光奔流,唯一点耿耿之气不息。

(摘自《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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