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谷记

柏叶

1

我们的目的地是桃李谷

一条刻意隐藏在高鲁山脚下

只闻其名，不见其貌的深箐

这是个非常难得的好天气

阴雨连绵的一个多星期里

迟迟不肯露面的太阳

终于露出红彤彤的圆脸

我们按照约定的时间

准时起床，洗漱，然后

沿着伸向县城西北方向

车辆渐次稀少的老易峨公路出发

我们，其实是两个每喝必醉的酒友

相识在二十多年前

某个月黑风高，诗意泛滥成灾的夜晚

记得当时还来不及相互通报姓名

就迫不及待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

就像战争年代，认准了共同的敌人

就會马上枪口一致对外

我们随身携带的东西很少

不是怕麻烦，是一种习惯

一壶酒，一包牛肉干巴

一根一不小心或者有意摔倒时

能够帮助再次站起来的棍子

还有一副准备拉近距离

寻找葫芦蜂的望远镜

倮伍拉嘎是个外表绅士

但内心充满迷惘的人

至今我还无法理喻当初我们认识时

为什么那样纯粹而仓促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诗歌只给了我们相见的机会

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一见如故

当然，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不是惺惺相惜

如果不是臭味相投

来去匆匆二十多年，其结果

绝对不会是今天的样子

今天，前往桃李谷探秘

是他首先提出来的，应该是在

酒醉心明白的状态下，提出来

他告诉我，是个云游四方的高僧

向他透露了高鲁山下有条桃李谷

如果无缘涉足桃花源

最好前往一次桃李谷

2

急匆匆行走两个多小时

我们从一条岔路口顺坡而下

凉爽的山风拂尽了一身的疲劳

根据地图标明的路线

这是进入桃李谷唯一的岔口

穿过密林的乡村公路

静静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公路两边的竹林像一群穿着绿色长裙

亭亭玉立的少女，在微风中向我们招手

整齐划一，弯腰或者挺立

这个动作我已经非常熟悉

倮伍拉嘎每次喝得酩酊大醉

就喜欢不知疲倦地重复这个动作

不过，没有我的再三提醒

绝对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这不是失忆的表现

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

变得麻木不仁的人

形成的习惯或者标签

有两只画眉鸟分别在我们前后啼唱

它们的歌声纯净得如同春天的露珠

有一对苍鹰在头顶的蓝天里翱翔

它们的自由只属于天空和它们自己

路面上穿梭着许多小心翼翼的松鼠

它们是这个小小的星球上

正在残酷地收缩着的森林的精灵

我们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办法

归还给它们一个，足够安全的故乡

我正在细数着排列成行

蜿蜒穿过路面的蚂蚁

倮伍拉嘎突然尖叫起来：

“曲木，那是什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他迫不及待地把望远镜递给我

我终于在一棵高大的秃杉顶上

看见了一个悬挂在树枝上的

金黄色的圆球，成群的葫芦蜂

飞来飞去，忙碌得让人可怜

这些携带着致命剧毒的小精灵

和它们打交道，来不得半点马虎

倮伍拉嘎耷拉着脑袋，一脸沮丧

像个迷途的刺猬

围着我不停地转圈

自言自语重复着一句话：

“树太高了，可望而不可即。”

我说：“不是自己的东西

你永远都得不到。”

3

我们继续前行，义无反顾

乡村公路穿过一个名叫上金石的山寨

突然变得平坦起来，右边的稻田里

金黄的稻子醉人地摇曳着农人的微笑

倮伍拉嘎的眼睛，自从离开

那个悬挂在秃杉顶上的葫芦蜂

一直黯淡无光，对金黄的稻子

清静的山寨，潺潺的流水

默默盛开在山野里的花朵

还有那些歌唱着飞舞的鸟儿

仿佛都失去了兴趣

我们又继续行走了半个小时

拐过一道弯，视野豁然开朗

天空中出现的苍鹰

从最初的两只变成了六只

这个变化，证明我们已经

穿越了一个漫长而又短暂的时代

稻田里，几个女人正在躬身摸鱼

圆滚滚撅起的屁股

保持着一个亘古不变的姿势

在刺眼的阳光下不停地扭动

一群全身光溜溜的孩子

一身烂泥，坐在田埂上

聚拢着守护囚禁在木盆里的鱼

山谷两面，稻田四周，公路上下

到处可见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

桃树和李树，它们中规中矩地

站立在灿烂的阳光里

热闹而又有些孤独地迎风起舞

几片稀稀疏疏的叶子

难舍难分，依恋着即将逝去的秋风

我们没有看见桃李盛开的鲜花

我们没有看见挂满枝头的硕果

不知道是季节阻隔了时间

还是时间阻隔了我们

我们只能展开想象的翅膀

朝着时间的两头

飞回去，或者飞向前

才有机会看见盛开的桃花和李花

以及挂满枝头的累累硕果

倮伍拉嘎对此耿耿于怀

不停地抱怨着没有赶上季节

我说：“你是想看桃李盛开的花朵

还是想看挂满枝头的硕果？”

他没有回答，他知道

对于季节，无论或迟或慢

只能是我们自己去选择

季节永远不会选择我们

在这两者之间，无法两全其美

4

前面出现几间茅草房

几块面容狰狞的巨石

仿佛把守铁门的将军

驻守在茅屋左右两边

门后的一片岩石上

阴刻着四个大字：石缘山庄

茅屋的外形，有些张牙舞爪

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却发现

其实这里是由几间居室组成的

遥远而又复活的世界

古朴得令人惊讶

幽静得一切皆空

完全是诗歌的结构

完全是音乐的旋律

完全是美术的意象

完全是书法的布局

倮伍拉嘎一屁股坐在一条长凳上

跷着二郎腿，得意扬扬

审视着一堵雕刻着猛虎和苍鹰的石墙

说：“就在这里喝吧，这就是

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世界

我已经寻找了它很多年。”

我无话可说，这也是

我想象过无数次的祖先生活的场景

倮伍拉嘎喜笑颜开，龇牙咧嘴

样子就像突然得到桃子的顽猴

迅速掏出牛肉干巴

分别在两个粗糙的木制杯子里

斟满了随身带来的玉林泉酒

这些无色而透明的液体

是拉嘎和我的共同所爱

不管这种爱是否有些麻木

我们都已经无法摆脱它的诱惑

因为这是我们的灵魂与生俱来的东西

特别是现在，我们把它当作了

琼浆玉液。三杯下肚

我们不再相互纠缠着敬酒

而是各自为政

就像攀比贫富

一个劲地痛饮

醉眼蒙眬中

发现对面那间茅屋里

两个胡须飘飘的老人

一言不发，下着象棋，喝着闷酒

旁若无人，超凡脱俗，道貌岸然

十几只白鸬鹚

在他们的屋顶翩翩起舞

宛若远离尘世千万里

倮伍拉嘎睁大血红的眼睛

说：“仙人，这就是仙人！”

我不想表达什么

也表达不了什么

我只能静静地感受

他们带给这个喧闹的世界的形象

这时候，太阳像个风尘仆仆的旅人

离开峡谷，滚落在一片曼妙的晚霞

桃李谷两岸的悬崖峭壁

在傍晚沉寂的天光里

突然显得格外肃穆而滑稽

已经归巢的苍鹰

在悬崖上发出尖利的啼鸣

两个“仙人”依旧无动于衷

好像白昼与暗夜

对他们来说，毫无区别

5

摇晃着有些不属于自己的身驱

我们离开了石缘山庄

已然隐入夜色的稻田

在风声中梦幻出一个空前寂寞的世界

倮伍拉嘎头重脚轻

走在前面，嘴里自言自语

不知道是在抱怨或者留恋

夜色真好

月儿真圆

突然想起明天就是中秋

不知因為激动还是感伤

我的双眼，溢满了泪水

再见吧，桃李谷

倘若有缘

我们还会相聚

重叙难忘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