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薛涛诗歌的情感类型及成因

2021-04-06 17:49郑子怡
青年文学家 2021年5期
关键词:薛涛诗歌

摘  要:中唐诗人薛涛,青春时候入乐籍,出入蜀帅幕府,以为乐伎;后脱乐籍,隐居浣花溪,以为女冠。她“通音律,善辩慧,通诗赋”,于跌宕起伏的一生中创作了大量诗篇,时有佳句,尤以七绝超群。她的诗现存八十九首,风格清奇雅正,情感内涵丰富、深挚。本文重点论述薛涛诗的情感类型及其成因,将薛涛诗的情感划分为闺思闺怨、离愁别绪、自怜自叹、酬宾颂友、咏古抒怀等五种类型,也对三首情感类型尚未明确的寄友诗进行了情感内涵的简要分析;并从薛涛独特的人生经历、中唐的政治背景、蜀地的社会风貌等三个方面论述薛涛诗歌的情感成因。

关键词:薛涛;诗歌;情感类型;情感成因

作者简介:郑子怡(1996.5-),女,汉族,河北大学文学院硕士在读,研究方向:现代汉语语法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5-0-08

1、薛涛诗歌的情感类型

本章将薛涛诗的情感划分为闺思闺怨、咏古抒怀、离愁别绪、自怜自叹、酬宾颂友五种类型,分别进行鉴赏分析,并重点分析了《寄张元夫》、《送友人》、《送郑资州》三首情感内涵有较大争议的寄友诗,剖析薛涛寓于诗的深层情感内涵,探究薛涛深藏于心、鲜为人知的情感体验。

1.1“欲与东风诉幽怀,万紫千红不相知。”——闺思闺怨

薛涛以自身生活为题材的诗作,有一些闺思闺怨诗,语言或通俗流畅,或委婉曲折,意境或清新明媚,或深沉幽怨,但都表现出女子对爱情的讴歌与向往。薛涛写诗善于托物寄兴,多用比兴(不乏拟人比兴)、象征、烘托、反衬手法表达闺思闺怨之情,使诗的情感更显真挚,代表作《鸳鸯草》:

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1]

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鸳鸯草,药草名,又称金银花,蔓生,春之暮夏之初黄白花对开,两两相对,故名。暮春时节,万物苏萌,水水灵灵的绿英花喧闹地爬满寂寞的花池,鸳鸯草不改缠绵地并蒂而生。它们尽享这尘世的欢愉,全然不把注定到来的秋风放在眼中。人世间的一双双有情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于最美的花期相遇,携手踏遍这世间的山高水长,一同尝遍红尘中的酸甜苦辣,哪怕难逃生离死别的命运,也要热烈地去爱上一场,方不负此生。这首小诗,托鸳鸯草寄寓了薛涛对于爱情的美好憧憬[6]。

也有一部分寓情于景的闺思闺怨诗,如《秋泉》:

冷色初澄一带烟,幽声遥泻十丝弦。[1]

长来枕上牵情丝,不使愁人半夜眠。

这首诗的前两句,薛涛以轻轻袅袅的世外之烟喻秋泉之冷艳澄明,以幽幽怨怨的丝弦之声喻秋泉之清脆婉转。这里的秋泉作为一处景致,寄寓着薛涛不绝如缕之哀伤,奠定了全诗清冷孤寂之基调。后两句直抒胸臆,诉说自己长久以来为这秋泉之声色所扰,在无数个万籁俱寂的深夜被它勾起心内情思,一时间悱恻还魂难入梦。这里,薛涛并未点明这“情思”的具体所指,却言有尽而意无穷。古往今来,“不使愁人半夜眠”的情思不外乎家国之思、亲友之念、志未酬之悲、人未归之恨、求不得之苦,后两种又可合称相思之苦。“枕上”这一意向,在古代女子的诗词中,也恰好多用于表叙相思之苦。

1.2 “欲为花前月下客,万顷风光我独明。”——自怜自叹

薛涛为封建时代的女性、身份卑微的乐伎,既无亲友,亦少夫婿,心内愁苦自不必说,于是,她的作品中有很多自憐自叹之篇,其中有很多也是通过托物寄兴,如《柳絮》: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1]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

这首诗描写的是初春的柳絮(即杨花)轻飘飘地随春风而行,惹人衣衫,却终究是薄情寡义之辈,一会儿飞向南边,一会儿又往北飞去了。薛涛于此诗中以柳絮自况,以柳絮的随风逐流比喻自己的身不由己。诗人没有掩饰她对柳絮随风逐流、毫无立场甚至薄情寡义的厌恶,但如果细加品味,她对柳絮的同情也跃然纸上。首句以“轻复微”三字重点交代了柳絮的形貌,为下文伏笔,同时也为诗中柳絮的全部“恶行”作了最有力的辩护。而这三个字,也指代了诗人的人微言轻。“惹人衣”,指柳絮沾人衣衫,也暗喻了诗人身为乐伎的苦楚与无奈——除了向大人物靠拢,我别无出路。后两句与其说是在批评柳絮的无情,不如说是诗人在反思自己毫无立场的软弱、朝三暮四的薄情。可是,她纵然有千般执着万分深情,身在乐籍,又能与何人说?唯诗耳。

此外,薛涛长于用典,常用有典故和深意的字眼代替冗长的表述,借他人之口言己意,并在用典方法方面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创作思路,而这种思路,在自怜自叹之作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代表作《月》[5]:

魄依钩样小,扇逐汉机团。[1]

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

遥远的夜空,一袭弯月,以初生的微光映亮身边的夜幕,银钩般地玲珑剔透。渐渐地,它的脸全然浮现,俨然成了团扇般的圆月。不知彼时的班婕妤于团扇写下《怨诗》之时,它是否如现在这般圆润。这九天之上的圆月啊,你可知有多少人都在看着你,你可知你承载了这人间的几多悲欢离合?“扇逐汉机团”一句,引用了班婕妤作《怨诗》的典故,也引用了江淹的《班婕妤》一诗中的“绫扇如团月,出自机中素”。诗人将班婕妤与月的形象紧密结合起来,把圆月渲染成满载愁怨的冷月,自叹与班婕妤相近的凄凉境遇,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孤独寂寞与心灰意冷,惹人动容。

1.3“欲托鱼肠传尺素,万里今昔明月中。”——离愁别绪

离愁别绪也是薛涛诗作的重要主题,这类诗大都深沉悱恻,表现出绵绵不绝的相思之苦和深深的孤独之感。这类诗作的情感内涵与自怜自叹之作颇有相通之处,试想,若自身已如风中飘絮般孤苦无依,又怎抵得那销魂的离恨之苦?这绵绵不绝的离愁,用典方能尽意,如《送卢员外》:

玉垒山前风雪夜,锦官城外别离魂。[1]

信陵公子如相问,长向夷门感旧恩。

于这风雪交加的冬夜,于这锦官城外,你我经历着生离之痛,那不置一言的玉垒山似乎也为我们沉默。那信陵的公子若是向你问起我的消息,请告诉他,我一直都向着他在的地方遥拜,感念他对我的恩情。诗中的“信陵公子”原指战国时魏昭王少子信陵君,这里指武元衡,因二人均为河南人氏且官位相当之故;“夷门”原指战国时魏都大梁城东门,后常为人用来指代开封或河南,在这里指武元衡所居的河南。这首诗的离愁和别绪是对不同的两个人而言的,诗人在这里借鉴了王昌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思路。离愁,自然是对与诗人分别的卢员外的,主要体现在前两句,借玉垒山锦官城的雪夜之景抒发友人分别时的依依不舍之情;而别绪,却是对已分别多时的武元衡的,体现在后两句,以战国信陵君的典故喻武元衡,体现出薛涛对他高度的赞赏、真挚的感激与深切的思念。一诗两念,尽皆深情,实属不易。

也有寓于景的离愁别绪,如《送姚员外》:

万条江柳早秋枝,袅地翻风色未衰。[1]

欲折尔来将赠别,莫教烟月两乡悲。

初秋时节,江边那千丝万缕的柳枝也染上了些许秋意,却没有露出丝毫衰败萧条的姿态,依旧随着阵阵袭来的风儿曼妙轻舞。我要将这柳枝折下一段赠与你,愿你此行平安顺意,早日归来,不要让我们的思念无处安放,只得寄予那烟云中的圆月。“柳”與“留”谐音,因此在送别诗中“柳”常用于表达对友人的依依不舍。诗的前两句描绘了初秋江畔千丝万缕的柳枝,对友人的不舍寓于其中;后两句直接抒情,以柳赠友,盼其早日归来。薛涛对柳意象的着力描摹,可以说大大加深了诗歌的感染力,使诗之离愁呼之欲出,体现出她借景抒情的深厚功力。

1.4“欲醉千觞酬知己,万丈清辉照丹心。”——酬宾颂友

薛涛为中唐乐伎之典型,于风月场结识了许多名人文士,于是,颂宾酬友,成为她诗歌的主旋律。她的诗歌创作或多或少地反映了乐伎诗歌创作的特性,即极力以男权社会的审美标准约束诗的创作,作出了大量精致唯美的歌功颂德之篇。此外,宽慰友人、表达与友人情感共鸣的作品也不在少数。此类诗多用典以加强感染力,如《摩诃池赠萧中丞》:

昔以多能佐碧油,今朝同泛旧仙舟。[1]

凄凉逝水颓波远,惟有碑泉咽不流。

“碧油”指军幕,“仙舟”为舟船的美称,源自《后汉书》卷六十八《郭太传》“林宗唯与李膺同舟而济,士宾望之,以为神仙焉”。这首诗是写给曾任西川节度判官的萧祜的。薛涛与萧祜,昔日同在元衡幕府,相交甚好,留下诸多美好回忆,今日则同悲当年之碑泉犹在,那滚滚的逝水却一去不返,元衡已故,泛舟的二人也已不复当年风华。诗的通篇贯穿着对年华飞逝、物是人非的无奈,也暗含了诗人对友人的宽慰:时光荏苒,物换星移,没有什么会一如往昔,幸而你我都还在。

这类诗也不乏情景交融之作,如《酬吴使君》:

支公别墅接花扃,买得前山总未经。[1]

入户剡溪云水满,高斋咫尺蹑青冥。

“支公”指的是东晋陈留佛教学者支道林,曾买得印山而隐居,这里指代吴使君,“买得前山”应谓吴使君隐居地的空旷悠然。全诗都在描绘“支公”即吴使君隐居处的景象,木漆雕花的门户,宽阔的庭院,剡溪之畔云与水的空灵,高得仿佛伸手就能碰到天的阁楼,共同呈现了一幅仙气萦绕的隐居画卷。“花扃”、“买得前山”表面上是在透露吴使君的富足,实为诗人对友人高贵品格的赞誉;“云水满”、“蹑青冥”在描摹景致的同时,也暗喻吴使君行云流水般的淡泊天性、敢与天比高的高洁情操。如此不动声色地将对友人的赞美寓于自然美景,实为薛涛才情之真实写照。

值得一提的是,这类诗虽大部分蕴藏真挚深沉的情感内涵,却偶尔仍表现出交际场的逢迎之感,如《上王尚书》:

碧玉双幢白玉郎,初辞天帝下扶桑。[1]

手持云篆题新榜,十万人家春日长。

左右两边明若美玉的旗队迎来了一位玉面郎君,他刚刚辞别了天子到这里赴任。他手持刻有云状饰纹的节度使印,签题了出任此地新官的告示,这里的十万百姓欢欣雀跃,从此,他们将要长期沐浴于明媚的春光下了。“白玉郎”突出表现了王尚书的气度非凡、韬略过人、文雅俊秀,“下扶桑”寓意其来蜀任职实属大材小用,末句除了表现蜀地百姓对王尚书的欢迎,也从侧面赞美了王尚书出色的治吏之才与清廉高尚的官品。王尚书即王播,扬州人,赴蜀任职之前与薛涛素不相识。薛涛对这个素不相识的新任蜀主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只一面之缘便以白玉郎相喻,还未见他治理政事便说蜀地的百姓从此有了福气,可以说是极尽赞美之能事,不免流露出一种笑面逢迎的感觉。想来薛涛身为蜀中当红乐伎,她的一切皆源于历任蜀主的赏识与提拔,逢迎新任蜀主也无非为保住当下安定的生活,无可厚非。[7]

1.5“欲问桑田沧海意,万籁无语空自伤。”——咏古抒怀

薛涛诗的情感基调虽然仍脱不了交际场的逢迎之感和自怜身世而起的凄伤,却丝毫没有柔若无骨、空洞绮丽的脂粉气,反而时刻透露出她的大气与胸襟,历史上对她的诗素有“清奇雅正”、“工绝句,无雌声”等美誉,这些特质存在于她诗的每字每句,又集中体现在她为数不多的咏史诗中。她的咏史诗充满不让须眉的阳刚之气,体现出她异于同时代女子的对政治的关心和对时局的瞩目,多用典,如《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1]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巫山庙即为神女庙,“高唐”在这里指战国宋玉所写《高唐赋》中对巫山景致的描写,也即指巫山。“路入烟霞”一面极言巫山之高,一面表现出巫山的仙气,为后面用的典故做了铺垫。颈联与颔联说的是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玉赋高唐之事,是夜果梦神女。神女风华绝世,含情脉脉,然终与宋玉分别,宋玉怅恨不已。自后不多时,楚国即亡,神女便再无踪迹,惟通过宋玉的高唐神女二赋可窥一二。转眼又是一年春深,那庙前的万条垂柳百无聊赖,只互相比比谁的叶子更漂亮罢了。这首诗借神女之典故咏楚亡国之痛,感叹世事无常、沧海桑田仿若一瞬之间,同时谏喻蜀主韦皋,一个国家,若大臣尽是些耽于享乐之徒,便不会长久。

她也有寓情于景的《酬边楼》: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十四州。[1]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彼时,已是垂暮之年的薛涛立于高台,平视云际飞鸟,环视八方秋色,俯视着整个西川大地,思忖着蜀地的形势。她心怀家国,借咏楼之际告诫守边将士,莫要因了贪婪置羌族人民于水火,激起他们的反抗之心,进而使边境遭受无尽的侵扰。诗的前两句描述了于边楼之上俯视边境的情景,意境雄浑,大气磅礴。后两句义正辞严地提出对守边将士的告诫,体现出她过人的谋略与见识、对时事的敏锐把握与对家国深沉的爱。这首诗受到历代文人极高的评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纪昀谓其“其托意深远,有鲁嫠不恤纬,漆室女坐啸之思,非寻常裙屐之所及,宜其名重一时”,想来也算是实至名归。

她还有少数以社会生活为主题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中唐时期西蜀地区的社会风貌的同时,也多以讽喻、暗喻的形式抒发了她对朝廷、官场、官员的态度,如《上川主武元衡相国二首》:

其一

落日重城夕雾收,玳筵雕俎荐诸侯。[1]

因令朗月当庭燎,不使珠帘下玉钩。

其二

东阁移尊绮席陈,貂簪龙节更宜春。[1]

军城画角三声歇,云幕初垂红烛新。

此二诗以华美的辞藻描述了恭祝武元衡取得卓越政绩的宴会之场景,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唐西蜀宴会的风貌,可算是歌功颂德之作,却不落流俗,除了描绘华丽的筵席,颂扬英明神武的蜀主,还以一句看似突兀的“军城画角三声歇”点明了宴会持续时间之久,也从侧面警示与宴之人,战乱初定,须时刻警醒,莫要就此落入纸醉金迷之中,可谓绝妙。

1.6“欲语还休眉间雪,万千悱恻月上霜。”——对薛涛三首寄友诗深层情感内涵的探析

1.6.1《寄张元夫》

前溪独立后溪行,鹭识朱衣自不惊。[1]

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弦绝已无声。

这首诗以短短二十八字将诗人的孤独与愁闷表达得淋漓尽致。大意便是诗人说自己总是着一袭朱衣,独自徘徊于浣花溪畔,连那鹭鸟都已习惯了她这样孤独的姿态。为何这人间竟如此寂寞愁苦?不过是知音难觅罢了。

据史书记载,张元夫其人长期于长安作官,与薛涛见面机会并不多,若因书信往来便得以相交莫逆,可能性不大。何况,薛涛认识他的时候已年俞三十隐居浣花溪,交往过的风流名士不胜枚举,其中不乏懂她护她之辈,为何她偏偏认定张元夫为自己的知心好友?何况,有关薛涛与张元夫交好的史料、传说,除了一首《寄张元夫》,再无其他。

纵观全诗,情最浓处当属“伯牙弦绝已无声”一句。这一句倾诉了知音难觅的苦楚,而“弦绝”“已”也昭示薛涛与某位曾经的知己已然断了情谊,“无声”大概是在说两人已渐行渐远渐无书。那么,这位曾经的知己是谁,能让薛涛如此看重?

诗中的知己究竟姓甚名谁,已很难查考。值得注意的是,与薛涛有过不浅交情而与张元夫未曾谋面的元稹,也有类似的一首《张校书元夫》,极言元稹张元夫二人情谊之固,令人不禁心生疑窦。也许,薛涛与元稹曾在情浓之后分别两地,元稹为免去相顾无言的伤感,把同在长安做官又不甚熟悉的张元夫作为二人诀别的媒介,也未可知。

1.6.2《送友人》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1]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这首《送友人》历来为人称赞,为后世传诵不衰,其意蕴之美、情意之深,即便是在佳作辈出的大唐,也堪称是大放异彩。《艺概.诗概》中曾说:“绝句于六艺多取风兴,故视它体尤以委曲、含蓄、自然为高”,如此看来,《送友人》堪称绝句之典范。作者在一个月光铺满深山的秋夜送别友人,宽慰道:谁说我们自此之后只能相隔千里,我对你的牵挂会与你那迢迢去路一般绵长不绝,即便关山路远,我亦会在梦里随着你走过的路来到你的身边。诗中引用了《诗经.蒹葭》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李益《写情》中的“千里佳期一夕休”、李白《长相思》中的“梦魂不到关山难”,这些名句将离别的哀伤渲染得浓烈而又余韵无穷。

让薛涛生出如许离愁别恨的友人,会是谁呢?薛涛与友人酬唱往来的诗作不在少数,然酬唱双方的诗都流传下来的情况并不多,其中段文昌的《题武担寺西台》与薛涛的《段相国游武担寺病不能从题寄》若细细品来,颇有深意。段文昌之诗以一句“今日登临意,多欢语笑同”直抒念旧之意,而纵观薛涛之诗,似乎委婉客套的推辞、抱歉与伤旧之意远远多于念旧,这不免让人产生“襄王有心,神女有意”的感觉。段文昌早年于西川幕府任校书郎一职数十年,期间时常出席使府宴会,与薛涛熟识,他对彼时风华正茂才华过人的薛涛心生绮思也在情理之中,而薛涛若是知晓了他的这份心意,想来也会对他分外地多生出些情意,这就很符合她在《送友人》中表达得那份绵延不绝的情意,且段文昌后来的确离开蜀地去往别处做官,也符合远行人这一身份。除此之外,与薛涛有过如此关系的友人,还未见记载。总的来说,《送友人》一诗,以送友人的形式和诗题,表达对远行之人超乎友情的情意,这么看来,这首诗为赠段文昌之作的可能性更大。

1.6.3《送郑资州》

雨暗眉山江水流,离人掩袂立高楼。[1]

双旌千骑骈东陌,独有罗敷望上头。

这是薛涛写给资州刺史郑刚的一首送别诗。贞元十七年,吐蕃攻陷麟州,时任资州刺史的郑刚奉命率兵北上护卫国土,与之熟识的薛涛前來为他送行,并写给他这样一首诗。诗中“雨”、“暗”、“江水流”、“离人”、“高楼”等意象无一不点染了离别场景的凄伤与悲壮,后两句则描绘了郑刚领军的壮观场景与诗人孤独伫立送行的样子,以二者之间鲜明的对比突出此行的凶险和战争的残酷。

郑刚为韦皋之心腹,此去可谓生死未卜,韦皋若派遣薛涛来为他送行,或因着郑刚薛涛固有的交情,薛涛为他作一首情真意切的送别诗也在情理之中。可诗的末句,“罗敷”一词似乎显得有些奇怪。“罗敷”是东汉末年民间对漂亮女子的称呼,最早出现在乐府诗《陌上桑》与《孔雀东南飞》中。《孔雀东南飞》中的罗敷只是被一笔带过,并无具体形象;《陌上桑》中的罗敷,对自己出征在外的丈夫有着无比的忠诚、无边的爱慕,严词拒绝了使君与她进一步发展关系的请求。那么,薛涛在这里提到罗敷,究竟有什么含义呢?

最明显的含义,当是以罗敷喻那些在家等候出征的丈夫平安归来的妇人们,并以此劝诫行将出征的将士们,切记须珍重,莫忘了守候在家的她们。但若细加品味,便不难生出这样一个疑問:薛涛会不会也在以罗敷自喻呢?毕竟,独自亲眼望着那“双旌千骑骈东陌”的罗敷,自始至终只薛涛一人而已。如果她也在以罗敷自喻,那么她和郑刚的关系,便值得重新审视一番了。莫非,薛涛在此自比罗敷,是在委婉地拒绝郑刚对她的爱慕吗?遗憾的是,目前关于薛涛私人交际的史料已残缺不全,而薛涛与郑刚交往过的痕迹,便也只能从这首《送郑资州》中略见一二了。

以上三首寄友诗,是薛涛少量情感类型尚未有定论之诗的代表,个中内涵丰富隽永,表达方式曲折婉转,对于它们,不同的人就会有不同的理解,故而从古至今关于它们深层情感内涵的争论从未断绝。通过对这三首诗的分析,我认为,此类诗的情感类型为闺思闺怨的可能性更大。

2、薛涛诗歌的情感成因

本章的一至三小节分别从薛涛独特的人生经历、中唐的政治背景与蜀地的社会风貌三个方面分析薛涛诗歌的情感成因,其中独特的人生经历是她诗歌情感内涵的主要成因。

2.1独特的人生经历

薛涛原为长安人氏,后因父擢升故来到遥远的蜀地。十四岁丧父。性情敏慧,以诗闻外,因生活困顿及受到韦皋赏识,于十六岁入乐籍。后丧母,伶仃孤苦,全凭“通音律,工诗赋”立身于风月欢场,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皆付与温杯暖玉、锦瑟霓裳,结识官员名士甚多,爱过,却始终未能觅得良人归。曾被贬松州充任军伎,被召回后即脱乐籍,之后长期隐居于桃花溪畔,后又独自终老于碧鸡坊。[3]可以说,孤独与愁苦贯穿了这位扫眉才子惊才绝艳的一生。

2.1.1花开寂寞,只待良人来摘

薛涛惊才绝艳,一代风华,却终身未嫁。归根结底,她也是个女子,爱是她的本能,她的信仰,也是她的罂粟。在这看似红火实则寂寞的人间,一生一代若能有一知心人相伴,何其幸也。她“容姿既丽”、“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本喜舞文弄墨,又身为当红乐伎,频频流连于文人名士云集之所,在一次次酬唱应答中,定也生过诸般绮思。她书闺思,写闺怨,无非是满腹柔情无处安放罢了。

在那个女性自身发展受到诸般限制的时代,女子若无称心郎君可依,空见年华飞逝,往往会生出薛涛这般绵绵无涯的怅恨。晚唐鱼玄机于长安咸宜观出家后,本应了断尘缘的她,却难耐青灯古佛、只影徘徊的寂寞,怀着不灭的执念写下《闺怨》一诗,一句“扃闭朱门人不到,砧声何事透罗帷”将一名独身女子的寂寥与落寞刻画得入木三分;南宋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天人永隔后,容颜既老,词风大变,作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般催人肝肠的词作;同为南宋才女的朱淑真,与丈夫志趣不投,一生渴求真爱却始终求不得,也曾作出“纤纤新月挂黄昏,人在幽闺欲断魂”的泣血之句。[4]

而生于那个时代的薛涛,脱乐籍后便一直隐居于浣花溪,种琵琶满门扉,吟风月书红笺,交游广阔,诗名鹊起,却是终身未嫁,孤独终老。后世对薛涛爱情归属的讨论从未停息,其中韦皋说与元稹说较有说服力。

2.1.1.1“不得终宵在掌中”——韦皋

薛涛与韦皋的故事,像一首诗,似乎怎么讲也讲不到尽头。

他与她初见时,他刚刚接替张延赏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而她,清丽与诗名初露头角,又刚刚丧了母,孤苦无依。他上任之初便听闻了她的才情,于是招而见之,令她即席赋诗以试其才情。一首《谒巫山庙》,令他对她刮目相看。他问她,是否愿意加入乐籍长留府内。她欣然允诺。自此,她成了帅府乃至整个蜀地各类交际场合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也成了他身边的红人,开始了她风光无限的乐伎生活。

一年后,他因着爱惜她的才华,准备向朝廷举荐她担任校书郎一职,虽未如愿,却给她带来了“女校书”的美名。

有一年,南越给他进献了一只孔雀,他爱之非常,依她之意,于府衙开池设笼以栖之,在文坛传为佳话。

三年后,因“应衔命使者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亦狂逸,不顾嫌疑,所遗金帛,往往上纳”,她被他贬去松州军营。在艰苦的边境之地,她写下《十离诗》以求他的原谅。他终究是心软了,将她召回身边。

此时的她,毅然决然地脱了乐籍,自后隐居不远处的浣花溪畔,种琵琶满门,从不曾离开,且终身未嫁。

多年后,她为他的侄儿作下《赠韦校书》,赞其不凡风度与绮丽才思。

他去世的时候,她并没有写出什么肝肠寸断的诗句,只作一首清灵惆怅的《寄词》寄托哀思。

他曾惊艳于她的才华。

她曾因他而声名鹊起。

他曾将她视为能真正协助自己的校书郎。

她曾从他那里得到过真正的欣赏与尊重。

他曾气她的轻狂,将她罚去边疆受苦。

她曾求他的原谅,为他写下十离之诗。

他曾心柔意软。

她曾不离不弃。

他长了她足足二十二岁。

他是她颠沛流离之际遇到的那盏馥郁清茶,也是她情窦初开之时见到的那朵水墨青花,也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他对自己的好,究竟是长辈对孩子的怜爱,还是男人对女人的钟爱。也许她本无意去区分,因为爱过便是永恒。

世人盛传她曾为他的妾,并从不掩饰鄙夷之意,似乎觉得她是为了荣华富贵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没有灵魂的女人,而他只是图了那一时新鲜罢了。我却一直觉得,不管她与他究竟有没有真正地在一起过,不管他如何看她,她爱过他,是真的。

想来,二人初遇之时,她还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虽已小有诗名,终究是身份卑微无人赏。而那时的他却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大权在握,欣赏她的才华,怜惜她的境遇,给了她一个崭新的世界,为她开池设笼养了那南越的孔雀,甚至要向朝廷举荐她为校书郎。这般盛爱,叫情窦初开的她如何不动心?被贬往松州军营后,她写给他的《十离诗》,初读只觉得她似宠物般在对主人摇尾乞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若细加品味,会发现“不得红丝毯上眠”、“红笺纸上撒花琼”、“为惊玉貌郎君坠”、“飞去飞来上锦裀”、“不得终宵在掌中”这些句子,有一种别样的亲昵,其中的暧昧与留恋之意是十分明显的,也就是说,她的十离之诗,不像是在向主人乞怜,而像是在向爱人承认错误以请求他的原谅。事实证明,他的确被这些诗打动了,不仅召她回到自己身边,还帮助她脱了乐籍。试问,若他们只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他会因为她寄来的几首诗就收回成命吗?脱了乐籍的她,本可远走高飞,衣锦还乡,或是去到她向往的地方,找一个称心的人厮守余生,却始终隐居在离他不远处的浣花溪,直至他抱病而去,写下一首以乐景抒哀情的《寄词》,终身未嫁,这难道不奇怪吗?

再来看他。如果他没有爱过她,当初又怎会对素昧平生的她如此照拂?又怎会令她“红袖添香伴读书”地陪在自己身边,帮自己批阅校勘那些晦涩难懂的文书,乃至于要举荐她为校书郎?又怎会为她开池设笼养了那南越的孔雀?又怎会因她的几首诗便收回了自己那本应驷马难追的成命?又怎会镇蜀二十一载,直至去世?

光阴似箭,匆匆换了几度人间,他与她之间这些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儿女情长已很难找到确切的史料依据,徒留几卷相思,留待后人评说。

2.1.1.2“细腻风光我独知”——元稹

关于薛涛的爱情,后世流传最为广泛的当属她与元稹之间那段一见倾心的姐弟恋。

元和四年,薛涛与元稹于梓州结识。那时,元稹是年轻有为的东川监察御史,而薛涛已是不惑之年,独居日久,她的浣花溪早已是乱花灼煌。相见之初,她写下《四友赞》一诗,以精妙的措辞和饶有意趣的比喻描绘文房四宝的同时,也以“藏锋都尉”劝诫元稹,官场上,即便是春风得意,也莫要锋芒毕露,免得惹人嫉恨。

不久之后,元稹在诗歌《好时节》中云“面带霜威卓氏前”,后世多认为这里的“卓氏”便是指薛涛。

一年后,元稹蜀地任职期满,即将返回长安,薛涛遗他赠远诗二首,其中诸多意象典故均与“夫妻”相关,如“秦关骑”蕴含因兵役被迫分离的夫妻之意;“锦字”一词始于《晋书.窦滔妻苏氏传》,后多指妻寄夫之信或情书;“望夫楼”则借用了望夫石的典故,饱含对将行之人即元稹的不舍。这两首赠远诗,堪称元薛之爱最有力的证明。

那之后,他们之间的交往或者说他们的爱,似乎被硬生生地加了一个休止符,猝然而止。也许是道阻且长,隔断了两颗心的牵绊?也许是两人慢慢发现彼此并非是真正的情投意合?又或许是元稹负心薄幸的本性再次暴露,所以离开了乐籍出身的薛涛,一如当年离开无法带给自己光明仕途的崔莺莺?个中缘由,今人已无从知晓。

那之后,二人仅有的一次有史可依的诗文往来,便是他的《寄赠薛涛》与她的《寄旧诗与元微之》。他在诗中极言她的美丽、她的才情、她在文坛举足轻重的地位,表达对她深切的思念,却用最礼貌也是最冰冷的“薛涛”相称。她只是在诗中诉说,一直以来,心中之事,唯有寓于诗篇方可安宁,而随着年华渐老,似乎连诗也载不动那些爱恨情仇了。他的客套疏离,她的欲语还休,对比之前她写给他的赠远诗,显得是那样的落寞与无力。他们,终究还是相忘于江湖了。

值得一提的是,元稹任东川监察御史时期,曾赋诗三十二首,而录入《东川卷》的仅二十二首,并无一首与和他熟识的薛涛相关。[2]这便令人疑心,元稹因了某种缘由,故意将与薛涛相关的诗作尽数抹去。

他们之间是否真的爱过,从古至今未能定论。范摅就曾在《云溪友议》中说过,关于他们情事的猜测均为“草野传闻”、“街谈巷议”,“皆不足取”。

2.1.2 身世浮沉,鸿雁不曾入梦

薛涛的自怜自叹,与终生求不得的爱与逐渐老去的年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与她去家千里、孤独地漂泊在遥远蜀地也不无关系。历史上自怜自叹的诗作不胜枚举,这其中自叹身世漂泊或孤独寂寞的不在少数。南唐中主李璟,因战乱由南京迁都南昌,故园再难还,愁苦之中写下哀怨的《摊破浣洗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词的上片描绘了秋景的萧瑟,也寓意着人的韶华一去不返。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说此句颇有“美人迟暮”之感。下片写妇人对远在边塞的丈夫是如何的思念,也暗喻了自己的故园之思。这首词中包含着极其哀怨的自怜自叹。从思妇的角度去分析,自己年华渐老,心爱的人又远隔天边不知此生能否再见,这种愁怨与薛涛的“他家本是无情物,一路南飞又北飞”有异曲同工之妙;从李璟的角度去分析,他远离故园,眼见家国几经烽烟摧残,心内一种归属感就此湮灭,而这般愁怨又与薛涛的“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如出一辙。

薛涛的自怜自叹与她卑微的乐伎身份亦有关联,她曾寫下《菱荇沼》,叹息自己不快活不自由的生活,表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南宋营妓严蕊,有着与薛涛相仿的身世、地位与才情,曾作下一支《卜算子.不是爱风尘》,感叹“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辩白自己并不贪恋风尘,眼下境遇皆由前世因缘所致,自伤沦落风尘、俯仰随人、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也表达对这不公命运的愤怨与脱离风尘苦海的愿望,与薛涛的“何时得向溪头赏,旋摘菱花旋泛舟”意趣相通。

2.1.3愿托东风,遥寄丹心万里

薛涛的离愁别绪,多数是对友人而言的,也有一部分表达的是思乡之情。她身为蜀地知名才女乐伎,所识名人文士甚多,大部分为官场中人,在蜀地停留不多时便调任他处,这就成为薛涛的离愁别绪滋生的土壤。此外,诗人自小远离故乡漂泊异地,这份乡愁早已融入她的骨血,成为她后来所有离愁与别绪的基调。常年远离故乡或是早年有过离乡经历的诗人,他们的离愁别绪往往比常人更强烈。纵观唐朝,写离别诗较为出名的有柳宗元、白居易。柳宗元,生于京城长安,九岁遭遇建中之乱,来到父亲的任所夏口,不久又随父至江西宦游,虽说不久后他便回到了长安,但这段经历使他对离别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给他的诗歌创作带来了不小的影响。白居易生于河南新郑,两岁的时候,其父为躲避战乱,将全家送往宿州符离安居,白居易于符离度过了童年时光,从此再没有回到过故乡,只于之后的岁月将这份深藏于心的乡愁诉于一首首情真意切的离别诗中。他们和薛涛,生于同一个时代,经历过相似的离别,也写出了一样深切的离愁与别绪,如柳宗元《别舍弟宗一》中的“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白居易《南浦别》中的“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与薛涛《送姚员外》中的“欲折尔来将赠别,莫教烟月两乡悲”,哪一句读来不令人肝肠寸断?彼时,薛涛送别诸位友人,离别之苦无处诉,唯有赋诗寄真情,故而她诗中的离愁别绪分外真挚感人,如《送卢员外》一诗,集当下、未来与昔时之境于一诗,既写离愁亦书别绪,实为送别诗之精品。

2.1.4宾朋满座,觥酬不负今朝

薛涛因一首《谒巫山庙》受到时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韦皋赏识,自此之后,她声名鹊起,风光无限,却再没有离开过迎来送往的交际场,即便,她20岁便脱了乐籍。乐籍中的薛涛,正值青春年华,那份少女的纯情与矜持还未消退。因了她的才华,韦皋准备向朝廷举荐她担任校书郎一职,纵使最终未能如愿,“女校书”之名却流传了开来,为她引来无数钦慕的目光,王建便有“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里闭门居”之诗赞其才情。那时,她与往来宾客唱酬的诗篇并不多。那时,她心心念念的,不过一个韦大人。后来,经历了被贬松州、十离诗乞怜等诸般坎坷的她,终于明白,纵使万般风光,众人眼中的她,也不过是个“通音律、善辩慧、通诗赋”的玩物罢了。被韦皋召回后,她寻求一切帮助脱了乐籍,也渐渐淡忘了自己的那份纯情,并开始努力使自己成为别人眼中更有价值的人,得到真正的尊重。她没有离开蜀地,只是移居不远处的浣花溪,变得愈发平和超然,种琵琶满门,与各路名人墨客的交往也越发多了起来。她脱了乐籍,却比以前更像是身处乐籍。行至中年,韦皋去世,她写下《寄词》以托哀思,也彻底告别了那个处处渴望着他的怜爱的自己。此时与她交往的名流才子不胜枚举,白居易、令狐楚、刘禹锡、杜牧、张籍、张祜等,都与她有过诗文酬唱,一方面她的身份与才情使然(毕竟能被举荐为校书的女子史无前例),另一方面,她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冲淡相思无人问的愁怨,偶有自怜自叹的作品出现。在此期间,她作下了大量酬宾颂友的诗篇,如《别李郎中》、《上王尚书》、《赠苏十三中丞》等,却再也没有哪一首能如《十离诗》般字字泣血声声咽。

2.2现实的政治背景

中唐始于安史之乱后,其间盛唐的繁华稳定一去不返,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等问题渐次显现。受政治环境影响,中唐前期,唐诗的发展出现了低潮,诗风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时代精神上,由自由浪漫转为冷静思考,由济时用世转为忧时拯世;审美情趣上,由盛唐的兴象玲珑、风骨端翔、意境浑融转为大历十才子的清新淡远、韩孟的奇崛险怪、元白的平易通俗;写实成为诗歌创作的主流。

薛涛生于中唐大历五年,正值安史之乱后的第五年,各地仍未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来,据说家人为她取“洪度”一字便是为了纪念她出生时家中的艰难处境。可以说,薛涛生逢大唐王朝边患日重的时代,也是边塞诗大繁荣的时代,以边塞诗闻名的诗鬼李贺同样生于这个时代,其作品受时代背景影响颇深。后来的薛涛,偏居西蜀,乃交际欢场一介女流,未曾考取功名,更不曾入朝参阅国家大事,却对当朝政治有一个理性的认知,对时事有一种敏锐的把握,并受时政影响写出了一些水平很高的咏史诗或是讽喻诗,如《上川主武元衡相国二首其二》,表现出薛涛对战争的清醒认识和高度警觉;如《筹边楼》,表达了薛涛对中唐边境忧患的深切担忧。这并非偶然。首先,薛涛当初受到韦皋的赏识入了乐籍,频频出入幕府,而韦皋镇蜀期间,治绩卓越,幕府人才济济,多为将相之才,薛涛与个中人多有唱和往还,其间必对时政有所耳闻;其次,薛涛自身也是博闻强识,遍览古籍,对历史颇为了解,这一点从她诗歌中引用的大量典故便可体现。

中唐的政治背景对薛涛诗歌的影响还体现在她自怜自叹的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当属《段相国游武担寺病不能从题寄》。薛涛在这首诗中感慨青春已逝、病体憔悴,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与段相国(即段文昌)同游武担寺了。段文昌于公元821年初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此诗定作于其后,其时,镇蜀功绩卓越的几位蜀主尽皆不在,唐朝边患日紧,云南蛮族侵入黔中,而薛涛也已步入晚年,眼见着家国不复当年,便分外多了几分自怜自叹之意。诗中“落花无那恨东风”一句,惜春花零落,叹年华远逝,也悲盛世不复,将家国之思与自叹之意结合得天衣无缝,从侧面体现出现实的政治背景给她的自怜自叹带来的影响。

此外,薛涛表现闺思闺怨、离愁别绪和酬宾颂友、歌功颂德的诗作与同时期大历十才子的作品也有诸多相通之处。李端《闺情》中的“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灯未灭梦难成”与薛涛《秋泉》中的“长来枕上牵情丝,不使愁人半夜眠”、卢纶《送李端》中的“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与薛涛《送郑资州》中的“雨暗眉山江水流,离人掩袂立高楼”、钱起《送严维尉河南》中的“甘泉未献扬雄赋,吏道何劳贾谊才”与薛涛《酬杜舍人》中的“双鱼底事到侬家,扑手新诗片片霞”、韩翃《寒食》中的“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与薛涛《上王尚书》中的“手持云篆题新榜,十万人家春日长”,在情感内涵特点与表达方式上均十分接近,表现出相似的思想基础和审美趣味,反映了他们内心的惆怅及对人生的感叹,辞藻优美,韵律和谐,时有惊艳之笔,却终归没有大的格局。虽薛涛远居蜀地,但对比她与大历十才子的作品,还是不难看出,她与他们一样,受中唐政治背景与时代风气影响颇深。

2.3蜀地的社会风貌

西蜀地处盆地,受气候影响,这里的天空多数时候都是云腾雾绕,白蒙蒙一片。古时候人们对自然界的认识不够成熟,便常常觉得,那茫茫云雾之中定有神仙居住,且蜀地远离都城,受到的政治文化拘束较小,于是,这里自古盛行修道之术,居于其中的文人墨客,受环境影响,往往无意之中把自身的情感愿望与仙境的虚空缥缈联系起来,表现在诗中,便是对自我塑造(如把自己塑造成高人、隐士、游侠等)的钟爱、绮丽而夸张的想象和幽深、縹缈、豁达的思想意境。除此之外,蜀地丰饶的物产、淳朴的民风、闲适的生活,皆为孕育诗歌的良壤,使蜀地诗歌更具生命血肉的质感。

历史上的蜀地出现过很多文坛上熠熠生辉的人物,他们的作品或多或少都受到了蜀地社会风貌的影响,呈现出一种蜀地特有的风骨。除薛涛外,陈子昂、李白与苏轼也同为蜀地诗人的代表。陈子昂为人侠义慷慨,对齐梁文学的绮靡文风十分反感,他的诗风骨峥嵘、刚健有力、意境深远,成为召唤新时代刚健文风的一面旗帜,其中以《登幽州台歌》流传最广、影响最大。李白身为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素有“谪仙人”、“诗仙”之美誉,为人豪爽洒脱,开古代浪漫主义文学之先河。的诗善于以绮丽夸张的想象塑造雄奇的意境,对后世影响极大。苏轼为北宋中期文坛领袖,为人率真豪放,是豪放派的主要代表。他的作品也善用夸张想象,豪键流畅,自成一家风格,后世流传极为广泛。此三人在性格、文风、思维方式、思想境界等方面皆有诸多相似之处,且皆信奉道教,不得不说,蜀地社会风貌带给他们的影响着实不小。

同为蜀地诗人的薛涛,也受到了西蜀大地的影响。她的很多作品都充斥着对虚无和缥缈的想象与思考,呈现出一种幽深的意境,如《寄词》、《赋凌云寺二首》、《酬辛员外折花见遗》。她的诗中关于景物的描写大多清新灵透,似有仙气萦绕,透露出一种超然之感,如《金灯花》中的“晓霞初叠赤城宫”、《海棠溪》中的“水面鱼身总带花”。她还有很多诗作,充满瑰丽的想象,流露出不俗的气度,如《赠韦校书》、《酬吴使君》、《斛石山书事》。而这些,是为蜀地社会风貌已融入薛涛血脉的最佳证明。

3、结语

薛涛诗歌的情感类型大体可分为闺思闺怨、自怜自叹、离愁别绪、酬宾颂友、咏古抒怀五类,少量情感类型争议较大的诗歌,属闺思闺怨诗的可能性更大。其成因可从她独特的人生经历、中唐的政治背景、蜀地的社会风貌三方面去分析,其中独特的人生经历是她诗歌情感内涵的直接来源,两段较有说服力的爱情经历极有可能是她诗歌中那些深挚无名的情感的出处;中唐的政治背景和时代风气,是她咏史诗的直接情感来源,也从侧面促进了她自怜自叹之作的产生,并赋予她的诗歌具有中唐气象的写作特点;蜀地的社会风貌,使她的诗歌多了对虚无缥缈的思考,呈现出幽深、灵透的风貌。

薛涛其人心思细腻、感性浪漫,其诗不论何种题材不论何种情感,皆为借咏事咏物抒发心内悲凉之作,耐人寻味的是,这种悲凉,恰恰来源于她認为自己从不曾真正拥有自己写进诗中的那些深情,换句话说,久处欢场,她对自己真实的内心已然看不真切,身世飘零一无所有之感从未消退。她在诗中歌颂爱情,却不知自己爱的究竟是谁;她以诗酬赠友人,却不知这觥酬往来之中,冰心何在;她咏古抒怀,却连自己的历史、自己的家乡都无法触摸;她咏物寄意,却深知自己不曾有过所咏之物的真实从容。当红乐伎也好,“女校书”也罢,这些外界赋予她的热闹,终究只是外界的,从不曾将她内心的悲凉冲淡分毫。这样也好。因为,正是这悲凉成就了她一世的才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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