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玉珍的一点阅读笔记

2021-04-06 03:47刘长华
湖南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散文爸爸

刘长华

大概是二○一四年九月初的一个日子里,天似大海,蔚蓝一片,阳光透亮而不失醇厚,我在某大学文学院正式翻开了自己当代文学讲台人生的扉页。由于新手上路,拿不出“高头讲章”,但为了不使一上台亮相便将“戏”演砸了,我是以当时一位风头正健的湖南年轻女诗人其几首代表作为开场白的,希冀我的课堂教学能藉此平添上几分亮色,送上缕缕清风,在学生们心目中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那几首作品风格清新、知性隽永,经过我的一番解读,学生们似乎也有一些会心。末了,我脱口而出,其实这位作者我是不曾谋面过的,与之根本没有过半点交道。有学生竟然诡异地笑了笑,我便正色道,人家年纪轻轻就被列入教案,进入大学课堂,这是多么一件引人自豪的事情,而且在当事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这就是创作的力量、诗歌的力量,大家作为中文系的学生也应该有这份雄心壮志,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积极出击、不断进发。并顺水推舟地在黑板上写上“玉珍”两个字。我说,这位叫玉珍的,距离大家更近,是你们的师姐,好像才毕业没两年,现在已是诗才喷薄,诗名正一路飘红。同样,那时我对玉珍的了解,也只是停留在某一文学网站对她几行文字的个人简介和对她几首诗作的粘贴之中。

“古老新鲜的语言使我丰富”(玉珍《惊叹者》),这些年来,在文学创作的语境中,玉珍确乎不断“丰富”起来,出版了诗集《喧嚣与孤独》《数星星的人》,作品不断见诸在《人民文学》《十月》《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星星》《作家》等刊物,获得了首届“人民文学诗歌奖”年度新锐奖等多个有影响的奖项,并入列诗刊社第三十届青春诗会,成为入选青春诗会的第一位九〇后诗人,随后还有散文随笔和短篇小说在各大文学期刊上发表……无数的殊荣与灿烂,让属于她那数字不大的年岁沉甸饱满。这无意之中印证了农人的种稻经验:有分量、让人有收获期待的稻穗必然是低头沉默的。而素面朝天、衣袂翩跹者多是难以逃离腹内空空的宿命,它可以装点丰沛的雨水,但成就不了秋天。玉珍是沉默的,那些喜對湖南省内乃至全国青年诗人评头品足的圈内行家,在言及玉珍时,是这么定论的。事实上,在一些省内外重大诗歌活动的台上台下,确很少能见到玉珍的身影。

诗人和作家的天命就是让语言新鲜起来,让语言在新鲜中抵达对人生世相、宇宙奥秘的勘破。世界的本质就是在一场言语活动中的旅行,毋庸置疑,这语言本身又是古老的,因为它离不开历史的积淀和文化的累加。固有的法则和现存的内蕴慢慢让语言自我囚禁,落满了时间的尘埃污垢,遮蔽了世界的本真,语言的工具化、公式化、粗鄙化则从根本上映照出人的沉沦。因此,“只有远处的光芒吃下了这个世界”(玉珍《星辰或大海》),“远处的光芒”就是那种“神启”般的语言,世界最终是在语言中敞亮。从这一点来看,玉珍是从语言本体论的角度来理解文学创作本身。能有这样的自觉,能有这样的高远立意,无疑是创作者本身的福音。“只有远处的光芒吃下了这个世界”,真理的“语言”来到世间而非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说的“聆听”,玉珍有自己的个性化思考。这也注定将是写作者的一场精神苦修,玉珍对此的认识也是十分清醒的,正如她在《字的声音》中写道:

一位诗人的心像他的字一样散开,

他敲碎了它们,

重新组合,重新在一张纸上

铺开,陈列,喊叫

字的声音仿佛冰雪消融。

这样的创作无疑要将生命体验、现实的生存境遇和形而上的总体关切统摄起来,作为自己的诗学基点。源自肺腑的抒情和通向脑海的思想有机结合,是实现这些统摄的正确姿态。总揽起来,玉珍的诗歌总是闪现着发现与洞悉的锋芒,却又在思辨的磨刀石上擦亮。生命的痛感和对世界的冷静反讽便是那些诗歌的“二重奏”。这种“二重奏”实实在在来自玉珍在日常生活中的沉默或者说对舌头的管辖。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鲁迅这句名言大家耳熟能详,其中表达出作家在新创言语以无限接近人的生存本质时所承受的精神痛苦。有多少人曾“于我心有戚戚焉”呢?

一提及“爸爸喝酒的日子”这样的话题,很多人甚至都会联想到一幅温馨的画面。平常在田间地头劳苦不停的父亲,偶得喝酒的时机,将自己从吆牛喝马的神态中撤退出来,两眼有些迷离,还时不时地将在庭院里撒野的孙子叫过来,往其嘴里投上一两口他觉得好吃的菜,一副微醺的样子渗透着对生活的几分得意……玉珍的《爸爸喝酒的日子》却不是这样的诗意流淌,而且喝酒的不只是“爸爸”,还有“我”。小说中写道:“喝酒其实只是生活中的极小的一部分,但喝醉将这件事放大。”“醉”在这里不是尼采所言生命意志的飞扬,也不是中国传统文学所标举的“难得糊涂”母题——“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而是真真切切的神志不清、乾坤不分、行为失态,是非理性人格的巅峰演绎。在“酒”文化历史悠久和能量无限的语境中,种种酩酊大醉不仅仅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是国民心理、文化精神或者人性恶的深层折射,大约这才是作者的写作意旨之所在。

只要心智稍微正常的,都知道醉酒于人的身体、人的形象塑造等是百害无一利的。小说特意点出“爸爸”外出喝酒的理由就是搭建人脉,别人要他喝酒就是活跃气氛。好像都是冠冕堂皇的,因为社会上在不少情形之下有形无形地奉行着“关系优先原则”。但实际上,醉酒的“爸爸”每次都是丑态百出,在外面丢尽洋相,搞得家庭关系也极其紧张……更为不堪的还在于,“爸爸”这些“付出”并没有换来对等的回报,依然生存卑微,遭人愚弄,低人一等。这种逢酒必喝、逢喝必醉,就成了搔抓不住的痒、难以戒与克的瘾,饮鸩止渴成为一种常态,在身心大伤稍有康愈之后又“故伎重演”,直至身体完全无法撑顶住酒精的“洗礼”。这种身体与行为不再听从理性的命令和召唤,便是诊断学上的绝对病态。行为的失控,当然不止在喝酒的领域。譬如权力场,尽管人们知道其中的微妙和利害关系,但依然对其趋之若鹜,全力以赴。这就是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症。进而,整个人生亦可作如是观。很多人一辈子也只是这么糊里糊涂地活着,缺乏一种对自我生命意义的回顾和检讨,没有自觉意识和理性精神那束高悬在头顶的光芒打照着前行的道路,而一直被外在于其身的某双手牢牢地拴住。玉珍还写过《父亲在喝酒》这样一首诗,那是父亲为了宣泄生命中的重负而以酒释怀,但《爸爸喝酒的日子》中的“爸爸”就喝得有些莫名其妙。“醉”在这里是一个社会与时代的隐喻,是病的同义语。君不见,觥筹交错、杯盘狼藉不正是当下的一幅“浮世绘”?

喝醉者最终落得身心两败,让人心生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所以,反讽的是,喝醉者可能从端杯落箸开始,就陷入了人设的“局”中。本来在汉语界,就有“酒局”“饭局”等之说,这在潜意识中就认定了,喝酒、醉酒本身就是一场虎山行、鸿门宴。“爸爸”每次喝酒都被一个“长着大痣的叔叔”重点“关照”,“哥俩好”的两人在推杯把盏中“肝胆相照”,结果无一例外是“爸爸”烂醉。若干年后,“我”抱着复仇的“夙愿”与这位大叔狭路相逢了,拟想先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结果不过是自讨无趣、自讨苦吃。对方是酒场上所向披靡的战将,略施伎俩,便将“我”推向了“局”中而醉得一塌糊涂,而他能全身而退,城池牢不可摧。烂醉如泥收获的不是生死之交的兄弟情,而很有可能是一种“暗局”和“机关”在攻城略地。一个劲劝你喝酒的人,可能就是在骨子里瞧不起你的人,就是喜看你笑话的人。也许你像小说中的“爸爸”一样心存善良,但有时暴露的恰恰是你的愚昧。这种处处皆“局”的暗学问、暗生态是可以休矣。

在批评之外,《爸爸喝酒的日子》还在叙述中流溢出一股深沉的悲悯甚至悲观,寓含着对文化轮回的痛彻反抗。“我”从小深受“爸爸”酗酒之苦,在旁观见证中深表厌恶。但不知何时起,“我”也沾染上,甚至也成为一个地下“瘾君子”,最终同样上演了一出丑剧。“我”偏偏重蹈了父亲的“覆辙”。与其说“我”是为了“报仇雪恨”,倒不如说“我”是被“无物之阵”收编缴械的。非理性的行为和意识是有着强大的感染力和同化力的,所以才会有“群氓”“从众”等说法。这样的势态代代相传,就是在不断地诠释轮回的悲剧。轮回就像一道铁幕,席卷着本来的清醒者,而清醒者无力、无法“庆幸”遁逃出去。这样的撕裂感是难以溢于言表的。

一边认真,一边荒诞,是当下社会的最大镜像之一。传统的现实主义与荒诞的夸张有机结合,是支撑《爸爸喝酒的日子》这幅“画作”的画框,中间的底色是作者超出同代人的自审和极致性体验。

一个有着良好诗才和受过良好诗歌写作训练的作家,是能够越过文类边界,从事任何一种体裁创作的,而且能呈递出自己独到的风味。因为诗心的光芒在光谱上可能更接近文学的本色,只有杰出的小说、戏剧等,人们才会称之为“近于诗”的作品。作为诗人的玉珍在各类文体中穿梭,无可厚非。至于如何定位自己的“战略品牌”和“拳头产品”,显然不是本文所要试图解答的问题。

玉珍的这组散文《黑暗中的女人》,更像是心灵随笔甚至散文诗。它们不是为了写散文而写散文。文坛上许多所谓“鸿篇巨制”的散文,摆出的是“大言炎炎”的面孔,着实让人生厌。这样的态势甚至渗透到了乡土题材的作品之中,流贯其中的那种知识人的“忧患”“孤愤”“悲悯”,或者那种“闲适”“优裕”,怎么读,都觉得有些“作”。散文必须“有心”,才能“游心”。所謂“有心”,就必须贴着最深层的生存体验而来,将写作者的个性和气质毫不矫饰地注入笔端。玉珍是沉默的,短小精悍的诗歌适宜她的气质,短句子叙述的小说契合她的性格,那种汩汩滔滔、语言瀑布式的散文自然就不必前来捣乱了。写出生命中的“真”,写出直觉中的“真”,似乎是她散文写作的意向首选了。

散文中的她是以惊叹的方式来打量着世界。玉珍写过一首诗作《惊叹者》,这是一首具有“元诗”性质的诗歌,它自白了诗人创作的心理机制。众所周知,古希腊声称自己哲学起源于主体对世界的“惊异”。“惊异”意味着以超越日常生活的人生取向,以好奇、探索、追问的目光注视着世界。这样的人生态度带来了西方的哲学、科学的不断前行。“惊叹”,除了有“惊诧”“惊奇”,还有叹惋、哀矜,后者无疑是典型的文学态度了。玉珍以“惊叹者”自况,不知是不是受惠于希腊哲学的启发,但她的散文实践是“诚不我欺”。《污水中的月亮》应是源自刹那间震撼于头上的一轮明月。世俗事务的倥偬,雾霾的成年累月……人们似乎都忘记了有个月亮的存在。而某年某月某一刻,“原来你也在这里”,而且还那么皎洁,一种蓦然回首的偶然性和惊喜感不能不让有心人感触顿生。已渐麻木的神经、已似止水的心态需要这样的时刻激活,让你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活物”。当然,作品也在“叹”,“叹”日常世界已经被“污水”占据。《梦游》中开笔就是“我总对梦游好奇”,结尾部分也在“叹”,“叹”只有在梦中才能窥见和感慨“今晚月亮真美啊”。

与这种惊叹的眼光一脉相连的便是她在散文中发掘、探询对象其灵魂或者精神内核的旨趣。《黑暗中的女人》写的“我”在夜路上听到一个陌生女人在黑暗中哭泣。“女人”“黑暗”“哭泣”这样的意象引起作者对其身世的好奇和作为女性命运的关切,意欲一探究竟,作品中遣用了一连串的“疑问”。《仪式与代价》中则是一反通常人们对仪式感的那种诗性想象,认为其根底是残忍的,人们如果真抱有敬畏心灵,是不必借助仪式拉虎皮扯大旗的。《向你介绍我的怪朋友》也更像通过具体的形象对“怪”做义理的注疏和训诂,为多元、异端的生存方式做辩护。《梦游》表面上是在介绍一种生理与医学上的病象,实际上是在表达一颗干净的灵魂,正常的人反而更像是个“梦游”者。这些发掘和探询,现出了玉珍的独立与个性,她是行走在思想型的写作路径上。这样的发掘和探询是对对象灵魂的历险,其实也就是作者对自己灵魂的历险。

自我灵魂的历险也伴随着强烈的自审、自我叩问意识。在《自言自语的人》一文中写的是“奶奶”。“奶奶”经常自言自语,作品对其却正面肯定,认为那是“奶奶”与“神”对话,其实就是“奶奶”与自我精神的对话。沉默者,也需要对话,一场文学创作活动就是沉默者的“自言自语”,但我们太多的作家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先入为主地有了“读者的期待”,每写一行文字都是将自己设置在与读者对话的模式之中。这样的作品过多地虑及他人与市场,是以牺牲创作者的主体精神为前提,必然在深度和个性上大打折扣。《盖桶演唱会》中的那种“顾盼自雄”,在本质上也是对返回自我、对自我的“再认识”。

通过文学来抵达对自我的认识,这是定义文学的一条路径。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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