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波亲情诗

2021-04-13 02:20马永波
诗选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母亲妈妈

马永波

家族肖像

童年的时候,在平房的墙上

父母结婚时那两口红木箱上方

曾挂着爷爷奶奶的黑白半身画像

笔触非常细腻,他们目光柔和

俯视着我们的生活,我们来来去去

似乎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存在

我有时端详他们,仔细比较

看不出我和他们有何相似

而且看久了,戴黑礼帽的爷爷

目光中就会多出一分狞厉之气

奶奶的目光就会闪现一丝忧虑

于是,我故意把抽屉狠狠推进

橱柜的身体,里边收藏着泥球

一只鸟细小的骨头、种籽、糖纸

格尺、钢丝枪,和现在想不起来的

其他宝贝,而当一家人吃饭

他们便恢复了正常,细眉细眼地俯视着

以觉察不到的方式参与我们的生活

我没有见过奶奶,那个年代的女人

似乎长得都是一个模子

爷爷我还记得,瘦高,不爱说话

用柳条编水桶,投下阴凉的笨井里

我曾把小脸扎进那沉重的水桶里

头一回品尝到了“凉凉的甜”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墙上的肖像

都不见了,换成了一面

角落上有只红凤凰的大镜子

但很长时间照镜子的时候

我都感觉有温和而严厉的目光

从它背后透过来,好像要和我

说些什么,在屋里没人的时候

2017 年4 月6 日

暴雨夜梦见父母双亲

高大的山门,白色的玉雕

年代久远,已有些破损

山路上青石的台阶和残枝败叶

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地震

山门后面的高处,远远的

我的父母双亲端坐于宽大石座上

我一步一叩,满心欢喜

顾不得碎石和双膝疼痛

急切地想投身于那宝座之前

承欢膝下,像终于归家的浪子

父亲始终端坐,面容清癯严肃

路程已过半,我那美貌的母亲

婉转离开座位,轻灵地奔下山路

托住我的手肘,把我抢在怀里

我发烫流血的额头紧靠在她的臂弯

羞愧得不敢抬头仰望慈颜

就那样静静地跪在溜滑的台阶上

仿佛黑王子和他早已心软的母亲

在等待父亲说话,等待宽恕

雨水掩藏起泪水,母亲侧首望向父亲

父亲始终没有发话,高坐山顶

被云汽环绕,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母亲扶抱着我,也始终没有说话

她树叶般清新而略带苦涩的呼吸

让我知道他们还不及我现在的年纪

2015 年7 月25 日

父亲老了

父親老了

早上点起的灯还亮着

谁也不知道父亲怎么就那样老了

那时我坐在墙角里

吃一块蛋糕

用手抠着里面的李子

我没有看他

什么也不知道

父亲老了

总要把广播开到最响

吃饭时筷子滴滴答答

狂风里的树

也滴着水

滴着水,枝干闪闪发亮

山上的云,拖走了一片树林

我没有想以后的事情

父亲从外面回来

如菊的手撩开结疤的树枝

我没有想以后会怎样

我还坐在墙角里

吃那块吃不完的蛋糕

那一天,仿佛总也没有过完

外面他编的篱笆,还是新的

1984 年

记梦:父亲的秘密

我们失踪了两年的父亲回来了

正是夏天,在一个翠绿潮湿的小丘

我们三兄弟像是在《贺拉斯之誓》中那样

面对父亲,不知道这两年他都去了哪里

他闭口不提,他头发花白

指节粗大,目光明亮,尚在中年

更像是一个大战归来的老兵

我们接过他泥泞的背包

他搭着我们的肩膀轻声说,真有点累了

一条美丽的林荫道,燕子拉的车

一辆辆过去,尖声鸣叫,露出窄窄的脸

我们年轻的母亲安静地等在家中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

但是父亲流浪的原因和经过

他突然的衰老,也许只有母亲知道

烟囱根发热,父亲在他高处的房间里

不和我们说话,好像在瞒着什么

母亲整天奔来奔去,修缮房子

父亲很少露面,我们无所事事

有时陪着母亲,有时就坐在楼下

在家族画像和静物中间

倾听父亲房间里的动静

等待他出现,和我们说些什么

2017 年4 月12 日

夜里回应我去世的父亲的指令

凌晨,父亲的指令终于到达了

让我们全家去与他会合

父亲的部队已经抵达了一个地方

把我们这些随军家属落在了后面

大院里人喊马嘶,锅碗瓢盆叮当乱响

大姐分给我们每人一个三角兜子

装着干粮,我的木头枪磨得油光锃亮

母亲花了很长时间穿衣,黎明前的黑暗中

我们姐弟四人都在等着母亲出来

已是深秋季节,幽暗漫长的路途

马车吱嘎吱嘎,穿过收割后的留茬地

我回头望着留在窗沿下的酱缸

我用石头砸了好几下,也没砸破

那里还残留着发红的雨水

最后,我们到达了四方台小镇

只有父亲一个人站在那儿

站在薄雾笼罩的路口

他身后六十年代的小鎮时隐时现

他孤身一人,武装带上挂着沉重的枪

他静静地抽着烟,似乎有点不安

他的部队已经向苏联方向进发了

只把作为指挥官的他留在后面

我们为什么迟迟到达?父亲没有问

也许是我们,把他留在了某处

2019 年6 月9 日

你那么轻易地否认了我的爱

我们能彼此陪伴的日子已藉藉可数

那年冬天,我穿过横垄地去邻村看电影

回来的路上突然想到时空是这样广阔

当一切过去你是否已是别人的母亲

再认不出这双风雪中向你伸出的手

我赶紧回去,亲切,兴奋,担着心

像已离家五年

更小的时候每当你去了邻家

我玩累了找你

还没进门就先喊饿

你老是红着脸怪我馋人家的东西

可你不知道我只是想让你回家

直到现在你仍在笑我

你那么轻易地否认了我的爱

我和你一起笑着,感到又轻松又迷惘

现在的日子这么容易就打发了

我写着深冬的诗,啃着冻馒头

嘴里满是甜味

这是些远离你的日子

还要过很久我才能找到你

说一声,妈,我饿了

1991 年1 月19 日

每当我独卧

每当我独卧,我会侧身蜷起双膝

护着自己,每当这个时候

从黑暗中,便会有一只温暖的手臂伸来

环住我,甜丝丝好闻的呼吸

就会吹拂我的耳朵后面

我就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

不怕,不怕,妈妈来了,妈妈来了

我就要五十岁了,我越来越小了

而以前是这样,在童年漫长的

好像总也不会结束的夏日午后

在北方铺着凉席的土炕上

我悄悄挪开那只温暖的白手臂

溜到院子里,和阳光游戏

并偶尔透过明亮的窗玻璃

看一眼不到四十岁的母亲,感到安心

2010 年3 月21 日

生日夜想起我那早已不在人世的妈妈

我的妈妈死在蓝窗格的春天

我的爱干净的妈妈擦了一上午的玻璃

停下手,用我用过的旧作业本

卷了一根旱烟,用唾沫粘好

她想倒退着坐到炕上

却坐空摔在了炕沿下

脑溢血像她刚刚吐出的烟圈

还在屋子中央渐渐扩散

我的妈妈就那样死在

阴影变成池塘的春天

满院子的阳光都闭上了柳叶的眼睛

爸爸去世后,我的妈妈常常不睡觉

她要故意累自己,想早点去到爸爸身边

我的爱干净的妈妈,早年在伊春

我会帮她给红漆地板打蜡

光滑得穿着袜子无法行走

我们就打出溜滑玩儿,有几年

我的妈妈好像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烧得滚烫的小脸紧贴着她后背

迷迷糊糊听着她芳香的心跳

我不记得她那时候的样子

只是偶尔,当我的眼睛疲惫发黑

像从一口寂静的深井里

荡漾出妈妈的微笑,带着孤儿的忧郁

和坚忍,随着细碎的阳光变形又消失

我的妈妈在一个漂满形象的空间

我无法把她找回来,那天顶垂下的巨钟

没有指针,钟摆掠过大地

驱赶着那些羞怯的灵魂

我的妈妈是个漂亮的姑娘

可我只记得她老年的模样

2015 年7 月17 日

记梦:母亲不再说话了

无论我说什么

母亲都不说话

也不用正眼看我

一直在用粗糙开裂的手搓谷穗

用棒子又碾又砸

我只能看清她的侧脸和短发

是她在世界上最后的样子

回家的路变成了沟渠和新的房屋

家只是一个大概的方位

食品厂和豆腐坊都已关闭

胡同变得更窄了

房后根下流着粘稠的污水

不时有不知来历的浓烟

遮住放假的学校和寒冷的露天市场

空中不时闪现白字的红布条幅:

“假期愉快,注意安全。”

南边的水泡子干了

垫上了新土,母亲开辟了小园子

北边用向日葵做栅栏

其他三面是木板障子

谷子收成不多

母亲让二哥送到城里给我

用大牛皮纸口袋装着

梦中的母亲不再说话

像别人的母亲

2015 年12 月3 日

大哥在1990

有时我们忘了说话

忘了向漆黑的玻璃再扔一块石头

有时我们相似得令人感动

在更寂静的房间走来走去,弹着烟灰

有时我们像石头靠在墙上取暖

这一切,没有构成所谓的命运

我们站在摆着西瓜和药瓶的窗前

背后的房间中一个人就要死去,窗子开着

院子对面的天空中传来喧闹之声

人群在大街流过,带着报纸和天气

一个人就要死了,有时我们忘了说话

他的床越来越窄,像一条靠近城市的河

我们坐在两岸。夏天的风吹动窗帘

撒下细沙。我们的目光在濒死者的上空

交叉,渐渐演变成一只蜻蜓

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

我刚刚和二哥争吵过

胜过了小时睡前互掷枕头的激烈

为了什么?假寐的濒死者

甚至没有睁开眼睛

今年你在山上,一个人

侍弄桑树和贪吃的蚕

敲响脸盆惊走鸟雀

你说秋天丰收了便来城里

给我们送蚕蛹来,你说话时

完全像一个乡下人。这些年

你過得艰苦。我有时会责怪自己

县城油漆剥落的医院,你什么也没说

你出去在走廊里抽烟

我们的父亲就要死了

这一切,没有构成所谓的命运

却让我长久地不能宽恕自己

1992 年

刮 鱼 鳞

——给二哥

老二把塑料袋里的鱼晃一晃

“挺老大的,活的”

说这话时,暮色更深了

他的胡子好像又白了许多

早些天他用指甲刮小鱼

也说过“活的好吃”这样的话

那时他蹲在地上,胡子闪着白光

最小的鱼鳞也闪着光

小时候母亲用最小的鱼打鱼酱

把刺炖得稀烂,酱也是自家做的

窗檐下一口紫色的缸,蒙上纱布

晴天时要用木头捣子搅拌

在这之前,酱块子和砖头一样

用报导劳动模范的报纸包着,就码在炕梢

一冬天,满屋都是豆子发酵的腥味

这些年,好像始终是不断延长的薄暮

老二刮鱼鳞的拇指指甲弓成一个小丘

他蹲在地上,身后是黑夜试探的海

他们卖大饼的双拜巷连灯光都是泥泞的

我就在不远的没有罗汉的罗汉巷写诗

写到又冷又饿,这时就会想起

薄暮中,他的胡子温暖地闪着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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