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父亲九十

2021-04-16 15:53
记者观察 2021年4期
关键词:上学

编者按:张维迎,经济学教授,陕西省榆林市吴堡县人,毕业于牛津大学,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前身为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联合创始人。他是中国最早提出并系统论证双轨制价格改革思路的学者。

取得今日之成就,张维迎直言离不开父亲一直以来的教导。2020年8月,父亲90岁(虚岁)之际,张维迎写下此文,和大家谈一谈自己的父亲。

1

父亲今年九十了,耳不聋,眼不花,精气神十足,广场溜达时,偶尔还会跟着秧歌队扭几圈大秧歌,聚会时经不住众人起哄,就亮开嗓子唱一段陕北民歌。

爷爷死时,父亲只有12岁,下面还有三个妹妹,最大的7岁,最小的1岁,奶奶虽年轻,但长着“三寸金莲”的小脚,无法下地干活,也算不上利索女人,父亲一下子就担起了养活全家的责任。当时村里已搞过土改,家里有几亩地,父亲天生能吃苦,脑瓜也灵,人又实诚,没几年就成为远近有名的好庄稼汉,熬了个好威信,到结婚年龄,家虽穷,还是娶到了来自殷实人家的母亲。外祖父看重的是父亲的人品。

当时的农村,孤儿寡母免不了受人欺负,特别是同家族人的欺负。爷爷死后不久,家族的几位长者就逼着奶奶改嫁,但奶奶放心不下几个孩子,没有立马顺从。直到母亲过了门、大姑和二姑出嫁后,奶奶才带着三姑改嫁到五十华里外的绥德农村。之后,父亲每年正月去看一次奶奶,我小时候走的最长的路就是跟随父亲去看奶奶时走的那条路,那是一条从吴堡县出发、穿过佳县、再进入绥德县的山路,中间要爬几次山,我走累了,就得父亲背着。

农村人起名,同一辈分人的名字有一个相同的字,这样,从名字就可以知道一个人的辈分和族人的长幼排序。父亲是他那一辈中,唯一无法从名字读出辈分的人。原因是,辛庄村张姓家族没有固定的辈分谱,通常是年龄最长的起名后,其他同辈的人跟随。父亲是他那一辈中最年长的男性,他起名“福元”,但没有人跟随“福”字起名,他之后的同辈人都用了“建”字。到我这辈,我是最年长的,我起名“维迎”后,其他同辈人的名字多从“维”字了。父亲说,我比他有出息。

2

父亲是一个有领导才能的人,在村里有很高的威信,人缘好。合作化一开始,他就出任村干部,担任过生产队队长、生产大队队长、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村党支部书记等职务。村里人对他的评价是:务实,不贪,办事公道,敢承担责任。

父亲担任生产队队长时,队里有个社员霍常金,是有名的石匠,但不安心干农活,喜欢做点投机倒把的事。他老婆有病在延安治疗,他向一些村民借了些布票去延安偷偷倒卖,赚点路费,走时也没有请假(请假肯定不批准),生产队就把他的口粮扣下。夏天他回到村里,家里没一粒粮食,队里有余粮,父亲决定把口粮分给他,但遭到了大队党支部书记王世招的阻拦。队长要给分,支书不让分。在双方争吵不休的时候,霍常金就把已经装好的一袋子粮食扛走了。支书原则性强,就打电话给公社书记,说霍常金盗窃仓库。公社副书记专门来到村里调查此事,在我们家吃饭。父亲说:霍常金外出不请假、借布票倒卖,这都是事实,但说他盗窃仓库,不对。应该分给他的口粮不给他,又要他下地干活,他没办法,只能如此;是人总得吃饭,否则会饿死。公社副书记听了父亲的话,不仅没有批判霍常金,反倒训斥了大队支书:“如果饿死人,你们谁负责?”类似的冲突,父亲和支书之间发生过多次。

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和王世招的私交还是不错的。王世招比父亲大一岁,48岁病逝。病逝的前几天,父亲专程从几十里外的工地跑回来看他,俩人聊了很长时间,依依借别。

我读高中时,父亲是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村里的插队知青就是父亲去县城接来的,他对他们的生活做了精心安排,还经常请他们到家里吃饭,知青们现在还念叨他的好。

1993年,父亲62岁时被选为村党支部书记。当村支书三年,他为村里干了两件事,一是打了一口水井,解决了村民生活用水问题;二是给村里拉上了电,解决了村民的照明和电气化问题。村里通电后,石磨和碾子都不用了。拉电的钱是我向几位朋友筹集的,但有几个村民说不拉电,要分钱,父亲不许,还闹了不小的矛盾。

1996年换届时,父亲又高票当选,但他坚决不千了,让给了得票第二的人。

父亲不干了,也是我的坚持。为拉电的事,他差点被人打。农村是一个很复杂的社会,有老实本分的人,也有流氓无赖。没有能力的玩不转,有能力但心地善良的人只能自己吃亏。父亲属于后一类。

父亲是个乐观的人。2009年和2016年动过两次手术,手术前躺在手术台上,他还和大夫开玩笑,手术后麻醉一过,他又和大夫说说笑笑。大夫说,很少见到这么开朗的病人。

3

父亲从小喜欢栽树。父亲说,全村就两个人爱栽树,他是其中一个。我曾问父亲:为什么其他人不栽树,就你喜欢栽树?父亲说,树是需要人伺候的,我勤快。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领着我认树,“这棵树是咱家的”,“那是别人家的”。村里有一小沟,一大沟,成丁字形交汇。小沟就在我家窑洞坡下,沟里的树大部分是父亲栽的。大沟里的树也有不少是我家的。

父亲栽的树对我家的生活和我本人的成长有着特殊的意义。家里人多、劳力少,每年下来都要欠生产队几十块的粮钱,不是卖粮就是卖树。卖树的钱也是家里日常开支和我上学用钱的重要来源。当时,一棵树大致能卖二、三十元,最高的时候卖过40元。

每卖掉一棵成材的树,父亲就在原来的地方再栽一小棵。当然,这是指水桐树。柳树不同,柳树树千上长着十几根椽子,有首陕北民歌中唱道“青杨柳树十八根椽,心里头有话开口难”,“十八根椽”就是这个意思。椽子是箍窑頂的好材料,也可以做门窗格。父亲卖柳树,只卖椽子不卖树干,这样卖了一茬,过几年又长出一茬,可以继续卖,就像从银行取利息一样。

1980年家里修了三孔新窑,做门窗用的木材全部来自父亲栽的树。

除了木材树,父亲也栽果树。我上小学时暑假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家的杏树和红果树下度过,这让我至今对杏和红果都有特别的偏好。

去年(编者注:2019年)村里搞填沟工程,小沟里的树都得砍掉,其中多一半是我家的。村主任电话里和父亲商量补偿问题,父亲说不要补偿,你们把砍下的树堆放整齐就行了。

当然,父亲不在意补偿,也与树木现在不值钱有关。自上世纪90年代后,农村人用木材,多选择进口的加拿大木材,质量好价格又低;本地木材卖的价格连人工砍伐和运输成本也难以支付。

4

父亲小时候没有机会上学,自己的名字能认得但写不出。不识字被人低看,父亲一直难以释怀。

父亲对我上学寄予厚望。我小时候挨过父亲不少打,其中两次与上学有关,我至今记忆犹新。第一次是我到上学年龄,第二天就要报名,我哭着喊着说不去上学,父亲很生气。当时我坐在门栏上,面朝里,父亲在门外,一脚就把我踢到三米远的后脚地。第二天我就乖乖报名上学了。

另一次是我小学一年级的下学期,父亲买回几种不同的菜籽,包括白菜籽和萝卜籽,装在不同的小白布袋里。白菜籽和萝卜籽肉眼看上去区别不大,为了避免下种时搞错,须在布袋上写上菜籽的名字。这样的事过去他是找识字的叔叔做,但现在自己的儿子上学了,他觉得应该由儿子写。他也想看看儿子上学是不是学到了点真本事。吴堡话“白”发音类似“撇”(pie),如白菜叫“撇菜”,白面叫“撇面”,瞪自眼叫“瞪撇眼”,等等。父親要我在一个袋子上写“pie cai”,我说,爸爸,pie Cai就是白菜吧,我会写“白菜”,不会写pie cai。父亲很生气,说“什么白菜,pie cai就是pie cai。你这一年学给老子白上了。”说着就打了我一巴掌,把我打哭了。第二天,小学老师告诉父亲我是对的,pie Cai就是白菜。父亲向我道了歉。从此之后,父亲就比较相信我说的了。

父亲没文化,但记性好,喜欢给我讲故事。当然,他讲的故事都是从别处听来的,有些故事讲过多遍,基本上都是“好人有好报,坏人跑不掉”之类的。但有一个故事比较特别,好像是在去探望奶奶的路上讲的,让我实在忘不了。故事情节大致如下:

很久很久之前,有位老父亲送儿子到山里拜师学艺。学徒期是三年,中间不能回家。老父亲把儿子交给师傅后,就走了。老父亲走后,师傅把徒弟领到一个湖边,告诉徒弟:从今以后,你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趴在湖边对着湖水吹,吹上三年,湖水能翻过来的时候,你就算学成了。徒弟信以为真,每天一大早起来,就老老实实按师傅说的做。但一年半过去了,看到湖水还纹丝不动,徒弟泄气了,不辞而别。

儿子回到家里,老父亲非常生气,说你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学徒期还不满就跑回来,这算怎么回事啊!儿子也很沮丧,闭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就再听不到屋里有任何动静了。睁开眼睛一看,发现父亲不见了。他一声叹息,就把老父亲不知吹到哪里去了。

我相信,父亲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自己并没有理解其中的含义。我当时听了,也就咯咯一笑,好玩而已。但牛津大学毕业后,我开始悟出了这个故事包含的哲理。到北大当老师后,我经常给学生讲这个故事,我想告诉他们的是:功夫是不知不觉中练出来的。读书、做学问,就像这个徒弟吹湖,需要信念,需要耐心,持之以恒,功到自然成,不要急功近利,不能每天都想着有看得见的效果。

自上研究生后,我有时反倒庆幸父母不识字。如果他们识字的话,一定会看到我写的文章,免不了为我担心,会告诫我这不能写,那不能写。这样的话,为了不让他们为我提心吊胆,我写文章时就会谨小慎微,锋芒全无。但随着新的通讯技术的使用,这个文盲屏障现在不完全有效了。

三年前的一天早晨,我还没有起床,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除非有特别的事隋。父亲在电话里说,听说有人把我告了,他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原来,在北大国发院召开的有关网约车管理政策的研讨会上,我做了个发言,批评了有关部门和出租车公司维护既得利益的倾向。随后,三十多家出租车公司联名给北京大学领导写了告状信,我一笑了之,北大领导也没作任何反应。但告状信被放在网上,我姐夫看到了,告诉了父亲,父亲就紧张起来。我反复给他解释我没事,他还是似信非信,直到我专程回去一趟,见到我确实好好的,父亲才放下心来。

看到父亲这么大年纪还要为我操心,我感到有些内疚。我现在倒希望父亲是一个文化程度很高的人,这样,即便我被污名化,他也能理解我。

我对父亲说:爸,你放心吧!为了你活过一百岁,我不会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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