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与元稹: 昨夜三回梦见君

2021-04-16 11:06蔡丹君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1年1期
关键词:江州元稹九江

蔡丹君

唐宪宗元和九年(公元814 年),蔡州刺史吴元济据淮西叛乱。当时,朝廷武事悉由宰相武元衡决断,武元衡力主征讨吴元济。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替吴元济请赦,朝廷不允。李师道便佯装出兵寿春攻打吴元济,声称支持朝廷平乱,却暗中支持吴元济叛乱。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六月,李师道派人偷偷烧毁了位于河阴的军需粮仓,又派他豢养在长安的刺客,趁天黑暗杀了准备出门上朝的武元衡,刺伤了另一位宰相裴度。猖狂的贼人还在京城府衙里散布纸条说:不要急于抓我,否则先杀了你。当时,京城大骇,官员不到天亮不敢出门,皇帝上朝后,大臣们还未到齐。看到这种情况,刚被任命为左赞善大夫的白居易,第一个上疏,请紧急捉捕贼人,洗刷朝廷之耻辱。然而,有人却认为白居易这是越位言事。之后,又有人诬陷白居易,指责他在母亲去世期间写的一篇《新井赋》,言语浮夸,不合礼制,白居易因此被贬为地方刺史。与白居易不合的中书舍人王涯又趁机进言说,白居易没有能力治理一郡,不适合担任地方一把手,朝廷又追贬白居易为江州司马。

同年年初(公元815年),元稹因弹劾房玄龄的后人、河南尹房式,反被坐罪,从外地召回京城。行至敷水驿时,元稹在一间上房里休息。夜半,宦官仇士良一行也来到驿站,当时已经没有上等房间,便蛮横地要元稹让出上房。元稹与之争执,反而被仇士良一行人打得头破血流,伤了面部。更可恶的是,宰相竟然怪罪元稹年少不懂事,有失体面。不久,元稹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

到任江陵后,元稹便得了一场严重的疟疾,数月卧床不起,一度濒临死亡。元稹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决定把自己的诗文卷轴托付给最信任的人白居易。他和白居易识于微时,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二人同登书判拔萃科,又一同进入秘书省担任校书郎,一同倡导“新乐府”。当时的人便对两位青年才俊交口称赞,并称“元白”。然而,之后两人又先后陷入人生逆境,被贬外地。在江陵得到了白居易贬谪江州(今江西九江)的坏消息后,濒临死亡的元稹写信给白居易,回忆二人的交往,告诉他自己的病况和心境,并请一位叫熊孺登的人将书信、题诗以及自己的作品送给了白居易,他说:“危惙之际,不暇及他,唯收数帙文章,封题其上曰:他日送达白二十二郎,便请以代书。”(白居易《与微之书》)这可以说是生死托付了。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十月,白居易来到江州,在舟中收到了元稹寄来的诗和卷轴。

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元稹是在一个晚上得到了白居易贬谪九江的消息,本来患上重病的他,惊讶地坐了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他坐了很久,灯都快要灭了,人影映在墙上,黑幢幢的。外面的秋雨,被不知道哪里刮来的一阵暗风,吹进了窗子里,屋里更加阴冷了。

舟中读元九诗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白居易在一艘客船上读到了元稹来信。读完之后,他陷入了和元稹一样的沉思,一夜未睡。天快亮的时候,白居易灭了灯,独坐在黑暗中,感慨自己,也同样感慨元稹的遭遇。他就这样像元稹一样枯坐着,微明之中,只听见外面风浪拍打客船的声音。

风声延续着他们各自的孤独,来信和诗又让他们各自得到了对方的陪伴。

检诸元白诗集,二人唱和频繁,一些诗中说到经常梦到对方,或者因为对方梦到自己,而自己却梦不到对方而自责不已:

白居易:梦微之

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回梦见君。

元稹:酬乐天频梦微之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孤独的人,会不厌其烦地将自己在异乡的生活细节,悉数告诉朋友,希望得到对方的回应。在写下这些文字,寄出这些期待的时候,孤独之中便会感觉到跨越空间的温暖陪伴。

左迁九江三年后,白居易渐渐习惯了南方的生活,他把家人接了过来陪自己,还在庐山上置一处草堂闲居。他写了一封信向元稹分享这些事情(《与微之书》):

四月十日夜,乐天白:

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实为之,谓之奈何?

仆初到浔阳时,有熊孺登来,得足下前年病甚时一札。上报疾状,次叙病心,终论平生交分。且云:“危惙之际,不暇及他,唯收数帙文章,封题其上曰:他日送达白二十二郎,便请以代书。”悲哉!微之于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闻仆左降诗云:“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

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四月十日夜里,白居易在自己新置办的庐山草堂里,写信给元稹。他已经两年没有收到元稹的信了,他在信的开始,如同见了面一样地大声连呼元稹的字,“微之微之”,我已经三年没见到你了,也有两年没有收到你的信了。

人生能有几年呢,我们却分离如此之久。微之啊微之,这可能是上天注定的吧,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又想起刚到九江时,你托人带来一札诗信,当时你得了大病,病危之际,不顾其他事,只是收集这些文章信札,并在上面题字签封,嘱咐家人把这些书信文章送给我,由我来替你处理。这是对我多大的信任啊。我看到這里面有那首“暗风吹雨入寒窗”诗时,更加难受。三年来,我每每吟诵,仿佛就在耳边。

叙及三年来的旧事之后,白居易开始向朋友讲述自己三年来的情况:

白居易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他向病中的朋友分享了他的三个好消息。三年来,自己身体无恙,家人也都很好。而且,他的兄长还带着一些家人来到九江和他同住,之前挂念的家人,如今都在九江团聚了。这是第一个好消息。另外,九江这个地方,虽然也有一些奇异的虫蛇蚊蚋,总体还不算多,而且,湓江的鱼很肥,酒也很好喝,其他的食物,跟北方也差不多,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候和饮食了。我的俸料钱虽然不算多,但是够养家的了,不用求助于人。这是第二个好消息。去年的时候,我开始去庐山游玩,因为喜欢庐山香炉峰的风景,就置办了一处草堂,有时候一个人住在那里,一住就是十天。我想我可以终老此处了。这是第三个要告诉你的好消息。

元稹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心情究竟如何呢?应该还是一如既往地激动又痛苦吧。在某一次收到白居易的信时,他激动得痛哭流涕,以至于吓到了自己的妻子:

得乐天书

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差点儿病死的元稹太需要这些书信的陪伴了。然而元稹的痛苦又无情地揭示了一个美丽的谎言:无论他们的文字(二人频繁的诗文、书信往来)如何热闹,终究无法取代人的陪伴。这让每一次的和诗与来信,都陷入了一种悲喜交集的孤独的循环: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灯芯终于燃尽了,读了许多遍的文字也停止了,陪伴自己的还是凄苦的风声。

热闹的文字,成为徒增的“空樽之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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