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福金,著名作家,江苏省作协委员会顾问,著有长篇小说《心之门》《奇异的情感》《羊群的领头狮》,中篇小说集《神秘的蓝云湖》,散文集《禅院小憩》《放逐青春地》《中国当代文学百家——储福金小说精选集》等。《心之门》获江苏省政府文学艺术獎,《黑白·白之篇》获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镜中三十》获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我曾经模仿过很多作家
创作是从模仿开始的,这是哪一个作家都无法避免的路,长长的路就从这一步展开来,前面是一片苍茫。左顾右盼,不知自己走得是否对头。也许就是在那一刻,朦胧间,恍惚间,自我就失去了。那鲜活的自在的本我就丧失了。极力得到的是一种认同,是一种承认,是一种肯定。来自周围的一声微弱的赞叹,一声轻轻的拍掌,都成了继续往前走的力量。那时间的赞叹和拍掌是那么可贵,却是冲着模仿的成功而来的,于是自我的迷失便进了一步,再走下去,无法看清的是自我了。渴望的是进一步的成功,进一步地得到那赞叹和拍掌。
第一步,必须要跨出去的第一步,模仿着的第一步,也正是丧失自我的第一步。走出了那一步以后,很少有人一直很清晰很鲜明地保留着自我。就像吃了迷魂药一样,他就开始了他的行程。那段行程在别人的指点下,该这么走,该那么走,该走这里,该走那里。残留着的一点自我意识、自我形象,使人多少能辨认出来,那是某人,那是“我”,那是风格。只有很少的人一开始便能保留得很好,那是创作的幸运儿。然而在那以后的行程中,这一点是不是幸运,就很难说了。因为他缺少了一个过程。过程往往是必然的。完全缺少了这个过程,走到后来,也许他的路就越走越窄了。
我曾经模仿过许多作家。我记得我一度曾不断地诵着一个作家的作品,如诗一般的句子。浪漫的、抒情的、年轻式的,我学着,笔下流动得轻快感伤。我在模仿的过程中,多少是有彷徨和盲目的,我只是在走我能走的路,不用选择的路。我没有意识到我。直到川端康成迷住了我,我沉湎在川端的艺术氛围中,就如最早喜欢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句。我陷于那种调子里面无法自拔,那种轻柔的调子,那种忧伤的调子,那种淡雅的调子,那种人生无奈的调子。我从那里面看到自我,我从那里面辨认着自我。我以为那便是我。我把那调子模仿进了我自己的作品,我认为那作为我是最好的,是最具艺术风格的。
从模仿许多人到模仿一个人,我开始走上追寻自我的路。我被称之为风格的东西迷惑着。在努力确定自我风格的时候,我借助了川端。风格如同一种虚幻的色彩,我在认同川端的途径之中,去把握它,应该说这是一条捷径。在模仿和认同大作家的调子之间,作品自然涂上了一层品位较高的艺术色彩,仿佛披上了一件能炫人眼光的外衣。我曾经认为川端的外衣,我穿得正合适,我照着镜子的时候,觉得我找到了最适宜我的穿着,我认为那就是我。到现在,我已记不清当时我寻找那披上的外衣,有多大的难度了。但后来,我要丢开那件外衣,我不再被那虚幻的色彩所迷惑,我努力把川端从我作品中赶出去时,我费了很大的劲。那是我真正开始追寻自我的路。
追寻自我的路似乎没有尽头
许许多多自我的色彩在迷惑着,在虚幻间摇晃着,在眼前的每一条路上都跳闪着。应该只有一条路是真正的,仿佛是一种猜谜。其实那些虚幻的色彩同样是别人的外衣,涂着类似自我的色彩。在追寻的时候,仿佛显着无数的路。一旦自以为找到了那个自我,前面的路也就窄了。同样过早找寻到自我时,显现的仍是一条无味的偏窄的小路,只有平庸而沾沾自喜的人才一直沿着那条路走下去,才不再被那四周依然跳闪着的虚幻色彩所迷惑。然而,也许那同样只是一条虚幻的不确定自我的路,本我还在很遥远的地方孤独地浮动着。
有的路是热闹的。热闹的路是大路,是走的人多的路,往往是赞叹和拍掌多的地方。每一段时期都有这样的路,正因为走的人多,得到的赞叹和拍掌声多,走的人也就走得兴高采烈,走得手舞足蹈。没有寂寞,没有孤独,没有漂泊感,没有忍受感。那是合乎时尚的路,那是合乎机缘的路。走上这一条路是容易的,不用猜谜,不用选择。拣人多的地方去涌,找声音大的地方去奔,寻眼光集中的地方去走。难的是走在前面,走在前面领着头的,乃是聪明人,乃是幸运儿。各人尽力穿着不同色彩的服装,涂抹着奇异的颜色,变幻着不同的姿势,跳着不同的舞式。然而一切都改变不了那都是在一条路上,一条大路上,那服装和舞式都是流行的,时尚的。
到了大路拐弯处,仿佛是跳了一道坎,会有新的大路。那一边的路需要新的走法,需要新的舞步,需要新的色彩。许多许多的人无法跳过那个坎,许多原来走在前面的人,因为跳那个坎而落后了。于是有新的领头人,有新的姿势和新的服式。一切似乎改变了,赞叹和拍掌的声调也许会有一些变化,然而同样没有根本的变化。那依然是一条大路,一条共同的大路,一切是流行而时尚的。
流行和时尚的根本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是和别人共通的,乃是模仿的。模仿的路形式可能不同,那自我的色彩总是虚幻地跳闪着。
模仿的路很长很长。有些聪明人已经懂得了如何辨别将要拐弯的路口,以至自己总能快一步地跳过那条坎,尽快地走到一条新的大路的前面去,这样的聪明人总能得到更多一点的赞叹和拍掌声。
艺术创作难道只是一种辨别与选择吗?
很令人奇怪的是,赞叹和拍掌的人们总是忘记了:艺术创作的一切都可以变化的,手法、形式、主题、人物、虚构、写实、语言,一切的一切都可以随时而变。但有一点最基本的,是无法变的,那就是独特性、独创性。一旦模仿而共通,不管相通于最大的作家,不管相近于最大的作品,不管披上了多么炫目的色彩,那都摆脱不了平庸。外来的主义在政治和经济上可能放之四海皆准,但借来艺术创作上,不管如何的赞叹和拍掌,总含着根本上的嘲讽。
追寻自我的路是孤独的,只能是孤独的。
站在孤独的路边,为孤独的行人赞叹和拍掌,本身的心境也是孤独的,也需要耐得住寂寞,也需要耐得住热闹的诱惑。
重要的是,孤独的路未必是真正通向本我的路。寂寞身后事。永远不停下来看一看,犹豫一下的,可能是天才,也可能是傻子;可能是最大的成功者,但更多的是无望的失败者。
时时拓宽自我追寻的那条路;避开着所有的诱惑;一直往前走,永不停步。哲人常常这样说着话。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一盘录像,里面有我的形象,我活动着的形象,同乎镜子又异乎镜子里的形象。一瞬间中,我觉得陌生,我觉得那作为自我形象的陌生。那就是我吗?在那录像中,我周围的友人都显得真,显得熟。唯独那个我,却显得假,显得陌生。我只是凭习惯凭常识认得那便是自己,那便是我。
偶尔读自己的作品时,也往往会有一个念头浮起来:那便是我写的吗?那便表现了我吗?于是对整个自己追寻自我的路生出了一种疑惑,我究竟在哪里?那称之为本我的也许永远只是一种跳闪着的诱惑,同样是一种虚幻的诱惑。在我追寻的时候,它永远会如星星一般在远处闪着亮。
也许在我不再追不再寻的时候,它就在我的身边,它便成了我自己。
也许那个我,便存在于一段段追寻的印迹串起来之间。
我只有永远走下去的一条路
追寻的路确实很长很长。也许文学作品只要是你写出来的,只要有着你的生活,只要有着你的经验,只要有着你的东西,就能算是你的。
每一篇作品从某一点来说,都是独特的。
而从另一点来说,每一种作品,哪怕是再伟大的作品,也都有前人之迹可寻。
然而,独特和模仿还是可辨的。只有你把你所悟所感都投入到作品中,你把你一切都化入到自我中,你从模仿到绕开,从绕开到化解,你立定你自己的中心,你心不旁騖,你视独创为根本,用你的方式,注入你的经验,反映你的情感,表现你的思想,是你对人生的认识,有你对人生体悟,是你化生活内容归于朴素归于自然的形式。那形式不管是繁还是简,不管是柔还是刚,不管是大还是小,不管是尖锐还是平缓,不管是高歌还是低吟,只要是你独特的,只要那是你的,只要那表现了你的自我。
说着是容易的,其实是多么的难,你从许许多多的路中追寻一条自己的路,也许只有大幸运者,才能达到,才能显露,才能真正地表现出来,而不像卡夫卡那样,要到连自己也怀疑、自己去世后才被接受,而成为后人难以模仿的一张伟大的图。这太遥远了,也太幸运了。无数个作家中也许只有一两个真正创新了,真正表现出自己了;也许无数创新的作家中,只有一两个才完全显现了自我;也许无数个显现了自我的作品中,只有一两篇才得到了成功。太大了,太长了,太远了,太宽了,太多了,太杂了,太深了。太多太多的众说纷纭。文艺无定论,太多的道理,太多的旗号,太多的时尚,太多的模仿,太多的社会需要,太多的似是而非的眩人耳目的理论了。又有那太多的诱惑,太多的局限,太多的规定,太多的因袭,太多的模仿,太多的形象,太多的形式,太多的主题,太多的前人,太多的这个和那个。你似乎永远也无法摆脱阴影,也许那完完全全的自我只在一种理想中,只在一种想象中,只在一种追寻的过程中。
然而你还是可以对你写出来的作品问一声:它是属于你的么?真正属于你的么?你一生中有一篇完全属于自己的作品么?有一篇真正表现了自我的作品么?
虚构容易,而真实难
伟大的作品几乎都是反映作家的现实生活。作家把自己亲见亲闻表现出来,应该是容易的。在表现上,往往有着另一种倾向,即是虚构容易,而真实难,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曾经有一度,模仿西方的作品在评论中是主潮,那一类生活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乃是虚构的,非现实的。这类虚构的作品会被评论津津乐道,乃是见多了太实在的作品,于是认为这一类的作品具有文学性,而认为表现现实生活的作品是低层次的。
禅宗有一句话头:初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再而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进而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这是很有思想深度的一段话,同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境界看起来比第一层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要高,非现实的境界也许比第一层太具体的山水观要高,但终不是至境。真正文学的高境界要回到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这不是简单的回复,是高层次前进,用哲学的语言来说是扬弃,是涵盖了前两个境界的。作品如果缺乏了高层次的文学性,缺乏了文学艺术真正的独特性和创造性,或许能一时红火,但没有文学性缺乏内涵的东西永远无法具有超越的力量。
落在第一层面上的作品往往靠的就是生活,不需要太多的思想学养,一般文化水平的人也能写出来,也可能合一时的需要,写得对路,写得生动。而在第二层面上的作品往往会显出一种才气来,毕竟要把山写成不是山,水写成不是水,本身就容易显出才气。但文学是反映和表现生活的艺术,用虚构和象征等各种文学手段,也只是能更本质地表现生活表现对人生的深度理解。作家对生活的现实关注是少不了的。
把表现现实生活为第一层面,把虚构的文学性视为第二层面,这只是一种简单的方便说法,生活是根本的,而文学表现则必须是作家个性的创造,那是艺术的“天命”。充分展示个性的独特而创造性地表现生活,才可能出现精品。
重复、狭隘的生活,使作家的眼光缺乏宽度与深度
对作家来说,本体是内,生活在外。艺术要求作家表现出内在的独特而创造性的个性来。作家要朝向自己的内,这是根本,因为作家一旦为钱为名,或为任何的外在需要而作,而不是出于他内在的独特个性进行创造性地写作时,这样的创作便偏离了艺术的特殊规律,只能出平庸之作。可能会产生一时有影响的作品,那只是其适应了某一方面而在那一方面获得的影响。其终究违背了文学的“天命”,离精品是远了。
文学是表现人生的,一连串的人的生活构成了人生,所以作家的“内”必须更多地接受生活的“外”。虽然任何生活都有其意义,但艺术是要日见其新的,那种重复的狭隘的生活,会使作家的眼光缺乏宽度与深度。作家应该更多地去接受新的生活以获得更宽更广的感受与理解,古人便有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说法。知与行,见与解,是相通的。需要更多的转化为“内”的“外”,使“内”得到丰富得到拓宽,需要知识来拓宽“内”,需要学养来丰富“内”。作家要表现出来的“内”,正是外在的生活感受。作家使自己的内融合了更多的外,融合了更宽的人生,更丰富的人生,于是在创作时,便展现出一个宽广的天地。
禅宗讲境界,“在那边悟了,到这边来行履。”各人悟的方式与契机都是不同的,但高层的境界需要把整个的人类都融到自己的内在之中,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就需要把整个外在都融于自己的内,成为一个大“内”,一个宽“内”,一个无限境界的“内”。内是表现外的,内是融合外的,内外是转化的,只有更宽更深的内,才能表现出更宽更深的外来。具有内在的大境界,而不是小聪明,从来都是伟大作家所必需的。
然而,当一个作家完全强调外在的需要,哪怕那需要是多么 “神圣”,如果不经过一个内,一个合乎文学表现的内,一个经过融合的内,也就没有了独特的他自己。没有了作家独特创造的个性的内,于是那一切外在的便都显虚假甚至虚伪。因为它背离了文学的“天命”。可以由一句口号、一个大话,而构出一篇一时红火的东西来,但那绝不能成为精品。除非你有这种境界,否则你无法真正表现出这个境界来。
作家也许一生坚持要积累的,就是将那更宽的外融合于内,这“外”包括生活也包括知识,丰富自己,使自己的“内”变得更宽。从这一点来说,生活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深入生活是有意义的,但这种深入并不是单纯的对外的接受,而必须合乎内的需要,合乎内的感受。每个“内”都不同,每个作家的兴趣与兴奋点都不一样,这种接受也是异乎人的,不应该是强加的,不应该是浮光掠影的,必须合乎独特感受的,合乎创造需要的,合乎个性渴望的。
不表现“我”、也就是没有个性的作家,称不上一個真正的作家,但个性并非是让作家回到内里去,表现自己的身体或者是表现那一点点个人生活的杯水风波。区别作家大小的根本是作家心的大小。作家的心要大,便要融更丰厚的生活,融更丰厚的文化素养与思想修养。
人生要不受背景的影响极不容易,容易由惯性旋进急功近利中。急功近利的直接表现便是趋同趋时趋潮趋外,即使谈独特也是模仿的“独特”,即使谈创造也是借鉴来的“创造”,即使谈个性也是潮中的所谓“个性”。精品只存在于某一个作家某一篇作品,绝不会出现在某一类某一潮的代表作中。不管那一时一潮合着什么理论,不管是学术状的,深刻状的,新潮状的,只要能用来概括一类作品,便都背离了文学的“天命”,都只是受着了浮躁的背景影响,并浮躁地影响着背景。这种背景下,真正的作家只有沉静下来,甘心寂寞地去接近喧嚣之底处那如如不动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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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