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孤岛”的235 天

2021-04-23 08:40
中外文摘 2021年7期
关键词:薄荷回国孤岛

一个人出国旅行,突然遭遇“黑天鹅事件”,不得不被困在异国数月——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样的剧情大多只会存在于电影中,但今年,当全球爆发的疫情将世界切割成一座座“孤岛”时,这样的故事却几乎在世界的每个角落上演。

在南美,为了参观古印加帝国遗迹马丘比丘,日本游客片山(Jesse Katayama)原本计划只在秘鲁停留几天,他来到遗址山下的河边小镇,购买了门票,但等来的却是秘鲁封国、马丘比丘景点关闭的消息。滞留小镇的7 个月里,他靠教当地的年轻人拳击生活,始终留着那张门票,“每天早晨去跑步,都能远远地看到马丘比丘。”

10 月,秘鲁逐渐解封,在回国之前,片山希望参观马丘比丘的愿望得以实现——秘鲁文化部特批他进入马丘比丘,在园区负责人的陪同下“完成了梦想”,成了自马丘比丘因疫情被封锁以来,地球上第一个进入该景区的人。

另一位日本人,京都大学区域研究专业的博士研究生Asuna Yoshizawa 则滞留在了菲律宾的薄荷岛——相当一段时间内,这座岛是一个“免于新冠”的要塞。3 月中旬,当岛上尚未发现任何一例新确诊的新冠病例时,它就暂停了进岛的船只与飞机,关闭了省界。后来,岛屿解封的日期不断后延,很多游客也因此滞留,回家的日子变得遥遥无期。

同样被“困”在薄荷岛的,还有30 岁的、来自中国广州的黄先生。今年1 月22 日,他来到菲律宾的一座小岛,准备学习潜水。但随后数月里,他遭遇了航班取消、海外疫情迅猛发展、小岛封岛等一系列意外。原本计划中仅一周的旅程,足足延长了8 个月。

对于黄先生滞留薄荷岛的故事,大多数媒体的描述是这样的:“广州小伙被困菲律宾小岛8个月,从学习潜水变身自由潜大神……”但真实的故事,远比这一句描述丰沛、生动、复杂得多。

关于“孤岛隔绝”的8 个月,以下是黄先生的自述——

今年1 月21 日,我独自前往菲律宾,从澳门乘飞机到宿务,然后坐两小时船来到了薄荷岛。我的目的地是薄荷岛西南边伸展出的一个小岛——邦劳岛。那里是潜水爱好者的胜地,有很多培训自由潜的潜店,我打算在那里考自由潜的证书。

我第一次接触潜水是在2018年,我去红海旅游,下海尝试了浮潜——这是最初级的潜水,穿着救生衣浮在水面,只要把头埋进海里,就能透过海水,看到水面下的珊瑚、海龟和密密麻麻的鱼的风暴。当时我就被震撼了。2019 年,我在马来西亚尝试了水肺潜水——背着氧气瓶的那种潜水,下潜到水下七八米左右。

我总觉得,真正的潜水爱好者,应该去尝试自由潜——难度更大,入海更深,更具挑战。

去菲律宾,我的目标是能考过自由潜二星就不错(最高等级是四星),因此原定行程只有一周,买的也是往返机票。但到了返程的时间,回国机票却被告知取消。当时,我没有在意,也没有着急买回国的机票,一方面是因为我已经辞掉了上一份工作,下一份还没有开始,另一方面,我的二星课程进展得并不顺利,整个人的心思还都在潜水上。

当时,我对自由潜认知很浅,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尤其是饮食上的准备。如果你想更好地自由潜,一定要在饮食方面更加自律——不能吃辣,不能吃糖分高的东西,牛奶、咖啡、烟、酒都不能碰。这些东西会刺激你的内分泌,让你的咽喉、鼻窦产生黏液,这会影响下潜时的耳压平衡。

虽然我不抽烟不喝酒,但我喜欢喝果汁和牛奶,也爱吃辣,鼻窦堵了一星期。在泳池训练时,一到池底,耳朵就疼得不行,更别提下海了。原本,二星课程两三天就可以完成,我拖了近10 天才完成了二星考试,成功潜入16 米的海底。

也是在那时,身边越来越多人被取消机票,一个星期甚至被取消四五次,我才开始有了焦虑的感觉。当时离薄荷岛更近的宿务已经没有飞中国的航班,如果想回国,必须先从邦劳坐飞机到马尼拉,再从马尼拉回国,但机票已经非常紧俏。

即便在那一时刻,我也没预料到疫情后续在全球的发展——我觉得买了机票也是要被退的,还是先不买了吧。这样的想法几乎伴随了整个2 月,我继续完成了三星课程的学习,这在二星课程的基础上增加了8 米深度,还学习了“自由落体”。3 月初,我又完成了四星的考试——用1 分01 秒的时间,钻到水下32 米,又回到水面。

到了3 月中旬的一天,当地华人微信群突然传出消息:薄荷岛要封岛。很多中国人因此提前回到马尼拉,准备抢回国机票。但当时我接收到的信息是,封岛不会持续很久。而且马尼拉回国的机票一定很难抢,那边物价和住宿费更贵,万一滞留在那里,会是一笔比薄荷岛高得多的花销。于是,我继续留在了薄荷岛。

封城那天,我和潜店的阿姨一起去市区购买物资。进了超市,收银台前已经排起长队,各国人都有,欧美的,日本的,韩国的,所有人的购物车基本都满了,纸巾已被抢空,我们买了一些日用品和食材,排队结账排了足足1 小时——菲律宾结账特别慢,比如一条奶粉有20 袋,收银员需要把每一袋都扫过去。

当时,通往港口、机场的路上,都会站着警察。如果想去市区,必须出示通行证,每一户只有1 到2份通行证。那段时间,旅游区治安不好,因为当地大部分人的生活都靠旅游业维系,平时没有储蓄习惯,一旦没了工作,很多人就断了收入,犯罪率也随之上升。

但我的心还是比较安定的,因为当时国内疫情也比较严重,我爸妈也觉得我不用着急回去,毕竟在机场和人多的地方都不安全,如果在路上被感染了更糟糕,还不如在那儿安心待着。

不久后,到了原本计划解封的日子,薄荷岛依然没解封。在那之后,这样的情况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每次到期后就再延期,一次次抱有希望,又一次次地破灭。到了四五月份时,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

比如对未来的担忧。来菲律宾前,我已经谈好了一份留学机构的新工作,对方有一定规模,口碑也不错。他们等了我一阵子,但后来实在等不下去了,更重要的是疫情影响了出国留学,行业寒冬到来,这份工作也就没了下文。

也会为钱发愁。我最初从国内带了800 美金,相当于4 万左右比索。到了四五月,我带的美金用完了,会趁着每月去超市的时候,用银行卡在ATM 机里直接取,虽然要交些手续费,但也只能如此。

在岛上,我住的一直是六人间的宿舍。起初,老板收我88 元一晚住宿费,30 元一顿饭,5 月份之后,见我待的时间太久了,她给了我一个相对优惠的价格,2400 元一个月包吃住。到了7 月,潜店实在没什么生意了,老板暂时关了店,等疫情结束再开张,剩下的所有人平摊所有花销,这样算下来就便宜一些了。

每次要花钱的时候——比如在岛上买东西时,看回国机票价格时,无助和焦虑感都会特别明显。你都快没钱了,你能干吗呢?

5 月有一段时间,有传闻说薄荷岛要解封。当时已有“五个一”政策,能预约马尼拉回国的机票。但机票不好约——很多中国人在菲律宾打工,当地华人公司会买下很多票送华人回国,我一看我预约的排名,傻眼了,1000+。我后来也打听了包机的价格,听了更懵,都是两三万起步。

和焦虑同在的,还有无聊。日子每天都过得差不多——每天早上五六点起床,做空腹拉伸,吃早餐,接着玩会儿手机游戏。中饭后,我就去睡午觉,那里的中午太热了,基本上做不了什么户外活动。到了傍晚,如果天气好,我会去泳池游泳。夜里,我就躺在泳池边的沙滩椅上看星星,那里污染小,每天晚上都能看到一整条银河的星带。

和人的交流是稀少的。我所在的潜店,只剩下8 个人。除了潜店老板和她妈妈,还有4 个教练。平时,大家基本都待在自己的房间,只有吃饭时才有为数不多的交流。

餐厅里有台电视,中文节目也是有的,但因版权问题,中文频道里只能看到好几年前的《快乐大本营》和《舌尖上的中国》。那种感觉就是,生活好像按下了倒退键。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看《舌尖上的中国》,那几集介绍国内不同地方的火锅,看到广东的火锅时,我发现那家火锅店我去过,我就会很兴奋地和潜店小伙伴分享,告诉他们“粥底火锅”有什么特色,那家店还有什么比较好吃。那可能是我一天内说话最多的时候。

作为一个广东人,我也吃不惯那里的饭菜。潜店老板的妈妈几乎每顿饭都会给我们做炒丝瓜。国内经常吃的其他蔬菜在那边还挺贵的。他们的饭菜里还总放很多辣椒和油,我常常被辣得出一头汗。有时特别想念广东的汤水,尤其是妈妈做的莲藕汤。和爸妈视频的时候,我爸总是会教育我,“人在异乡,要学会迁就他人,融入他人。”所以潜店的人有时会问我习不习惯,我都会说不用特别迁就我。

封岛期间,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进行一次采购

岛上的奇葩料理

我还向当地渔民买过他们刚打捞上来的鱼,那条鱼有我半个身子那么大,抱着拍照很酷,但肉质真的很不咋样。我们把那条鱼摆在潜店,猫偷偷过去咬它,连猫都咬不破那个鱼鳞。

岛上邻居家如果有人去世,或者有人过生日,他们会给潜店送来一些当地食物。那些食物的味道简直可以用“奇葩”来形容。有一次,他们送来纯黑色的一团东西,口感像糯米,甜到发齁。还有一次,我品尝了一种类似意面的东西,橙色的,但是咬起来巨酸无比。

每月总有那么一两天,岛上会闹哄哄的。那可能是他们当地的节日,邻居会租来KTV 机,从早上6 点唱到晚上12 点,不同人换着唱歌,音响外放,就像国内的广场舞。每次大清早听到这些闹哄哄的歌声时,我的内心会飘过弹幕,“又开始了”。

那段时间,国内的朋友跟我联系时,总会说,“你在那边一定很开心很爽吧?”只有我爸妈始终觉得我在这边很惨,总会问我,“钱还够不够花?东西有没有的吃?”

回复朋友,我会分享一些有趣的或者值得吐槽的事,比如饭菜不好吃,当地人很吵,被当地人坑了钱。对爸妈,我就会强调,“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惨。”如果某天的饭菜做得特别好,我还会专门拍给他们看——我开始越来越理解“凡事都有两面”这种说法,开心也有,悲伤也有——我觉得这就是生活吧,这也是我在这趟旅程最大的感悟。

是潜水让我真正学会了放松。

潜水是一个需要放空和放慢的运动。你面对的是大海,大海是深不见底的,一开始都会心慌。刚开始训练时,我的每一次下潜就变成一种“考试”,而不是“享受”。赶紧下去,赶紧上来。在自由潜里,快不一定是好,从容才好。后来我反思,可能是因为自己在水里太紧张了。

自由潜里还有一个叫“自由落体”的动作。下潜到一定深度(超过中性浮力的深度)后,潜水员就可以开始自由下落。无需任何力气,全身肌肉放松,在水流中自然而然地下坠。做“自由落体”,在技术上,身体要尽量连成一根直线,阻力才会小,下沉会更快,在心理上,则是要精神放松,不然很容易慌,技术可能就会失准。

“放松”是自由潜里永恒的课题,潜水员们遇到的80%的问题,都是因为不够放松。

自由潜的特殊之处在于,我们要憋气完成潜水全过程。因此,学习潜水时,教练经常提到的词是“放空自己”。你没有受过训练,让你憋气30 秒,你就会有点慌和急促,有了想呼吸的欲望。这个很正常,因为呼吸是我们习以为常的习惯。所以憋气的时候,教练会让我通过想一些画面转移注意力,从而放松精神,这时,我会背诵广州地铁线路,比如三号线,我从天河客运站,缓慢地一路默念到番禺广场,然后换成一号线。两条线路背完了,可能三分多钟就过去了。

在水下,精神放松意味着你的心跳更慢,耗氧量更低,这样你才可以憋气更久,在水里待更长的时间。而心跳放慢后,你的精神也不会那么紧绷。你会发现,这是个循环,你越紧张,心跳越快,然后你更紧张了。就像生活,你越焦虑,事情可能越做不好,生活可能越一团糟。

真正明白了这些之后,我就天天把自己泡在海里。那时是6 月,当地的管制逐渐有所松懈,我的心态也逐渐变好。

困着也是困着,我开始每天自己一个人出海。我会先开摩托车去公共沙滩,看一下当天的海况,如果海流比较小,海面平静,海水能见度好,我就会戴上面镜下海,从海边一直游,游到断崖处,然后在那里泡上一上午。

偶尔,我也会约上教练一起去训练自由潜。那是我可以尽情享受的时候。我下潜到七八米的海床,可能是贴着一排珊瑚游,也可能跟着那些鱼一起游,去追逐密密麻麻的沙丁鱼风暴。就像纪录片里拍的一样,成千上万条鱼围着你转,围成一个圆,你在圆中间。

每次我都想尽量在水里多待点时间。有时跟着一条漂亮的鱼,我就想尽可能多跟它一会儿。我还发现了一个规律,很多鱼群躲在珊瑚的根部,在那里打窝,我有时候会特意潜到珊瑚根部去看。

那时,每次出海,我都把手机留在潜店。游完泳,我就会坐在海滩边的树下发呆,没有任何人和讯息打扰。

有一次,我在海边坐到了中午,我当时想到自己过去几个月是那么焦虑不安,“是不是忘了一开始来这里的目的?”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片最漂亮的海吗?我现在坐在这里可以每天看着它,我为什么要那么烦躁呢?

我还会反思过往的生活。上上份工作其实我很喜欢,但因为和领导相处得并不愉快,我毫不犹豫地辞了职。而上一份工作,因为没有获得入职前谈好的预期回报,我也辞了职。坐在海边时我会想,以前的我是不是太冲动急躁了?是不是应该学会和不同人相处?做很多事前是不是应该再三思考?

在广州时,我是留学机构跑市场的业务员。明面上有休息时间,但其实需要随时stand by(待命)。平常早上7 点多起床,搭地铁上班,边赶地铁边狼吞虎咽吃早饭,然后又开始新一天的赶业绩。我每天被数据追着跑。一个月的业绩目标是多少,分拆下来每天是多少,然后我就会给自己定目标,“我今天一定要拿下这么多”。

毕业到现在7 年了,基本上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在自己的部门,业绩总是名列前茅,什么都试着做到最好。了解这些之后,你就可以想象在岛上这样“无所事事”的状态,对我这么一个人冲击有多大了。但在薄荷岛,我开始思考我究竟想要怎样的生活。我发现,我可以慢下来,接受并且喜爱上这样简单而规律的生活。

我和大海更亲近了,水性更好了,潜水技术也有了进步,在海里潜水就像在岸上散步一样。我会在下潜时想着,今天要吃什么,什么时候能回国,和女友的细碎矛盾,下一份工作做什么。但这些事情并不让我焦虑,我反倒出奇地平静——有一种我就在水的怀抱里的感觉,海水是温柔的,可以化解忧愁。

7 月中旬,岛屿解封了。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融入了潜店的生活,但在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需要回去的”,潜店里只有我一个外来者,只有我一个人那么迫切地希望回去——那个时刻,反倒成了我滞留期间孤独情绪最重的时候。

在那之前,我和潜店小伙伴们的关系已经越来越像一家人。潜店老板以前都不愿让我帮忙,但后来逐渐可以不客气地“使唤”我,比如:他们买东西回来时,就会招呼我一起卸货;有时台风来了下大雨,会让我一起帮忙把东西搬进屋。我们还会一起为彼此庆祝生日。每次逢人生日,阿姨都会做上有半个手掌那么大的清蒸大海虾,还有色香味俱佳的红烧肉。

Tomas(潜店的狗)也成了我的伙伴。因为我对它很有耐心,它渐渐喜欢缠着我,无论我走到哪儿,它都会蹲在我的脚旁边。你不知道它对我有多亲,潜店的人都叫我“狗爸”。每天早上我推开房门,它就会跑到我脚边,跟着我去健身房,去餐厅,去泳池。如果我要骑摩托车去海边,它上不来,就会眼巴巴看着我离开。

有时候,我坐在潜店泳池边的沙滩椅上发呆或玩手机,它也会坐到旁边一张沙滩椅上。我不说话,它也不叫唤,眼睛偶尔看着我,又偶尔看着泳池。大部分吃完晚饭无所事事的傍晚,我都会带着它散步,我们会经过椰林,经过民房,经过当地密集的教堂和学校。Tomas 喜欢乱跑,但只要我叫几声“Tomas”,它就会听话地跑回我身边。

美丽到有些无聊的薄荷岛

通过潜水,一遍遍体悟什么是真正的放松

从外表看,我已经几乎变成了当地人。在那边我从没涂过防晒霜,防晒霜里的物质会伤害珊瑚。我被晒得很黑,甚至混在当地岛民里也不会被当作外国人——有一次我骑摩托车去沙滩,有几个当地学生走上前,用当地语言和我说了几句话,半天我才搞清楚原来她们以为我是搭客的,想搭我的车。

但我终究是要离开的。我费了很多心思找回国的机票,一开始尝试预约,后来发现预约行不通又开始找中介,这期间大概被不同中介退了六七次钱。看到我频繁被打击,潜店的小伙伴会宽慰我说,“你不要回去了。”我知道这是善意的宽慰,但还是会有种孤独感——只有你一个人要冒重重风险回家。

回国的票是8 月28 日买到的,那时,距离航班起飞还有19 天。那19 天,天天在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情里度过,每天都有好几个航班取消,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你的那一班。

由于要提前去马尼拉做核酸检测,9 月12 日,我离开薄荷岛,去往马尼拉。

离开薄荷岛的那个中午,潜店所有人一起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阿姨和很多老人一样,会说些祝福的话给我,“祝你顺顺利利,不要出什么问题,不要滞留在马尼拉。”在餐厅的时候,Tomas 同样跑到我脚边,和往常一样,我撸了一下它的头,然后它心满意足地离开。我当时并没有那么不舍,因为我总觉得自己还会回来,我们还会相见。

幸运的是,我的航班没有被取消。我经韩国中转抵达山东,在烟台隔离两周后,10 月2 日,我回到了广州的家。

刚回国的时候,偶尔脑袋里还会闪过一个念头,“留在薄荷岛多好”,但回广州的第二天,过去的生活好像又回来了——我从一醒来就开始想“我今天要干什么”“我要去找什么工作”。

我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坚持了10 年。在薄荷岛时,我会记下今天突破了什么技术细节,记下跟阿姨去市区买了一周的菜,帮她拎东西,当了搬运工,最重要的是记下自己对生活的思索,在孤岛隔绝的感悟。但回国后,记日记又变得和以前一样,只是机械地按早晨中午晚上三个节点,记下自己做的事,没有情绪,也鲜有感受。

有时,看到广州地铁里人山人海,我会想起在邦劳岛遛狗的时候,走半个小时都不一定能见到几个人——这时,我的感觉就是,“恍如隔世”。

我记得9 月12 日,飞机离开薄荷岛的时候,我拍了一张照片作为留念,纯净蔚蓝的海,茂密的树,五颜六色的屋顶,洁白的云。过去8 个月的生活一幕一幕闪过我的脑海。

在岛上隔离最焦虑的时候,我发过一条朋友圈自我安慰,配图是落日下站在海边的我,文字写着:“适时的停顿是在培养想象的空间。”在飞机上,我有种强烈的感受:我的2020 年像是按了暂停键,如果有人告诉我现在是2019年,我也会相信,但接下去,很快就要按下播放键了。

困在薄荷岛的那段日子,之于我的意义或许是,锻炼自己耐心的同时,也思考清楚什么是生活。我现在觉得,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有些事让你得意忘形,有些事让你沮丧低落,这些事都不应该影响你的日常生活。情绪是虚无的,但生活是实在的。平和地面对生活的一切,是最重要的事。

网上的评论特别有趣,说我财务自由,大老板,富二代。真没有,我真的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今年30 岁,工作了七八年,有少许积蓄,积蓄现在花了不少,还要考虑找新工作。回到广州后,一些朋友也给我介绍了工作,我了解之后,也都觉得不合适。我不想为了一份工资去苟且,去将就,去活得忙忙碌碌。

我目前的规划是,先找一份相对轻松的工作作为过渡,然后考虑成为一名自由潜教练——我时常想起封岛前,我和教练乘着螃蟹船去了薄荷岛外的一座离岛。那里的海,有绿宝石一样纯粹的颜色,水底有各种各样的珊瑚,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好看。可能那时我萌生了成为教练的想法,我当时觉得,就待在这片海做潜水教练还挺不错的。

但每次我说起下一步想去当潜水教练,身边的朋友大多表示无法理解,他们觉得这份工作过于漂泊,“你现在只是刚回来不久,还没习惯……只是太困了才想这些。”其实我不在乎漂不漂泊,关键是那种生活是我想要的,规律、简单、纯粹,也不需要那么多的钱和物质。

可能在朋友的印象中,我还停留在过去那个我,而不是已经改变了的、现在的我。我很理解这一点,因为他们毕竟没有经历我所经历的,这应该是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拥有的经历——在隔绝于孤岛的状态下,感受焦虑、迷茫、孤独,然后又逐渐找到一种内心的平静,找到了自己的自在。

两周前,我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去东莞潜水。那是一个废弃的矿坑,我们翻山越岭过去,白天被人赶,晚上则冷得要死。水的颜色也和薄荷岛的海相距甚远。这是一种巨大的落差。我们几个人讨论着,等菲律宾一开放,我们就要去薄荷岛考教练证。到时候,我又可以和我在岛上的朋友相见,还有两岁的Tomas。

现在,我会时常想起一个画面——我潜到海床,躺在那些柔软的细沙上,仰着身子朝海面望。太阳光透过海面,照到水底,一片深蓝色中出现很多条细密的光束,我们称那是“耶稣之光”。

还有一次,在做“自由落体”时,我的脑海里突然想到一个词,“归宿”。我不知道我会通往哪里,但只是把全身放心地交付给海流,身体不断下沉,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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