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熊

2021-04-25 03:52杜简宁
中学生天地(B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安平浣熊

杜简宁

那天早晨,张寅仍然到学校食堂去喝一碗豆浆,豆浆表面浮着切得细碎的葱花。他闭紧牙关,牺牲已然刷净的白牙做过滤器,略仰起头吸食稀薄的浆液。葱花和少量泡沫沾在牙上,张寅舌头一卷,牙就变得干净。

张寅去洗手,前两天断掉的水总算回来了。水一冲,什么都变得干净了。

张寅并不想再纠缠前夜的事,但问话难以避免。他从心底里拒绝配合调查的原因大概是:无论事情的严重程度如何,教导处的人问起话来只用同一种质询的语气。在问话过程中,张寅试图延续面部的颓丧表情,并用愠怒的口吻来申明自己也属于精神上的受害者。但他无法情绪激动地说出那些话,只能让语言的任何一部分都保持与面部表情同步的颓丧。他随着他们的问话机械地倾倒前夜的细节,包括唐安平离开寝室的时间、理由及随身携带的物品,好似唐安平是逃跑的主谋,而他就是被逮住的共犯。

在唐安平的名字被不断提及的过程中,张寅才想起早上唐安平没坐在对面看自己喝豆浆,他后知后觉地有些伤感。他回忆唐安平吃早饭的动作,那对胳膊肘从来不会碰到桌面,像飞船一样悬在半空,不知道何时要飞回它的故乡。唐安平往嘴里输送食物时总是一副严肃无比的神情,仿佛作为一个异乡之客有必要谨慎地对待这片陌生土地上密布的细菌和病毒。

只有在特殊情况下,人们才会去努力回忆一个人的面貌。张寅感到这个时刻是特殊的,因为他开始努力回想那张脸,也不仅是那张脸,还有唐安平带来的所有故事。

唐安平生得面黑,尤其是眼窝子还深,更显得面相阴郁。好事者都在明面上戏称他“非洲王子”,或许这个绰号也有一层潜在的含义,即他神秘莫测仿佛来自异域。唐安平与张寅既是室友也是同桌,最重要的是有同样的劣等成绩。唐安平神秘莫测,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张寅却热情如火,和谁都想打成一片。首次两手交握,唐安平嫌恶地将张寅推开并公开声明:“我有洁癖,有事没事都别碰我!”

在随后的观察中,张寅发现唐安平此言不虚。别人在抽屉里藏零食漫画,唐安平在抽屉里藏酒精棉花。张寅不敢有事没事地碰唐安平,唐安平却常有事没事地擦拭十根指头,指甲缝也不漏过,指头从酒精浸湿的棉布里缓缓露出。张寅盯着看,那几根指头特别红润,指甲特别鲜亮且边缘齐整。而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被啃得坑坑洼洼,掌纹嵌进脏污,按在白纸上就是一个印子。他问唐安平:“你怎么这么早就开始保养了?”唐安平认真地回答:“保持干净是你一辈子都要坚持做的保养。”张寅哈哈大笑,向唐安平递出已经受到污染的白纸:“你说话像我妈,我把我的手印送你。”

唐安平有洁癖,观察他对食物的态度也可确证。凡在公共场合吃零嘴,他总是像抱着食物的某种动物一样小心咀嚼手上的那份,脊背微微弓起,上眼睑低垂下去,牙齿从食物的上端啃啮到下端,从左边啃啮到右边,有条不紊。倘有谁要给他点什么吃的,他便抬起头,眉峰聚拢,一本正经地答:“谢谢,不用。”唐安平从不轻易接受他人的赠予,也从来不想向他人赠送什么,真是十分不知好歹。

唐安平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他人的戒备甚至嫌弃,张寅并不为这种行为感到屈辱,只是彼此之间难免有点隔阂。张寅想,只能透过一块磨砂玻璃去看唐安平。唐安平在玻璃后面,仅向这边投过来一个晃动的影子。张寅对唯有以影子显现的唐安平怀抱同情,但他也无法确认自己在别人的眼中显现的是真身还是影子。这种怀疑产生后,张寅对唐安平的崇拜油然而生,因为唐安平自始至终都不曾为此烦恼,而是坦率地表现出有洁癖的自我。

张寅跟唐安平混得熟了,有次递给他一个苹果,解释道:“我都洗过三遍了,整个儿的,一个角落都没放过。”唐安平勉为其难地接受了,然后去水龙头下将那只苹果又彻底地洗了一遍。张寅跟过去瞅,只见他将某种液体均匀地涂抹在苹果表面,手握着苹果来回旋转,连表皮的每一个凹陷处也细细搓过了,再以激烈的水流冲刷。唐安平敏捷地侧身避开飞溅的水花,水花溅到了一旁看得发愣的张寅。张寅无所谓,直直盯着那只水光发亮、恍若新生的蘋果,心想这苹果的灵魂都给洗出来了。

唐安平有套雪白的制服,那种雪白同样使张寅联想到洗出来的灵魂。唐安平在寝室里穿过,但马上就脱下来,口里念叨:“穿出去会弄脏的。”那套制服很合身,唐安平穿在身上,像是覆了一层亮亮的光彩,整个人显得更有气质,更板正。尽管一张黑脸与一身白衣形成了强烈对比,却不能说显得突兀,反而相得益彰,别有韵味。张寅艳羡地问他:“这是什么衣服?我从来都没见过类似的。”唐安平说:“这是我的制服。”他只用了“我的”来形容,于是张寅知道这套衣服对他来说很重要。唐安平很郑重地把肩章展示给张寅看,上面什么花纹也没有,与唐安平对衣服的形容一样干干净净,只绣了“唐安平”三个字。

虽然张寅能够与唐安平的洁癖达成和解,但客观说来,唐安平这些习惯挺招人厌的。譬如一次常规的模考失利,由于唐安平在班主任对其抚肩进行谆谆教诲的时候轻巧地避开了那只手,此后班主任便常常轻巧地给他一只小鞋穿。又譬如他断然拒绝男同学们打篮球的邀约以后,就一直被排除在男生集体活动之外。唐安平淡然地接受这些不成文却明确的社交规则对他的惩罚。张寅总是能从他的神情中体会到——唐安平并不是被那些规则排挤在外,反而是他驯服了那些规则,因而身在笼外。

张寅也曾被唐安平那些不合规矩的习惯激怒,并试图向它们发起挑战。有一回,他故意对唐安平说:“我听说人们在动物园里看到浣熊,吃什么东西前都要放进水里洗一洗,你知道吗?”

唐安平自然是听出了他的话外音,但根本不做理睬。

张寅继续说:“游客向浣熊扔饼干,浣熊傻呀,把饼干放水里一洗就没了,愣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知道这时候要怎么办吗?”

知道唐安平不会回应,张寅索性连给他回应的间隙都没留,紧接着说:“应该向它们扔奥利奥!扭一扭,舔一舔,泡一泡。”张寅顾自大笑,而后忽然停下,仿佛恍然大悟:“我发现你有点像浣熊呢,连眼窝也是黑的,你要不要吃奥利奥?”

张寅讲浣熊的冷笑话失败后不久,学校里有了关于熊的传言。校园的后面是一条河,河连着座山包,山包又有一片深山老林撐腰,一环扣一环,统共三段地带,有着树木枝叶串联起来的裙带关系。那头熊自远处走来,途经第一段时四足着地攀爬,在第二段时身体前倾两足步行,到了第三段就上身直立快速奔跑。河的彼岸隐隐传来熊啸声,正在后山捡柴火的开水房大爷一抬头,便发生了令他一生难忘的事——与熊的目光交汇。据说熊的那双小眼睛锃亮,好像聚满了后山上的灵气,它的个头有成人那么高,胸肌勃发,屁股很宽,尾巴很短。

张寅说那头熊一定把大爷给吓着了,然后说他也想看熊,问唐安平想不想。唐安平说有点想看,张寅提议:“我们找机会去看。”唐安平说:“其实有没有这头熊很可疑,那老头眼花,把人看成熊也说不定。”张寅说:“就去看看,别怂。”

他们认为熊更可能在傍晚出没,就在晚餐后溜到了校园后的河边。唐安平戴上手套随张寅爬下岸坡,差点滑倒,在张寅的帮扶下才站稳。他们立在河滩的石头上寻找熊的足迹。此时,夕阳半埋在山林深处,夕阳下方那片森林却极为阴暗,好像光都被太阳吞走,看上去神秘恐怖。脚下的河流金光熠熠,唐安平摘下手套去撩水,一撩水,光就破了一块。唐安平评价道:“这水真干净。”他们来回走,走来走去还是没发现熊的影子。河边的田地也全无遭熊践踏过的痕迹,农民未曾设防,绿色的植物欣欣生长,与天上掉下来的金色交融,一派和谐景象。张寅说:“你说得对,多半是那老头眼花。”

两人闷闷地走回教室,晚自习已经开始,班里却闹哄哄的,谁也顾不着他俩。讲台上,班主任用教鞭啪啪击打桌面:“明天开始停水!什么时候能恢复供水还不知道,后面几天的生活用水可能要从河里取。明天起,每班每人限领一壶日常用水,去开水房领水的时候要注意秩序,班长负责一下,每个同学各自注意。”

讲台下,唐安平仿佛事不关己地用酒精擦拭起手套。此刻倒是张寅显得更关心此事:“停水?这种时候停水?”

断水的第一天,唐安平只喝了三口水,剩下的用来洗脸刷牙,甚至艰难地揩了把脊身。

断水的第二天,唐安平对张寅说他受不了了:“不行,我要下河。”

张寅愣了一下:“下河?你会喝生水?”

“我不喝,我用它来洗澡,总比浑身是汗强。我看过,那水很干净。”

“说你是浣熊呢,这会儿要洗自个儿了。学校会让你去洗澡?河边洗洗手还行……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晚上巡过寝了,我就从后窗出去。半小时就够了。”

后来张寅在教导处老师的问询中回忆,所有问询最后都被他化为一句句自问自答:“那天晚上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好像是巡过寝后,说好半小时后见,但他一直没回来,我就去河边找他。他带了什么东西?和去浴室一样,带了脸盆、毛巾、肥皂。对了,他有洁癖,所以还戴着手套,穿着长靴。那靴子底打不打滑?我又没有摸过,怎么会知道?”

张寅回寝室去取唐安平交给自己的酒精(所谓物证),正好遇上唐安平的家人收拾柜子里的东西。一个男人握着衣架将那套雪白的制服(张寅感觉里头存着唐安平的一缕灵魂)拎出来,那人瞥了张寅一眼,目光里既无宽容,也无愤恨。张寅以为唐安平的家人对自己有怨恨,因为他们会觉得是他把唐安平带坏了,至少也会认为张寅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这个男人显得很平静,丝毫没有要为难张寅的样子。如果只认为唐安平现今的处境是回家去了,这一切就说得通,张寅可以暂时释怀。张寅打量着那套制服,在心里说:“你看一点灰尘都不落,保护得真够仔细的,一直这么干净。”但他只敢把这话对着男人的背影说,就像他尝试过一次后,再也不敢主动去碰唐安平的手。

河边立起岗哨,校长亲自做了安全教育,学校断掉的水立刻恢复供应。所有东西说来就来,唐安平仿佛是一个契机,所有缺憾都因他的消失被弥补。烈日炎炎,学生们听着校长分条分点的冗长训示,从内心躁动变成举止不安。有人的半边肩碰到了张寅的肩头,张寅想躲开,但发现这样做只会碰到另一边的肩膀,因此毫无意义。他忽然萌生将肩头往某一边挨得更紧凑的念头,就像是通过肩部的交流,与人群紧密联结。

讲话的最后,校长鞠躬表示哀悼与遗憾。全体沉默的间隙里,张寅又开了小差,他在想:唐安平此时是否也与所有人达成了和解?

唐安平的离去使张寅有点伤感,但他并不遗憾。张寅遗憾的点很奇特:浣熊坚持所有食物洗过再吃,然而饼干并不能洗。

晚上二轮巡寝后,张寅重施唐安平的故伎,从后窗出来,跑到了河边。保安当然不至于夜里也睁眼盯着,此刻躺在茅草棚子式的岗哨里呼呼大睡。张寅说不清自己来此的目的,可能是来找熊吧。熊会在深夜入侵人家,叼走那些孱弱的个体。

张寅怀着单纯的心思来看看河边有什么,当然,此刻什么也没有。然后他爬下坡,立在唐安平曾经踩过的石头上,拉下裤链往河里撒了泡尿。他的尿撒得慢而悠长,像唱一曲童谣。唐安平来这里洗澡,有没有想过也会有人在河里撒尿?张寅忽然希望自己的尿液能够污染这条河流,甚至污染唐安平在此徘徊的残魂。但他今天紧张地喝下许多水,排出的尿液稀淡,黑夜里看不见痕迹也闻不到气味,只有河流本身感到热度,用冰凉的水宽容地接纳了。他发觉干净与肮脏都是无力的,区区河流就能将一切带走。

张寅撒完尿,模模糊糊地看见对岸有个静止的深黑影子。今夜没有光亮,他警惕起来,心怦怦狂跳,等待那个影子开始活动。

它动了,张寅观察着它的体型。他在脑子里复述大爷对熊的形容:胸肌勃发,屁股很宽,尾巴很短。然后盯着那个影子一一对照,胸肌看不出,屁股中等大小,拖曳着一条蓬松的长尾。张寅忽然明白了,明白自己为何在此,它为何在此。

他怀着一颗单纯的心来此唱曲沉默的童谣,它自夕阳时分从深山出发,假扮成某种动物,替他浣洗人们向其中抛洒哀悼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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