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人

2021-04-29 10:07项静
文学港 2021年3期
关键词:老石马山放电影

项静

馬林、马山是我妈妈的两个表侄,亲戚关系非常复杂,马林的奶奶是我妈妈的姑姑,超出一个独生子女对亲戚关系的理解能力。亲戚有时候不是看血脉有多近,而是在彼此的走动,我爸爸经常说亲戚再亲,不走动也就淡了。马家与我姥姥家关系特别亲密,原来家里被打倒的时候,亲戚互动也没断,帮衬吃的用的,一起凑合着熬过了那几年。

日子宽松以后,逢年过节马家都到姥姥家来拜年送礼,红通通的两只大公鸡挂在车把上,咕咕叫着冲进院子里,姥姥念叨公鸡个头大鸡冠子也漂亮,一边伸手去接过来,两只公鸡被迎送的陌生之手惊吓到挣扎嚎叫起来,掉在地上扑棱起一阵尘土,我和几个表弟拿着竹筐满院子跑着抓鸡,被罩住的两只大公鸡,中午哀怨而倔强地躺在桌子中央。马林跟我妈差五岁,亲戚来往多,从小一起打打闹闹长大的,萝卜不大长在背(辈)上,他们还是恭恭敬敬叫大姑,我则叫他们一声哥哥。实际上马山我从来没见过,他建国第三年春天生的,比我爸还大三岁,马林比我爸爸小三岁,人长得少相,皮肤白嫩,唇红齿白,看起来跟我爸差着不少岁数,叫他侄子也不亏。

我爸爸在一座二级扬水站工作,一周回家一次,一个月四十块钱工资。实质上就是换个地方当农民,每个员工都有一块地,收了粮食拉回家,妈妈带着我常年住在姥姥家,家里的生活冷清寂静,一点乐趣也没有。马林每次来放电影,就像我家的节日,来家吃顿饭,听他透露电影的剧情,听他讲到处放电影的事儿,也讲马山,有时候还住在家里。我是他的跟屁虫,我妈说那时候我像个话匣子问个没完。姥姥时不时喜欢把马林的事儿拿出来讲一讲,一听到马林的名字,我就支棱起耳朵。1979年春天,我姥姥扫一眼在矮桌子上抢糖吃的孩子说,他们都还没出生呢。人吃五谷杂粮,却是百样生长,马家那一对孩子就不像咱们这种地方长出来的。

公社下文到村里,广播上一早就播报,南焦的女广播员连续半个月每天都放这则消息,在各生产队选拔电影放映技术员,入选后是乡镇站员编制的技术职工。家里有男孩子的人家都上心这事儿,扒拉扒拉家底,发现都不够格。人家要求文学创作、电工基础知识、声乐基础知识、乐器演奏、美术绘画、普通话朗读各种技能。正围着锅灶蹲在地上吃饭的马林说,我想去。马正志说,你有什么能耐?马正志两个儿子,大儿子几乎就是个天才,三岁看老,小时候别人都说这孩子可惜生在乡村,在古代这长相可以去唱戏,有人说这聪明脑袋可以拜宰入相,也有人说搁今天也可以做演员吧。马正志一筹莫展,好像家里藏了一坛金子,不知道打成什么首饰。

马山读书读得好,写字写得好,但刚读高中,高考取消了,马山回到家里务农,马正志心里落了空,却也满足,好像没有了先前的那些负担。马山并不消停,总有外边的人来找他聊天,他们关上门读书,也争论一番,站在中间讲话的人总是马山。后来马山带着一群人去大串联,沿着大道北上,到过河北、北京、内蒙古,他们还被最高领袖接见过。马山记得清清楚楚,离得最近的时候只有十米左右,看得到右侧脸和鬓角,跟画像上一模一样,只是衣服没有那么挺括。他焦躁又激动,被涌起的人浪推着往前往前,却怎么也靠近不了,他用尽力气喊了一声又一声,无数高高的头颅越过他,汹涌向前,等他踮起脚再往那个位置看,已经找不到那个熟悉的面孔。马山每次跟马林讲到这个画面,都会总结一句,足够了,这一趟去得值,这一生够本了。马山一路结交了一帮通信的朋友,马正志心里想,马山终非池中之物,马山后来去当兵,提干都是意料中的事情。

马林事事以马山为榜样,总缺点灵气,学习不算差,但无法像马山那样全校闻名;长相也出挑,但在哥哥身边,总是一副陪衬的样子,矮了五公分;马林不觉得气馁,他对哥哥唯有敬慕。马林使的是笨功夫,事事留心学习,读书看报,坐在旁边听哥哥们讲话,也跟着他们四处去玩耍,连打架都受哥哥点拨和调教。哥哥当兵之后,是他最寂寞的时光,世界空了一大半,他好像一直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村里有一个民办教师的指标,给了马林,后来人们都说这事儿是马山的面子,马正志不管原因,只看结果,结果让他心满意足。他走路的时候喜欢哼“前面就是沙家浜”,别人都说马正志有这样两个儿子,人生圆满胜利在望。

马林说,我会说几段《杨家将》《说岳全传》,汇演中咱们这不少人都听过,算创作才能吧。我念到高中,现教着书,出黑板报加点花边装饰我知道怎么回事,再跟着广播多练练朗诵。算起来也是半个电工,电工干活的时候跟着偷学的,家里电线、电路都是自己摸索装的,学过电路的串联、并联,正负极,算是有基础知识;就是声乐知识差点,但也参加过东方红合唱团,流行歌都会唱。马正志说,没有强项,综合分高。马林说,条件大差不离。马正志说,放电影跑来跑去,风里雨里,不如当个老师稳当。马林说,你不懂,到处跑才有意思,而且列宁同志说过,在所有艺术中,电影是最重要的。马正志说,列宁真说过这话?马林点点头。马正志心里嘀咕,列宁说重要的,备不准儿老一辈革命家都赞同。他捻灭旱烟低头考虑了一会儿,问问你哥,他在部队信息灵。哥哥马山就像门上军属光荣的匾额一样,是全家的精神气,马正志橱子里积攒了一叠挂历,因为是发给大儿子的,他舍不得拿出来用,对农民历他就没那么尊重,每天撕一张历卷旱烟抽。

哥哥没回答这个具体问题,而是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鼓励他。他描述了自己的一个梦,一天夜里部队急行军赶路,路过一座寂静的小城,天色微明,街上除了几个出早摊的菜贩,几乎没有行人,他从军用卡车探出头去,抬头居民楼五楼有一位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少女,俯在栏杆上看他。他怔怔地望着这个似醒未醒的少女,觉得眼前有无数光明。信上最后一句话是,这种梦只有电影才可以留下来。马山觉得这是哥哥的一个暗示,他没有明说,但已经给了答案。

马山的妈妈孙秀红敲打着轧成段的玉米根,添了一把火,灶房间升起一股土腥味,留意着说门亲事吧,年纪也不小了,一般大的孩子都有孩子了。马林嚯地起身,我才几岁呀,前途比那个重要,有个好前程再说。孙秀红叹气说,现在蛮好了。马林不理她,转身回房间。

考试安排在政府大院里,三十多个人在操场上排好队伍,带队的干部吹着哨子,领着队伍跑了两圈。春天来了,风中微微寒意,两圈下来,脊背上冒汗,气喘厉害的,脸色苍白的可能都要被取消资格,放映员是个体力活。接下来测了体重身高,领一张表格,到一楼的房间,桌子对面坐一男一女两位中年干部,绷着一张脸。一问一答,哪里的,会什么才艺,马林做过老师,仪表谈吐比较稳定,把所有半生不熟的才艺讲了一遍。女干部说,表演一下吧,马林说我唱一首歌《一条大河》,我可以唱男声也可以唱女声,“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浪向两岸”。唱毕,马林看到女干部眼神里有了活泛气儿,她说你挺有才的。

马林回家一个星期左右就等到入选的通知。入选的清一色是男生,原本有两个女孩子报名,最后还是落选了。大家都说,这个工作好是好,不适合女同志,跋山涉水的,又是夜里出去干活。马林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件独属于他的美差。

他收拾个人物品的时候,对桌的老师陈锋说,鬼迷心窍了,放映员多辛苦,丢了风不着雨不着的教师岗位,你到底图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马林笑笑不说话,这段时间他想得最多的是哥哥,上个月收到哥哥一张照片,背后附了一句话“天涯海角共此暖阳”,照片上的哥哥羞涩地微低着头,手里托着帽子,背后是水墨画般的山水。李秀红拿给媒人看,她说,可惜前头那个姑娘多疑又心急,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谁家姑娘。马山之前说提了干再考虑结婚,后来又说再等一年,马林就顺着说不能错了序,等哥哥结婚以后自己再考虑。人不能太完满,美中不足,马正志夜深睡不着的时候,是这么自我劝慰的。

马林最早是跟着马山一起去看电影的,追着放映队的脚步,最远走过十里地,晚上回家已是半夜。马正志说,两个孩子被电影勾了魂,看野了。马山活泼,做什么都放肆坦荡,他更喜欢看热闹的故事,打打杀杀,江湖世界,他决定去当兵,多少跟看多了电影有关系。马林安静,看电影不动声色,没有人知道他更关注背景,打马骑过的侠客,他留心的是驿道和两岸青山,马蹄后扬起的尘土。他经常做一个梦,被导演选中去演电影,演的总是不重要的角色,穿过青纱帐、芦苇荡去送个情报,一路上走走停停,没有什么危险地完成任务,但路上的景色全部记在脑海里。放电影像外出巡游,风光是新的,电影也是新的。陈锋帮衬着把几本书和用品送回家,马林说放心,江湖再见。陈锋拍了他的脑壳一下,就是钻山沟儿,醒醒吧。

马正志拿出积蓄置办了一套衣服,的确良白衬衣,灰色鸡心领毛衣,蓝色棉质华达呢外套,沙漠色的涤纶裤子。马林等了小半个月才从裁缝家拿到泛着新鲜气味的衣服,母亲帮他浆洗一遍,新衣服更加挺括有型。母亲让他穿上出去走一圈,他说那样太招摇了,拖拖拉拉到天擦黑才出门,街上牛、羊群、驴套车挤挤挨挨地返家,他边打招呼边侧着身子贴着墙穿过去,他们问,马林天黑了,还去哪里?马林指指天,去西边看看火烧云。真有雅兴,怪不得你去放映电影呢。

有人从身边过拉住他,捻了一下上衣的料子,啧啧,人靠衣装马靠鞍,真好看,不年不節的买新衣服,有喜事吧。马林说,没有,过几天去培训不能太寒酸。马林在池塘边站立了一会儿,月牙爬上半空,皂荚树倒映在水中,对面传来砰砰砰捣衣服的声音,鸭群噗拉噗拉爬上堤岸,赶鸭子的春哥咕咕咕收着手中的绳索,公路两边的杨树沿南北方向蜿蜒而去,风一吹飒飒作响,跟电影画面一样,好像这熟悉的风景都是新的。马林觉得自己那双大而闪烁的眼睛就是架摄像机,脑海中是咔擦咔擦的声响。

培训地点在城南技校,封闭培训时间两个月。骑自行车过去要两个多小时,马林舍不得穿新衣服,穿着日常衣服,车把上挂一个黑色提包,后座绑一个大包袱,吃穿用度都在里面了,一路上坡左冲右突,下坡风驰电掣。早上吃饭后出发,中午饭点才进城,一路打听找到那座三层灰绿色水刷石小楼的招待所。住进顶楼的标准两人间,同屋的茶杯敞开,半杯残茶,杯盖朝上放在床头柜上,衣服占满了半格柜子。他归置好日常用品,心里一阵欢腾,躺在雪白的床上有在云端的感觉,新换的被罩床单,能闻到太阳的味道。拉开窗帘,远远看到一栋楼矗立在对面,高大榕树的映照下,天空碧青,能模模糊糊看到五楼、六楼的住户,一个穿红毛衣的姑娘在阳台上远眺,闪了一下又返回房间。马林之后经常躺在床上看那个房间,看他们家飘动的窗帘,阳台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偶尔看到阳台上的那个姑娘,真像一个电影故事,但他想不出房子里面到底是什么情景。马林第一次萌发拍一部电影的念头,就是在这里。他想未来如果拍一部电影,就拍这个站在阳台上的红衣姑娘,她在等待当兵的男朋友归来,并且计划着去部队看她,姑娘的男朋友在战壕里偷偷看她的照片。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总是这个镜头,而男演员总是哥哥的形象。

两个月的学习生活严肃而活泼,老师讲解放映服务流程、放映设备的正确使用、故障维修、放映标准和规范,理论课是电工基础,如何安装电线,用汽油发电。讲台上一溜排开的电影放映机、发电机、幻灯机、胶片,老师说,这些以后都是你们的随身物品了,众人轮流上去掂量一下,加一起两百多斤重。

电影公司的技术人员来现场指导,百多个人的大教室里,人头黑压压坐好,老师坐在正中央位置,摆一台照明灯,大家翘着脚张望那个明亮的点。老师笃悠悠架起16毫米放映机,打开胶卷盒,拿出一卷胶片卡在放映机上,放映机射出一束雪光投在白色屏幕上,光束中密密麻麻的尘埃越界欢腾,好像是它们形成了画面,在近处能听到胶卷与放映机摩擦发出哒哒哒的声音。马林脑子里闪现那些他看过的电影,《铁道游击队》《上甘岭》《英雄儿女》《林海雪原》《小兵张嘎》《闪闪的红星》《少林寺》等,他们就是这么播放出来的,可是他们是怎么拍的呢?

马林站起来问,老师,电影是怎么拍出来的?轰地一阵笑声,老师清了清嗓子说,拍电影是艺术家的事儿,据我所知,需要导演、演员,还需要故事剧本,我们只管放电影,那些事儿可不是我们这些人想的。马林嘀咕了一句,想想又不犯法。他想如果这件事放在哥哥身上,他一定想到就去做;哥哥说过这个世界上人人平等,想到就能做到,他是马林认识的最有魄力的人。

六月,天气转热,大家照结业照片的时候都脱下毛衣,只穿白色衬衫,右上口袋夹一支钢笔。马林揣着红色封面的《电影放映技术资格证》踏上回家的路,骑上自行车把来时的路重新走了一遍,把一个又一个世界甩在背后,像电影中一闪而过的镜头。

马林第一次正式放的电影是在傅村,影片是《年轻的朋友》,一起放电影的搭档是年纪大一些的老石,他解放以后就做这一行,现如今年纪大了,爬树上墙挂幕布这些事做起来不利落了,但播放技术好到没话说,附近一带人人都知道老石。马林照老石的安排,荧幕悬挂在两棵挨着墙壁的杨树上,扩音喇叭一边一个,发电机、放映机置于场院中间。已经是夏天了,人们吃过晚饭摇着蒲扇,带着水杯提前到广场上占位置。老石指挥小朋友拿着小马扎坐在前几排,年轻个高的坐后排,板凳、椅子陆续进场;也有另辟蹊径的,附近几家房顶上已经坐满了人,那边位置更高,无遮挡。老石跟接待的干部嘀嘀咕咕,然后找人在矮院墙底下铺了一层厚厚的麦秸。他对马林说,电影一放,远处的人来了没凳子、马扎坐,也挤不上位置,一般会坐那上面,放点麦秸,摔下来不会出事儿。

老石让马林跟自己并排坐在放映机前,电路顺利,备用发电机也没开。白光射在屏幕上的那一刻,马林内心晃动了一下,屏幕上咕咕噜噜涌出一群黑色的、白色的猪,扑向食槽;养殖户唠唠叨叨拿勺子敲打着个头大的,引导个头小的到边上觅食,人群响起一阵嗡嗡嗡的笑声。马林低着头听完广播腔的养猪常识,有点难为情,仿佛那些猪头污染了荧幕。老石路上跟马林交代过,第一次放映,也要点仪式,正式放映前让马林说几句。马林双手拿起话筒,清了清嗓子,我叫马林,山前面红庙人,今天是我第一次放映电影,请大家多关照。下面播放的电影叫《年轻的朋友》,是个战争片,汽车运输排长郑冰与未婚妻赵丽丽、卫生兵赵真真之间的感情故事。幕布上沙拉沙拉出现五个字的片名,摇摇晃晃地出现字母,马林坐下,话筒柄沾上他燠热的手汗。

马林几乎没有看进电影去,他第一次体会到立于光中间的感受,周遭一片模糊,仿佛有许多眼睛盯着自己。他坐得笔直,盯着屏幕,荧幕上运输车在山间路上起伏,跟郑冰的心脏一个频率。中间换胶卷的时候,他才趁着拿胶卷的机会舒了一口气。几个女孩子站在旁边看他换胶卷,推推搡搡,一个圆脸姑娘差一点倒在他身上。老石说,你们离机器远点,姑娘们才嘻嘻哈哈离开,走了几步她们集体转身叫了一声“周里京”,马林和老石直起身来,灯光照在他清秀儒雅的脸上,一股热流冲上耳梢。老石往后退了几步打量打量,头发和脸型像,你更瘦点。人群里有人尖着嗓子说,真像哎,比演员还受看。马林所担心的屏幕雪花,播放卡带都没有出现,被叫“周里京”却像一个事故。之后好几年,马林都享受“明星”待遇,他一进村,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围着他,女青年喜欢凑上前跟他聊天,连男青年也注意他的穿着打扮,问他衣服是什么料子,哪里买的。马林并不嫌烦,心里反而有点愉悦,他好像是第一次享受马山的待遇,被那么多人投来羡慕的眼神。

影片放完之后,女孩们围过来,帮着马林老石收线打包,她们问马林这个电影放过几回了?马林说我是第一次看,老石说,看过三回了。她们问马林是哪里的?红庙。她们恍然大悟,那你肯定认识马琴琴吧,马林说是我堂姐。圆脸姑娘说,我们是中学同学,我叫韩双。韩双说这个电影真好看,赵真真活潑可爱,演员也好看,赵丽丽太娇气了。马林不能停下手中的活,他更喜欢赵丽丽,他不想说,静静地听她们聊天。第二天,跟老石去西固留放《拔哥的故事》《铁甲008》,韩双带着昨天那群姑娘也跟着去看,一早就提留着凳子坐在马林旁边,韩双带了五香瓜子,摆在放映机的桌子上,老石说姑娘真懂事儿,马林说谢了。韩双说这两个片都不好看。有个姑娘说,没有周里京嘛,她们笑成一片。

放完电影,老石说要去喝酒,村部里一干人等着。马林不喝酒,留着归置设备。干部们拉着老石先走,对马林说,上饭前一定要到。马林一个人爬到树上把披挂的电线捋顺盘好,姑娘们在底下说话声音高了一些,下次放个带周里京的嘛。马林说,要听上边安排。韩双说,有了好看的片子提前通知我一声,多远都去看。马林说,好,太晚了,你们赶紧回家吧。韩双说,答应得爽快,怎么通知我?马林沉了脸,不敢抬头。韩双说,你去电影公司拿片子每次都路过傅村的,公路边从南边数第一家,大门楼黑铁门那家。马林说,记住了。

马林的日子被一部一部的电影排满了。除了刮风下雨,他和老石一前一后骑着自行车,从密林区藏在山谷中的十几个村庄到丘陵上环山路直达的几个山村,再去沿着平原一字排开的十几个村庄,结婚寿宴,也有专门来请放电影的,两人一早往往需要补觉,中午回电影公司拿片子,冬闲秋忙,播放频率不一。马林一个月有四五次路过傅村,他远远看到韩双描述的那个房子,却没有停下来,排好的电影里没有周里京,也不是爱情片,女孩子未必喜欢。

转眼一年过去了,那天马林睡醒一觉,马正志说,有好事儿。马林说,什么好事儿?前天你不在家,傅村有个叫韩双的找媒人来提亲了,说你们认识。马林说,嗯。马正志又问,你觉得那姑娘合适吗?马林说,不合适,我还不想结婚。马正志说,说什么昏话。马林说,等我哥哥结婚了,我再考虑。马正志拿烟袋敲了敲鞋底,你哥哥有公事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马林说,我也有事儿没完成呢,我想拍电影。马正志说,啥?拍电影,那是没谱的事儿。放放电影就行了,拍电影那是国家的事儿。马林不说话,回房间看杂志。从电影公司借来几本《中外电影》,里面有很多电影的故事梗概,马林边看边做笔记。马正志知道他看书的时候最不喜欢人家打扰,朝观望的孙秀红摆了摆手,摇摇头。

马林想过结婚的事儿,他脑海里想过那个红衣姑娘,但也就是一闪而过;跟韩双他是没办法去想,他觉得韩双太闹了。最主要的是,在他构思的那个电影故事里,没有韩双的戏份,而那个红衣女孩的生活,他又不了解,这让他懊恼,他有点后悔做放映员,确实跟拍摄电影没有一点关系。生活像个陀螺,总在某些地方打转,他想把唯一有灵感的场景,写出一个故事来,然后拍摄出来,这可能是他离开目前生活的唯一渠道;而写这样一个故事需要别处的生活经验,很显然他无法获得这样的生活。马林经常被这种狗咬自己尾巴的问题弄得沮丧。

去傅村放电影的晚上,老石说,好久不见那个圆脸的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出嫁了。马林只管蹬车不说话。老石说,挺好的姑娘,马林说是。老石说,她父亲来家里打听过你。马林说,我还不想结婚。老石说,哪个男青年不想结婚啊?马林说,我先忙事业。老头呵呵笑了,我们这个事业,跟驴拉磨一样,往前转呗,有什么好忙的。马林不出声蹬车的速度加快了一些,老石落在后边一截,喊了一句等等我,马林听见了却不肯停下等他。

车子停在老地方,除了老石还在路上,都是一样的程序。马林一件一件从箱子里往外搬工具,一回头,韩双站在背后,她拿一只白色的布包,丢在马林身上,说了一句,不识好歹,扭头就走了。马林打开把包看到一双黑色毛线手套,红方格里衬絮了薄棉花,针脚细密,马上就用得上了。他看了看四周,等着看电影的小孩子,抱着凳子在场院里跑来跑去,老石佝偻的背影在停车卸货,他揉了揉把手套塞在箱子的一角。那天韩双没回来看电影,电影放的是《心灵深处》,马林觉得韩双应该喜欢这种年轻人的电影,不来看挺可惜的。

马山去世的消息传到家里已经隔了两年。年年都能收到喜报和家信,家人根本没有想过电视上、报纸上发生的事儿跟自己家有关系。马林给爸妈朗读哥哥的来信,开头的家信写得比较详细,如何练操,如何野外集训,如何吃饭,认识了哪一个战友,性格脾气一一介绍,连外出接触到的老乡,都记录下来,讲给家里人。马林喜欢这种写信风格,每次回信都让哥哥,多讲讲那边的新鲜事儿。有一次,拿到信,落下来两张图画。马山第一次吃到荔枝和百香果,他知道父母弟弟在北方没见过,马山画出来附在信里,红色的皮做了剖面处理,露出白色的肚皮,“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指的就是这种水果,甘甜多水。百香果暗红色鸭蛋大小,治愈了我的嗓子发炎,就是太酸了,妈肯定吃不了。无论如何,我回家一定带几颗去让你们看看。

中间有一封信写他跨越一座叫药王谷的山,绿荫蔽日,就像在树木的迷宫中,深达几百米,沿着一人侧身通过的山路下去,谷底开阔,外边晴天,底下却是湿哒哒的,悬挂在对面山上的瀑布飞流直下,拍击谷底,突突突的声音像是机关枪,青翠的蜂鸟穿来穿去。一位战士差点滑下去,掉进水里就会丧命,我一把拉住了他,生命和山林一样壮丽美好。马山特别写了几句话给弟弟:此处风景美不胜收,不可言表,你将来一定要来看看。信封上的地址不是南方,也不是哥哥当兵的城市,马林沉浸在南方腹地的想象中,却没有一张合适的地图能让他找到这座美丽喧闹的山谷。家人收到的最后一封信,只有几句话,最近一切都好,饭食不错,班长待我也好,总是鼓励我学习,说以后有机会考军校,弟弟要加油,我们的梦想都会实现。直到那位被马山拉住的战士来到马家,他们才知道那一叠信大多是提前写好了的,让战友按月寄回来的。

当地政府最先知道消息,尊重死者遗愿,瞒了一段时间,村干部知道消息,也瞒了一段时间,抚恤金是按照奖励发放的。家人中马林第一个知道,他们把他叫到一间办公室,由一男一女两位干部郑重其事地宣布了这件大事。女干部说,马林请节哀,家里还有两位老人需要你照顾。男干部哎了一声,有什么困难,请一定提出来,马林陷在那张椅子中。他脑海里漂浮着马山活泼的样子,他初中的时候解答出一道六角螺丝帽的面积问题,周围的人都给他鼓掌,马山蹙起眉毛看了大家一圈,很简单嘛。马山不知道,从那个时候起马林就认定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三个人枯坐了好久,马林打破了寂静,他说我回家。回家的路上,马林沉重的身子翻不上自行车去,他不甘心又试了两次,都滑下来,只好一路推着车子走。那时候,太阳西斜快要下山,天边的云红一块、黄一块连接着灰色的团块,不时有认识的人路过,他们看不清马林的脸色,马林觉得自己的脸色跟天空一样。六里路走了半个小时,来人跟他打招呼,马林,车子坏了吗?马林说,是。来人跳下车子,需要我帮忙吗?马林摆了摆手说不用,你先走。他多希望有人能帮上忙呀。

马林决定不跟父母说,如果可以,他想一直瞒下去,他并不相信马山真的离开了,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呢。说不定他流落到一个峡谷里,那里有一对父女救助了他,伤愈之后他才会去寻找回家之路。也有可能他失去了记忆,现在正处于复苏记忆的过程中,总有一天他会想起从前的痕迹,他的从前多么灿烂明朗呀。晚上马林偷偷打开马山的一封封信,重新读一遍,对着照片,想象他的样子,他肯定变了很多。别人都说他是个天才,难道天才真不寿吗?他做过一个梦,马山就在他拍摄的电影中,驾驶着一辆越野车从山崖上跌落下来,马林大叫着醒来,马山在梦里也死去了,这是个不好的征兆。

马正志知道后,直接昏倒在地,醒来以后身体瘫了一半,他说我就知道自己没有这么好的命。最后是李秀红知道,女人比男人坚强,她一边照顾马正志一边流泪,半个月家里好像没有人活着一样,彼此都不说话。马林很少回家,电影放到哪里,就住到哪里。老石说,马林,你结个婚吧,对家里都好。马林点点头,请师父操心。老石说,多个人家里也热闹一点。韩双嫁给了马林,马林那年二十四岁。马林戴着那副黑色的毛线手套去放电影,把摘抄和写作的几个笔记本捆扎好放进箱子里,他没找到拍电影的门路,而他电影中和生活中的男主角却消失了。

马林老老实实尽儿子和丈夫的本分,他好像是突然醒悟,拍摄电影几乎是缘木求鱼,没有专业背景,也没有资金来源,连故事都没写好。他筆记本上都是一些脑海里的画面,没有人物和故事。从前他没想过这些,他想等他的故事写出来,等他准备好,马山一定会帮他解决那些不可能,马山甚至都有可能带他离开这个地方。一年后家里添了一个胖乎乎的孙子,缓解了马正志和孙秀红的丧子之痛。马林上班放电影,下班做农民,跟着腿脚不灵便的父亲学习耕地、扬场,看起来有模有样。马林在放电影的空闲时间,经常会想起马山,他几乎拼凑不起他的样子,好像离得十分遥远,看起来面貌模糊。有时候他又感觉好像生活中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而如果没有这个人,自己也就不存在啊,真是矛盾。

傅村盛夏的傍晚,又一次迎来马林和老石,播放的是《战争,让女人离开》。穿短裤背心的少年,穿花裙子的少女,咿咿呀呀的儿童,摇蒲扇蹒跚而行的老人,还没来得及换洗泥裤腿的中年人,从喧闹坐到静默,除了那束聚集着无限浮尘的光,一切都像被施了魔法,注视着彩色跳跃的画面,刚一开头,看电影的人群中就有啜泣声。没有人知道他们想起了什么?战争来了,女人们收到了命令,离开此地,小朋友在火车轨道上蹒跚而过,产房外静静等候的战士,电影的最后是,阳光洒在一群女人身上,好像包裹起来一般,金色的温暖。马林也哭了,他仰起头忍住滑落的眼泪,看到头顶上群星闪烁的清亮天空,他觉得哥哥是其中一颗星星,那一天他理解了心事浩渺连广宇的意思。第二天去电影公司拿片子的时候,他顺了一张海报,回家贴在自己床头,前排是几个女人英气的面孔,背景里是一队模糊的军人。马林想起第一次放电影,遇到韩双和几个女孩子,她们都喜欢赵真真,只有他喜欢赵丽丽,马林心里跟赵丽丽一样懦弱,即使主角都活到最后,他也不喜欢,他希望生活是风光片,不是武打片,也不是战争片。

在傅村一带放电影,韩双会带着孩子住到娘家,连着看几天电影。几年后《人生》播放的时候,韩双说,男主角像马林。老石说,找了个演员样的男人结婚赚到了。韩双并没有赚到什么,她说马林除了好看和会放电影,也没其他本事了。那时候,有一些人开始做生意,外出打工,也有人养鸡养鱼成了万元户,放电影的收入基本没变。马林放电影已经进入驴拉磨的阶段,蒙上眼罩就向前走,但有时候他会猛地打一个激灵。方圆几十里地谁都知道电影放映员马林,在马林摸摸索索装配或者归置工具的时候,听到观众群里老人们拉家常,他们说到马林,总是提到马山的往事。他们说马山,那么有前途的一个年轻人,能说能写,天下没有他不能做的事儿,天不怕地不怕,也就是胆子太大了,才那么早丢了性命。另一个人说不能恁么说,是赶上命运了,谁叫那时候发生那些事儿,那么小的孩子呼啦呼啦都去了。一个人说还是胆子大,一般人可不敢过去,另一个人说由得他自己吗?他们发出唏嘘的声音。马林听到这些就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马林和马山的合体,他一会儿想做自己,一会想做马山。

姥姥是家里最喜欢看电影的,年纪大了就图热闹。看《战争,让女人离开》的那天,我是被外婆牵着过去看的,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出门。我不喜欢哭哭啼啼的电影,打仗总会死人,死人会让他的亲人伤心,这个伤心还会连着我们这些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我爸爸跟我讲解的时候说,这种现象就是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宁可留在家里看电视剧《大西洋来的人》《神探亨特》,在家里看电视没那么多熟人挤在一起,掉泪让人觉得不好意思,还可以免遭蚊虫叮咬。我爸爸妈妈更懒得去看电影,他一周回家一次,回来吃完饭就躺在床上,妈妈骂他挺尸,他也懒得去回嘴,不一会就打鼾。妈妈说做好饭伺候几口子吃完,收拾洗涮,喂猪喂狗,电影都放到一半了,累得就想一个人看会儿《魔域桃源》《血疑》,说得电视就像机器人一样,可以给她按摩解乏,其实她就是边看边啪嗒啪嗒掉泪。傅村人家家都闹着买电视,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但还是有人愿意看电影,他们会念叨马林和老石好久不来了,不知道有没有新片子。

看电影的人不像从前那么热情了,播放频率也不再固定,时有时无,看电影的人少了,村里也不愿意付钱。马林有一次播放香港僵尸片,年轻人边看边怪叫,吓得孩子们哇哇大哭,父母无奈抱回家。还有一次荧幕上一个女人披着浴巾从卫生间出来,浴巾突然滑落,人群里一阵嗡嗡声,我姥姥这种老太太坐不住讪讪地回家,她嘟嘟囔囔说,现在电影没以前感人,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片子,马林瞎放。马林最后一次在傅村放电影是《霹雳舞》,好久没来,观众看电视看太多也有点乏味,突然放一场电影,也会有一些新鲜感。荧屏上出现几个外国爆炸头的时候,能听到啧啧啧的声音,音乐太响的时候,有人忍不住咳嗽,有人嘟囔一句太闹了,电影没放完老人们哈欠连天。我们这些坐不住的男孩子,出乎意料地坐到最后,第二天早上,上学路上就有人模仿手臂折断的舞步和机器人木偶月球漫步的动作,姥姥看不惯,爸妈也觉得怪里怪气的。学校门口的店里流行霹雳舞手套,我也闹着跟我妈要钱去买,姥姥说现在电影都带坏孩子了,真没看头。

电影放映员的身份也变得越来越可疑,上边更新了播放设备,有时候放电影,有时候播放录像,马林和老石都觉得播放录像的技术太过简单,就是个彩色大电视,来回换个碟片,他们习惯了放电影。那时候马山曾经救过的那个朋友来信约马林出门到南方帮他做事,马林思来想去,辞掉放映员的工作,到南方去了。老石承包了放映设备,开始了自己的个体放映,放映一场电影30元,主要是为婚嫁寿宴定制,老石喜欢放国产电影《少林寺》《小花》《天山上的来客》《妈妈再爱我一次》,那几年这些片子总是颠来倒去地放,我看了不下三四遍。

我姥姥喜欢念叨马家的事儿,多少有点酸葡萄心理,她的潜台词就是,你们看看人家的孩子。她先说马林那传奇般的哥哥马山,然后说马林做放映员的故事。我姥姥也比较现实,她看起来更喜欢马林,她对着我讲普通的孩子也得做个有心人,生活中处处都可以学到本领,未来有了机会,你才可以抓住。马林就是这样成为我的偶像的,我认定他也具有神奇的能力,将来一定可以拍出伟大的电影。后来姥姥不那么待见马林了,一则他放的电影她越来越看不懂,二则马林去南方以后,家里几乎再没见到过他的身影。但她还是一样念叨这个人,说他从前怎样闷着劲儿想追上他哥哥,他爱学习、追时髦,放电影,到处都有姑娘想嫁给他,说着说着就变成唠叨那些过去的日子。

后来听说,马林在广东一带倒卖衣服,早期特别辛苦,马林一个人熬着,过了几年,韩双带着孩子一起过去,后来借助朋友的关系,生意做得相当不错,还资助过老石一套电影放映设备。一家人落户昆明,又生了一个女孩。他们住的地方,应该离马山归宿之地不远。他的消息越来越少,他与我们的距离,跟马山与我们的距离差不多远。姥姥去世以后,我几乎没听谁提起过这个名字,当然这也与我越来越忙有关系,我已经好几年没回过傅村了。

初二那年的建军节,老师带我们提了油和面,去慰问马正志。按照辈分他是我表舅舅,别人都喊他爷爷,我躲在人群中看他灰白的鬓角,也跟着轻轻喊了一声爷爷,就像喊一声能安慰他一样。老师说同学们要主动帮助马爷爷,比如他提着重物,你要上前去分担一点,比如他过大马路,你看着来往的车辆,过去扶一下。老师让我们围坐在马正志周边唱歌,我们唱的是《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我们越唱越激烈,搜索枯肠你方唱罢我登场,到最后我们几乎想不起什么歌来了,有人唱出《八仙过海》来凑数,我唱了一首“你拍手,我拍手,大家一起拍拍手,你唱歌,我跳舞,大家拍手来伴奏……”

这首歌是我看马林放映的电影时学会的,电影名字叫《霹雳贝贝》。一个叫贝贝的男孩有一种超能力,手上带有电波,跟美国的超人似的。这个技能给他带来了一些麻烦,比如他不能碰触同学,电波触到人手跟针扎似的,这让贝贝在学校里很难交到朋友。手上的电波还会闯祸,过马路的时候他心血来潮,对着红绿灯一阵发射,瞬间让马路上的人们陷入混乱;他还可以让钟表上的时间倒流,让讨厌的老师赶紧下课。闯祸的贝贝被爸妈关在家里不许出门,如果出门双手要一直戴一副绝缘的红手套。这个技能也不全是坏事,它还能用来见义勇为,在公共汽车上,一个小青年与老奶奶抢座位,贝贝悄悄摘下手套,惩罚了小青年。那時候我每天做梦都想拥有贝贝那种技能,梦里我都在喊贝贝,神奇的贝贝。电影中贝贝双手带电的事,被科学家知道了,人体科学研究所把贝贝接去,准备进行研究。贝贝在研究所想家、想学校、想同学,他的同学们和小狗黑利把他救了出来,他们跑到长城上去呼唤那个让他变得神奇的“宇宙人”,“宇宙人”一直没有出现,又冷又饿的一帮傻孩子,靠在城根一起睡着了。睡梦中贝贝被一个奇异的声音叫醒,把他引向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宇宙人走下来跟贝贝打了个招呼。贝贝喜极而泣,他对宇宙人说,我不愿双手带电,我希望做个普通人。宇宙人紧紧握住贝贝的手,他惊叫起来,晕了过去。最后一个镜头是在医院里,贝贝在众人的注视中苏醒过来,他终于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放完电影那天晚上,马林借宿在我们家。早上起来,我被他说话的声音吵醒,爬起来跟他蹲在窗户底下一起刷牙洗脸,他问我喜欢哪一部电影,我说《霹雳贝贝》,他说喜欢它什么?我说,我想有那种特异功能。马林站起来摸了摸我的头,我也喜欢这个电影,贝贝千方百计要变成普通人,我看还是普通人比较好。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马林,我呆呆地望着他挂满水珠的脸从脸盆里抬起来,我递给他白色的毛巾,他把毛巾盖在脸上,摁了几下,转身挂在绳条上,他打开一盒护肤霜,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擦。完了之后,他又打开发胶朝着往后梳的头发喷撒白色喷雾,最后他扭过头来,一边用手指捻一捻蜷曲的头发,一边朝冲我一笑,小家伙,你有自己的宇宙人吗?我原来有的,不过他死了。他摸了摸我的头,记住啊,做个普通人就好,长大了到南方来找我。我当时陷在一种对偶像的崇拜情绪中,马林绝对是一个神奇的男子,我们此地的男人都粗粗拉拉的,我爸他们一辈子也没有认真梳洗过自己。我手足无措地低下头,错过了机会告诉他,谁是我的宇宙人。后来想起那个时刻,我才明白,他已经做好到南方去的准备了。

有几次在上学的路上,我遇到马正志,他已经认不出我来,只顾拄着拐杖往前走,手里拿着一个红本本,去政府领补贴,他耳朵已经聋了,走路的姿势拖沓得让人心焦。有人大声问他,吃饭了没有?马正志像没听见一样。我很想问他,马林他们到南方后生活怎么样了,有没有拍出一部电影,还是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没几年马正志和李秀红也搬到南方去了,就像这里从来没有这么一家人。后来我读了大学,有几次出差经过昆明,我爸辗转找到马林的电话和住址,他说以前那么亲的关系,应该去见个面,最后我都没去。我爸永远都不能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宇宙人,宇宙人收回特异功能后就只剩下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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