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一种眼光看陈逸飞

2021-04-30 19:57何振华
上海艺术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陈逸飞眼光信念

何振华

十六年来,不!准确讲,是二十五年来,这个题目一直就在我心里,时不时翻转,但话到嘴边,欲说还休。我与陈逸飞的第一趟见面,是在柯灵先生家里。逸飞与我互留了联系方式离开之后,柯老对我说,侬勿要向伊学习,写文章就写文章,勿要去开公司,我就一再告诫伊,侬画画就画画,去拍啥个电影?!我居然为逸飞辩解,我说,陈逸飞是画家不错,但要换一种眼光看待他,至少在我看来,陈逸飞是一个永远与他理想中的世界擦肩而过的人。柯老听了没有让我进一步说下去,他低声有些口吃地喃喃道,精力不允许,身体不允许,一切太难了……

换一种眼光看陈逸飞,他不只是一个油画家,他本身就是一个画面感极强的乐者。《扇舞》当然不是他的代表作品,其实谁都根本听辨不了在他持续着的哪一组乐谱中他最终所臻之境界;他手中握着的与其说是一支画笔,却不如说是他疾徐舞动的指挥棒,音之所由生也,虽然他要的是不期而遇的共鸣。有一趟我与剑修深夜去田子坊见他,劈面他给我一句,你写的歌词是很好,但为啥押韵都是入声字?我说,你给的是定稿的剑修谱子,我是填词不是写诗,闭口音感觉不好么?我要的就是那样一种极致而压抑不了的迸发。逸飞哈哈大笑,捶了我一拳。在读他那些被评滥了的“经典”或曰“代表”作品的时候,我总能隐约听见画幅中的某种寂静。寂静也是音乐。他要的就是你瞬间的缄默。

换一种眼光看陈逸飞,他不只是一个艺术家,他本身就是一个颇具创造力的智者。巴赫金说自己是依据了别人的见地却在自己的语言里设计着自己的形象。我始终认为,陈逸飞姑且是在艺术共同体中创作,同他在人文共同体中的创造,那份属于他个人独有的自觉,体现在艺术与人文结合的整个创作创造过程中的,分明是充满着的无限痛苦。

痛苦,是一种俯瞰于历史之上而难以消弭的艺术境界。任何人其实都处在这一境界之中。无论是发于肌体,还是现于精神,人们的痛苦所表露出的纷繁复杂的姿态,远较于任何固有的文化现象更能清晰地解释历史。倘将一座山喻为信念,云雾雷电雨雪风霜则为真理;历来堪为人类的思想先驱者,如果有什么错误的话,那么,其最大的错误莫过于将信念视作真理。信念不等于真理,信念只是处于痛苦中的既定的目标,而真理恰恰体现于那种绵亘不断、不可驾驭的痛苦。人可以选择、改变信念,却不可能游离于痛苦之外。痛苦是一个值得我们用生命去探索、寻找的真理。人一旦抛弃信念,却仍受制于真理。可是,我向来对寻找的意义持怀疑态度;寻找是有意的,也会是盲目的。我只相信发现,每个人都已经生存在真理之中,只不过是有人不知觉,或者无从知觉。我心目之中的陈逸飞,则是以对痛苦的艺术经验来解释真理。痛苦既然被视作一种艺术境界,不妨再可以视作客观真理的阶段显现。对痛苦的经验分析所具有的惊险性,当年已经预示着他将在如何使某种包括了“大视觉”“大美术”那样的理论由灰色愈益接近生活之树的本色所作的努力中,产生空前绝后的奇迹。

拍《人约黄昏》时,逸飞有一次和我聊小说,他对我说,有些小说读过之后,年长日久,虽然记不清具体细节和完整的故事,可那份意境却依然弥漫于心。我说,也不尽然。如果重读一遍,或许又会感到那个意境变得陌生了。说到底,现实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美。美是蕴藏于想象中、象征中,或在抽象的推敲过程中。恽南田对一幅风景画有这样的描述:谛视斯境,一草,一树,一丘,一壑,皆灵想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穆木天有一次看到东京日比谷的月色,兴奋地写信告诉郭沫若,他很想作一首月亮诗,用一种印象与意境结合的写法,表现月光的运动与心灵的交响乐。我没有读到过那首诗。我想,诗人可能会谱出那首月光曲,但不会是他曾身临的那个月夜,而是正沐浴着他自己伊甸园里的银光了。真实,是超时间的,故而“荣落在四时之外”。艺术的价值同科学、哲学、宗教一样,启示着宇宙人生最深的真实;而藝术的“真”,不是普遍的语言文字,也不是科学公式所能表达的真,它有诗心的温馨与智慧的光芒,是渗透于梦幻般的象征力以诉之于人类的直观的心灵与情绪化的意境。逸飞说他很喜欢克洛岱尔那句话:我说的非我所思,而是我的梦语。克洛岱尔的“所思”,也是一种意境。如同艺术的价值包含着“真”,意境也不只是兑现“美”,而是使失去了的和谐、变移了的节奏,重新获得生命的核心,乃得真自由、真解脱、真生命。我对逸飞说我一直喜欢finis这个单词,英文是完结的意思,在拉丁语里,它却有着双重含义:既是结局,亦指有待企及的目标。艺术之所以能诱惑那么多人类精英愿为之献身,也是因为至今还没能找到一条通往意境的路。

我不是美术批评家,我只是一个愿意观赏的读者。在翻来覆去的研究、比较、回忆、分析之后,批评家最终可能会说他把握了作品的“底蕴”或“真髓”,而如我本应珍惜的那份最初的感动和惊奇呢,肯定是荡然无存了。

逸飞是说过他有意潜心山水画。古人画“野渡无人舟自横”,今人画“蛙声十里出山泉”,阅读者从静止的构图中,经验的是流动无止的意境。纪实和虚构,在艺术意义上的升华,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想象。想象所体现的不唯是艺术的匠心,也会是渗透于艺术家心智的人格写照。二十年前我就对逸飞说过,在想象中生活,在生活中想象,这又是一幅任何高超的画笔描绘不出的风景。因为,当想象成为一种必要,希望便是一种奢侈了。

回到读《扇舞》的感觉上来,我想说的是,瞳孔的颜色,失落的魂魄,是陈逸飞这个上海之子一度想要刻画也能勾勒的深处。要命的是,我们非但连与那个时代失之交臂的机缘早就不存在,而我所谓换一种眼光看陈逸飞,过眼即拥有的,在他是暂时的搁笔,成了永远的句号,再无人续完的篇章。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怀念逸飞,仿佛走在四下无人的旷野,淋一场勤勉的细雨。而雨的丰沛,肯定不是在雨量的大小,如此这般滋润的及时和深度,形容陈逸飞,即某个人牺牲了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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