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妈的一切》: 叙事伦理、文本构建与日常叙事

2021-05-01 15:25徐巧王楠
电影评介 2021年24期
关键词:家庭母亲文本

徐巧 王楠

2021年中秋假期,主打母女亲情的家庭电影《关于我妈的一切》(赵天宇,2021)在全国院线上映。这部影片讲述了当下一个普通家庭围绕母亲角色发生的种种故事,将中国家庭中的平凡琐事与温情片段以陌生化的视角重新呈献给观众,同时让观众重新理解被众多话语美化的母亲的献身意识,重新思考母亲角色自我牺牲的崇高价值。

一、中国语境下家庭单位内的叙事伦理

《关于我妈的一切》以徐帆扮演“我妈”——季佩珍,讲述了一个关于在家庭单位内被称之为“妈”的人的故事,并显示出一个中、老年女性在家庭中的全部生活。伴随着电影的上映,这个关于“妈妈的一切”的故事为诸多观众打开了观察日常生活的陌生视角,许多平凡生活中被忽视的温柔与爱,以及温暖可爱的人间烟火都通过“我妈”的行动表现出来。影片围绕着“我妈”季佩珍在家庭与社会上承担的多种角色展开,透过其女儿小美的视角展现出季佩珍所承担的妻子、媳妇、姐姐以及妈妈等诸多角色,以触动人心的深情描绘出一个典型中国传统女性的理想化面貌,描摹出“关于我妈的一切”;同时以“关于我妈的一切”发散开来,以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牵引出每个观众内心的共鸣,并引导观众对家庭单位中的道德与伦理问题进行反思。

“我妈”季佩珍尽心尽力地扮演“母亲”及一系列与之相关的角色,全力维持着安宁平静的家庭生活。在影片开始,季佩珍从执教多年的中学退休,彻底“回归家庭”。在她的家中,丈夫在工作中遭遇挫折后一蹶不振,婆婆罹患阿茨海默症,女儿毕业后孤身在北京闯荡尚未成家,还有一个沉迷赌博、与弟媳关系恶劣的弟弟需要操心。季佩珍一生要承担多种角色,即使在单一的家庭单位中,也要在儿媳、妻子、姐姐之间不停地来回切换,每一重身份都竭尽全力地满足婆婆、丈夫、弟弟、弟媳的需要。在她的面面俱到下,一个充满重重问题的家庭干净整洁、井然有序。徐帆塑造的季佩珍充满着一种被人间烟火气息所包裹的真实感,她嘴上唠唠叨叨,在家中一刻不停地东奔西跑,即使到北京也不忘把家乡青岛的蔬菜带给女儿,去小美公司给同事们带了自己做的蒜末腌茄子……她的行为逻辑和言谈方式充满中国家庭中年女性的典型性,尽管嘴上过多的唠叨时常让人厌烦,行动上却勤劳恳切,真心实意为每一位家庭成员无私付出,像有分身术一样照顾着每一个人。在重重角色与责任下,《关于我妈的一切》最终选择女儿小美为主要叙事视角,选择以母女关系来呈现中国家庭中感情与理智、不同代际之间不断拉扯的过程,以年轻人/现代价值观的眼光看待关于季佩珍的“一切”,在中老年女性生活经历的题材中突出母女亲情的主题,很容易让观众产生共鸣,令许多观众都在影片中看到自己和妈妈的影子。后半段季佩珍罹患癌症的戏剧性故事,又放大了其中的情感张力。来自现实人物典型真实动人的温暖成为这部影片以情动人的重要力量,许多观众都坦言在观影过程中留下了眼泪。

同时,《关于我妈的一切》不只是一部关涉家庭情感、歌颂母亲的影片,还是一部关于“母亲”的家庭伦理影片。整部电影呈现了“季佩珍的一切”:对科研理想的坚守、对家庭的付出、身为子女与媳妇的孝顺,身为妻子的不离不弃、身为姐姐的体贴关怀……最终却将这些关系归于最为纯粹动人的母女亲情之中。小美再次与季佩珍躺在一张床上,埋在妈妈的怀抱里说妈妈身上很香,两人如多年前般相拥和解,所有的矛盾和争吵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导演用暖色滤镜笼罩下的俯拍视角呈现这一镜头,小美蜷缩在季佩珍怀中的姿态可以解读为子女对母体的回归,以及超越一切世俗难题的亲情羁绊。在季佩珍接受化疗与靶向药治疗之后,小美将曾备受母亲挑拣的长发剪成母亲曾经的样子,而季佩珍则戴上了用小美头发制成的假发,这也象征着小美终于以“成为母亲”的方式完成了与母亲的和解,她在母亲病逝后担任起母亲的角色,照顾老年痴呆的奶奶,并跟随科考队远赴南洋,完成了“母亲伦理”的再生产。《关于我妈的一切》中季佩珍选择了为家庭付出一切,这样的生活方式并非是世俗道德的,更是福柯所称的“伦理的”。两者的区别在于,“道德表现为一套特定类型的强制规则,这些规则将把行动和意图与超验性的价值建立起关系而对其做出评判……伦理则是一套非强制性的规则,这些规则按照我们的所言、我们的所为所导致的生存方式来评价我们的言行。”[1]《关于我妈的一切》电影主题关乎中年女性对家庭的奉献,也关乎中国语境中的家庭关系、关乎生命本身。季佩珍并没有成为单位、社区号召学习的“道德榜样”,而是得到家庭成员真切的回应。季佩珍临终前在海边问丈夫“以后你会想我吗”,丈夫李文舫回答会,想念会在“出门的时候”“酒醒的时候”“吃到好吃的东西的时候”“吃到难吃的东西的时候”“晚上回来进门开灯的时候”等一切日常琐碎的时刻悄然显现。尽管影片中的伦理本身是非强制性的,但它与生活中的所有细节同在,甚至可以说它就是中国母亲的生活方式本身。

二、“母亲”的文本构建与形象谱系

从引爆今年贺岁档票房的《你好,李焕英》(贾玲,2021),到重新审视姐弟关系的《我的姐姐》(殷若昕,2021),再到《关于我妈的一切》,对于“母亲”在家庭中的角色、女性在社会中身份的探讨已然成为当下热门的议题。令许多观众感到意外的是,《关于我妈的一切》的原剧本来自韩国剧作家卢熙庆,因而许多观众也认为《关于我妈的一切》翻拍自韩国的同题材影片《世界上最美的离别》(闵奎东,2011)。两部电影的母亲形象与基本故事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同样是一位母亲,裴钟玉孤身一人为家庭辛苦付出,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最终不幸罹患绝症。她在丈夫无心顾家时一边照顾着身患老年痴呆的婆婆,一边唠唠叨叨地关心着生活中面对诸多问题的一对儿女。她去女儿上班的地方想约她一起吃一顿乌冬面,爱上有妇之夫的女儿却忙着跟情人约会借口工作忙推脱了她;复读多年终于考上大学的儿子则每天饮酒作乐……直到她被查出身患膀胱癌晚期,這一刻,这个女人突然成了家庭的焦点,每个人都在自责,家中每个人的态度都发生了改变。《关于我妈的一切》与《世界上最美的离别》都以母亲的故事悲情化收场,《关于我妈的一切》中的季佩珍去世后,女儿自然而然地接替了她的角色;《世界上最美的离别》则是一家人来到终于完工的新家,他们告别了亲人与从前的自己,开始以崭新的面貌面对新生。这两部影片中都有着深刻的现实问题,从女性在家庭中的角色与地位,到代际之间观念不同造成的矛盾与冲突,再到家庭成员对母亲贡献的漠视,都刻画了极为贴近生活、具有典型性的母女关系,其中种种细节很难不让人产生共鸣。季佩珍与裴钟玉是许多理想母亲形象的缩影,也是东亚文化圈中的观众都异常熟悉的、无数文本中建构起来的、“唯一的”传统母亲形象。这样的母亲形象不是属于几部作品的,而是属于一种经典的文本写作本身。罗兰·巴特认为,作品是实体性的片段,它占据着书本的部分空间,而文本则是一个方法论的领域,它只是在话语运动中存在。“文本不是作品的解散,而作品是文本的想象性尾巴,或者说文本仅仅在生产性活动中才会被体验。”[2]“你进我房间就不能敲门吗”和“你就不能老在房间玩手机吗”的简单对话构成了当下东亚家庭单位中代际沟通问题的缩影。在东亚语境中,独生子女与父母之间的拉扯又构成了巨大的情感张力。一个文本的构成,实际上是各种现在的、已写成的文本的种种回声。

从家庭与亲子角度来看,人的成长其实就是一个远离母体逐渐独立,或者说远离家庭走进社会的过程;但同时,母爱与家庭的牵绊注定与个人独立的意志之间充满矛盾。每一次“母亲”形象的新建构都是一次新的文本书写,是各种文本在此的一个临时性舞台。《关于我妈的一切》可以被视为一个临时性的组装文本,它和其他书写母亲的文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它既和其他文本相参照,同时又和其他文本相区分。与韩国的《世界上最美的离别》相比,《关于我妈的一切》一个十分特殊的改编之处,在于为季佩珍加入了一条明显的个人理想线索,她青年时曾有志于南极科考,却因突如其来的怀孕放弃了南极科考之行,选择成为一名普通的地理老师,从此将生活中心偏向家庭;韩版中的裴钟玉则是一个没有职业或理想的全职家庭主妇;《关于我妈的一切》还加入了原创人物刘玫,以同性密友加病友的身份鼓舞着病中的季佩珍,同时向观众展示一种“母亲”的另类生存状态:她一手创业开了连锁火锅店,癌症四期后依然坚持每天在病房做瑜伽,去世前一天晚上还带季佩珍到火锅店喝酒……或许是导演和编剧意识到,尽管《世界上最美的离别》歌颂了任劳任怨、忍辱负重的母亲形象,但无论在影片内外,将母亲多年来的辛苦付出仅仅停留在“母爱颂歌”的层面都是不够的。“苦情戏的社会功用,刚好在于以充裕的悲苦与眼泪,成功地负载并转移社会的创伤与焦虑。通过苦情戏所唤起的廉价且合法的泪水,我们得以释放现实中的匿名伤痛与巨大的失落和绝望,将它转换为一份‘人间真情与‘日常生活之正义的安全情感。”[3]如果不跳出观众对东亚文化圈中传统母亲的集体经验,那么文本层层堆叠之后其实只剩下廉价的眼泪,传统道德与现代生活方式之间的矛盾冲突,是更值得电影触摸和解决的问题。

事实上,中国电影对于“母亲”形象的构建有着久远的谱系。电影《关于我妈的一切》可以说是此前女性题材电影的结合体:《人到中年》(王启民/孙羽,1982)中的中年知识分子陆文婷的科学理性、《妈妈再爱我一次》(陈朱煌,1988)中疯妈妈黄秋霞对儿子不顾一切的爱意、《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马俪文,2002)中作家母亲弥留之际对人世间的种种留恋、《我们俩》(马俪文,2005)中房东老太太的不通人情、执拗倔强……由于文本和其他文本搅和在一起,《关于我妈的一切》的文本不构成一个封闭系统,它没有一个内在语法,只有对其他文本的重叠援引和指涉。在这一中国观众并不陌生的“母亲”形象谱系中,最近的便是《你好,李焕英》中同时展现出母性与青春活力的李焕英。当代中国的社会问题经常成为一个展现母亲角色的特殊“机遇”,“成了验证、复活传统中国孝悌之道的极好舞台”。[4]季佩珍一方面具有人道情怀的知识分子形象特征,她在最后一课上鼓励学生走出去看看;一方面却为了家庭操劳终生,无暇顾及家庭以外的事情,甚至在家庭单位中对自身健康也不甚重视。

三、日常叙事美学的双重面向

以家庭单位内成员之间的矛盾为叙述重点展开的日常叙事,一方面在表面上为观众提供了可以辨别自身经验的诸多典型性段落,令观众自觉地把影片中的“日常生活”与日常叙事的美学作为自己的观照领域;另一方面又以这些日常叙事的内容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加以改写和遮蔽。《关于我妈的一切》试图以一种看似是经验的,实际上是以神话方式和超验的价值形态固化大众文化对“母亲”形象的认知。在前一点上,导演和编剧的确作出了种种努力:小美独自一人来到北京工作,有了自己的感情与生活空间;看着女儿从小长大的季佩珍却难以放心小美的只身闯荡,总要在电话中唠唠叨叨;在火车站接到小美后内心高兴,面子上却要先挑剔小美发型不好看,眼睛里戴着的美瞳也很奇怪,说着替她把额头前边的碎发抹到后边去;她总是不经小美同意就擅自进入她的房间,对小美的厨艺多加批评,担心时还要在她的私人空间翻翻找找,把房间中的避孕套偷偷拿走……电影创作者在向生活环境表示顺从的过程中,以诸多生活中的琐事凸显出“关于我妈的一切”中平庸而卑微的人性:季佩珍在去医院检查时溜到院长办公室为丈夫求情、小美在节目录制现场忍受着上司的霸凌、李文舫带着妻子求医时对曾经的好友说出“你一个号几百块,我一个号七块钱”,在陈述事实的同时也发泄着生活的不满和愤懑……季佩珍与其家人面临的诸多鸡毛蒜皮的困难,在有限的乐观主义中表现出对环境的顺从、无奈与妥协。当这样挣扎在现实问题中的窘迫与无奈完全暴露后,再次以镜头语言与象征手法体现追寻理想的段落就显得格外“诗意”:从季佩珍患病后无处不在的大光圈摄影、强烈的光晕与边缘光,到季佩珍带着病友留下的瑜伽垫在花园里做瑜伽,再到小美放飞写着季佩珍名字的气象气球……出于对日常生活美学特质的发掘,导演在一种反转的策略下,将诸多无足轻重的细节确认为日常叙事美学建构的本质和核心。

另外,季佩珍在影片中不仅帮女儿解决了职场霸凌问题,替弟弟戒了毒,还通过自身的“努力”改变了身边人的生活。《关于我妈的一切》试图以日常叙事的美学范式把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建立在生命内部,但这种奇迹般顺势而为的剧情安排在丰富的背景下略显仓促,社会教化与安抚的意义十分明显。“母性是女性为了克制自我需求,通过引发自我献身和自牺牲精神,将孩子的成长看作幸福的一种机制。女性只需要赋予爱以无上价值,她们付出的劳动就很容易被‘家人的理解‘丈夫的慰劳等说辞所回报。”[5]季佩珍干涉女儿感情生活与私人空间,引起女儿的不满;亲自举报弟弟,在弟弟戒毒时又卖了母亲留下的祖宅,与弟弟之间也存在多年未能弥合的裂隙……这些矛盾最后的和解也处理得相当草率,仅仅是因为一场重病,便让亲人心存愧疚。季佩珍的所有作为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一种不需要对方理解和同意的“爱”和“母性”的表现。“爱”和“母性”的神话就此仓促地将日常叙事再次改写为一种具有宏大价值的社会神话。

结语

当长期附着在个人身上的乐观主义与超人品质随着关于革命英雄与知识奇迹的叙述被祛除之后,曾经被宏大叙事覆盖的生活本身逐渐从电影的美学建构中暴露出来,一场围绕着“普通人”形象开展的意义重构随即开始。“家庭”在其中成为重要单位,而携带种种文本经验的“母亲”形象则成为日常叙事再构造的重要资源。

参考文献:

[1][法]吉爾·德勒兹.在哲学与艺术之间:德勒兹访谈录[M].刘汉全,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17.

[2]王越川,尚水.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157.

[3][4]戴锦华.隐形书写:9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55.

[5][日]上野千鹤子.父权制与资本主义[M].邹韵,薛梅,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31.

猜你喜欢
家庭母亲文本
在808DA上文本显示的改善
家庭“煮”夫
基于doc2vec和TF-IDF的相似文本识别
恋练有词
文本之中·文本之外·文本之上——童话故事《坐井观天》的教学隐喻
寻找最美家庭
寻找最美家庭
如何快速走进文本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