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凉与感伤,自怜与自恋

2021-05-04 19:11王毅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丁宁艺术特色

摘 要:丁宁是民国时期扬州著名女词人,著有《还轩词》四卷。其中,婉约词“于藻采中见骨力,芬馨中出神骏,孤标傲雪,独具风神”,内容上融自己的凄凉身世与感伤心境为一体,以《浣溪沙·丁卯二月》尤为典型。丁宁在词作中还表现出了对于自己遭遇的自怜与才华的“自恋”倾向,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

关键词:丁宁 《还轩词》 婉约词 艺术特色

丁宁(1902—1980),原名遂文、瑞文,丧母后易名怀枫。丁宁1902年3月5日生于江苏镇江东乡老宅中,12天后生母病逝,次年因父亲调任扬州兼八县裕宁官银钱局经理随大母迁居扬州,先住古运河边大十三湾,后搬至甘泉路双桂巷12号宅子。1914年父亲因兄弟阋墙气愤而亡,从此母女二人备受族人欺凌。丁宁受封建礼教的束缚,与黄姓男子结婚,在其凌辱之中生下女儿文儿。1924年2月13日女儿文儿因病去世,丁宁无法再忍受这样令人痛苦的家庭,愤而提出解除婚姻,在亡父灵前发下毒誓永不再嫁,从此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单一人。丁宁是民国著名女词人,其《还轩词》在民国词坛占有重要的地位。刘梦芙在其《“五四”以来词坛点将录》中赞之“赋情之芳馨悱恻,有过于诸大家也”,并以“地彗星一丈青扈三娘”作比。这首《浣溪沙》作于1927年,是《还轩词》开篇第一首词作。

凄沁梨云梦不温,冰鸾昙影渺无痕。清愁如水又黄昏。 芳草有情萦旧恨,游丝何计绾离魂。自甘肠断向谁论。(《浣溪沙·丁卯二月》)

这首小令清晰地反映了词人早期的情感基调与词作特点,是一篇以个人的孤独、环境的凄清为特点的自我感伤之作。首句,“凄沁梨云梦不温”即奠定了全词的悲凉基调。初春那微微的却能丝丝入骨的凉风悄然溜进词人的房间,甚至透入她温暖的梦中。“梨云梦”巧用王建之典,却尽显哀怨之意。通常“梨云梦”依然是指代美好、可爱、令人缠绵且不舍的梦境,如明代许自昌《水浒传·冥感》:“穆虹霓盟心,蹉跎杏雨梨云,致蜂蝶恋昏。”“杏雨梨云”的成语就出自这里。用“梨花云”之典,用意往往在于通过反衬,营造一种凄凉之意境、悲婉之心情。元人萨都剌《小阑·去年人在凤凰池》云:“去年人在凤凰池,银烛夜弹丝。沉水香消,梨云梦暖,深院绣帘垂。”此处的“梨云梦”尚且还是温暖、雅致的,但其只是萨都剌去年回忆中的美梦。元至顺三年(1333),皇帝听信奸臣谗言,将时任翰林国史院应奉的萨都剌贬为江南诸道行御史台掾史,离京南下任职,萨都剌对此深感不满和悲凉,并融入今昔对比的苍凉之感。由此可见,后人常将“梨云梦”作为一个反衬的“语码”,隐约含蓄地表达凄凉悲怆的心境。再如清代邓廷桢《水龙吟·雪中登大观亭》:“关河冻合梨云,冲寒犹试连钱骑。思量旧梦,黄梅听雨,危栏倦倚。”同样运用了“梨云”之典。邓廷桢是晚清的民族英雄,也是一位杰出的文人。1840年中英鸦片战争爆发,邓廷桢因曾随林则徐参与虎门销烟,被诬削职,次年远戍伊犁。本词创作于他被革职之后,流放伊犁之前。“关河”是冷的,“梨云”是暖的,冷暖交加,尽显悲凉,同样也是反衬。而丁怀枫的这首《浣溪沙》在此处的反衬甚至比前人的更妙,除了一如既往的悲涼之外,她还巧将“梨云梦”的温暖与初春之寒相搭配,身心俱有强烈的反差之感。“不温”一词也极妙,“不温”不是“寒”,不是“冷”,只不过是在温暖的环境下偶有凄风侵入房间、侵入心间所感到的不适,与前面内容相对应。

“鸾”即鸾镜,《异苑》载“鸾睹镜中影则悲”。在诗中多以鸾镜表示临镜而生悲,如南唐冯延巳《南乡子》:“鸾镜鸳衾两断肠。”为何临镜而悲?悲的是什么?文人似乎很爱将临镜与“美人迟暮”“容颜不再”“时光易逝”“壮志难酬”等一系列负面情感联系在一起。北宋词人钱惟演有词《木兰花·城上风光莺语乱》云:“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此词是作者晚年谪迁汉东(今湖北随州)时所作。公元1033年(宋仁宗明道二年)三月,垂帘听政的刘太后崩,仁宗开始亲政,即着力在朝廷廓清刘氏党羽。与刘氏结为姻亲的钱惟演自然在劫难逃。这首词正是作于此时,离钱惟演去世尚不到一年。词人临镜顿觉“朱颜改”,是因为他自然而然感受到了政治的动向,有“美人迟暮”之感是其心绪敏感的体现,抒发悲哀之情也是自然而然的。男性文人用女人的意象自然是词体女性化内质的一脉相承,也是臣子对于君王、妻妾对于夫君的同等反映。在这里,“鸾”自身本就阴冷,而在前加一修饰之字“冰”,仿佛置身于汉代陈皇后冷宫中临镜自叹一般,此处也颇有“奈煞西施”(影恋)的倾向。

“清愁如水又黄昏”则点明了时间,“黄昏”是即将进入夜晚的标识,人的生理与心理在此时都会进入低沉的状态。在生理上,身体状态相对较差,糖分消耗殆尽,血糖偏低;在心理上,光线的昏暗、气温的骤降也会带动人思绪的扰动,在医学上被称为“黄昏忧郁症”。在初春黄昏这个本就凄冷的时候发愁,这种愁苦的程度自然就摄人心魄。“清愁如水”则巧用了李煜《虞美人》的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足具艺术魅力。

下阕的景物意象使得词人的情感表达渐入佳境,“芳草”“游丝”在词人移情后更显柔婉。春愁如同丝线一般萦绕着生意盎然的芳草,打破了一片完好美丽的景象,令读者不得不悲叹。“游丝”即空中飘飞着的细微的蛛丝,“离魂”是脱离躯体的灵魂,以似有似无之物牵绊住虚无的灵魂,这表明词人的肉体本就是非常痛苦的,那么就只能将自己的精神寄托于尘世之外,逃离世间无穷无尽的“旧恨”。“游丝”与“离魂”两个意象本就多由爱情生发,“万丈游丝是妾心,惹蝶萦花乱相续。”(皎然:《效古诗》)“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姜夔:《踏莎行》)黑格尔论及女性在爱情上的表现时指出:“爱情在女子身上特别显得最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如果她在爱情方面遭遇不幸,她就会像一道光焰被狂风吹熄掉。”由此来看,词人在家庭梦想的幻灭后似乎是失去了生命的支持力,发出“自甘肠断向谁论”的悲鸣。

女性词作为一朵词中“奇葩”,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与美感体验,女性词发展的过程是女性发现自我、定位自我的过程。从词的表面来看,丁宁是一个痛失爱女与家庭的痛苦母亲,词作中表现出了凄凉与感伤;但是从深层面来看,丁宁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性,词作的字里行间也充斥了自怜与反抗的自我意识,显现出了“影恋”的心理倾向。首先,词中连用两个否定式表达,即“不温”“无痕”,一方面是对于一种安逸现状的打破,是对于美的破坏,另一方面,表现了对于身边生存环境的反抗,细微到甚至连温度都能察觉到变化。如加缪所说:“何谓反抗者,一个说‘不的人。”她反抗一切使她陷入不幸的因素,对于外界的事物保持了一种高度的敏感与抗拒。其次,丁宁是一个极具天赋的才女,这种天性使得她具有高度的自恋心理倾向。《还轩词》中喜用“镜子”意象,预示着词人自己正值青春,而这种临镜自我欣赏的行为颇符合“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冯小青:《怨》)的“影恋”行为模式。潘光旦先生则说:“唯其体气虚弱,精神郁结,故其应付环境中之刺激时,有特殊之选择;若者宜容受,若者宜避免,其有机状态每预为之地。刺激有属空间者,有属时间者,有属气候者,有屬天然景物者,有属事物之动静状态者:要唯消极者是受。”生活环境的冷清未必是真正的冷清,实质是生理上的体气虚弱与心理上的郁闷愁苦在外界的刺激下发生的反应,有的是承受甚至反抗,有的则是避免即逃避。而女性在这种身心的折磨下性心理就会出现“变态”倾向,即“影恋”。由于不存在自己情感的宣泄出口,这种临镜自恋就是一个合理的意象从而存在于词作中。

夏承焘在《天风阁学词日记》中多次夸赞丁宁:“读丁宁女士词,与玉岑可称二难,诚令人俯首也。”丁宁一生经历五阴炽盛之苦,背负着封建社会的压迫、经受着传统道德的束缚,屡遭困厄,孤独一生,这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还轩词》的总体基调是凄婉沉郁、幽咽悲凉的,如“三秋之衰柳”,如“五夜之惊鸟”,悲啼之音贯穿了这首《浣溪沙》,在抒情风格与美感上突出了“纤婉”的风格。在语言风格上,丁宁偏爱以冷色调、朦胧之物入词,铺叙描写,融情入景,委婉细腻,且尤喜用视觉、听觉、触觉乃至感觉多个方面对读者的身心造成身临其境的效果,眼睛看到的地方毫无色彩、极尽荒芜,耳朵听到的皆乃午夜哀鹃泣血之声,这是词人选择意象,也是意象人格化之后迎合了词人抒情的需要。意象在组合之后成为意境,达到了悱恻动人的境界。

参考文献:

[1] 刘梦芙.二十世纪名家词述评 [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6.

[2] 丁宁.还轩词 [M].刘梦芙编校.合肥:黄山书社,2012.

[3] 黑格尔.美学 [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

[4] 加缪.反抗者 [M].吕永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5] 潘光旦.冯小青性心理变态揭秘[M].柏石,祯祥诠注.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

[6] 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 [A].夏承焘.夏承焘集(第六册)[C].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

作 者: 王毅,扬州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国词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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