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

2021-05-05 05:18蒋欣彤
今古文创 2021年8期

【摘要】 立足于托妮 · 莫里森的长篇小说《秀拉》,对其进行主题学意义上的研究时,可以从中概括出“回归”这一母题。《秀拉》中的主人公在“回归”路上始终探索着黑人女性的命运、黑人民族的处境以及人类最终之归处。他们回归为了远离不公、意图施展抱负与反抗男性话语压迫,他们回归终为达成两性和谐、天人合一以及在异化的艰难处境中,寻觅人类最初的清明。

【关键词】 《秀拉》;回归母题;黑人民族文化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08-0013-02

母题研究是比较文学中“主题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一种理论框架,它十分契合当代美国非裔女作家托妮 · 莫里森作品中丰富多元的题旨建构。《秀拉》中各具特色的人物表现出了共同的“回归”母题。他们“回归”的原因不尽相同,“回归”的途径和方式各异,但都具有等待被充分挖掘的“回归”背后的目的与意义,以及始终追寻着的“回归”的出路与结局。

追溯“回归”母题的源头,从古希伯来的人类起源神话:被驱逐后的亚当和夏娃渴望回归伊甸园开始,到古希腊史诗英雄奧德修斯历尽千辛万苦的十年还乡路,都是人类寻求“回归”之路的表现。其中,黑人民族更是一直探索着一条“回归”路——一条从被奴役的美洲回归故土非洲之路,回归自由与平等之路。

就“回归”一词本身而言,“回归”的含义不可避免地包含着两个截然相反的层次之旨意:消极的逃避与积极的探寻。消极逃避的人在书中屡见不鲜,以大部分不作为、不尽责的黑人男子为代表。在谴责他们的同时,更多《秀拉》中的主要人物深刻地意识到,人成其为人总归不该活成在梦中都在睡觉、在睡梦中走完一生的奥勃洛摩夫;不该活成夏娃领养的那三个把自己都弄丢了的、共同套用一个模子而近乎变成了“存在”而非人的杜威,从而选择了积极的“回归”。

一、不公:“回归”之因由

有史以来,备受压迫的民族意欲站起来,大多是揭竿而起的革命之后,随着诉求以法令明文的形式颁布而取得胜利。但反观黑人民族,因无法变更的肤色,被冠以哪怕颁布了废奴法案也无法洗刷的“低等”之名。水深火热的境遇却并未使黑人社区变得更加和谐团结,固有的传统道德观念、男性气质如黑色皮肤般洗刷不得。社区甚至每个家庭都有最高权威,像上帝俯视着一切。人们司空见惯、置若罔闻、熟视无睹甚至默认接受了,没人呼号不公,反以默然承受为一种美,几乎也是一种德。不可不谓之污浊的现实纠缠着一代又一代人,在一些宣称“种族优先论”的外民族施加的重压尚且无处遁逃的处境下,还只能生活在自己族人包装粉饰安然太平的夹缝中。他们选择回归毋宁说就是渴望远离这些不公,在战火纷飞中、种族歧视下,尊奉吃人传统的莫里森的文学世界里,哪里还能寻得一方净地?唯有回归。

书中大篇幅描述了对上述不公的斗争,即施加压迫的大多数与反抗压迫的“个例”之间的斗争,大都围绕着黑人社区中的男性话语展开。男性话语重压下苟延残喘的不只是被传统束缚在家庭中的女性,也戕害着她们在丈夫缺失的深重压力下独自拉扯大的孩子。而男性话语的施暴者,全然不只诉诸暴力的男性,更多甚至来自在男性话语迫害中逆来顺受成长起来的女人们。秀拉那位名字有着未长成男孩之深意的外祖父“最喜欢女人,第二是喝酒,第三是打骂夏娃”,千万个夏娃在千万个黑人社区哭泣,千万个成了祖父还没真正长大的男孩挥霍着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放纵的“权利”。可当年的受害者夏娃们,终于利用年龄的增长、在代际间升级的优势有了一番话语权时,反成为比当年的男性压迫者更暴戾的刽子手,屠杀试图反抗地伸出枝条、涂着本色的生命,她的外孙女秀拉就是其中之一。几十年来,思考“娜拉走后怎样”?同为对男性话语体系宣战,秀拉选择的方式不是出走,而是归来。她在出走前以人们都认可的黑人女孩的成长模式长大,在归来后才真正活成了自己,她一系列在他人眼中的疯狂举动:无神论的“狂妄”言辞、送“蜷缩在矮小轮椅里却被整个社区中的人们仰视”的外祖母去养老院、频频更换男人之举,都在绘就她向男性话语压迫说“不”的宏伟蓝图。

二、“家乡”:“回归”之指向

回归的终点亦是出走的起点,书中人物与现实中的人一样,都从“家乡”出发,那是母亲的子宫、是地缘的亲近、是对原始自然的渴望。夏娃儿子的出走在书中并未直接交代,但他的回归却以“单薄”的章节掀起了轩然大波。回到家乡的李子似乎并未找到他真正的归处,“掰弯的勺子、半梦半醒的笑、对食物丧失了的兴趣”,如此种种表现足以证明这一点,也耗尽了母亲夏娃所有的期待。盼回经沙场的儿子,不是点士的将军,而更像一个逃兵。退化了的感官和思维能力再无力支撑他独立存活,甚至在夏娃的梦中,他无时无刻不想重回母亲的子宫。母亲最终烧死了心爱的儿子,不像为了惩罚丈夫的美狄亚,她惩罚的是自己,来换取儿子的解脱,让他若不能活成男子汉的样子,就最后一次以男子汉的姿态迎接死亡的洗礼。潮湿的光亮里,李子却笑着,定是因为回到了梦寐以求的地方,受洗在母亲痛苦又不得不狠下心的祝福里,进入下一个生命的轮回。

无独有偶,夏娃的女儿最终也死于大火,不同的是,李子的火促成了他的“回归”,而汉娜在殒身火场前早已踏上归途。从李子重返家乡开始,他就苟活于最不起眼的角落,无人注意到他为人生的最高理想,而汉娜离了男人的关注就没法活,她将此视为自己赖以活命的资本,并化成脸上洋溢的笑意感染了秀拉。汉娜与男人约会时从未回避过女儿,这也在秀拉的小小心灵里种下了“性没什么大不了”的种子。自此,金苹果和海伦,原欲的美与魅,成了秀拉回归路上的追求。古希腊的神和英雄们飞蛾般的爱欲冲动闪耀着的火,等待着秀拉义无反顾地扑来燃烧自己。秀拉离开家乡十年后回归时,无论是童年好友奈尔的丈夫,还是少女们的梦中情人杰克斯,都是她唾手可得的猎物。她是希绪弗斯的山顶,男人们滚着欲望的巨石一次次的接近又粉身碎骨地跌落,也只换得望洋兴叹,永远无法得以攀登。

回归后的秀拉唯一的朋友,那个因为战场上子弹的暴戾而染上狂躁症的夏德拉克,即便被整个社会视为“渣滓”也始终在探索一条回归之路,并最终在自然中重拾了自己。让他曾一度迷失自我的科技武器,时至今日仍在全世界范围内的诸多战场上咆哮着。它们曾标榜着人类文明进程大踏步向前迈进,却推迟了世界和平、人类内心安宁的梦不知多远,这也解释了他亲近秀拉的原因。批评家们或指责秀拉自然人性的光辉蔓延到放纵的地步,可是那个度、那所谓的界限究竟在何处呢?自然的狂野与破坏力不可回避,对自然人性的追求与复归也必是如此。

三、和谐:“回归”之结局

看待秀拉反抗的方式,一直以来众说纷纭。秀拉在女权主义者的赞誉中,也遭受着前所未有的质疑。身体反抗的威力到底有多强?经济独立达成前,女性为男女平权所做的努力又有几分作用?诸如此类的问题困扰着归途中和即将踏上归途的人们。

身体反抗说到底是本能的反抗,回归自然的无拘束状态从来不是容易的。诚然,人是群居的动物,众人挤在一起分工拾柴而有了社区、有了国家、有了民族。社会边缘的处境好似精神的放逐,广阔天地间没有同伴,却也不失为一种畅快的自由。秀拉也好,夏德拉克也罢,无论汉娜还是李子,同为社会边缘人的他们在回归之路上探索的都是最终的和谐,更是最初的和谐:是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说到底是探索天人合一的和谐。

在一个或大或小的人类团体之外徘徊的人们,总会做出团体中的人匪夷所思、疑惑不解之举,不得不说是他们在社会夹缝中求生思索的结果。莫里森的思索投射在笔下的人物身上,又以不同精神特質的人、不同形式的回归外衣下相同的内核展示出来。社会边缘的处境让他们更先一步意识到,人类确有区别于万物的独特魅力,但与万物合一也是人类必然的追求。

然而,天人合一的前提是人首先和谐浑融,也是秀拉的反抗最终意图达成的目的:两性和谐。自主又自觉地选择一段关系的起止,独立又有尊严地保持和捍卫自己的权利,一样的尽责与享受,一样的同甘与共苦,这原本是人类关系该有的样子。而在“底层”的底层挣扎着的女人们,除了自己唯一可以拿得动的身体武器外“再无长物”,为了采撷和谐果实的甘甜,“秀拉们”从掌握自己的身体开始不懈努力着。与此同时,这也引发了进一步的思考:为什么大多数人同时处在施压与被压迫中却浑然不知?也许这种局面从尼采喟叹“上帝死了”便已然开始。上帝已“死”,人献祭的火燃烧在战场,也燃烧在乡村、燃烧在城镇。杀戮、歧视、背叛等充斥,人异化成非人。当局时迷的人们,最后一次终于看清大都在濒死的时刻:李子把死亡当做母亲的祝福,秀拉面对死神时想着奈尔和已逝的汉娜给自己露出一个笑容,小鸡落水时还咯咯不停地笑着。死亡不似但丁题在地狱门口的诗句,不是坠入万劫不复,不用捐弃一切希望换回痛苦,而是迎来新生的拯救。现实中的希望若尚不能寻得,黑人社区中的人们还有希冀天堂的幸福。生生不息,则异化的躯壳总会被理性的灵魂战胜。

不如归去吧,为了远离不公的渴望、为了施展抱负的欲求、为了在黑人社区中的男性话语压迫下直立行走;不如归去吧,回到母亲的子宫、回到家乡的市镇、回归自然的田野;他们归去,是为了两性和谐、天人合而为一、在异化的艰难处境中寻人最初清明完整的根。《秀拉》中蕴含着深层的黑人文化基因,其中“回归”母题背后更多的含蕴意义也尤待人们深掘,莫里森广阔的文学空间里,也仅是掀开一角,借微光看了。不过由此可以思索古今、探寻和美、追溯内心,也从此和莫里森一起踏上回归之路,亲历那说不尽的世界。

参考文献:

[1]Morrison, Toni. Sula [M]. New York: Vintage International,2004.

[2]马艳.性别视域下托妮 · 莫里森小说的身体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

[3]孟庆梅.后殖民语境下莫里森创作中的身份探求[J].当代外国文学,2019.

作者简介:

蒋欣彤,黑龙江大庆人,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生,主要从事中西文学-诗学比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