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奈保尔

2021-05-13 11:21哈金
南方周末 2021-05-13
关键词:米格尔保尔短篇小说

哈金

《米格尔大街》是奈保尔的第一部汉语译作,由张琪翻译,1992年在中国出版,但那里的书界没有什么反响。直到2001年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此书才渐渐热起来,此后还出现了别的译本,同样广受好评。台湾的远流于2007年出版了张琪译的《米格尔大街》,但反应平平,远不如奈保尔的代表作——《献给华尔斯先生的房子》和《河湾》——那样受读者青睐。

台湾的批评界对奈保尔在《米格尔大街》中所表现的社会态度有所保留,这与英美文学界一致,大家都认为书中的一些看法和观察有种族主义之嫌。可以肯定说奈保尔是种族主义者。但他文笔犀利,洞察入微,是一位伟大的作家。我从1990年代初就一直赞赏奈保尔,直到现在《河湾》仍是我最喜爱的当代长篇小说之一。

1996年秋季我参加了评选一个重要的国际文学奖,我提名奈保尔,有一位牙买加的作家也提名奈保尔;原以为凭双重提名,他应该能拿到这个奖,但没有一位女评委和非洲评委投他的票,结果他还是名落孙山了。在众人眼里,他太反动了。尽管他是我心仪的大师,但对他的《米格尔大街》我一直心存保留,不认为是它伟大的作品,不像中国大陆的作家和批评家推崇的那样。

首先,这是一部在奈保尔写作生涯中的过渡性作品。他曾说过自己写作中一般多半的时间用于寻找题材,因为他来自小国特立尼达,没有可以讲的故事。这跟库切对他的评论相同:奈保尔最终成为作家完全是依靠强大的意志,在写作过程中不断寻找题材,最终发现他最重要的题材是像自己这样一个“没有国家的人”(奈保尔语)怎样生存发展。奈保尔对他早年的朋友保尔·瑟鲁(Paul Theroux)谈起《米格尔大街》一书时说:“好悬把我累死”。这是一本薄薄的小书,其中的人物和剧情并不丰富复杂,然而是什么让作者写得这么费力呢?

这本书最大的过人之处是语言,而这种语言的特征无法翻译过来。奈保尔力图创造出一种能反映特立尼达底层人群使用的英语,这种英语充满俚语和土话,语法混乱,但十分富有表达力和生活气息。不过,这种英语是边缘或边区的,其中的韵味只有在原文中才能体会到。

第一篇《鲍嘉》一开头哈特就问:“What happening there?”张琪的译文是:“有什么事吗?”原句中缺了半个动词,但汉语不是拼音文字,只能翻译得那么标准。又如:“哈特说,‘You think he gone Venezuela?”这句原话失去了助动词和介词,语法上完全不通,但汉译却十分通顺:“你们觉得他会不会去了委内瑞拉?”原文中不标准的对话是这本书的精髓,书中大部分对话都是用类似的不伦不类的英语来进行的。比如:对话中根本没有宾格代词,himself被说成hisself;to her说成to she;再加上各个人物有自己的口音,就使对话更加生动。鲍嘉喊道:“Shadddup,Hat!”(Shutup,Hat),这种不正确的发音也无法在译文中再现,只能译成“住嘴”。就是说,汉语读者读到的是跟原著相差甚远的作品,整个译文十分雅致,却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因素:语言的俚俗和多样化。所以,当汉语读者们赞美此书的语言时,会给人隔雾看山的感觉。还要指出的是,对于奈保尔来说,这种语言只是一种试验,一个过渡。像小说的述说者最后离开了特立尼达,奈保尔在《米格尔大街》之后就再不用这种语言写作了,他的场景和人物也都转移到世界别的地域。他也必须用一种更丰富、更具普遍性的英语来写作。

汉语读者通常把《米格尔大街》作为短篇小说集来读,中国大陆的评论家们甚至将其与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和安德森的《小城畸人》相提并论,其实这都是误读,缺乏文本常识。作为短篇小说,这些故事几乎都不“成个”,没有完成,人物没能充分发展,剧情过于简单。奈保尔不是优秀的短篇小说家,英美文学中的短篇选集很少选他的短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间的一些短篇选集有选他的作品,但往往是从他的长篇或中篇里摘选出来的章节。这一点在奈保尔对《米格尔大街》的故事安排上也可以看出来:他用数字把书中的篇章从1排到17,以强调书的连贯性叙述,要读者把该书作为一个成体来读,像一部长篇。没有短篇小说集是这样布局安排的。1982年他出了一部书名叫《三个长篇小说》,其中的最后一部就是《米格尔大街》,这说明他更倾向把此书当做长篇。

台湾读者多是读西方文学长大的,对短篇小说的形式比较熟悉,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台湾读者对《米格尔大街》作为短篇小说集的反应并不热烈。但中国大陆的读者则不同,非常热衷于这本“短篇”集子,甚至视为经典,这可能与他们比较熟悉中国的笔记小说有关。传统中的笔记小说跟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的文采很相似,寥寥几笔就勒画出鲜活的人物,就说明了事件,但并不力求发展人物和戏剧,也不追求结构的完整。

我的另一个解释,就是中国大陆的读者往往重整体而轻局部,就像那里的社会意识和文化潮流。我的美国朋友霍尔姆(Bill Holm1943-2009)是位优秀的音乐家,在武汉教过书,写了一本书,名叫《归乡喜若狂》(Coming Home Cra-zy)。他对中华文化十分热爱,在书中对中西音乐做过这样的观察:西方音乐从每一个音、每一个短句、每一个曲调开始;每一个部分都要做得完美,然后才能融合扩展成完整的作品;中国大陆音乐则不注重这些局部的东西,而专注于作品的整体效果;不过这两种方法最终的效果其实相差无几(131-132页)。我想霍尔姆的话也能间接地解释中国大陆的读者们对《米格尔大街》的倾心:他们不注重每一篇的完整,只看全书的效果。

其实,还有一个大家疏忽了的层次,就是奈保尔要写一本文体独特的书(genre bender):它有些像笔记,有些像短篇,又有些像长篇。类似的做法他后来在《抵达之谜》中更有所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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